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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遇見惡魔 十 聲音的速度

10B鑽機打通後幾分鐘,大家不斷輪流敲打著鋼管,除了理查德·比亞羅埃爾的合金扳手,他們還用上了石頭和錘子,完全不在乎鬆動的石頭會掉落砸在他們頭上。「我們就像小孩子一個勁兒地敲打皮納塔(pinata)[1]一樣。」奧馬爾·裡伊加達回憶說。這些戴著紅黃藍色安全帽、光著膀子的小傢伙們起勁兒地敲著,直到一名工人開來叉式鏟車,將喬尼·博瑞斯和卡洛斯·博瑞斯舉到頂子上,用鋼條加固了鑽通區域。他們瘋了般地忙亂,彼此大呼小叫著。最重要的是,他們得打消救援人員的任何疑慮,必須讓他們完全肯定,下面確實有人活著。製造噪音、留下記號、綁上便條。有人說,別敲了,聽聽上面的人有沒有回應。喬尼把耳朵貼在鋼管上,說,是的,他聽到有人回應。一個工人扔給喬尼一罐紅色噴漆,他要在上面留個記號,可是管子內不斷流下泥漿,紅漆一會兒就被沖刷乾淨了。「我們得把鋼管弄乾,可是手頭沒有乾燥的東西啊。」終於,有些紅漆似乎粘住了。他們又綁上了之前準備的信和字條,用塑料、電線膠皮和橡膠管包得嚴嚴實實,就怕紙條無法成功通過泥濘到達幾百米的地上。接下來,他們還是使勁敲打著鋼管。

鑽工尼爾森·弗洛雷斯還沒聽就感覺到了下面傳來的振動。起初他認為這是那一百一十五節二十二噸重的鋼管在通道內相互碰撞、歸位發出的振動。可把耳朵貼在最上面的鋼管上,他聽到了快而亂的敲擊聲,後來聲音慢了下來,「好像那幫老傢伙們累得沒勁兒了」。消息傳出了,其他鑽機都停止了工作,又有幾個人過來聽鋼管裡傳出的聲音。「是他們!」鑽探隊快速行動,又在鑽桿內小心翼翼地加了一節鋼管,他們降下鑽桿直到觸底,這樣就可以測量鑽進空間的深度。弗洛雷斯看到,鑽桿深入四米就停下了,這恰好是目標通道的高度。他們又聽了下,節奏變化了起來:好像在發送莫爾斯電碼信號,又像是在創作音樂,停頓或長或短。「那刻,我們確認無疑,」鑽探負責人愛德華多·赫塔多奧說,「下面還有人生還。」

電話打給了各級智利官員。蘇格雷特,救援行動總指揮、工程師,卻對此深表懷疑。他給鑽探隊下達了一項命令:「我跟他們說,先不要把消息告訴別人,因為我還記得上次鑽通的情況。我不想跟家屬們再起一次衝突。」但沒人聽從這個命令。戈爾本部長也很謹慎,因為還不到早上六點鐘,皮涅拉總統很可能還在睡覺。戈爾本給總指揮發了一條信息:「打通了。」礦工家屬和其他人還沒有收到任何官方消息,但是經歷了這麼多天的挫敗之後,鑽工們根本無法抑制興奮的情緒,消息早就在救援人員和礦場工作人員中傳開了。巴勃羅·拉米雷茲,就是跟皮尼利亞進入礦井找人的礦工、弗洛仁科·阿瓦洛斯的朋友,聽到了這一消息,快速衝到了10B鑽機的現場。現在,很多救援人員都認識他了,因為之前一直向他咨詢礦裡的情況,他們知道他的很多朋友都在地下。所以,他過來後,大家也讓他自己去聽。地下傳來的聲音更大了:即使通過兩千兩百英尺的鋼筋傳來,這聲音也毫無疑問是人為敲擊。受困地點很遠,可如果他們朝著鑽桿大聲喊叫,聲音也只需兩秒多就能傳到地面。但是,聲音在金屬中的傳播速度還要快二十多倍,所以,每次下面有人敲擊,拉米雷茲一下子就能聽到。

現在,在政府的贊助下,礦場裡已經覆蓋了手機信號。於是,拉米雷茲第一時間給弗洛仁科的兒子阿萊打去了電話。今天是週日,所以阿萊並沒有在學校和礦場間來回奔波。

「阿萊,你爸爸安全了,」拉米雷茲說,「別擔心。他們還都活著。你聽。」拉米雷茲把電話放在了鋼管上。

遠在科皮亞波的家中,阿萊聽到了父親被埋之處傳來的聲響。

「就像鈴聲一樣,」阿萊回憶說,「像學校的上課鈴聲。」

阿萊給「希望營地」打去了電話。他媽媽正在帳篷裡,剛睡著一個多小時。

「媽媽,巴勃羅叔叔說,他們都還活著。」

莫妮卡感謝了上帝。「只感謝上帝。」她說這話時,語氣裡滿是輕蔑,因為她意識到,自8月5日礦難發生起,她就備受冷落,完全是孤身一人。「好像,我的心又活了起來。」弗洛仁科還活著,我的人生又有了意義。整整十七天,幾乎不吃不喝,失眠、夜遊,有時甚至都忘記了子女的存在。可現在,莫妮卡又能恢復正常的生活了。她走出帳篷,看到公婆在他們自己的帳篷裡。本想跟他們分享這個好消息,可顯然他們早就知道了。在她睡覺時,有幾個救援人員從山上跑下來大吼:「找到他們了!」公婆他們也聽到了,卻沒想過要喊醒她、告訴她。自從兒子弗洛仁科被埋,他們一直和兒媳婦保持著距離,眼睜睜地看著她崩潰,也沒有或沒能來幫她。他們似乎很生氣,或許,他們害怕自己的好兒子已經被塌方砸死了:他來礦裡工作就是為了自己的小家庭,十五歲起就跟懷孕的莫妮卡成立的小家庭。莫妮卡很受傷,也很困惑。此刻,她的喜悅也混合著傷痛,她完全沒想到家人會如此對她。

莫妮卡和公婆尷尬地看著彼此。

「沒關係。」她說道。

自8月5日開始,不管是科皮亞波還是「希望營地」,或是地下,圍繞這三十三名礦工命運所展開的戲劇與渴望都與複雜、混亂的家庭生活脫不了干係。8月22日,這一充滿希望的清晨也不例外。蘇珊娜·巴倫蘇埃拉跟喬尼的妻子瑪爾塔分享了這個好消息。其他家庭裡,那些多年不見的兄弟姐妹們又都聚到了一起,因為此刻,他們所愛、所祈禱的那個男人或許真的還活在世上。做一名礦工的妻子、女友、兒女或前妻並不簡單。事故發生前,達瑞歐·塞戈維亞跟前妻生的那些孩子從沒跟傑西卡說過話,她是達瑞歐現在的愛人、是他小女兒的媽媽。塌方被埋後,傑西卡第一次見到了這兩個大孩子。過去的十七天,出於擔心抑或痛失親人的可能,達瑞歐的這兩半家人聚到了一起。但是,兩家的恩怨並沒有就此消除。「我跟他們的父親一直沒領證,」傑西卡說,「有時我覺得,他們壓根就不希望我在帳篷裡。」她對達瑞歐的愛就跟他們的家庭一樣真實,從上次他倆那個深情的長擁就可見一斑。或許,就在傑西卡和女兒的焦急等待中,達瑞歐的兩個大孩子也看到了這種愛。又或許,他們覺得,她「只是達瑞歐征服的又一個女人而已」。可就在這喜悅的一刻,一切都不重要了——儘管問題還會出現。這三十三個人還活著——雖然還未證實,但是,這就是「希望營地」裡人們的信念——他們上了十七天的班,如今他們就要回家了,回到那一如往常般複雜混亂的家庭生活。

莫妮卡·阿瓦洛斯就在營地裡走動著,滿眼淨是互相擁抱的兄妹、夫妻和孩子,耳邊全是各種各樣的祈禱。今天,在這被人稱為「耶路撒冷」的營地中,滿滿的都是虔誠與感恩。曾經,莫妮卡在睡夢中走遍了這乾枯灰暗的礦山。這天早晨,十七天來的頭一次,她覺得自己終於清醒地活了過來。雖飽含熱淚,她依然睜大雙眼,看著這帳篷營地,看著說話的妻女、兄妹們,聽著晨光中人們呼吸的氣息。

碳化鎢鑽珠的鑽頭在避難所上面的通道裡待了四個小時,然後就開始上升,回到了那個四點五英吋的孔道中。三十三個人站在安全之地,眼睜睜看著它消失在孔道裡,帶著他們綁上的信息:幾封私人信件、一些關於鑽機準確打通之處的細節,還有喬斯·奧捷達寫的一個言簡意賅的便條,濃縮了最關鍵的信息(存活人數、身體狀況以及被困地點等,僅僅七字,用紅筆書寫)。他把便條綁到了鑽頭的後面,因為有人說,那裡最安全。三十三人聚在一起慶祝,塞普爾維達把大家喊到了避難所旁。「弗洛仁科,伊利亞內斯,快過來!」他們開始合唱,「智利,智利,智利,智利的礦工們。」牧師喬斯·安立奎打開了手機攝像頭,記錄下了這一刻。一半多的人都脫得只剩內褲,看起來就像一群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們決定上演荒島落難男孩《蠅王》(Lord of the Flies)[2]中的一幕,他們大笑歡呼著,傳遞暢飲著一塑料瓶髒水,彷彿這真是香檳一般。幾小時前,大家臉上那種迷惑、集中營囚犯般的表情一掃而空。塞普爾維達舉起了雙手,做出了挑釁、祈求的姿勢,這是球迷在看比賽時常做的動作。阿萊克斯·維加伸出雙臂擁抱了他,很快,大家齊聲唱起了國歌。開始幾句都是高聲喊叫出來的,尤其那句,智利是「繁榮幸福的伊甸園」。第三遍時,唱到最後兩句,「生活在沒有壓迫的地方」,大家都覺得體力不支,聲音也逐漸弱了下來。合唱就這樣草草結束了。

戈爾本部長到達礦場時,並沒有直接到鑽探現場,而是先去了「希望營地」。他正式跟大家宣佈了這一眾所周知的消息:他們已經打通,並聽到下面傳來聲音。他找到了瑪利亞,還有其他人,對他們承諾說,一旦救援人員確認礦工們還活著,他們會第一時間得到消息。不管怎樣,過去幾天,戈爾本一直在努力贏取家屬們的信賴。幾天前,他們還送給了他一頂簽字的礦工帽,這將會成為他參與這段非凡救援的珍貴紀念。帽子上寫著:前進吧,部長,傾盡全力。我們相信你。然後,部長就趕到了山上的鑽探現場,赫塔多奧等人給了他一個聽診器。當然,他聽到的也是人為敲打鋼管的聲音。可是,在給總統打電話時,他還是非常謹慎:「我不能完全肯定。可能還是心理暗示。」

當時,總統正在聖地亞哥,他也跟內務部的克裡斯蒂安·巴拉通過了電話。「我需要去嗎?」總統問。巴拉告訴總統最好先待在聖地亞哥,因為很可能會有人員傷亡,而政府必須沉痛地宣佈遇難人數。但是,總統的那個問題只是個設問句,因為他人已在車上朝機場趕去,即將坐一小時的飛機趕往科皮亞波。

在總統北上之時,鑽探隊正緩緩升起鑽探裝置,拆除那單節重四百磅的一百一十五節鋼管。一次拆一節,這需要整個上午,還有下午的一些時候。皮涅拉總統還在路上。特拉的鑽探人員正準備拆除最後一節鋼管,並要卸下鑽頭。現場,只有少數幾名工人和政府官員,還有十幾個人在鑽孔周圍巴拉劃出的安全警戒線附近徘徊。巴拉下令,任何人都不許離開現場,政府正式宣佈結果之前,不許洩露任何壞消息。我們必須對「希望營地」裡那好幾百人負責。目前為止,天氣晴朗、寒冷,戈爾本和其他政府官員都戴著遮陽鏡、穿著紅色公務夾克。最終,最後一節鋼管出來了,滿是泥巴。鑽工們用水沖掉了污泥,上面露出了清晰的紅色印記:礦工們塗了好幾英尺長的紅漆,但都被泥巴、石塊磨蹭沒了,只剩手掌大小一塊紅印。「之前就有嗎?」部長問。「沒有!」鑽工們興奮地回答。這完全可以證實,下面至少有一人存活。鑽機旁很多人靜靜地擁抱了起來。戈爾本看到,鑽頭周圍綁著東西,他準備去拿,好像是根橡膠管掉到了地上。他並沒在意,因為它下面還能清楚地看到一張紙條。礦工們綁了十幾張字條,可只有三張留了下來。戈爾本剛才發現了第一張。他特別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字條,紙全濕了,並且一拿就要碎。「別,先別打開,部長先生,」有人說,「等它干了再打開。」「要是現在不看,就永遠也看不到了。」又有人說。最終,戈爾本還是打開了第一張字條。

「上面寫著什麼?」

礦業部長大聲讀了出來:「鑽機在海拔九十四米打通,離前方三米遠。在靠近右面牆壁的頂子上有水流下。我們在避難所裡。之前,有鑽機打通到我們下方……」字條斷了一部分。「願上帝指引你們。致克萊拉和我的家人。馬裡奧·戈麥斯。」

巴拉接著讀第二張字條:「親愛的莉莉婭。我很好。希望能很快見到你……」

「也是一封私信,」有人說,「應該保存起來。」

就在這兩位智利高官試著解讀這些信息之時,一名曬得黝黑的工人正用腳把戈爾本扔在地上的橡膠管劃拉到自己旁邊。這名鑽工覺得可以把它留下來當紀念品。可當仔細看了看這準備私自帶回家的東西後,他發現裡面還藏著別的東西。「又一張字條。」他旁邊的人喊道。很快,部長本人就拿到了這第三張字條,一張捲起來的方格紙。

ESTAMOS BIEN EN EL REFUGIO. LOS 33.

WE ARE WELL IN THE REFUGE.THE 33.

我們都  在  避  難  所,三十三人。

還沒等戈爾本宣佈,那些在他身後瞅到字條內容的傢伙們就高興地大喊了起來。都活著!下面那幫笨蛋們全部都活著。那幫笨蛋!突然間,所有的工人們都開始歡呼、開始擁抱,其中一名礦工還跪倒在地上。有人再三擁抱,也有幾個人放聲大哭起來,就像母親去世或兒子出生之時那樣。這些粗獷的大男人們一直在鑽孔,打鑿著腳底下這塊巨石,此刻,他們周圍全是碎石塊和石灰土。之前,他們鑽孔打洞尋找銅金礦石,如今他們鑽探了一生中最偉大的孔道,找到了那三十三個「笨蛋」,就在這看似堅不可摧、無可動搖的大山之下。

「謝謝,兄弟們,謝謝。」

「我們成功了!」

勝利的喜悅讓大家都忘記了內務部長制定的安全「協議」。幾個鑽工從雪姆T685鑽機處向山下跑去,跑向了將礦場與「希望營」分隔的柵欄,跑到了帳篷、神龕和廚房那裡,到了電視天線接收器和木柴所在處。那剛熄的篝火上冉冉升起的白煙處,就是阿萊克斯·維加的家人和朋友熬夜守候、為他頌唱歌謠的地方。這些違規的鑽工們大聲喊叫著,連上面10B鑽探現場的人都能聽見,因為現在所有的鑽探都停止了,所有轟鳴的機器也停了下來。大山裡,到處都是人們的歡呼聲,其中最大的呼喊就來自鑽工們。

「那些笨蛋們都還活著!活著!全部活著!」

一會兒,載著總統的直升機從科皮亞波機場抵達礦場。家屬和媒體都聚集在周圍,想再聽一遍官方宣告。總統榮幸地向公眾首次展示喬斯·奧捷達寫下的字條,這些大寫的紅色字母向那些質疑者們證實,不可能的奇跡出現了。這一字條的播出引發了全智利的慶賀,從智利北部邊境的阿里卡(那裡是從小忍饑挨餓、寄留在收容所的維克多·扎莫拉的故鄉),到前往南極途中的巴塔哥尼亞城鎮(那是當兵的胡安·伊利亞內尼斯度過那個難忘聖誕的地方),從南到北,從城市到村鎮,人們跑到街上、廣場上喊叫著、歡呼著。在科皮亞波,為了慶祝發現三十三人的喜訊,人們長時間地敲打著教堂的鐘,每一次金屬碰撞的敲擊聲都穿過這個週日寒冷的空氣,一直到很遠很遠。


[1]彩飾陶罐。墨西哥人過聖誕節或生日時,將玩具、糖果等禮物盛在此種罐內,懸於天花板上,由蒙住眼的兒童用棒擊破。——譯者

[2]英國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威廉·戈爾丁的代表作,一部重要的哲理小說,借小孩的天真來探討人性的惡這一嚴肅主題,亦被拍成同名電影。——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