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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遇見惡魔 十一 聖誕節

在智利總統、戈爾本部長還有各級官員的注視下,一台攝像機、一個揚聲器和話筒降到了10B通道裡。心理學家阿爾貝托·伊圖拉(Alberto Iturra)也在現場,他對這群活埋地下十七天的礦工們的狀況深表擔憂,因為根據政府最精準(私密)的數據統計,他們應該已經遇難。幾乎可以肯定的是,他們至少都有些意識不清了。可讓伊圖拉惱怒的是,救援隊的負責人們根本無視他的建議。這位心理學家認為,礦工們聽到來自地面的第一個聲音應該是熟人的聲音,他建議應該巴勃羅·拉米雷茲,弗洛仁科·阿瓦洛斯的密友來說話,他也是下面三十三人中很多人的朋友。但是,在場的官員直接否定了他的提議,因為總統也在現場,他想代表全體智利人民對這些礦工們說幾句話。誰能對總統說「不」呢?礦工們還安全地活著,全世界都在注視聖何塞礦難的偉大奇跡,這一奇跡的神聖光芒當然要照射到這位新當選的總統身上。迄今為止,毫無疑問,聖何塞的救援人員和官員都給我們展現了高尚的無私精神和利他主義。可現在,事故變成了喜劇,而非悲劇,那必然會摻雜一絲政治因素和虛榮色彩。「開始出現一些個人主義和國家主義的問題。」心理學家伊圖拉說道。比如,現在正在降下的這些攝像機、揚聲器和話筒。智利海軍和Codelco就為此起了一次小衝突,他們爭執到底該由哪個政府部門來負責此次降落所需的設備和人員。海軍聲稱,他們有一些用於潛艇救援的絕佳攝像機,可Codelco也有自己的技術設備。最後,鑽孔顯然歸Codelco「所有」,伊圖拉說,可他又挖苦地說:「可礦工們並不歸Codelco,他們還歸智利社會保障總署管呢。」這位中年心理學家有一點自負(他主動說起自己小時候就是數學天才,也是一名工程師),他覺得自己也應該在話筒旁邊。可他卻只能排在後面。當Codelco的攝像機下到通道裡時,地面顯示屏幕上出現了灰色閃長巖內打鑿出的漫長通道的影像,通道內壁看起來潮濕、厚實,好像攝像機正在一頭巨石怪獸的內臟裡探尋一般。攝像機到達底部,圖像失焦,變得模糊不清,一下子全黑了。

達瑞歐·塞戈維亞、巴勃羅·羅哈斯和艾瑞·泰特納正在盯著孔道,認真看著裡面不斷流出的髒水。他們正在等著,看還會送下什麼東西。過了很久,終於看到一條灰色的光線朝下走來,光越來越亮,他們開始吼叫。

「有東西下來了!快過來!」

三十三個人都聚到孔道口處。他們看到一個旋轉的玻璃眼睛,路易斯·烏爾蘇亞覺得,這應該是一種採礦掃瞄裝置,他曾在之前的地質勘探中用過。但是,另一個礦工說:「這不就是個攝像頭嘛。」

「嗨,你是老大,你來說話!快來!」

烏爾蘇亞走到攝像頭前,心想不知是不是有聲音。(確實有,但是不好使了。烏爾蘇亞並不知道,智利總統正在地面上,對著話筒說話。)「如果你能聽到我,請上下移動攝像頭。」烏爾蘇亞說道。攝像頭果然動了,可卻是轉圈。烏爾蘇亞跟著它轉起了圈,跳起了滑稽的舞步。後來,攝像頭對準他的雙眼,停了下來。

地面上,總統、蘇格雷特還有其他官員和技術人員正盯著黑白屏幕上出現的眼睛,這雙眼睛迷茫、淡漠得令人害怕。心理學家伊圖拉也看到了這雙眼睛,還有它上方的亮光。後來,背景處又出現更多的亮光,戴安全帽的礦工們在來回走動。一共七個光點。伊圖拉心想:好吧,最起碼有七個人可以幫忙照顧其他二十六個人。

礦井下面,被發現的喜悅很快消失了。「我們很餓,」維克多在日誌中寫道,「大山還在隆隆作響,不斷開裂著。」上面的救援人員正在加固孔道,好幾個小時又過去了。「爭吵很多。情緒很糟。」馬裡奧·塞普爾維達和卡洛斯·安吉拉手下的機修工們爭論了起來:因為一次「誤會」,塞戈維亞寫道。大家都開始談論到底會先送下什麼食物。可口可樂,或者是巧克力。還有什麼能塞進那孔道裡呢?一罐啤酒!很多美味的食品、飲料都能塞進這四點五英吋寬的孔道裡,但是此刻,開口處什麼也沒有,只有髒水滴滴答答流出——水太多了,他們必須修一條排水溝。「上面的人在幹什麼呢?」「怎麼還不給我們送下食物來?」終於,下午兩點半,鑽機打通後三十二個小時,大多數人已經十八天沒吃過正經一餐了。孔道裡又有東西降下,是個橘色的PVC管,裡面封裝著類似加長加大的復活節彩蛋。管子上還懸掛著一根電線。「上面有電線,找埃迪森過來。」有人大喊。埃迪森·佩納是一名電氣工程師,他打開了管子,看到裡面有一根電話線和手握聽筒。

地上,救援隊伍中有各類專家和技術人員,此刻全世界都在給智利政府出謀劃策,包括美國航空航天局(NASA)。但剛才被送到地下的電話卻是個二手裝置,是科皮亞波一名三十八歲的商人用舊手機零部件拼湊起來的。佩德羅·加洛(Pedro Gallo)經營一家為當地採礦業提供服務的通訊公司。自8月6日起,他就在礦場附近徘徊,想為救援提供自己的專業幫助。但在有些人眼裡,他簡直成了「害蟲」,Codelco公司還告知他已被禁止進入現場。加洛沒有親人在礦裡,但他依然趕到現場,因為跟很多人一樣,加洛也感到,在這大風肆虐的礦山,即將展開史詩般的一段奇跡。他待在那裡,希望能成為劇中的一角,儘管他懷孕七個月的妻子一直在打電話讓他回家。最後,8月23日上午,他的機會來了。「我們需要你造出那台你一直在說的電話。」一名Codelco官員跟他說。四十五分鐘後,用一些舊手機部件、一個塑料模型,還有幾千英尺長的廢棄電線,他組裝起了一部電話聽筒和話筒。

下午十二點四十五分,在戈爾本部長、卡洛斯·巴拉和各級人員的注視下,加洛的電話裝置被放入了孔道,朝受困礦工處降下。連接聽筒的電線是由九節電話線打結連起,並用電工膠帶簡單纏住。一度,部長還問:「那些結節是什麼啊?接收器麼?」加洛回答說:「不是,部長先生,那是電線打結相連的地方。」五十分鐘後,話筒下降了七百零三米,到達了底端。上面,加洛將最後一節電線連接到電話機子上,就是那種世界各地隨處可見的廉價話機。

戈爾本拿起話筒,根據通信專家的建議,說了幾句採礦專業用語。

「礦井,注意!」部長說,「地面呼叫。」

「礦井收到,」埃迪森·佩納回答,「能聽到嗎?」

「是的,能聽到。」部長說。他說話時,圍在電話旁邊的二十多人都發出了歡呼和鼓掌聲。

孔道下方,埃迪森完全沒想到,竟會如此清楚地聽到地面發生了什麼,聽筒裡傳出外面世界人們充滿希望的有力聲音。「我能聽到一堆人的聲音。聽到地面傳來的堅定的聲音……我就徹底崩潰了。」整整十八天的黑暗與寂靜,每天與死亡為伴,每天絕望地認為沒人會來救援了,此刻的埃迪森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這些陌生人的聲音讓他痛哭起來。「我完全沒法講話。」

「我是礦業部長。」部長繼續說道。

有人從埃迪森手裡拿過話筒,說交給輪班主管。「是的,給輪班主管吧,很好。」部長說。部長按下了免提,這樣周圍的人都能聽見。

「我是輪班主管路易斯·烏爾蘇亞。」

「我們二十多人在此,隨時為你們提供幫助,」部長說,「你們怎樣?感覺如何?」

「很好。我們都還好,精神不錯,等待你們的救援。」烏爾蘇亞回答說,聲音倉促、滿含疑慮。

部長又說,救援人員很快就會送下飲用水,還有一些需遵醫囑的液體。

「我們一直有水喝,」烏爾蘇亞說,「但是,現在,避……避難所裡僅有的食物已被吃光。」

部長說,他會把電話交給負責他們飲食的醫生。地下的礦工們都很興奮,迫不及待地要出去,但是這第一通電話並沒有談到救援會在何時、以何種方式展開。相反,戈爾本,感情激動得不能控制,覺得有必要讓礦工們知道他們的存活對整個智利人民的重要意義。「我想告訴你們,過去的十七天,整個智利都在關注著你們,整個國家都參與了此次救援,」部長說道,「就在昨天,全智利都沸騰了。所有的高原上,所有的角落裡,人們都在歡呼,為我們取得聯繫而慶賀。」

接著,下面的礦工們開始歡呼起來,他們呼喊、鼓掌的聲音在揚聲器裡很是微弱。此刻,對地下這群半裸著身體、餓得半死的礦工們而言,部長的這番話帶來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就在他們深陷大山墓穴之時,外面的整個國家都在思念他們、為他們祈禱、想方設法要救他們出去。好像,他們已經走出了黑暗的墳墓,進入童話般的神奇光芒之中。

歡呼聲弱了下來,好幾個工人開始示意烏爾蘇亞。他們希望他問詢勞爾·比利加斯的情況,塌方之時,這名司機正開車向外駛去。

「我能問個問題嗎?」烏爾蘇亞對著話筒說。

「好的。」部長回答。

「當時,我們的一個工友正開車向外駛去。卡車司機,」烏爾蘇亞說,「不知道他有沒有出去。」

「每個人都毫髮無傷地出來了,」部長說,「沒有任何傷亡。」

這三十三個人又開始歡呼。聖何塞的又一奇跡。接下來,部長又說起了第三個奇跡。「礦場外,你們的家人建起了露宿營地。」部長說。他們一直在等待,在祈禱。對這三十三人而言,這孤寂、傷痛的面紗好像被揭開了,現在他們知道:深愛他們的親人們都在上面,就在正上方,十八天前就聚集到了礦井周圍。

之後,救援總指揮安德烈·蘇格雷特來到話筒旁,要求礦工們遠離堵住斜坡道的巨石和通往地面的煙道。「因為,它還在陷落。」烏爾蘇亞說道。「是的。」蘇格雷特說。總統的調停者克裡斯蒂安·巴拉過來說:「我給你們帶來總統的問候。他已經來過礦場四次。」不久前,他們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但是現在,連總統都帶來問候。最後,受困礦工和地面的第一次通話以礦工們齊唱國歌而結束。官方視頻捕捉到了救援人員傾聽礦工們唱歌的鏡頭。那天晚些時候,這一視頻被發送給全球的媒體,還有身穿紅色公務夾克的礦業部長勞倫斯·戈爾本在傾聽烏爾蘇亞聲音時那滿面笑容的影像。在世界各地的很多新聞廣播中,電話中烏爾蘇亞的聲音都配上了他本人的相片,他被公認為礦工們的「領袖」。但是,下面到底誰才是老大呢?當救援人員開始送下第一份食物時,心理學家伊圖拉就準備向每個礦工提出這個問題。

這次降下的管子裡裝的可不是大餐,甚至都不是任何可咀嚼的食物。相反,他們收到了三十三個裝有葡萄糖凝膠的透明瓶子。起初,沒人有力氣拿下這珍貴的食物。「大家不時會睡過去,因為都太虛弱了。」喬尼·博瑞斯回憶道。喬尼和克勞迪奧·阿庫納、喬斯·奧捷達、弗洛仁科·阿瓦洛斯合力才取下了管子。救援人員還在裡面放了一系列說明書,警告大家別喝得太快。當然,幾乎所有的人都一口吞下。很快,有幾個人就開始胃痙攣。真正的食物什麼時候才會送下來,大家都想知道。又下來一根管子,但是沒有食物,只有一張表格。智利政府希望所有受困礦工提供自己的重要數據:身高、體重、年齡、鞋號、病歷等,並回答有關當前身體狀況的一些問題,比如,「上次進食是什麼時間?是否還能排便?」最重要的是,這些人所歸屬的政府機構——智利政府機構是整個拉美國家中最高效的——需要礦工們提供自己的R.U.T.號,納稅人稅務標識號,也是每個智利公民自出生起的身份證號。「我們當然得提供R.U.T.號,」胡安·伊利亞內斯挖苦地說,「他們得確認確實是我們。」在智利,沒有R.U.T.,你就相當於不存在,連玻利維亞移民馬瑪尼都得申請一個。

表格底部還有一個問題,是心理學家伊圖拉堅持要問的問題。「下面誰管事兒?」

「我們並沒有明確地問『誰是老大?』」伊圖拉說。大家都知道下面的老大是誰,形式上來說。但是,「老大」真的在管事兒嗎?

胡安·伊利亞內斯看到這個問題,有點困惑。其他幾個人也是。我們該怎麼寫,幾個人問他,因為伊利亞內斯總給他們講那些法律事宜,或許他知道怎麼寫。是馬裡奧·塞普爾維達嗎?塌方後第三天或第四天,維克多·扎莫拉曾公開表示,馬裡奧應該替代烏爾蘇亞當他們的領導,只是被卡洛斯·安吉拉反駁,就不了了之了。合同機修工們都聽卡洛斯·安吉拉的:他們該寫他的名字嗎?或者,他們應該寫弗洛仁科·阿瓦洛斯,他用充沛的精力和超凡的自信贏得了大家的尊敬。確實,認真想一下的話,真不是某個人在管事兒,大家都是老大。但是,伊利亞內斯跟問他的人說:「寫路易斯·烏爾蘇亞。他是老大。」儘管「當時,老大的領導地位岌岌可危,如果我們(機修工們)沒有力挺他的話,馬裡奧·塞普爾維達肯定會取而代之」。對智利的工人階級而言,形式上的權威是一個很有力的概念,最終三十三人大多在問題旁邊寫下了:「路易斯·烏爾蘇亞。」(只有卡洛斯·安吉拉回答說:每個人。)

碰巧,那時起,路易斯·烏爾蘇亞確實又開始掌控救援中一個關鍵的技術問題。他坐在皮卡車前座上(這車就像他的移動辦公室),正在紙上奮筆疾書。他正準備引導更多的鑽機打通下來,因為他聽到了不止一台鑽機的聲音。救援人員需要一張精準的礦井圖紙,這樣才能更快定位,而繪製這張地圖就需要對現在破敗的礦井重新進行準確的測量。今天以及接下來的幾天,路易斯一直在準備這張地圖,高效給力,並且他覺得這些事都理所當然,完全沒有小題大做。但是,他從來不是,也不可能是唯一的「老大」,他並不能讓其他三十二人對自己言聽計從。對任何人而言,這都不是一份簡單的工作,而那天下午地面上發生的事情,只會讓地下的情況更加複雜。一輛黑色悍馬車正朝聖何塞方向駛來。

萊昂納多·法卡斯(Leonardo Farkas)是智利的富家子,他到達礦場時完全是華麗登場:從悍馬上威風下車的他,身著雙排扣的炭灰色長西裝,佩戴天藍色領帶,胸前口袋裡別著顏色相稱的手帕,筆直的袖口,金光閃閃的袖扣,說話時腰間還閃爍晃動著其他各式珠寶。他身材勻稱、結實,金黃色的長髮隨風飄動,也發出微光。這是一個奇怪、特別的畫面,好像是一名希臘神化身為南美企業家一般。法卡斯是位千萬富豪,他的投資之一就有附近的一座礦場。他也很熱衷電視慈善活動。當下,他來到聖何塞,作為一個富有隨性的商人,準備派發少量的財富:他要給每名礦工捐贈五百萬智利比索(約合一萬美元)。智利電視台全程直播了法卡斯黑色悍馬的到來,他隨後跟礦工家屬們進行了私下會面,當然只是表面上,因為後來他立馬在自己的YouTube網站上發佈了相關視頻。

他的助手們分發了那些帶著神奇數字的支票,大約相當於一個智利工人一年的平均工資。法卡斯發表了一個小演講。一些礦工家屬開始呼喊他的名字。「法卡斯!法卡斯!」「我需要他們的姓名、R.U.T.號以及銀行賬號。」法卡斯說道,「沒有銀行賬戶的那些人,中央銀行會免費為你們開通。」他的捐贈只是拋磚引玉之舉,他說,「每個智利人都行動起來吧。每人可以捐出一千比索,五千,或者一萬。」智利電台每年會有冗長的電視募捐節目,為腦癱和其他發育缺陷患兒籌集善款,而法卡斯也經常大手筆登場。如今,他談起這些受困的礦工,就跟他們也是亟待幫助的孩子一樣。「我們必須有大夢想。從小,我就有大夢想。希望他們出來之前,每個人賬戶裡都有一百萬美元。」法卡斯很享受金錢帶給他的擁護和愛戴。這天下午,家屬們齊聲發出的喜悅歡呼也讓他自我感覺良好。「謝謝,法卡斯先生!」但是與此同時,這一大筆錢,還有其他人捐出的大大小小的善款,以及百萬美元的可能性,都給受困礦工和他們的家屬帶來了很多問題。

對某些家庭而言,那筆額外的事故補助就已經招來不少問題了:誰能花這筆錢?誰有幸能分配這筆錢?有幾個工人跟前妻分開,又重新結婚組建了新家庭,但他們還沒有離婚。智利是西半球最後一個將離婚合法化的國家,也就五年前的事兒。大多數智利工人並不知道,他們可以請律師來終結他們的婚姻。現在,事實上離婚的礦工突然變身為百萬富翁,那到底是合法但是沒感情的前妻來掌控這筆新財富,還是現在新的家庭伴侶和子女來使用呢?

達瑞歐·塞戈維亞還不知道這筆百萬比索的意外之財。如果他知道,他肯定要開始為未來規劃,或償還賬單。此刻,他的伴侶傑西卡·奇拉卻並不想跟那筆錢搭上任何關係:她讓達瑞歐的兄弟來處理這筆法卡斯資金。她感到,這筆錢一定會讓達瑞歐的家人反目成仇。事實上,就在達瑞歐和其他三十二人被發現之前,他大家庭裡很多親人就認定達瑞歐已經遇難,「很多人只是看到了金錢,」傑西卡跟我說,「礦工們的生命好像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他們只關心到底能拿到多少錢。」在這筆神奇的巨款出現之前,很多人就已經開始私下裡算計死亡撫恤金和保險賠償,就跟下面伊利亞內斯給大家講的那樣。現在,他們還活著,每人名下還有法卡斯給的五百萬比索。他們的愛人,還有生下來的孩子,都開始公開、直接地表達自己的需求。在你之前,是我跟他患難與共……我是他兒子,他後來才遇見你……難道我們不需要照顧嗎?「有了那些錢,各種親戚好友都來攪和,親人也都反目成仇了。」傑西卡說道。

接下來的幾小時,三十三名礦工的家人開始寫第一封家書。跟傑西卡一樣,好幾個人都覺得,她們的丈夫此刻並不需要知道這筆錢的存在。他們依然受困兩千英尺的地下,性命堪憂,對他們談錢就像蔑視命運、嘲笑上帝一般。但是其他人,比如卡洛斯·馬瑪尼的妻子維羅妮卡·基斯佩就無法抵擋這個誘惑。他們有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在智利的移民生活中,他們一直在為金錢奔波:突然,金錢的到來讓這些男人下礦打工的首要擔憂沒有了。這是好消息,因此在寫給丈夫的前幾封信中,她寫道:感謝上帝,卡洛斯,你還活著。在上面等信兒等了這麼久,我們終於可以放心了。還有一件事,感謝萊昂納多·法卡斯,我們成了百萬富翁。

8月23日晚,第二台鑽機即將通入目標隧道。救援人員要求烏爾蘇亞測量第一次打通的區域,並繪製詳細地圖。其實,他早就將相關信息準備好了:距離井下的A40測量標誌(survey mark)[1]有七米遠。他們說,下一台鑽機應該會在第二個孔道一點五米以內打通。救援人員還要烏爾蘇亞詳細匯報礦工們的身體狀況。他說,有些人已經骨瘦如柴了,並且大家全部都很虛弱,但沒有嚴重傷情。醫生告訴他說,不要再喝下面的髒水——「我們會送下乾淨的飲用水」——也別再吃剩下的那兩罐金槍魚罐頭了。蘇格雷特告訴他,救援會通過真人大小的第三個孔道進行,可能會打通到上方的工作間。烏爾蘇亞很吃驚:他以為,通過這兩條新孔道給他們供應食物、維持生命的同時,救援人員會通過一條煙道來開闢營救出路。「我完全沒想到他們會重新鑿道救我們上去。」

烏爾蘇亞跟其他礦工們匯報了這些通話內容。有幾個人很憤怒。「你不能說,我們都很好。」他們說。我們一點都不好,又餓又累,我們想從這地獄般的深井裡出去。如果負責救援的官員們覺得我們還「好」的話,他們不知得到什麼時候才能救我們出去。

下午六點,第二條孔道打通了,距離第一條僅一點三米(四英尺)遠。(三天後,8月26日,第三條孔道也深入礦井內部,到達了海拔一百三十五米的工作間。這條孔道會在救援中發揮關鍵作用。)第二條孔道被用作「設備」管道,主要用來引入電線跟光纜等。第一條孔道則利用PVC塑料管往下輸送食物供給,被稱為「白蘭鴿」(palomas)。純淨水、藥品和葡萄糖凝膠都被送到井下。為了監控供給孔道和卸載工作,也為了讓井下的每個人保持忙碌,礦工們同意分成三組,每組八小時輪流值班。主要由合同機修工們構成的第一組選勞爾·巴斯塔斯,那名謹慎的海嘯倖存者當組長;第二組和第三組,主要是避難所附近活動的工人,分別選了二十七歲的卡洛斯·博瑞斯(Carlos Barrios)和前足球明星富蘭克林·洛沃斯負責。現在,一班的工人們都充滿了能量,有著明確的目標。在經過了十八天的領導危機後,路易斯·烏爾蘇亞再一次擔當起了領導的角色,重又戴上了象徵性的白色安全帽。

8月23日,「白蘭鴿」送來了牙刷牙膏,還有第一封家書。很多人都收到了跟馬裡奧·戈麥斯一樣的信件,這對處於死亡邊緣的他們來說有些奇怪,但也使人平靜:賬單都付過了,房租也沒拖欠,別擔心了。豪爾赫·加利古洛斯讀到了疏遠兒子的支持;埃迪森·佩納接到了女友的求婚;卡洛斯·馬瑪尼知道自己成了百萬富翁。維克多·塞戈維亞也終於收到了女兒們的來信,過去十八天裡,他在日誌中給她們寫去了好多信件。「讀信的時候,我不斷地哽咽停下來。」他後來在日誌中寫道。

第二天,8月24日下午,電話線又引入進來。準備好,裡面傳出聲音。我們現在要接通聖地亞哥總統府,拉莫內達宮。

總統塞巴斯蒂安·皮涅拉已經返回了智利首都的辦公室,他的長途電話被連接到佩德羅·加洛的臨時電話上,通到了海拔九十四米深處的聖何塞礦井下。總統跟路易斯·烏爾蘇亞通上了話,並向三十三名礦工承諾說,政府正在竭盡全力營救他們。現在,智利政府收到了世界很多國家的大力援助。西班牙首相和美國總統奧巴馬都表達了他們的支持,皮涅拉說。記起了大家之前跟他說過的話,烏爾蘇亞先向總統表達了感謝,然後很快就問道,救援人員何時才能將他們從這「地獄」中救出。

你們肯定趕不上9月18日的獨立紀念日了,總統回答說。對三十三人來說,這猶如當頭一棒,因為獨立日是智利最重大的家庭團聚日,這就像美國的國慶節(7月4日)和感恩節合而為一。而且,今年的獨立日定會尤其喜慶,因為今年是智利獨立二百週年紀念。

但是,上帝保佑,總統又說,你們能出來過聖誕節。

烏爾蘇亞跟總統開玩笑說,可以給大家送下一瓶紅酒來慶賀二百週年紀念。對話結束,電話線又消失到孔道裡,好幾個工人陷入了極度的抑鬱之中。

「他們覺得,我們可以立馬就出去。」烏爾蘇亞後來說道,「可是,我們還得被困地下四個多月。」烏爾蘇亞研究著山洞裡大家的臉龐。最年輕的吉米·桑切斯,按照法律來說都沒達到下礦的法定年齡,他看起來尤為沮喪。很多人剛能夠站起身,可繼續等待的消息一來,大家的臉上又恢復了之前的沮喪和疲憊。周圍,大山還在坍塌、轟鳴,隨時都會出現新的塌方,砸斷他們跟地面相連的這兩條救命孔道。在這濕熱壓抑的環境下再等四個月,一個、兩個、三個身體較弱的人可能就撐不住了。

「四個月!」好幾個人對烏爾蘇亞大吼。我們等不到十二月份了,絕對不可能,他們說。我們得自己找出路。從深坑那兒,有人建議。只要恢復了體力,我們就能爬出去。最開始的那種暴亂情景又出現了。後來,馬裡奧·塞普爾維達開始發話。

「你們覺得,我就不想從這兒出去?」他說,「如果可以,我肯定會抓住孔道裡降下的任何東西,從那裡鑽出去。但是,我不能,因為我太大了。」狗仔用大夥兒們熟悉的那種沙啞、諷刺、近乎瘋狂的語氣吼道。這是一個深陷地牢、熱愛生命的狂人的吼叫。他能拿死亡開玩笑,會說吃人、鑽進六尺寬小洞這樣不著邊際的話。不能,所以唯一的選擇就是等待,馬裡奧說。很快,其他那些強壯些、鎮靜點的工人們也開始重複這些話。「靜一靜,夥計。」這就跟酒吧里拉架時說的話一樣。靜一靜。我們必須得耐心、有秩序,卡洛斯·安吉拉說。從8月5日起,他就一直在說這話。我們必須感謝上帝,我們眼前所見已是奇跡,喬斯·安立奎說。如果非得等到十二月,那我們也必須準備好一起堅持到底,馬裡奧·塞普爾維達說。

不久後,通過視頻電話,烏爾蘇亞和心理學家伊圖拉進行了第一次私下交談。「接下來的,」心理學家跟他說,「會是最難的部分。」


[1]標定地面測量控制點位置的標石、覘標以及其他用於測量的標記物的通稱。每個測量標誌都經過精確的測量、計算,可以明確知道它在地面上的平面位置和海拔高度數據。——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