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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遇見惡魔 十五 聖人、聖像與惡魔

在準備開始逃生前,弗洛仁科·阿瓦洛斯給地面打去電話,跟他的老友和同事巴勃羅·拉米雷茲談了談。我要通過煙道找出路,弗洛仁科說。當然,拉米雷茲要勸他,但弗洛仁科根本不聽。跟表弟裡那恩、卡洛斯·博瑞斯、理查德·比亞羅埃爾一起,他們開車到了海拔一百九十八米,離塌方地點最近的煙道處。他們計劃沿著馬裡奧·塞普爾維達和勞爾·巴斯塔斯第一夜攀爬的路線,順著煙道爬到上一級隧道,或許再上一個煙道。他們發動了大鏟車,舉起了翻斗籃,就開始攀爬起來。

地面上,救援隊伍還沒有放棄方案B的孔道。如果能取出那塊金屬,他們就可以繼續鑽探。他們將一塊磁鐵放到孔道裡,但沒能吸出破碎的鑽頭。同一天,美國鑽工傑夫·哈特也從阿富汗長途跋涉趕到了礦場。他來此準備接手方案B的最後一個鑽探階段。這個任務目前處於擱置狀態,只能等到堵塞的孔道暢通,或制定一個新的方案B。

在無聲的等待中,卡門·貝裡奧斯收到了丈夫路易斯·烏爾蘇亞的信。他說,大家都絕望了,因為聽不到任何鑽探的聲音。「救援人員一直在努力營救,」卡門回信說,「因為上帝與他們同在。但是,如果你們在下面都失去了信仰,不再祈禱,這一切都將是徒勞。難道不是嗎?……現在,雖然沒有鑽探的聲音,但他們還沒有放棄。要有信心,不要絕望。我寫這封信的目的就是,希望你能理解,救援中所有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救你們出來。」

9月10日,大霧,早上9點前,運送方案C鑽機部件的卡車也穿越阿塔卡馬沙漠跋涉到了現場。他們在通往聖何塞的狹窄小路上慢慢行駛。天氣很冷,礦場外家屬們的情緒都很低落,儘管還有幾個人揮舞著國旗,有幾個還喊起了「智利,智利,智利」。在等前面的卡車開動時,一名司機把車停在了門口處,一家電台的採訪人員過來採訪他。「我們終於到了,歷盡千辛萬苦。」司機說,顯然看到他的同胞們和來自世界各地的這麼多人對他們寄予的厚望,他深受感動。「但是,我們來了。我們的心與所有智利人同在。」

海拔一百九十米,弗洛仁科·阿瓦洛斯和三個同伴正鼓起勇氣爬上煙道。他們爬到了上一級斜坡隧道的開口處,朝著擋道的巨石走去。他們開始清理這個塌方斜巨石周圍的碎石。很快,就清出了一個空間,可以像貓一樣爬過去。「我要爬進去了。」他說。卡洛斯、裡那恩和理查德都說這太危險了。但是,弗洛仁科還是擠了進去,他看到了一片巨大的黑暗空間,礦燈的光束被無盡的黑暗所吞噬。他朝著這個懸崖爬去,一塊石頭鬆動,掉進了黑暗中,兩三秒後發出匡啷一聲。採礦的經驗告訴他,這塊石頭降落了三十或四十米,大概是十或十二層樓的高度。他意識到,自己正在一個新的山內裂縫旁。再往前走,他在腰上繫上繩索,並把一端交給了夥伴,「因為我知道,走錯一步,就有可能墜崖」。他從縫隙中爬了出去,站在一塊石頭上,俯瞰著這個懸崖般的黑洞。「我用燈照了照,什麼也看不見,全是石頭,我心想,我們能從這出去。我知道,從那裡再向上三十米就能到達一處開闊的空間。」但是,弗洛仁科也明白,他剛剛勉強爬過的縫隙太窄了,再往後爬會更費勁,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通過。體型大些或上歲數的那些人會被卡住。「最多也就十五或二十人能夠爬出來。路易斯·烏爾蘇亞過不來。富蘭克林·洛沃斯也不行,還有喬斯·安立奎和豪爾赫·加利古洛斯。」

返迴避難所後,弗洛仁科得知安德烈·蘇格雷特一直在打電話找他。千萬別再這麼做了,他說。大山太不穩定、太危險了。弗洛仁科親眼見到了這個新裂縫,8月5日那天,摩天大樓般的閃長巖斷裂坍塌所產生的這一山內裂縫。每隔幾天或幾小時,崩塌的礦山內就有岩石墜落,弗洛仁科看到了這條裂縫,置身其內竟然沒有受傷,這簡直太幸運了。

9月13日,晚上10點,工程師、機修工和鑽工們還在努力疏通方案B孔道之時,「聖母馬利亞」像也抵達了聖何塞。這座聖像由木頭新雕刻而成,代表「聖女卡門」(Virgren del Carmen)[1],智利的保護神,對抗西班牙的獨立戰爭中智利軍隊的精神領袖和聖人。受羅馬天主教教宗本篤十六世(Pope Benedict XVI)的委託,該聖像由厄瓜多爾藝術家裡卡多·比利亞爾瓦(Ricardo Villalba)雕刻,教宗為雕像祈福並贈予智利以慶祝其二百週年紀念日。聖像一直在智利北部的採礦城鎮巡遊,自8月5日起,成千上萬的人都為三十三名受困礦工禱告,祈求聖女卡門拯救他們。裝在玻璃櫃裡的「聖女像」被運往礦場,幾個女人在其腳下點燃蠟燭。她們用廢棄的杯子和瓶子裝著蠟燭,這樣阿塔卡馬的大風也無法吹滅這搖曳的黃色燭焰。火苗透過簡陋的容器發出神聖的光芒,這溫暖、慈悲的光照耀在虔誠人們的臉上,比營地裡隨處可見的灰白色泛光燈更加暖心。科皮亞波主教加斯帕斯·金塔納羅(Monsignor Gaspar Quintana)主持禱告後,女人們低聲祈禱,有人讓白燭的熱蠟流到自己手上,這些風吹日曬裂口的手都慢慢變成了哭泣的蠟燭雕像。她們祈求聖女移開那塊障礙物,讓她們站立之處下方的三十三名工人走出黑暗。櫃子玻璃後面,聖女看見了她們的虔誠,用雕塑家賦予她的那種專注、安詳的微笑注視著這群信徒。

地面上「聖母馬利亞」到來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地下。對天主教徒而言,上帝之母的神力可顯現於人間,有時會以實物的形式顯靈,據說這也是上帝的傑作:曾經,一個趕驢的人在附近大山內躲避暴風雨時就曾神奇地看到過一尊小石像,一尊顯靈的智利「黑聖女像」。人們敬仰這些聖像,它們拉近了人與上帝的距離。現在,聖何塞井下的幾名礦工都認為,聖女卡門肯定已經對他們施以了救助,因為她離開後幾小時,地面就傳來好消息:方案B井道通暢了。鑽探現場,鑽工和工程師們在孔道降下了代號「蜘蛛」的金屬裝置,終於設法將八百六十三英尺下那塊二十六磅重的金屬塊取了出來。看來,聖母確實顯靈了,那些虔誠的天主教徒們拿著智利守護聖母的相片表示感恩。經過了五天五夜的危機和祈禱後,最有希望快速救出三十三人的方案又重新回到了正軌。

身邊的天主教徒都開始吹噓聖像的各種神力,於是在每天的祈禱會上,喬斯·安立奎隨意說到了敬仰形象而非上帝的危險性。一名礦工甚至跳了一個舞蹈來表示對聖母的敬意。安立奎覺得,聖像崇拜既奇怪又無禮。畢竟,這有違十誡(Ten Commandments)中的一誡:不可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做什麼形象。在西奈山上,上帝來到耶穌面前,說不可敬仰這些形象。最後,安立奎布道的方式開始讓幾個人覺得很受侮辱。「在某種程度上,喬斯先生想要將自己的信仰強加於我們身上,」奧馬爾·裡伊加達說,「他開始譴責那些聖人。我也不相信聖人之說,但我尊重各種宗教信仰。參加祈禱的人們都有自己不同的信仰,有些人還是非信徒,他們只是單純地想祈禱。很多人都信奉『黑聖女』,他們都說這是礦工們的保護神。所以,當喬斯先生開始發言抨擊這些聖人與聖像崇拜時,那些人都覺得很受冒犯。」安立奎說,「我沒有攻擊任何人。我有評論嗎?是的,因為這些話就在誡規裡啊: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它。」

維克多·塞戈維亞之前從未有任何宗教信仰,卻喜歡上了安立奎牧師的地下教堂。但是,最近祈禱儀式的發展方向也讓他甚是反感。9月的一天,他寫下了一次儀式所見的情景。當天的牧師奧斯曼·阿拉亞已經從面黃肌瘦中恢復,陷入了一種神靈附體的恍惚狀態。他舉高了雙臂,因為他真的感受到了上帝。「我不像之前那樣喜歡每天中午的禱告會了,因為奧斯曼祈禱時開始尖叫、大哭,這就讓我想起從前教堂裡那些大哭大叫和跳來跳去的人。」維克多寫道。在維克多看來,這一切都很怪異,跟演戲似的。儘管後來有幾人退出,他還依然堅持參加安立奎和奧斯曼主持的每日祈禱會。

奧馬爾·裡伊加達也堅持出席,他看到有好多人已經不來了:「富蘭克林·洛沃斯開始獨自祈禱。其他幾個也退到一邊,開始自己禱告。有人更直接都忘記了祈禱這回事兒,開始聽起了音樂。」

對五周前號召大家祈禱的馬裡奧·塞普爾維達而言,人們缺席祈禱會這事兒又是一次沉重的打擊。曾經,三十三人一起祈禱,但最後,只有不到六個人跟牧師站在一起,聆聽上帝的教誨。馬裡奧看到,那讓大家團結一心的兄弟情誼正在慢慢破裂。這種憂慮之下,他一人往下走去,走到了礦井深處的海拔四十四米。這是井裡新開採的一個區域,在險象叢生的大山內,此處尤其危險,也更熱、更潮濕,因為有水流下積成了水窪。如此深處的水窪,還有如此空曠的山洞,這一切都讓海拔四十四米充滿了神秘感。馬裡奧宣佈這裡為自己的領土,稱其為「聖地」。他搬了些石頭,建起神龕和講台。之後,他經常來這裡誦讀詩經章節、練習公共演講。在送到地面的視頻裡,馬裡奧看著攝像頭,對著全世界的人講話;在這裡,他朗讀詩節,對想像中的成千上萬人演講。他正在練習,因為他能看到自己的未來:一旦離開礦井,他會成為一名演說家,去世界各地巡遊讚美上帝,頌揚智利工人的力量和美德。在這些私人演講中,他講述了與兒子弗朗西斯科騎馬、親自照顧馬匹的故事,他的聲音在石洞裡發出奇妙的回聲。但是,9月11日,被困地下第三十七天,他來到這巨石鑿出的空洞、他的私人禮堂中,並非演講,而是祈禱、整理思緒、詢問上帝如何才能將上面日益分裂、怒氣沖沖的工友們再次團結起來。馬裡奧知道,如今已是被困第三十七天,自塌方那日起他就開始在安全帽上做記號。第二十二個記號處,大家開始起內訌;如今,第三十七天。「我哭著走到下面,請求上帝讓我堅強,請求上帝庇護我們,因為我們身邊環繞著害蟲和惡魔。」

惡魔已經降臨礦井,化身為礦工們身上的貪婪、誤解、嫉妒以及背叛。他相信,惡魔來自地面,就附在送下的那些信件裡、那些名利的誘惑中,這讓他們反目成仇。

馬裡奧開始祈禱:「我的主啊,請保護我們,消滅心裡的這只害蟲。惡魔已經侵入了每個人的靈魂。可憐可憐我們吧,讓我們回到從前。我的主啊,可以先從我開始,因為,說實話,我懼怕惡魔。」

說話時,馬裡奧聽到了一聲巨響。山洞裡的一塊巨大石板從牆上脫落下來,在大概十英尺遠的地方,跟砸傷基諾·科特斯的那塊石頭一樣大、一樣危險。礦井裡,目睹石頭掉落並不罕見,但是當他與上帝訴說惡魔之時,這塊巨石的墜落讓馬裡奧充滿了恐懼和敬畏。就在那時,他感到有人來到身後,脖子後面傳來一股熱熱的呼吸。「誰在那兒?」他大喊。他轉過身,晃動手電,照到了水窪裡。然後,他就看到一雙震驚、瘋狂的雙眼盯著自己——他自己的眼睛,在水裡的倒影。他看到了自己臉上的恐懼,被困地下三十七天,他經歷了如此多的事情,可這恐懼的神情卻最讓他震驚。

「惡魔!」他對著黑暗大喊。他覺得自己要被惡魔抓住了。突然,惡魔不僅僅是一個意象,它真切地存在於海拔四十四米處,就浮現在水窪的上方。「你帶不走我,我絕不會當你的兒子!」坍塌的石頭、水中的倒影,還有脖子後面的呼吸,都讓馬裡奧陷入一種瘋狂的意念之中,他真實地覺得自己正在與惡魔作戰。他在泥巴裡爬行著,找到石頭,就朝黑暗處扔去,朝著山洞裡這想要侵入他身體的惡魔扔去。「我絕不會做你的兒子!」石頭扔到了牆壁上。他向上跑去,朝四分之三英里之遠的海拔九十米跑去,朝著那些被困的、等待救援的工友們跑去。

到達後,大家看到馬裡奧滿臉滿身都是泥巴,好像在下面跟人打了一架似的。

「你怎麼了?」他們問。

「我跟惡魔打了一仗。」馬裡奧說。

有些人笑了,但有人沒笑,因為長期在井下工作的人,都曾在某些時候看到或感到過地下的惡魔。根據智利一則有關採礦的傳說,惡魔住在所有的金礦內,金子是它們喜好之物,就在礦洞之內,在大山的最深暗之處。礦工們掘出成噸的礦石,才能開採珍貴的幾盎司金子。這種情況下,他們損壞大山的結構,將其開鑿為礦井,塌方就會毫無徵兆地出現。聖何塞裡,他們也曾目睹過岩石的爆裂,這讓他們充滿了對上帝和惡魔的畏懼之情。馬裡奧與惡魔大戰後一段時間,海拔四十四米處又發生了一次坍塌。一塊重達一噸的巨石從山洞頂部脫落,發出又一聲轟隆的巨響,馬裡奧建起的聖堂和禮台都成了「禁止進入區域」。


[1]聖女卡門在天主教裡有非常高的地位,信奉的國家並不僅局限於智利,南美不少國家都將其視為保護神。在獨立戰爭期間,卡門被奉為智利軍隊的守護神。——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