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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遇見惡魔 十四 牛仔

為什麼不馬上離開呢?何必要等到聖誕節才來救我們呢?九月初的時候,這些問題一直盤旋在大家腦海中。山裡的轟隆聲不絕於耳,大家心裡都備受折磨。他們在黑暗中顫抖著,努力入睡,雖然現在不餓肚子了,可感覺再也不是從前的自己了。8月5日,大山塌陷,爆裂的石頭順著隧道滾下來,差點砸死他們;現在,每次新的震顫都彷彿提醒他們,性命仍危在旦夕。山體的震動和轟隆的聲響不斷侵蝕著受困人員的心智,他們知道,自己再也不會真正的快樂和自由了。

喬尼·博瑞斯說,他們能順著煙道或深坑旁的礦洞逃出去。「喬尼覺得,自己是個壞蛋,所以正打算從煙道裡逃脫,雖然他知道,煙道都被堵住了,而沒堵的那些又都沒有梯子。」維克多·塞戈維亞在9月6日的日誌裡寫道。喬尼一直在提這個主意,還成功說服了馬裡奧·塞普爾維達和像埃斯特班·羅哈斯這樣的老礦工。塞戈維亞又寫道:「喬尼絕望、害怕,他要拉著無辜的人跟他一起,我覺得跟他去的人都是死路一條。」聽這些人越來越詳細地討論逃脫細節,路易斯·烏爾蘇亞決定與上面通話,要求地面上一個大家都相信的人來進行電話干預:巴勃羅·拉米雷茲,塌方後幾小時試圖進行營救的夜班主管。在地面上,拉米雷茲跟大家說清了任何逃生的「疑慮」:所有通向斜坡隧道的出口都已被徹底堵死,上面海拔五百四十米的地方仍然在坍塌,一旦攀爬過程中卡住,滾落的碎石會對他們或者營救人員造成致命威脅。就這樣,目前來說,誰也不再提逃生的事兒了。

今天是受困的第三十四天,就像事故第一晚那樣,路易斯·烏爾蘇亞覺得自己設法阻止了大家去送命。可維克多·塞戈維亞等人卻對他很是不滿。「我們在下面備受煎熬,還爭吵不斷,但是每次上面的人跟主管說話,他總說一切都好。」塞戈維亞寫道。烏爾蘇亞才是局外人,剛到聖何塞幹了幾個月的輪班主管,事故前他甚至還認不清手下工人,塞戈維亞寫道,他顯然是跟那些機修工一夥的(北方人在礦上干的時間最長,他們把機修工也看作局外人)。而機修工對睡在避難所及附近的老傢伙們和年輕「一派」也十分不滿,他們甚至不再繼續給燈充電。「現在,我們又沒燈光了。」塞戈維亞寫道。

烏爾蘇亞唯一能做的一件緩解大家焦慮情緒的事情就是,跟大家傳達自己從蘇格雷特和其他人那裡打聽到的救援進展。救援人員、鑽機和設備正從美國、奧地利、意大利以及智利最大的礦場趕來。9月7日,烏爾蘇亞得知方案B第一階段(該鑽探方案共分兩個階段)已經鑽進一百二十三米,僅用兩天時間就超過了方案A的挖掘進度。照這個速度下去,B計劃根本不用到聖誕節就能救他們出去。這個消息著實讓大家鬆了口氣,又避免了一次潛在的反叛,但是烏爾蘇亞事情很多,根本無暇擔憂這些。他一直被叫去與各種和救援行動扯上關係的人通話:今天是巴基斯坦駐智利大使,明天是以色列駐智利大使。烏爾蘇亞跟天主教會的各級負責人通話,還有對立的宗教派別基督教、福音派教會等。當然,這些高官顯貴來電都是為了表達自己的團結一致,為了讓被困的三十三人知道整個智利和全世界對他們的全力支持。烏爾蘇亞是慷慨感恩的人,他從來沒有抱怨過,自己就像被控制的木偶任人擺佈,被迫去跟地面上安排的人通話,儘管他完全有權利拒絕。烏爾蘇亞肩負著太多責任,不會去主動挑事兒。他是礦工們與心理學家、工程師、醫生溝通的橋樑,尤其是跟蘇格雷特、礦業部長和總統的溝通。後來,他意識到:「我必須得把活兒派出去一些。」他讓「CD」薩穆埃爾·阿瓦洛斯負責溫度計和軟管,最近井內已經開始輸入一些新鮮空氣。(阿瓦洛斯注意到,當空氣打不進來或鑽探到某個階段時,溫度能高達五十攝氏度,濕度也達百分之九十五。)光纖電纜下來後,烏爾蘇亞讓兩個更懂技術的年輕人組成新的通訊團隊,負責安裝鏈接:艾瑞·泰特納,二十九歲,老婆馬上臨產;二十六歲的佩德羅·孔蒂斯。這個新團隊很快與馬裡奧·塞普爾維達打了起來,因為馬裡奧覺得,自己有權隨時拿起電話與地面通話。「『狗仔』差點和艾瑞扭打起來。」維克多·塞戈維亞在日誌中寫道。泰特納和孔蒂斯都甩手不幹,迴避難所去了,後來烏爾蘇亞又去說服他們回來。

新的光纜很快就付諸使用了。9月7日,孔蒂斯、泰特納和其他人把光纜連接到三星移動投影儀上,電視畫面映射到白色幕布上:智利國家隊和烏克蘭隊正在基輔進行友誼賽。開場前,智利隊員們穿著印有「礦工力量」(FUERZA MINEROS)的T恤合影。這三十三人幾乎都聚在臨時屏幕前觀看比賽,多數人穿著地面送下的紅色T恤。智利政府拍下了這個場景,並將其發送給全球媒體。曾效力於國家隊的富蘭克林·洛沃斯為智利電視台提供了一條比賽評論,這倒為整件事增添了一絲怪異的娛樂色彩。新聞主持人嘴角帶笑地報道說,一群受困地下兩千英尺的礦工正在做著男人們最普通常見的事:看球賽。礦工們笑著向鏡頭打招呼,相同的服飾讓他們看起來好像一支到地下執行任務的考察組。他們無意間成了全球娛樂的對象,卻並沒有抱怨。維克多·塞戈維亞沒有一起看比賽,他不想讓外面的人錯誤地認為下面一切正常。最終,更多的人開始拒絕像魚缸中的金魚一樣任人觀賞:他們把放在「白蘭鴿」道口的攝像鏡頭擋起來幾個小時,這樣就無法監視下面的一舉一動了。

地面上,至少有幾家親屬也開始對礦難轉為娛樂熱點和名人話題感到反感。不僅僅是政客,那些外交官、人道主義者、演員、音樂家也都來到「希望營地」,戴著氈帽、唱著昆比亞-藍切拉調[1]的「路馬克騎士樂隊」(Los Charros de Lumaco)就是其中之一。這些人邀請家屬們擠上公交車,去參加在科皮亞波的喜劇秀,女家屬們還得到了免費的內衣。這些搞音樂的、搞喜劇的、搞表演的和女式內衣贊助商本意是幫家屬們打氣,可這些對路易斯·烏爾蘇亞的妻子卡門而言完全沒有用處。

「我對這些外面來的人不感興趣,有的據說還是藝術家,」她在給井中丈夫的信裡這樣寫道,「你瞭解我,也知道我的想法。」卡門完全不搭理那些想把她包裝成名的名人和記者。路易斯·烏爾蘇亞跟馬裡奧·塞普爾維達和喬尼·博瑞斯一樣,是受困礦工裡最有文化的,記者們打算把卡門和她的兩個孩子包裝成地下領導者的替身。「我們保證:我和諾莉亞(Noelia)、路易斯(Luis)都不會再回答媒體那些『白癡的』問題。」她寫道。「你家裡的人,你母親、兄弟和表兄妹等:他們也知道我們的態度,應該尊重我們的決定。只有等礦工們被救出以後,我們才會接受採訪,所以在那之前,你不會在報紙上看到我們的任何報道。」

礦井下,路易斯正在認真閱讀妻子的書信。卡門沒有變,她還是那個她。身處荒唐與恐懼之地,她每天的信件是僅有的一絲理智。他寫信說,希望她能多寫些東西,因為讀她的信時,一切彷彿都回歸了正常,雖然只是一瞬間,他也彷彿回到了家裡的餐桌旁,聽她嘮叨言說。卡門不禁覺得諷刺:「你總嫌我話多。」她寫道。卡門一直告訴他,要依靠共同的信念(「讀了我給你的那本禱告書了麼?」),要關注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救援行動和他所負責的三十二名礦工的性命,而不是可能到來的名利和財富。她一直沒有提過法卡斯那筆錢,直到他後來問起此事,她才回復說:別想著這事,你需要專心救援,現在你們還命垂一線,想著錢不是有點可笑麼。路易斯最信任卡門,而她也成了他在地面的「眼目」。政府的人說他們正盡力營救是一回事,而看到卡門信上的話卻又另有一番滋味。「你簡直無法想像機器和人工調度之浩大……大型探照燈、集裝箱,還有那些鏟路機朝著東西南北四面八方開路。」她寫道。「有的卡車挖土運土;有每天上山送水的重型卡車,一次可以拉五千升。我們聽到探照燈發電機的轟轟聲:每個山角都有巨大的探照燈,那種以前只能在彭塔銅礦(智利最大的礦場之一)或別的地方看到的大燈,聖何塞從來沒有過。」

卡門寫信給丈夫,主要是讓他知道自己愛他。她為他寫詩。「慷慨、單純、受苦的礦工/在大地受傷之深處飲酒/疲憊的雙眼看不到世界。/我呼喚礦工,呼喚你的名字/煤炭、塵土、礦石的礦工們/你們的雙手被早冬摧殘/還有那鐵鏟、鑿石和斧鎬。」有時,她的信還會如少女那般頑皮,好像他們才認識幾個星期,而不是結婚二十多年。其中一封是這樣寫的:「你有想過我、思念我麼?還記得我用的哪種香水麼?」(路易斯沒有忘記:塌方後幾天,睡在皮卡車座椅上時,他還聞到過她的香水味——一定是沾在衣服上,從他家裡帶到了座椅上。)不過大多數時候,她的信充滿著成熟、浪漫、天長地久的感情。「不許忘記我,」她寫道,「記得我的好與壞,當然主要是好。因為我們會再見面,正如第一次見面那樣。」信的結尾是一句承諾:「我會一直等你。(Te espero por siempre.)」在當成地下辦公室的白色皮卡車裡,路易斯握著卡門的這些信件,更加相信自己會神志清醒地逃出這裡,與這些怒氣沖沖的傢伙們一起,他們會一直撐到12月,甚至明年1月。

三十三名礦工的家屬大多都知道,自己應該向他們傳遞一種平靜和穩定的家庭秩序,但是自從地面的光纜連通了視頻會議系統後,這就更難了。白髮的鏟車操作員奧馬爾·裡伊加達,曾用火苗到礦井底部尋找風源的老礦工,現在能在屏幕上看到自己帥氣的兒子小奧馬爾。可當限定的通話時間結束,屏幕暗淡下來時,兩人靠意志力努力地忍住泉湧的淚水。這一刻,在受困的大山面前,他們所感受到的渺小無力讓人崩潰。能與兒子視頻通話後,雙方都更真切地意識到此番困境的真實與恐怖。老奧馬爾說:「我想哭但忍住了,可是後來發現我的家人也想哭。」父子都不想讓眼淚加重彼此的負擔。小奧馬爾說:「我們一直相信你還活著,相信上帝會保護你,與你同在。」奧馬爾問起撫養他的老阿姨的情況,她有糖尿病,他一直很關心她。小奧馬爾告訴爸爸她很好。房租和那些賬單呢?「老傢伙,你什麼也別擔心了,我已經都按時處理好了。」奧馬爾把房子租出去了一部分。租客們都按時付錢,兒子說。「大家都很好,互相幫忙,也都付了錢。你在下面只管照顧自己就好,其他什麼都別管。」其他的親戚們也一樣很樂觀。

「他們向我傳遞了積極的感受,」奧馬爾回憶道,「還有樂觀的精神,這些我都感觸良深。」他在信裡跟家人開玩笑,說想吃最愛的食物牛排和牛油果,好像在說:我還是原來的我,那個8月5日離家上班,辛苦工作一天後還要吃些鱷梨的我。「在我們的信中,沒有一次誤解或是爭吵抱怨。相反,我們聊得非常愉快。跟我妻子也如此,她來礦場,放下信後又回到鎮上工作。就是一些純粹的情書。」從上面送下來的信件裡,奧馬爾·裡伊加達感受到了外面等待他的那種正常生活節奏。在聖何塞的深井內,他的職責是完成分配給自己的少量工作,還有就是調整好身體、充分休息,儘管周圍一片昏暗,大山不時隆隆作響,身旁工友也怨聲載道。多數時候,他在避難所入口邊的小床上休息,旁邊放個盒子當床頭櫃。親戚們給他送來了西班牙小說家馬歇爾·拉夫恩提·愛斯丹法尼亞(Marcial Lafuente Estefania)寫的一系列精彩的牛仔小說,他還寫了《得克薩斯遊俠》和《亞拉巴馬紳士》、《李德船長》等遊俠小說。封面上的主人公穿著造型跟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2]的意大利式西部片中那些戴著寬邊平頂帽的牛仔們一樣。可奧馬爾覺得最有趣的書是保羅·柯艾略(Paulo Coelho)[3]的《煉金術士》。這本小說擁有上百萬的讀者,現在奧馬爾也在海拔九十米的充氣床上開始閱讀。他讀到了牧羊男童橫穿沙漠的故事,還有那些鼓舞人心的格言:「……當你想要一件東西的時候,全宇宙都會幫你去實現。」

奧馬爾在讀書的時候,有四十二個人正穿越阿塔卡馬沙漠來到聖何塞,幫他從礦井中獲得自由。當然,他們並非牧師,而是卡車司機,運載著能將這三十三人解救出去的設備。方案C需要用到的大型鑽油設備包括一個四十五米高的塔台,已經被拆分運輸。9月9日,卡車隊還在艱難地緩緩前行,不過,還有二十四小時就能順利抵達了。

8月5日,對於傑西卡·奇拉未合法登記的事實,丈夫出乎意料地給了她一個深情的長擁。現在,她也是不願面對媒體的一名家屬,因為她怕在鏡頭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如果出鏡,我希望他們看到的是迎接丈夫順利出礦的傑西卡,那個抬頭挺肩,給予他力量的傑西卡。有人說聽到我哭了,我沒有。我要為他而變得堅強,這樣他出來後才會重新振作。」傑西卡想讓達瑞歐看到她「非常好」,所以她才犯了個錯,送下去一張自己與他姐姐瑪利亞和路馬克騎士樂隊成員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笑意盈盈。

照片是樂隊慰問「希望營地」時拍攝的,通過「白蘭鴿」與信一起送給了達瑞歐。他心想,這是開玩笑麼?他的妻子在中午的陽光下與六個整潔帥氣的男人合影,他們戴著相似的斯泰森氈帽,穿著繡白花的黑色襯衫,比自己年輕、有精神,有幾個人的手臂還搭在傑西卡身上。

達瑞歐把照片退了回去,並寫道:「給我送這照片是什麼意思?我不想看到這些,更不想讓那些搞音樂的碰你。」

「他的嫉妒心一直很強,現在被困著,他更是雙倍的敏感了。」傑西卡說。

而傑西卡也倍加傷心——因為達瑞歐看到相片後反應激烈、怒言相對,說得好像他在地下受困痛苦,而她卻在上面開心痛快一般。事實當然並非如此,營地又不是聚會,住在帳篷裡一點也不好受。夜很冷,她還得為了丈夫強打精神,而周圍很多人好像並不擔心礦工們的性命安危。事實上,沒人可以保證達瑞歐和其他三十二人可以安全出來,而有人竟會覺得營地裡熱鬧得好像街道慶典一樣,因為礦工家屬、救援人員、記者等人越聚越多。「有的人來就是為了吃白食,因為Jumbo超市捐贈了很多食物,有巧克力和茶,還可以排隊用小籃子領薯條、熱狗和玉米餅,都是隨便吃。」

科皮亞波和周邊礦區鎮子的人一直生活樸素,對買回家的每片烤麵包、次等質量的牛肉或是一流的雞胸肉都心存感激,認為這是上帝的賞賜。而現在「希望營地」食物種類豐富,柴火取之不盡,海鮮口感上乘,於是有的人不禁忘乎所以了。

地下也是如此。嗜酒如命的年輕礦工佩德羅·孔蒂斯已經開始琢磨怎麼支配馬上到手的錢了。雖然8月5日只上了一天班,卻能拿到差不多全年甚至更多的錢。之前,他的工資基本都花在了科皮亞波中心的啤酒屋裡了。而如今,他卻有錢為父母買房子,還跟工友們說打算送女兒去一流的私立學校上學,要知道在這之前他完全無視這個女兒。吉米·桑切斯和卡洛斯·博瑞斯等一些年輕人開始關注送下來的汽車雜誌和宣傳冊,在自己的小間裡翻著歐洲跑車、美國卡車的精美圖片——上百萬比索的標價不再遙不可及。佩德羅和朋友說他想買變形金剛裡的那款大黃蜂,而他的朋友卡洛斯·布古埃諾可沒那種奢求,他只想要一輛標緻206就心滿意足了。上年紀的礦工感興趣的則是大型運輸卡車,可以用來自己做點生意。

可是,這些夢想都存在一個問題,那就是,很多這些潛在的購車者——包括佩德羅·孔蒂斯——都還沒有駕照。智利比其他拉丁美洲國家考駕照的難度都大,因為有理論考試,還不能走後門找關係。有的人寫信給家屬讓他們送些考試材料來。沒多久,海拔九十米彷彿變成了駕校,礦工們開始研究智利交通規則和各類問題,比如:為什麼霧中行車要減速?如果馬路上有匹馬,你要以多少速度超越它?如果你以每小時六十五千米的速度撞到行人,他還能活麼?

在自己生死未卜的情況下學習考駕照簡直是瘋了。是金錢讓大家狂熱,卡洛斯·布古埃諾知道他和大家一樣都被錢迷住了,他說:「金錢迷住了大家的雙眼。」昭示今後好日子的提醒隨處可見。有幾天早上,光纜接通傳輸下來四小時的聖地亞哥電視直播秀《人人早安》(Buenos Dias A Todos)。一天,節目組宣佈多米尼加共和國政府邀請三十三人攜家屬去加勒比海度假休息。「我們要去海邊啦!」有人興奮地大喊。他們已經一個月沒見陽光了,多數人都沒出過智利,有人甚至從沒離開過阿塔卡馬沙漠區。然而,不久的將來,他們就要一起去天堂般的碧海沙灘邊遊玩了。

「一切似乎都太不可思議了,」路易斯·烏爾蘇亞說,「可慢慢地,這些遙不可及的事也變得觸手可及了」。

烏爾蘇亞覺得大家觀看《人人早安》節目的時間太長了。一連坐著看幾個小時,沒人幹正事。比如說,現在三餐規律了,廁所區域的排泄物也不少。從前只是駝糞球球,可現在已經是正常的糞便,礦工們排泄的臭烘烘、大坨坨的便便。為了讓他們去清理糞便,烏爾蘇亞跟地上通話,請求關掉早上的電視節目。沒了節目,礦工們終於開始清理廁所了。自那以後,大家只能在下午看看智利足球大學俱樂部和科洛科洛隊的足球比賽或是電影。「看些讓我們平靜的影片,也為了防止我們抱怨。」一位礦工如是說。

但並不是每個受困者在等待救援時都從容自如。9月的第一周,維克多·塞戈維亞在日記裡記下了看到的奇怪一幕:埃迪森·佩納開始在礦井裡跑步。他把靴子剪到腳踝那麼高,在黑暗中一個人跑來跑去,陪伴他的僅有頭盔上的那束光和厚重空氣裡的呼吸聲。埃迪森一直是一班裡的怪人:他過去也常隻身徘徊在井下,在避難所裡唱貓王的歌,在大伙挨餓的時候還跟馬裡奧·塞普爾維達一起表演變態的裝死短劇。可如今,在如地獄般的井下跑步又是更為瘋狂的一個舉動。他為什麼要跑步呢?與地面取得聯繫後,埃迪森說,他身心洋溢著喜悅與感恩。他曾在井中看到「藍光」,是信仰之光。他還向上帝保證,要做點什麼來表示虔誠。還有什麼能比在十度角上坡路這些在地下開鑿挖掘的曲折隧道上跑步更加體現忠誠呢?當然,他跑步的另一個原因是,他覺得需要鍛煉增強體質。自從吃上真正的食物後,他跟其他人一樣開始便秘,異常痛苦。上廁所變成一種煎熬。「我得努力,得使勁兒。大便非常乾硬,然後就卡住了,啊,啊,啊,啊,就像生孩子一樣,太疼了。」他得採取點措施,既然沒有自行車可騎,他就開始跑步了。其他人看到他跑步,都開始大笑。「他們嘲笑我。沒有一個人說過支持的話,或許除了喬尼·博瑞斯,他擔心我會出意外。」在弗洛仁科·阿瓦洛斯看來,埃迪森跑步似乎是「為了忘記一切,為了讓自己疲憊,好睡得著覺」。弗洛仁科也清楚一個人在礦井裡行走是多麼危險,所以,他總結埃迪森就是智利俗語裡說的那種「橋上缺的那塊木板」。對埃迪森來說,在這些隨時可能被落石砸死的隧道裡跑步,他想表明,面對困難自己絕不會畏縮不前。後來,他跟地面要了幾雙跑鞋,來自某國際知名品牌,稍後又要了一雙塑料拖鞋。跑步放空了他的頭腦,但同時也提醒他,自己在哪、都經歷些什麼。「我感到一種徹底的獨孤。」他說。

埃迪森·佩納跑步的同時,其他救援人員在他頭頂繼續挖掘著。9月9日,方案B組鑽機已經挖了兩百米。由於岩石硬度大,隧道深度長,還有最初較小井道的角度和曲度等問題,鑽頭磨損情況比平常更為嚴重,不得不每十二小時更換一次。鑽進速度也從每小時二十米降至每小時四米。鑽探隊中有來自「中央岩石」和鑽探服務(Driller Supply)公司的美國人,也有來自地質技術(Geotec)等本地礦井公司的智利人。大家齊心協力,不停挑戰自身和設備的極限。他們如此急切地想救出尚未生還的受困人員,於是勞倫斯·戈爾本和安德烈·蘇格雷特曾見過的一幕又出現了:就跟開始搜救時那個鑽到礦井最深處還不肯停手的鑽工一樣,這群人也不願「放手」。在這種迫切的焦慮之下,他們在本該停止時還繼續深鑽。然而,儘管救援人員毅力強大、不畏疲倦,可金屬鑽頭只能遵循物理規律,最終在二百六十二米深度廢掉了,因為T130鑽機的氣壓突然下降,扭矩儀表也失靈了。救援隊抬起下面的巨型錘,放下攝像頭查看情況,發現籃球大小的一塊鑽頭卡在洞裡,通道算是白挖了。

沒多久,方案A鑽機的液壓也出現問題不能使用了。鑽探聲停了,這聲音曾穿過石壁,給受困礦工帶來慰藉。現在,周圍寂靜一片。與鑽頭第一次穿過避難所相比,這次大家感到更加寂寞、無助與絕望。他們給地面寫信、打電話,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很快便得知,他們或許終究還得等到十二月份才能出來。

埃迪森·佩納獨自跑到一條通道裡,陷入了比他人更深的寂寞之中,自製的跑靴在井下地面一步一步發出更響亮清晰的聲音。路易斯·烏爾蘇亞的年輕副手弗洛仁科·阿瓦洛斯決定不再繼續坐等救援。他找了繩子和各種攀爬工具,和其他三個人一起向擋道的巨石牆走去。


[1]藍切拉調:拉丁美洲等地的一種方言,也是一種民歌。——譯者

[2]美國電影導演與演員,以牛仔形象為眾人所熟知。——譯者

[3]巴西著名作家,生於1947年8月。其代表作為1988年出版的著名寓言小說《牧羊少年奇幻之旅》(the Alchemist),又稱《煉金術士》,全球暢銷六千五百萬冊,被翻譯成為六十八種語言,成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文學現象之一。他的作品語言富有詩意和哲理,內容涉及宗教、魔法、神秘傳說等,帶有奇幻色彩。他的著作全球銷量已經超過一點六億冊,是歷史上最暢銷的葡萄牙語作家。——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