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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隆隆的大山之內 深深的悲痛之中 八 搖曳的生命之火

剛開始幾小時,鑽機的聲音既讓人平靜又使人振奮。維克多·塞戈維亞失眠了,整晚都支著耳朵聽聲音,直到第二天凌晨。8月9日週一凌晨四點,從聽到鑽機聲開始,已經過去了八個多小時,恍惚中他好像做了個夢。夢中,他回到了家裡,睡在自己床上,聽到女兒叫自己的聲音。有那麼一會兒,維克多覺得自己在一處明亮開闊的地方,脫離了礦場痛苦的折磨,可睜開眼,卻發現自己依舊躺在紙板床上,在避難所旁邊的斜坡道上。瞬間,他彷彿又被恐懼和渴望吞噬。現在,至少有兩台鑽機正朝他們鑽進。幾小時後,他在日誌中寫下了大家的輕鬆情緒:「我們更放鬆了,」他寫道,「身在此處,我們成了一家人。我們是兄弟,是朋友,因為這種事兒一輩子也不可能碰到第二次。」三十三人都會出席每天的祈禱,然後一起午餐:今天是一塊餅乾加一匙金槍魚或一些加水的濃縮牛奶。後來,第一次有人提到,他們要對礦主們提起訴訟。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這一話題反覆出現。機修工胡安·伊利亞內斯來自南部,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建議說,如果獲救,他們應該簽一份「沉默協定」,只跟律師講述事故的相關事情,這樣才更有可能在法庭上勝訴。埃斯特班·羅哈斯,四十四歲的爆破專家,憤怒地回應:「還困在這裡,談錢、談律師,都有什麼用啊!瘋了吧!」確實,被埋地下,半死不活,還想著外面世界的問題,真是瘋了。「鑽機速度還真慢啊,」幾小時後,維克多·塞戈維亞又在日誌中寫道,「上帝啊,這種折磨何時才能結束?我想堅強起來,可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

奧馬爾·裡伊加達注意到,空氣似乎越來越濃厚,溫度也越來越高。之前,避難所旁通道裡的空氣是流動的,可現在好像靜止了,他覺得呼吸很困難。如今,他的劉海又白又長,蓋住了前額,這讓他看起來很是奇怪,感覺不老不小的。他開始感到,自己真是五十六歲的老年人了。「我病了。我呼吸不了了。」他說。只是他自己的想像,還是空氣確實不流動了呢,他去詢問上歲數的富蘭克林·洛沃斯。富蘭克林也有自己的問題:他正抬腿上下活動著膝蓋,這是多年前職業足球生涯留下的病痛。他從皮卡車車斗裡找到一塊橡膠墊子包住膝蓋。潮濕讓膝蓋疼痛無比,過去幾天,一股水流過了他睡覺的地方,周圍全成了泥巴。「我得讓這裡盡量乾燥。」他跟周圍的人解釋。富蘭克林聽到奧馬爾的問題,回答說,是的,空氣變濃重了,不像以前那樣快地流通了。或許,某個隱藏、流通的通道又被堵住了,最近他們一直能聽到岩石墜落的聲響。奧馬爾從避難所的一個氧氣罐裡深吸了幾口氣,可好像也不管用。這裡一共有兩個氧氣罐,六十三歲、少了兩根手指的老礦工馬裡奧·戈麥斯一直在吸氧,因為他患有矽肺病。一生都在這樣的地下通道裡勞作,他的肺受損害嚴重,非常虛弱。如今,一天只能攝取不到一百卡路里的熱量,他的病情更是加重了。

鑽探聲一直持續到第二天,週二,8月10日。中午,祈禱結束後,大家意識到今天是「礦工日」,國家法定節日。礦工日又叫聖勞倫斯日,根據千年的天主教傳統,聖勞倫斯正是庇佑礦工們的聖人。在智利,這一天礦主們會邀請工人及其家屬來參加盛大宴席以表敬意。今天,沒有宴席,但他們確實表達了對自己和對行業的敬意,並由衷感到作為礦工的自豪感。智利就建立在這群人的勞動之上,他們冒著喪失生命的危險,深入地下惡劣的環境,他們的工作跟智利這一國家的身份認同息息相關:巴勃羅·聶魯達曾寫過歌頌北部礦工的詩篇;學生們都是讀著巴爾多梅羅·立略(Baldomero Lillo)的《大地之下》(Sub Terra)長大,這是一部二十世紀早期有關採礦工作的詩集。聖何塞的礦工們,在礦工日深處礦山之中,飢腸轆轆,此刻的苦難似乎也擁有了自豪而光榮的成分。大家都停止了談話,一起唱起了國歌。

三十三名飢餓的大男人齊聲高歌,這讓維克多·塞戈維亞深受感動。「那一刻,我完全忘記了被困地下的處境。」他在日誌中寫道。但是,這種恢復自由平凡之身的感覺轉瞬即逝。時間慢慢過去,鑽探的聲音時強時弱,根本無法判斷聲音來自哪裡,它似乎消失在岩石之中了。去哪兒了呢?還是朝我們來的嗎?馬裡奧·戈麥斯和好幾個工人拿木頭或其他物體貼在牆壁上,想確認鑽探聲音來的方向。鑽機可能通不過來了,這種可能性越來越大,維克多又開始回顧自己的一生。他從未走出過科皮亞波,但是他家人丁興旺、家族龐大,越來越多的親人出現在他悲傷的思緒中。日誌裡,他列出了一長串名字,岳父母、表兄弟、叔叔、大伯等,共計三十五人,其中包括幾個疏遠的親戚,他好多年都沒聯繫過了。他還請求他們原諒他的疏漏,因為此刻,「我真的只剩半個腦子了」。

鑽探聲越來越小,大家也停止了交談,維克多和避難所附近的其他人都聽到了斷斷續續的咕嚕聲。不是從牆裡傳來的,也不是遠處的落石聲,這聲音就在避難所裡,非常響亮,維克多也在日誌中寫了下來。其實,維克多不知道,這聲音有個學名,叫「腹鳴」,是胃腸部的平滑肌收縮向下推壓所發出的噪音。幾個小時前,他們吃的少得可憐的食物開始消化,發出咕嚕咕嚕聲,在空蕩蕩的胃裡,在胃液和吞嚥氣體的翻攪下,這聲音顯得越發的大。每次胃部的飢餓收縮都被放大,傳出來的咕嚕聲只會讓他們更加渴望食物。

避難所的一張桌子上,有幾個人正用紙板做的簡易棋盤下棋。後來,路易斯·烏爾蘇亞擔心他們會上癮,再掐起架來。於是,他從卡車上拿出了交通事故警示三角牌,拆下邊框,截成一段段的,給他們做了多米諾骨牌。斜坡道往上,海拔一百零五米,機修工和路易斯晚上休息的地方,胡安·伊利亞內斯正在努力調動大夥兒的情緒。他正在講故事。他聲音低沉,像男中音;吐字清晰、自信有力,像電視播音員;他口才好、受教育多,也遊歷了很多地方,知道很多趣聞軼事。

在他們非自願「齋戒」的第六、七、八天裡,伊利亞內斯基本都在聊吃的。「你們見過烤全羊麼?在火上辟啪作響的烤全羊?」他問身邊的人。大家坐在臨時紙板床或帆布墊上,在烏爾蘇亞皮卡車旁的斜坡道裡。有幾個人說,他們見過辟啪作響的烤羊。「噢,那你們見過六隻羊同時烤的場面麼?」在大家無食可吃時,談論食物簡直就是折磨,可是並沒人制止伊利亞內斯。接下來,他就愉快地講起了自己是如何參加這麼一場盛宴的。「那會兒,我在大草原上。在納塔萊斯港附近。」他跟工人們講道。1978年,與阿根廷開戰前,他在當兵。「我跟五十名後備役軍人在那裡,離邊境大概一千二百米。不對,也就八百米遠。」當時正值聖誕節,吃喝玩樂的傳統節日,可「我們只能吃部隊餐」——發放給前線戰士的索然寡味的食物供給。一個戰士是當地人,他說:「咱們可不能這樣歡度聖誕啊。我們得準備頓大餐。」正在那時,另一名戰士瞅見了附近的幾匹馬。「那是些純種阿根廷馬匹,頭大,渾身疥癬,醜陋至極。」伊利亞內斯咯咯笑道。「我可以用這些馬去換點兒啥。」那個當地的戰士說。長得像加烏喬人(Gaucho)[1]的他,牽著幾匹馬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早上,我們醒來,發現棍子上串著十二隻羊羔,都剝了皮,洗淨了。」伊利亞內斯跟大夥兒講道,現在有幾個人已經咧嘴笑開了。兩根長長的金屬棍,分別串著六隻羊羔,搭在兩根柱子之間。「於是,我們大家都去找柴火」,在鮮有樹木的大草原上四處搜索,尋找灌木枝條。「很快,我們就生起了篝火,灰燼堆成小山狀。漂亮極了。」伊利亞內斯聽到有人發出欣慰的歎息,他們肯定在想像油淋淋、滋啦啦響的烤全羊。他還沒講完。之後,他繼續說道,又一個加烏喬士兵拿著袋子來了。他給每人分了一點金黃色的煙葉,一張捲煙紙,然後大家就像老農民一樣,抽起了煙卷兒。「總之,太美妙了,那的確是一次難忘的聖誕節。」

伊利亞內斯講得特別詳細生動,肯定是真事兒。在昏暗的光線下,他不疾不徐地娓娓道來,大家好像在收聽收音機上的老故事。然後,他又講了一個當兵時的故事。他騎馬穿過智利南部草原,遇到了一種從未見過的菌類植物。對來自北方乾燥地區的人來講,這些奇異的美食前所未見。他這樣描述道:「這是一種長在樹枝上的蘑菇,尤喜寄生在年輕一些的白橡樹上。」它們呈橘色蜂巢狀,胡桃大小,裡面的汁液透亮、甜蜜。「就那樣,我騎著馬,看到了這樣一株灌木,不到六英尺高。枝條上掛滿了這樣的菌菇,從頭到腳、密密麻麻,非常之多,連枝幹都全擋住了。每個菇都得有蘋果大小。」

「不可能!」

「騙人!」

「是真的。跟蘋果一樣大,也跟麵包圈差不多。兄弟們,跟你們說吧,我全吃光了。我一個勁兒地吃啊吃。它們很輕,又鬆軟,所以感覺壓根兒就吃不飽。」

故事講完了,期間一直也沒人阻止他。「餓的時候,」他告訴大家,回想起在大草原當兵的日子,「什麼嘗起來都很美味。」

自上次的頓悟後,奧馬爾·裡伊加達覺得,為了工友們他也得堅強起來。所以此後,他一直竭力保持樂觀的情緒。上帝與我們同在,他反覆說。但是,日日難耐的飢餓,聽到鑽機後的情緒起伏,都已讓五十六歲的他精疲力竭。如今,他能越發清晰地感受到全身的痛楚,年齡如陰影一般盤旋在腦海。起初,他覺得有人在擠壓他的胸部;後來,手臂又灼燒般疼痛,最後連動都動不了。他覺得自己犯心臟病了,並開始想像自己的死去,其他三十二人不得不忍受高溫下他那快速腐爛的屍體。他躺在避難所外的地面上,死亡的恐懼不斷加深,周圍濃厚的空氣似乎變成了無形的大手,掐得他快要窒息。突然,他覺得空氣流動了,涼快了些。有新鮮氣流吹來。他坐起身,拿出打火機,看到火苗左搖右晃,朝上搖曳著。氣流是從更深處的地下傳來的。或許,外面的人正在向裡面注入空氣。又或許,其中一台鑽機通到下面的隧道裡了。奧馬爾跟其他人宣佈了這一發現。一會兒,就有幾個人跟他一起朝下面走去,看能否找到氣流的來源。想到可能會找到鑽機鑽頭,跟外界取得聯繫,這一行人一鼓作氣往下走了好幾個彎道,到了海拔八十米,然後是海拔七十米,火焰依舊搖曳向上。最終,他們到達了海拔六十米通道的最南端。這裡,打火機火苗猛地躥高,搖晃了幾下,就熄滅了:沒有足夠的氧氣。到六十米北端,相同的事情又發生了。他們繼續往下到了海拔四十米處,火焰前後晃動著,又扶搖直上燒了起來——空氣流通了,是新鮮空氣,但不一會兒又熄滅了。他們檢查了很多廢棄已久的黑暗山洞,卻一直沒找到氣流進入口。但是,就在這走走停停、尋尋覓覓中,奧馬爾感到了異樣的變化:胸口的緊悶消失了。多虧那縷輕風啊。「我又能順暢地呼吸了。後來,往避難所走的過程中,那風也一直跟隨著我。」

避難所附近,他遇到了牧師安立奎,跟他講述了自己的發現,還有風是如何從下而上不斷吹來的。

「從哪裡來的呢?」安立奎問道,「山洞都被堵住了,還沒有鑽機打通下來。」

「是第三十四個礦工啊,我的朋友,」裡伊加達如是說,「他並未拋棄我們。」這第三十四人是辛勤勞作的三十三人的靈魂,是庇佑他們的上帝的恩慈。

每天傍晚六點鐘,涼爽的氣流如約而至。「這小風到來後,我們都平靜了許多。」奧馬爾想,如果他能出去,他要對全世界宣告這件事情。「不能就此遺忘。」他多年的礦下工作經驗也無法解釋此現象,唯有一解,那就是,上帝為他們吹進了生命的微風。即使他沒能見證奇跡,成了塌方的遇難者,那也沒關係,因為他深信,在那搖曳的火苗中,他再一次見到了神跡:上帝的呼吸讓他存活,給他注入了生命之氣。他輕鬆了下來,呼吸更順暢,感覺也更舒服了些。

鑽探聲隆隆地持續著,有時會停下來,一停就是好幾個小時。只剩殘酷的寂靜,只有他們的呼吸或咳嗽聲。鑽機又停了,自詡為運動家的埃迪森·佩納想:這簡直要瘋了。他旁邊的人說:「上面那群傢伙在幹什麼啊?」埃迪森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他是一個敏感善言的傢伙,在「絞刑架」降臨斜坡道困住他們之前,就早早適應了人類生存的愚蠢循環。之前他曾抑鬱到要自殺,而每次下井深入大山深處,他都會感到生命的終結。「礦裡,死亡無處不在。我很清楚這點。其他人也瞭然於心。你若跟外面的人講這些,沒人會信。他們覺得,你是在講科幻故事吧。」對埃迪森而言,平常日的每次下礦都是與存在主義真理的碰面,而這一真理,多數人只有在生命終結前才會領悟,那就是:我們終將一死。死亡一直在等待我們。或許,此時就是大限,未知的等待終於要結束了。這就是他的感受,尤其是當鑽機聲停止,山洞內的寂靜持續了兩小時、三小時之久時。現在,鑽機都停了。他們已經放棄了。四小時。五小時。三十四歲,頭腦更清楚、更警覺的他意識到,人類確實渺小脆弱。人總是在這生死的循環之中,從陽光、鮮活的生命到永久失聰、黑暗的死亡之旅。只是,他的行程才剛過半。「我感到一種空虛。身體上的空洞。」他後來說。寂靜時,有工人會鳴笛,希望外面的人能聽到。可聽到這些噪音,埃迪森就會想:這些傢伙多單純,多幼稚啊。我們在地下七百米深!沒人能聽到!沒人!或許,埃迪森比其他人更強烈地感受到了命運的降臨,它就像一頭憤怒的怪物,寄居在他咕嚕作響的胃裡,在裡面汲取耗盡他的生命。八小時。九小時。還是沒有鑽機聲。沒人來救他們了。埃迪森盡力對抗著身體內越來越大的空洞,想要擺脫它,他在避難所的地面上來回翻滾,眼神瘋狂迷茫。在礦友們看來,他似乎瘋掉了。

事實是:來礦場之前,埃迪森早已有點失常。不像馬裡奧·塞普爾維達那般外向,他屬於更陰暗孤僻的自省主義者。以往工作日裡,不止一次有工人說他「瘋了」,因為他總想違反安全規章。比如,礦裡有規定說,任何人不得在井裡單獨行動。在地底下一個人四處遊蕩簡直是自尋死路,因為隨時可能會不小心踏入懸崖,或被落石砸到,而身邊卻無人能聽到呼救聲。他那種無所謂的態度,還有眼睛裡瘋狂的神色,讓阿萊克斯·維加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蘭博」(Rambo)[2]。礦下,埃迪森總是單獨行動,在危險的礦洞裡發呆。有一次,他在常路過的地方發現了一塊巨大的落石,一旦被砸會立刻喪命。

在等待鑽機聲響起之時,埃迪森覺得自己孤單落寞。岩石掉落的轟隆聲,灰白石牆上的紋路,牆面上無數齒尖狀的邊緣,還有越來越臭的氣味,這一切都表明,他和礦友們受困此地,正在接受懲罰。上帝怎能如此對待我們?埃迪森想道。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此處,毫無光亮,這一定也是審判。「周圍的黑暗讓人無限絕望。」他後來說。埃迪森是一名電氣工程師,他幫伊利亞內斯在避難所和旁邊通道安上了電池和幾個燈泡。但有一次,電池沒電了,周圍的一切瞬間都被黑暗吞噬。「那時,真覺得像在地獄一樣。那徹頭徹尾的黑暗就是地獄。」地面上,埃迪森也處在一段激烈混亂的感情之中,口語中這也被叫作「如地獄般」。他和愛人隔空扔東西,彼此間的愛恨情愁讓他們刻薄相待。但是此刻,這裡是真正的地獄。微弱的燈光恢復後,眼前的景象讓他心生絕望,彷彿自己正置身於煉獄中的地下墓穴,如黑暗時代(Dark Ages)[3]末期某位虔誠的意大利詩人所描寫的那般。他看到周圍的大家,睡覺的、醒著的、時睡時醒的;有人躺在紙板上,有人在帆布上,臉上被煤塵和汗水弄得黑乎乎、髒兮兮。他們在避難所和外面的成排通道裡,這些在岩石中鑿砸出來的通道一直向下通到地球赤熱的中心。「從這一切看來,我的時日已到。」

或許,還沒到。因為,十二個小時漫長的寂靜之後,又傳來了鑽機的聲音。砰砰砰,梆梆梆。砰砰砰,梆梆梆。這種救援的聲音讓他感到安慰,他默默高興了一兩個小時。可是,它又停了。「這次寂靜徹底摧毀了我們。因為,你會有被拋棄的孤單感。沒有任何積極的暗示,信念瞬間坍塌。信念也不會完全盲目啊。我們脆弱、渺小,我深知這種孤獨無助、沒有出路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信念一點點消耗殆盡。人們都說,要堅定信念,但那根本就是騙人的。很多同伴都會說這樣的話。但我不會。聽有人這麼說,我簡直想殺了他。」

埃迪森想活著,為了活下去,他幾乎動也不動。有人批評說,他和其他人不願離開白地磚和鋼筋門的避難所,就知道躲避。可對埃迪森來說,這才是最理智的做法。確實,連飯都沒的吃,最好就是坐著等待。「我在保存體力。有時,也會出去走走。但後來上廁所時,我發現腿都不靈活了。我真覺得疲憊。我想,人都有智力,求生的本能。所以,我不會沒事找事兒,到頭卻被累死。很多人都那樣。」

埃迪森周圍,大家都很受傷、很憤怒,很多人一直在痛訴或哀悼。「他們會說,『等我出去了,我要做這、做那。』」埃迪森如是說,「還會說,『真後悔我不是個好父親。』有人問,『你有幾個孩子啊?』然後,他的眼裡就噙滿了淚水。看著旁邊的人,你就會意識到,那傢伙比你還絕望。這就是偉大的真理:在礦下,沒有英雄和凡人之分。」

是的,他們都不是英雄,只是一群擔驚受怕的凡人。他們灌下大量的髒水來填充咕嚕亂叫的胃部,飢腸轆轆地等到中午,再聚在一起吃一頓飯。吃飯前,高個子、禿頂的喬斯·安立奎會先說一段祈禱文,然後再講幾句禱告的話。有時候,他憑記憶講述《聖經》中的故事。比如,比較符合當前情景的,有被鯨魚吞掉的約拿(Jonah)[4]的故事。上帝派約拿去某個村落履行使命,但是約拿違反上帝旨意,乘船朝相反方向而去。「約拿脾氣暴躁,」安立奎講道,「所以,上帝便要施壓於他。」上帝讓海上刮起大風暴,船被吹翻,跟約拿同船的人意識到,他才是上帝憤怒的原因。於是,他們便把他扔下海,他隨即被鯨魚吞掉。「違抗絕不是好事。」安立奎如是說。約拿到了地獄的深淵,到了「深腹」(depths)之中,牧師記起了《聖經》某篇中的用詞,西語中作「profundidad」。此刻,身處大山之腹,聽上帝之子說到這個詞,塞戈維亞印象深刻。幾小時後,他在日誌中寫下了這個詞。

「我進到大山深處。」《聖經》文如是說,「大地,和她的柵欄永遠可見。」約拿將自己交給了上帝,他說,上帝帶他脫離了「腐朽的」生活,他承諾會用「感恩之辭」表達對上帝的敬意。然後,上帝命令鯨魚將約拿吐出。此處,可怕之地,被石牆困囿,這個故事帶來的觸動比任何教堂的布道都要大:好像,他們就在《聖經》寓言中,喬尼·博瑞斯說。

他們沒吃一頓正經飯,已經存活了兩周。接下來,很有可能還吃不到飯,他們身上發生的這一切似乎都有深層的含義。維克多·塞戈維亞以前幾乎不去教堂,但現在,他幾乎也算天天出席。因為,隨著每次祈禱的結束,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那就是,這三十三人的統一是神聖無比的一件事。事故發生前,維克多在日誌中寫道,他覺得教堂是有罪之人前去祈求寬恕之地。但是現在,安立奎傳遞給他的信息是愛和希望。牧師的外觀也發生了變化:如此濕熱的環境下,他脫下了襯衫,剪短了褲腿,穿一雙撕裂成涼鞋樣子的靴子四處走動。他光著膀子,僅有的幾根頭髮被汗水打濕成縷,禿頂的腦袋上貼著亂蓬蓬的劉海。他就這樣訴說著上帝之語,看上去就像一個住在沙漠山洞裡的瘋狂神秘主義者。這種感覺特別強烈,因為訴說之時,他看起來很堅定、深信不疑。耶穌愛你的內心,牧師如是說。後來,維克多記下了他的話:「尋找上帝,你會懂得,他愛你,你會找到平靜。」對維克多而言,這就像是個啟示。「現在,我知道,感恩之人也去教堂,因為他們曾被上帝的恩慈所感動。」他寫道。

另一次布道中,安立奎講述了耶穌五餅二魚餵飽五千人的神跡。然後,他帶領大家祈求上帝保有他們少量的食物,讓它可以維持更久,因為他們就快沒的吃了。

「牧師祈禱說,請賜予我們大量的食物,」馬裡奧·塞普爾維達後來說,「之後,我看到一個傢伙走到裝食物的箱子那,想要瞅瞅,食物是否真的多了起來。」

可是,每次打開箱子,食物都越發少了。大家開始四處搜索,看能不能找到可吃的東西。塌方那天,喬尼·博瑞斯沒能阻止眾人哄搶食物。現在,他看到有人撿起扔在地上的金槍魚罐子,拿手指摸了摸裡面,放到嘴裡一個勁兒地舔著:喬尼從未想過,像他一樣收入不錯的大男人竟會淪落至如此地步。其他人開始翻騰垃圾桶,找到橘子皮,洗洗也吃掉。喬尼自己也吃了一個棕褐色的梨核兒。「吃起來還不錯。飢餓太可怕了。」維克多從垃圾堆裡找到一塊嚼了一半的水果,也吃掉了。8月11日,週三,回憶起在科皮亞波看到窮人翻垃圾堆的情景,維克多在日誌中寫道:「我們管不了那麼多了。大家以為,這種事兒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可是,看看我,吃果皮、吃垃圾,只要能充飢就行。」來自玻利維亞的移民卡洛斯·馬瑪尼也在地上掃視著,看能否找到小蟲之類的東西:看到了,他肯定會抓住,放嘴裡吃掉。但是,就跟沒有蝴蝶一樣,這裡也不可能出現甲蟲或毛毛蟲。「我沒看到蜘蛛,也沒有螞蟻,什麼都沒有。」

大家都很虛弱,在十度斜坡上來回走動也越發困難。無力感越來越強,尤其現在,避難所裡到處是水,是救援鑽機排放滲進來的污水。地上全是泥巴,都能沒過靴子;車輛開過時,也打滑。有幾個人開來鏟車,想建個類似堤壩的防護牆來阻擋水和泥巴,但是很快就壞掉了。馬裡奧·塞普爾維達走在泥巴上,袒胸露背,渾身煤煙,滿臉的困惑和擔憂。他沒說話,大家看著他的身影走遠了。他臉上的鬍鬚又黑又密,跟滿頭奇異果樣的毛髮有一拼。他走到機修工們所在的海拔一百九十米,跟那裡的人講了他的感受。他覺得葬身這裡非常丟臉,大家都讓他打起精神。後來,回到避難所,他設法睡了一覺。維克多·塞戈維亞看到,他說起了夢話,大喊兒子的名字:「弗朗西斯科。」這一情景讓人看得心疼:人到中年,如此渴望與兒子相見,竟然只能在夢中實現。然後,馬裡奧就醒了,看起來沉悶頹廢。如此能言善辯的人,突然之間,竟就一言不發了。

大家注意到,卡洛斯·馬瑪尼格外沉默,自己孤單地在避難所一角,好幾天也不說一句話。睡在他周圍的二十幾個人覺得,這個玻利維亞年輕人過分的沉默實在是恐怖,很令人不安。其實,卡洛斯只是恐懼和疑惑。他第一天下礦工作就遇到了這種事,而其他人似乎都彼此熟識,或有親戚關係。他很害怕,因為大家一直在爭吵討論:比如,到底會不會被救出去;或者如果沒被救的話,該怪誰。「我不知該信賴誰。」

此時,馬裡奧·塞普爾維達踏著瘋克樂(funk)[5]舞步在四處溜躂。突然,他打了個響指,然後雙眼直直地盯著馬瑪尼。避難所裡,大家都在圍觀。他站起身,對這個玻利維亞小伙兒講話。「跟大家一同被困在這裡,你跟我們一樣,也是智利人。」馬裡奧大聲說。在智利,很多工人憎恨玻利維亞移民,就跟其他國家的人也會排外一樣。大家都知道,在智利生活的玻利維亞人並不輕鬆。「你是我們的朋友,是兄弟。」馬裡奧又說。他講完後,大家都熱烈地鼓掌,有人還抹了抹眼淚。確實如此:他們要一起葬身此處——沒有任何人,即使是玻利維亞人,該遭此厄運。卡洛斯看他們玩多米諾骨牌好幾個小時了,有人便邀請他加入。他從未玩過,大家給他講了規則。很簡單——一共二十八張骨牌,點對點成雙——卡洛斯學得很快。他意識到,這一輪輪的遊戲讓漫漫長夜顯得不那麼難熬,黑夜也不那麼黑暗。幾輪遊戲過後,他贏了一局。然後,又贏了一局。很快,他就所向無敵了。

「他又贏了?怎麼可能?誰教會這個玻利維亞小子的?」

在智利,男人之間稱兄道弟後,就開始了各種戲謔打趣,這叫「探探你的底兒」。會打趣又不會引起打鬥,這是難能可貴的技巧。這群人中,維克多·扎莫拉最善此技,這也是大家沒法生他氣的原因之一,雖然他帶頭搶了應急食物。任何時候,維克多都能讓避難所裡的一半人嘲笑另一半。看看那個馬裡奧·戈麥斯,又拿著木頭貼在牆上聽。鑽機很近了嗎,馬裡奧?從哪個方向來的?然後,維克多就站起身,學著戈麥斯的樣子,像拉布拉多金毛狗一樣用手指著某個方向。有時,戈麥斯沒在場,扎莫拉也會伸出三個手指頭比劃——礦工們都知道,這是打趣手指傷殘的戈麥斯呢。但是,在當時的環境下,這一幕看起來好笑極了。從這邊!不,從那邊!很近了!扎莫拉拿戈麥斯開的這個玩笑很有趣,接下來的好幾天,大家還反覆轉述,大笑不止。

最終,為了讓馬瑪尼也融到圈子裡來,塞普爾維達也跟他開了個小玩笑。跟其他笑話一樣,他戲謔的正是讓他沒有歸屬感的原因。

「馬瑪尼,你最好期望會有人來救咱們。要是沒有的話,你這玻利維亞人,肯定是我們首先要吃掉的一個。」

馬瑪尼並沒太在意這個笑話——這幫智利人能有句正經話嗎?「我從沒想過,他們會吃掉我。」馬瑪尼後來說。但是,聽到這笑話後,勞爾·巴斯塔斯卻想:這次,那個瘋子馬裡奧可太過分了。還有幾個人也有這樣的感受。跟這群十天沒吃過正經飯的人講吃人的笑話,這可真夠瘋狂的。他們真的要餓死了。有人想,其實,他們或許還真會吃掉第一個喪生的人,這也不是沒可能。「我知道,馬瑪尼當天晚上都沒睡好覺。」弗洛仁科·阿瓦洛斯說。這個恐怖的死亡幽默也讓勞爾很是不安:他不確定,如果真到了餓死的程度,大家是否還能團結一致。塔爾卡瓦諾海嘯後,人們很快就屈服於低俗卑鄙的本能。塞普爾維達是個情緒多變的傢伙,現在勞爾可知道,他在親友眼中是什麼樣子的了:他是一個不能完全掌控自己情緒的人。這一刻,他會說愛你;可下一刻,就會威脅恐嚇你。很有可能,他會為了生存不擇手段。

即便大家都虛弱無比了,馬裡奧也還會找碴兒打架。他跟奧馬爾·裡伊加達為鑽探的事兒爭吵了起來。上歲數的奧馬爾以前在鑽探隊幹過,每次鑽機停止,或偏離既定軌道時,他都會憑經驗告訴大家原因。又是一次長時間的寂靜,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奧馬爾又跟大家說別擔心,並提醒大家別忘記他可幹過鑽探,知道鑽探的一些操作流程。「他們沒有放棄,」他說,「必須得加固一下鑽孔……」到現在,大家都明顯出現了營養不良和飢餓的新症狀。走到廁所很費勁,可到了後,下蹲又是無盡的折磨。身體想要排泄,可使勁的過程太痛苦了,並且最終的排泄物也奇形怪狀,大便都是鵝卵石形狀的小球,跟石頭一般硬。對那些在農場或鄉下長大的人來說,它們看起來很像羊糞或駝便。

跟其他人一樣,馬裡奧·塞普爾維達也開始便秘、筋疲力盡、驚恐萬分。最後,他受夠了這個白髮老頭兒的屁話。「你總是這麼說!」他朝奧馬爾吼道,「你在騙人。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就是傻子!」

「你不能這樣說我。」

「快住嘴吧!」

奧馬爾站起身抗議,並威脅地朝馬裡奧走近了幾步,完全不在意這個像狗一樣的傢伙比他高、比他壯、比他年輕。「走,找個地方,一決勝負吧……就到下面水窪旁邊。」

在幾個人的注視下,這倆人從避難所附近的休息區離開,沿著斜坡道往下走去。他們走進一條邊道,那裡救援鑽機滲漏下來的水積成了一個水窪。馬裡奧邊走邊想,他得好好教訓下這個煩人的老傢伙,這樣才能發洩內心噴湧的怒氣。但是,那水窪得有一百米遠,還得一兩分鐘才能走到。就在去的路上,他的怒氣消失了。這個老傢伙似乎下決心要打一架,肯定不會退縮。看著他,馬裡奧突然意識到,他跟自己一樣絕望、飢餓,在這半死不活的狀態下,兩人還要打架鬥毆,這得多蠢啊。

「我看著比我年長的這個老傢伙,心想:如果我這頭小公羊打傷了這頭老山羊的話,可有的解釋了。而如果這老山羊打敗了我,那我就更得好好解釋一番了。」等到了水窪旁,他們面對面時,安全帽上的光束照射在彼此的臉上,馬裡奧突然咧嘴笑了起來。他講了自己剛才有關小羊和老羊的想法,向奧馬爾道歉,並給了他一個滿是汗水的真心擁抱。他們很餓,都要瘋了,但他們仍然是好兄弟。「抱歉,兄弟。請原諒我。」奧馬爾舒了一口氣,精疲力竭。他們一起走回了避難所。聽到他倆走近,其他人都站起來,或坐直了,期待看到兩個互毆的傢伙。但是,這倆光著膀子、滿身煤煙、飢腸轆轆的傢伙,就跟老朋友一般有說有笑地走了進來。

胡安·伊利亞內斯給海拔一百零五米和九十米都安上了燈,但隨著時間的流逝,礦燈都變暗了,或直接熄滅了,這種身處黑夜的恐怖越來越強烈。阿萊克斯·維加記起了一個有關礦工的傳言:黑暗中待太久的話,人就會瞎掉。加利古洛斯也記起,有幾次,礦燈突然滅了,他也陷入徹底的黑暗之中:人很快就會失去方向,這種無助、迷失的感覺很嚇人,你不得不伸手四處摸索,尋找附近的牆壁。後來,伊利亞內斯發現,他可以用車上的發電機給礦燈充電,自此黑暗才不再那麼令人畏懼。

最後,那些行動派們決定,不能幹等著救援。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跡象,救援者們會放棄。於是,他們又試圖向地面傳送信號。他們手頭有炸藥和引線,可沒有雷管,因為塌方那天礦裡並沒有爆破安排。但喬尼·博瑞斯和胡安·伊利亞內斯想法兒從引線中弄出了黑色火藥,並用牛奶盒內的箔紙包了起來,做成雷管,點燃,就可以引爆平常採礦用的硝基炸藥。他們走到最高處,等到早上八點,準備引燃自製的炸藥包。每天此時,鑽機都會停工,顯然上面正在換班。鑽探聲停止後,喬尼點燃了引線。成功了,炸藥爆炸了,威力很大,但地面上根本沒人聽到。

我們身處七百米的地下,胡安心想。他們怎麼會聽到?

鑽探聲又開始了,聲音越來越近,可以明顯感覺到石頭裡的震顫和敲擊。有些人說,「這次是衝咱們來的了。」或者,「這次肯定會打通了。」他們在各級隧道和邊道裡來回尋找,希望能找到打通下來的鑽頭。可是,聲音越來越遠,最後竟停止了。

8月15日,被困地下第十一天,維克多·塞戈維亞在日誌中寫道,大家都要絕望了。「上午十點二十五分,鑽機又停了。這次,聲音又走遠了。真不知道上面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這麼長時間還沒打通?……阿萊克斯·維加朝克勞迪奧·雅尼茲(Claudio Yanez)大吼了起來,因為他整日睡覺什麼也不干……」其實,要做的事情還很多:主要是從更高處往下取水。第二天,維克多又寫道:「幾乎沒人在說話。」8月17日,他看到有幾個礦工聚在一起,低聲嘀咕。「他們要放棄了,」他寫道,「我覺得,上帝讓我們從塌方中活下來,肯定不是為了餓死我們……大家都皮包骨頭,肋骨也外凸了出來,走路時雙腿一直打顫。」

鑽探聲停了好幾個小時,大家四處走動尋找聲響,後來聲音又開始了。鑽機在石頭裡咚咚梆梆響了一整天,突然希望好像又近在咫尺。大家又開始談論之前說要做的準備。他們找到了一罐紅色噴漆,平時用來在牆上噴方形或圓圈來指示道路。如果鑽機打通,他們就給鑽頭噴上紅漆,當操作員收回鑽桿時,他們會無疑地確認,地下還有人存活。喬斯·奧捷達曾在世界上最大的礦場厄爾特尼恩特工作過,在那裡的入職安全培訓中,他學到傳遞給潛在救援者的信息必須包括三條:受困人員數目、地點以及人員狀況。他用紅色馬克筆在方格紙上寫下了這些信息,只有七個字。准爸爸理查德·比亞羅埃爾在工具箱裡一通亂翻,尋找最結實的金屬工具,最後他翻出了一把大扳手。鑽機一旦打通,他就會用它猛力敲打鑽機鋼管,巨大的敲擊聲會順著兩千英尺的鑽桿傳到地面,而某個救援人員或許恰好會把耳朵貼在上面,仔細傾聽來自地下的生命之響。

一天後,他們清楚地確認,聽到的鑽探聲竟然來自腳底。他們沿著聲音,步行或開車前往更深處,在底下曲折的通道裡傾聽,再往下、往下,後來聲音就消失了。8月19日,塞戈維亞在日誌中記下:「我們都快絕望了。一台鑽機就從避難所的牆裡穿過,卻沒打通進來。」第二天,他注意到,「狗仔的情緒特別低落。」那天,大家只能靠喝水充飢,因為食物越來越少,只能每四十八小時才吃一塊餅乾。「鑽機沒能打通!」塞戈維亞第二天寫道,「我開始懷疑,上面是不是有只巨大的黑手,阻止救我們出去。」

他們至少聽到八台鑽機朝這個方向鑽進,可不是停了下來,就是越來越遠。幾個工人循著上台鑽機的聲音下了好幾級通道,認真聽著,他們難以置信地發現,鑽機竟然通過了礦山最深處的海拔四十米。「太可怕了。這簡直又是一次致命打擊。」一名工人說。很有可能,礦主們又將他們朝死亡推近了一步:聖埃斯特萬礦業公司提供的圖紙完全不可靠,鑽探救援人員根本無法準確定位。「他們的圖紙就是一坨屎。」他們大吼。如今,三十三人坐在黑暗中,懷疑自己會不會因這最後的侮辱而死去:被困深暗,飢餓難耐,外面有礦工想要救援,努力卻完全白費,因為這卑鄙的公司竟無法確定隧道到底在哪兒。


[1]居住於南美大草原上的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種族。——譯者

[2]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最賣座的系列動作電影之一《第一滴血》裡男主角的名字,是一位英勇無畏、打不死的英雄。——譯者

[3]公元400年到1000年,歐洲中世紀的早期,被認為是愚昧黑暗的時代。——譯者

[4]《舊約》中的先知,通常指帶來厄運的人。——譯者

[5]融合了爵士樂和藍調樂的舞曲,低音部分多重複,力度強。——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