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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隆隆的大山之內 深深的悲痛之中 六 「我們都有罪」

「希望營地」的篝火下方六百米,在避難所附近,維克多·扎莫拉和幾個礦友正在斜坡道上走著,他們在找尋維克多的牙齒。頭上的礦燈掃射著滿是石塊的地面,周圍全是可怕的黑暗,讓人不禁想萬一電池沒電了、燈滅了怎麼辦。每次輪班前,他們都給燈充滿了電,但現在已有幾個燈變暗了。在這珍貴的燈光下,他們四處找著,希望維克多那珍珠白色的牙齒能反射到光線。但一無所獲。

再往上一些,黑暗的隧道內,路易斯·烏爾蘇亞、弗洛仁科·阿瓦洛斯,還有機修工卡洛斯·安吉拉、勞爾·巴斯塔斯等人正坐著烏爾蘇亞的卡車往上走,他們要到巨石牆那裡,希望能聽到救援人員的聲響。如此黑暗中,任何聲音、動靜都被無限放大:空氣的微弱流通像是微風吹過,而身旁人的呼吸就像是有車輛經過或動物走動發出的窸窸窣窣。但是,他們並沒有聽到任何救援的響動。

烏爾蘇亞交出了白帽主管的權利,但是他依然在提建議,在響應他人的想法。現在,大家群力群策,盡力保證有事可做。卡洛斯·安吉拉、馬裡奧·塞普爾維達、阿萊克斯·維加、勞爾·巴斯塔斯、卡洛斯·貝裡奧斯、弗洛仁科·阿瓦洛斯等人都不願坐以待斃。有人提想法,大夥兒商討,烏爾蘇亞和班頭阿瓦洛斯跟大家說明礦裡的情況,頭兒和下屬共同作出最合理的決定。換作平常的日子,根本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但如今,一人做主顯然不是最佳策略。在一個煙道下面,就是馬裡奧和勞爾想要爬上去找出路的那裡,他們點著了手推車上的一個小輪胎,還有一個從機器上卸下來的浸過油的過濾器,希望冒出的煙能升到地面上,讓人們知道他們還活著。可是,煙卻只是在隧道裡盤旋,根本不往上走。不知為何,深坑旁工作間裡的微風總是不穩定,好幾個小時了,一直在變來變去。後來,空氣終於循環往上升了,他們抓緊又點了一次火。一縷青煙緩慢上升,縹緲著消失在手電照不到的地方。他們覺得,這煙可能連煙道頂部都到不了。接下來,他們又把引爆線塞到煙道裡的膠管中,然後點火引燃。這些膠管是用來傳輸電話線、電線以及壓縮空氣的,理論上,引線燃燒散發的刺鼻煙味會順著管子傳到地面上,只要有人聞到氣味,就會知道底下還有人活著。當然,塌方的巨石也可能切斷了管子,但他們還是決定一試。這次,煙確實進入了管子裡,也向上升去,但是沒人知道它會升到多高。他們又到了一個下面堆滿石頭的煙道處,有人認為如果把石頭清理掉,或許能爬上去到另一個出口。馬裡奧開鏟車鏟出石頭,可根本就鏟不完,因為鏟出多少,上面就落下多少。「那輛鏟車都用壞了。」馬裡奧回憶說。他們還考慮用鋼條和橡膠管造一個梯子,但又很快意識到,這可能連一個人都負擔不了,並且手頭的一把電鋸也鋸不了幾根鋼條。後來,他們把車開到巨石前,使勁地按喇叭,還用大鏟車的鏟子猛烈地敲打石牆。然後停下來,關掉礦燈,仔細、安靜地聽著,聽黑暗中是否有回應:喇叭聲或是擊打聲。但是,什麼也沒有,一片寂靜,只有擋路的巨石,只有支著耳朵的他們。

就在這十幾個人忙著找出路的時候,多數人還是選擇待在避難所裡。「他們不吵也不鬧,這還不錯,」烏爾蘇亞後來說,「也沒有打架。」但是顯然大家已經分成兩派了,「行動派」和「等待派」。行動派們大多會積極想辦法,不願意屈從於被埋的處境,他們覺得那群乾等著救援的傢伙都是膽小鬼,不敢離開避難所,因為在坍塌的大山中匆忙逃命的記憶還清晰如昨,想來都令人膽戰心驚。

在垮塌的大山中,小小的避難所彷彿是唯一的安全之地:有堅硬的鋼門,鋼線網眼圍欄覆蓋著石牆內部,頂上還掛有鋼筋網,防止碎石掉落傷人。但這些其實也不堪一擊。避難所也深處礦山之中,跟斜坡道和其他礦洞一樣,只不過門前有一塊藍白色的標牌寫著「緊急避難所」(REFUGIO DE EMERGENCIA)。避難所裡有裝應急食品的箱子,牆上掛著急救箱,還貼著一張雜誌上撕下來的裸體女人的畫頁。事故發生後的頭幾個小時裡,避難所裡依然乾淨整潔,就像富蘭克林·洛沃斯專門清掃整理過等待皮尼利亞的檢查一樣。這群傢伙也遵守藍牌子上寫的「請勿亂扔垃圾」的規定,把垃圾扔到垃圾簍裡。還有一個小電子溫度計,上面顯示二十九點六攝氏度。

第二天中午,三十三人全部聚在避難所裡,等馬裡奧·塞普爾維達分配「午餐」。他擺好了一排塑料杯,三十三個,往每個杯裡挖了一匙魚罐頭,又倒了些水,算是做好了湯。然後,每人分了兩塊餅乾。「請慢用,」他說道,「這很美味。慢慢吃。」大家紛紛去取杯子,有些人還排起了隊。這午間的一餐簡單之極,不到三百卡路里的熱量,他們必須撐到第二天中午。

被困的頭幾天,大山還轟隆作響了好幾次,好像又要塌方爆炸一般。更多的人決定到避難所裡面或附近休息。「我試著在外面待著,但根本睡不著,睡著了也會睜一隻眼。每當大山又發出聲響時,我就匆忙跑到裡面來。」洛沃斯如是說。很快,客廳大小的空間裡就躺下了二十幾個汗淋淋的大男人。有人用堆在裡面的塑料擔架作成了床鋪,還有的直接墊著紙板睡覺,找紙盒子當床頭櫃。對洛沃斯而言,清潔這裡確實很困難,因為人們總是拖著滿是煤煙的身體就進來躺下休息。他們整天汗涔涔,身上粘著灰煙黑塵,很快白色的地磚就被弄得黑乎乎、髒兮兮。避難所裡充滿了這群大男人的汗臭味,「我們根本就沒有水可以洗私處,」一名工人說。這裡空氣也不流通,臭味越來越濃重,好像醞釀發酵一般,簡直惡臭無比。「我聞過死人的屍體,但這簡直更難聞。」一個工人後來說。

出汗的人尤其想喝水。避難所裡那幾升瓶裝水一天就被喝光了,現在他們只能喝機器裡存的水,有好幾千加侖,本來是用來冷卻機器的。這些水從地上通過水管引進來,接通好多地下水箱,一直到礦山最深處。事故第二天,幾個人打開一個龍頭洗了個澡,但他們不能再這樣做了,因為水太珍貴了。為了保護用水,卡洛斯·安吉拉讓胡安·伊利亞內斯把上面水箱的軟管關住並封了起來,這樣就沒人可以在下面放水洗澡了。

現在,他們正在用這個水箱裡的水。塞普爾維達組織大家三人一組,每兩天一次,開車去取水。他們把水裝在一個六十升的塑料桶裡,運回來後再分裝到各自的塑料瓶。大家看著瓶子裡髒兮兮的水,心裡想著這可怎麼喝?這能行嗎?塌方前,他們經常在這些水箱裡洗手套。而塞普爾維達,一個抑制不住的衝動,還會跳進去洗個澡。很快就有幾個人意識到,他們都在喝他的洗澡水。噁心卻又可笑。他們用手電筒微弱的光亮照著瓶裡的水,能看到水面上一層黑橘色的薄膜,還有幾滴汽油。一個工人覺得,這水聞起來就像滿是鴨子糞便的池塘水。可是,儘管很噁心,幾口水就會把飢餓趕走。

剛開始幾天,飢餓尤其難耐,隨時隨地都會覺得很餓。突然,他們都不能排便了,儘管會有排便的感覺,但胃裡空空如也。富蘭克林·洛沃斯過去是一名職業運動員,所以他很快就適應了當前的身體狀態。他坐在避難所裡,開始目測大家的健康情況。顯然,馬裡奧·戈麥斯,少了兩根手指的卡車司機身體最差。他患有矽肺病,咳嗽不止。聽他咳嗽,好像就能看到他的過去,彷彿咳嗽也從當礦工的爺爺那裡傳承了下來。這個老傢伙(viejo)能挺過去嗎?洛沃斯心想。「老傢伙們」確實挺不過去。喬斯·奧捷達患有糖尿病:一天僅吃兩塊餅乾,他會休克嗎?一兩天後,維克多·塞戈維亞全身突發疹子。是溫度太高所致?還是神經性的?或者兩者都有?吉米·桑切斯,最年輕的礦工,好像突然變成了老頭兒:他根本就不願起來,昏昏欲睡、無精打采。很快,這種消極情緒就傳染給了其他人。

為了避免絕望,大家都在聊天、開玩笑、講故事、想像救援。喬尼·博瑞斯給馬瑪尼和桑切斯等年輕沒經驗的礦工們講起了礦場的結構,還給他們畫了一張圖紙。「看,這裡就是我們所在的海拔九十米,」他說,「我們能步行到海拔一百九十米,然後再通到二百三十米,再到三百米,四百米。」

「然後,我們就自由了!」維克多·扎莫拉,阿里卡來的流浪漢,在黑暗中大聲歡呼,「我們直接爬出去得了!」他一頭亂蓬蓬的卷髮,寬寬的娃娃臉上散發著興奮的光芒,他像瘋癲的喜劇演員般咧嘴而笑。他正在攛掇喬尼繼續下去,可是喬尼並沒有意識到。

維克多,頭一晚上帶頭搶吃應急食物的傢伙,比身邊的任何人都表現得鎮定自若。「我們一定能出去,」他不斷跟別人講,「別擔心,他們會找到我們。」換做平常的一天,一班的工人們會無情地打趣彼此取樂,而現在,維克多正在戲弄喬尼,好讓周圍的人放鬆。「咱們有救了!」他露著牙齒大笑著說道,「只要爬到海拔四百米,然後走出去就可以了。」

「呃,不行,」喬尼依舊正經地說道,「因為四百米那裡的石頭就跟玻璃一樣,非常光滑,根本抓不住,不可能再往上爬了。」

聽到這些,維克多故意露出了嘲弄的驚訝。「你是個傻蛋嗎?」他問,「我們費力爬到四百米,就是去找死嗎?」然後,他就大笑起來,這笑聲感染了塞普爾維達。他也重複著「傻蛋」,也笑了起來。突然,所有的人都開始嘲笑起了喬尼。

喬尼·博瑞斯生活在兩個難纏的女人中間,他並不在意工友們如此取笑自己。相反,他很樂意看他們笑,因為晚上,當他們睡覺或努力入睡的時候,看起來是那麼可悲、那麼脆弱。喬尼看到有人的手開始抖動,還有人的胸部震顫起來。他很理解這些人的處境,他們出現的是酒精戒斷反應。這些天裡,他們從垃圾裡找煙蒂,晾乾煙草,吸捲煙來滿足尼古丁需求。但是,地下可沒有酒精來平復緊張的神經。這些強壯的男人,沒了這點發酵、蒸餾的「日常用藥」,竟然淪為如此虛弱的狀態,太可怕了。酒精戒斷反應會在末次飲酒後十小時內出現,在停止飲酒後四十八小時或七十二小時達到高峰,其他症狀還包括易怒、抑鬱等。當然,事故後,這些情緒早就已經很多了,怒氣大多都是衝著路易斯·烏爾蘇亞。可他恰好不在場,並沒有聽到大伙對他的抱怨。「他真是沒用,」他們都說,「都是因為他,咱們才被困在這裡。」

有些人還有第一天哄搶食物剩下的餅乾。有時,他們會悄悄溜到別處去吃,這個秘密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被困第一天,塞普爾維達帶頭清點剩餘食物的那天,艾瑞·泰特納抓起了扔到垃圾裡的幾盒壞牛奶,都已經凝塊了,可他還是全喝了,並且也沒有不舒服。有時,他還拿此開玩笑說:「就因為那些牛奶,我也得比你們活得久。」

在避難所裡,大家有大把的時間玩笑逗樂,但也會輕易陷入長時間的自我反思中。「大家都有一種強烈的無助感,」維克多·塞戈維亞在日記中寫道,「我們不知道是否會有人來救我們,也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情況,因為在這深暗之中,我們聽不到任何聲音。」維克多是大鏟車司機,來自科皮亞波一個老家族。在四十八年的人生中,他從未走出過阿塔卡馬地區,離此地四十五英里遠的卡爾德拉港(Caldera)是他去過最遠的地方。小學五年級時,他因為打架被學校開除,但他文筆不錯,因此從被困那天起就開始寫日誌。他先給五個女兒寫了一段寄語,說如果這裡真成為他們的葬身之墓,那這些文字或許能到達她們手中,撫慰她們受傷的心靈。8月5日前,聖何塞還正常運行時,他帶來一支筆和一些方格紙,謄寫鏟車測量器上的信息。另外,他還拿來一些操作機器時需要填寫的表格複印件。現在,他用這些紙和筆來記錄自己和工友們的地下生活。第一篇日誌裡,他講述了塌方發生前的事情。整個下午和傍晚,他都在跟表弟巴勃羅·羅哈斯(Pablo Rojas)喝啤酒。表弟人稱「野貓」,如今也被困地下。他們倆哀悼了巴勃羅父親的去世,還追憶起孩提時在科皮亞波河裡玩過的遊戲,那時河裡還有水流過。在他倆跌跌撞撞回家的路上,醉醺醺的維克多還停下來吃了四個熱狗。本來,他覺得自己肯定沒法第二天早起上班了,甚至把床頭的鬧鐘都關掉了。可沒想到,第二天早上,他按時醒來趕去了礦場,沒有一點兒醉意。

日誌中,他還寫道,礦場總經理卡洛斯·皮尼利亞在礦山於上午十一點半發出爆炸巨響後,依然開車離開礦場,無視工人們對礦山安全的質疑和撤離的請求。他還描述了塌方的可怕,斜坡隧道彷彿要將人擠倒一般。寫完後,他簽了名,準備睡覺,周圍的石牆和頂子都隨著遠處的霹靂聲震顫起來。每聲巨響都意味著可能又會發生塌方,或許最後一次大塌方會連這避難所、這鋼門和防護網一併吞噬掉。

被埋地下的第三天早上,維克多三點半就起來寫日誌了。他列出了女兒的名字。「孩子們,很遺憾,命運只允許我跟你們生活到8月5日……現在,我覺得很餓、很虛弱。我要窒息了……好像要瘋了一樣。」

當礦山安靜下來,有人就把耳朵貼到牆壁上,因為談論過太多鑽機救援的事兒。大家都跟癡迷了一般,不時地支著耳朵傾聽救援的聲音。「聽到了麼?」一個人說。「我好像聽到了!你呢?」維克多說,是的,我也聽到了。「騙你呢,」他又接著說,「我什麼也沒聽到。」但是,他覺得必須讓大家打起精神,因此又說:「聲音很弱,但我覺得也聽到了。他們要來救我們了。」

喬尼·博瑞斯也把耳朵貼到石頭上。「這就跟聽貝殼一樣。」他後來說。什麼也聽不到,又什麼都能聽到,你甚至能聽到大海波濤洶湧的聲音,可挪開耳朵你就會意識到一切都是幻想。

如今,這些人更是明確地分為兩派。在海拔一百零五米附近睡覺的一名機修工把避難所裡那些消極的否定者們稱為「部落」。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在兩派人之間來回奔走,例如塞普爾維達。他發瘋般地忙碌著,說話聲音很尖、很樂觀。避難所裡,他粗俗的自言自語調動起很多人的情緒,比如馬瑪尼、吉米·桑切斯、埃迪森·佩納等。但他性情飄忽不定:這一刻風趣、鬥志昂揚,可下一刻就突然怒氣沖沖,要找事兒打架;或者,突然就悶悶不樂、出神不語。喬尼·博瑞斯坐在避難所外面,看到塞普爾維達陷入一種瘋狂、憤怒的絕望之中,一直在來回走動著。「他一直有點焦慮。我看到他在斜坡道裡上下走著,突然停下來,大聲喊道,非常大聲,『我要祈禱!』」周圍躺著和坐著的人都被嚇了一跳,好幾個人都覺得,他好像鬼怪附體的街角預言者一樣。

「我很憤怒,」塞普爾維達大聲吼道,「我覺得很無助。」到現在,大家都渾身汗淋淋,開始脫掉上衣。而塞普爾維達,這個如狗一般忠誠的傢伙,看起來要更熱、更濕、更髒,也更加絕望。畢竟,他一直沒停下來過,不是爬上煙道逃生,就是忙著搬石頭,或來回傳遞信息。一個工人覺得,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個突擊隊員」,全身都是黑的,在森林裡戰鬥。馬裡奧雙膝跪地。「你們誰想祈禱,來加入我吧。」他說。喬尼看著他,心想:我們出不去了。狗仔知道。他想跟上帝搞好關係。他覺得我們得跟上帝交談,請求上帝的寬恕。

塞普爾維達事後回憶說:「我對礦主們非常憤怒,因為他們沒有對我們的安全負責。我憤怒,是因為這太不公平了。我的生活已經如此艱辛了,可現在,這一切還是發生了。」他會死去,慢慢地窒息,餓死,在這兩千英尺的地下,在智利這處淒涼的角落,遠離家鄉,永遠離開最需要他的親人們。

事實上,幾個小時前,跟喬斯·安立奎(Jose Henriquez)私下聊天時,他就想過要祈禱。來自智利南部的安立奎高個兒禿頂,是一名虔誠的福音派信徒,而馬裡奧是耶和華見證人教會的一員,他倆算是礦場裡為數不多的非天主教教徒。事故前,他倆還探討過宗教的問題,因為馬裡奧感到有次看到鬼魂穿過自己的身體,就在地質學家曼努埃爾·維拉格蘭喪生的地方。8月5日事故發生後,他們被困地下,喬斯曾在他耳邊說:「只有上帝能救我們出去了。」現在,憤怒的馬裡奧要求祈禱。避難所及附近的礦工們吃驚又好笑地盯著他。只見他轉向喬斯,說道:「喬斯先生,我們知道你是一名基督徒,我們需要你帶領我們祈禱。可以嗎?」

從這一刻起,安立奎就成了礦友們心中的「牧師」,因為他剛一張嘴開始禱告,大家就知道,這個傢伙顯然知道如何與上帝交談。安立奎五十四歲,在礦場工作將近四十年,經歷過五次礦難,其中包括智利南部的兩次嚴重塌方,大多數人都遇難喪生。其中一次,看似靜止的大石頭突然爆炸裂開;還有一次,「無聲的殺手」一氧化碳讓他失去知覺,差點要了他的命。在地下工作的過程中,人的生命如此脆弱;可在未知的命運面前,他卻總能大難不死,這一切都更堅定了他的宗教信仰。他是智利南部塔爾卡市教堂的忠誠教徒。

「我們有特定的祈禱方式,」安立奎說道,「如果你們想按照我們的方式來,可以。如果不想的話,請另找他人。」

「喬斯先生,就按照你所知的方式來吧。」塞普爾維達說。

安立奎雙膝跪地,讓大家也照做,因為在上帝面前,我們必須謙卑。

「我們不是最好的人,但是,上帝啊,請憐憫我們。」安立奎開始了。簡單幾句話,卻讓好幾個人深受觸動。「我們不是最好的人。」維克多·塞戈維亞深知自己喝酒太多。維克多·扎莫拉太易怒。佩德羅·孔蒂斯(Pedro Cortez)覺得自己是糟糕的父親:拋棄了妻子,不去探望女兒,連父親的基本責任都做不到;他知道,自己的離開肯定對女兒有長遠的壞影響。

「耶穌基督,我們的主啊,讓我們也蒙受您神聖的恩典,」安立奎繼續道,「請看到我們此時的困境。我們是罪人,我們需要您。」避難所及附近所有的人幾乎都跪在地上,上帝面前的他們看起來那麼渺小、虔誠。安立奎似乎也更高大了。因為按照智利人及礦工們的平均身高來看,他確實也屬於高個子,而如今他更是上帝的聖徒。突然間,就在此處,在這如墓穴般的深暗之中,這一平時令人厭煩的宗教儀式正是大家迫切需要的。

「請讓我們堅強,幫我們走出困境,」安立奎說道,「凡人如我們,已無能為力。我們需要您的恩慈,幫我們渡過難關。萬能的主啊,請幫助我們。」

這群人跪著,安靜地祈禱著。在心裡,塞普爾維達背誦了《天父經》[1]中一長段絕望的訴說。「因為小時候,我就是這樣祈禱的。」

「我們在天上的父……耶穌基督主啊,您是天父的兒子,感謝您賜予我們福澤、生命和健康……今天,我請求您保護我們的家人,因為他們尚不知情。請賜予我們力量和勇氣,讓我們堅持下去,因為我們必須活著出去。」他想到大家藉以維生的餅乾主食,就又說道:「我不知如何,但請恩賜我們食物。」周圍,他看到大汗淋漓、鬍子拉碴的工友們,雖然信仰不同,卻都懺悔絕望地跪拜在此,有人閉著雙眼,也有人睜著,或在禱告,或低語,或劃著十字。他看到有人還穿著工服,也有人已經脫掉;有人在哭泣,也有人很惶恐疑惑,好像無法相信自己竟然會跪在這礦洞中,祈求上帝的救贖。

牧師又說,大家正在接受考驗,因為過去的生活充滿罪惡,所以現在,他們必須跪下,真的跪倒在地上,謙卑地祈求上帝的恩慈。我們必須認識到,我們微若浮塵,牧師說。在地上時,每次下班回家沐浴更衣後,他們就成了王子、國王、被寵溺的兒子、吃飽喝足的父親或浪漫的「羅密歐」。他們覺得,自己勞動掙錢,一家人才能生活富足。作為養家餬口之人,全家人都得圍著自己打轉。現在,大山坍塌,巨石將他們困囿於此,而這巨石之新、之完美,在某些程度上,好似神的審判。我們都有罪,牧師說,讓我們懺悔贖罪吧。我們在天上的父,請原諒我對妻女大呼小叫,一個礦工說。原諒我用藥物玷污了身體之聖廟,又有人說。在智利,大家小時候就被教導說,要用第一人稱跟上帝交流。這些人請求上帝原諒自己對愛妻的背叛,原諒自己的嫉妒心和無節制的慾望。他們請求上帝指引救援人員到來,他們在這狹小之地和深暗之道耐心等待,等待救贖,等待開始全新的生活,成為更好的人。

祈禱成了日常儀式。每次正午吃飯前,大家都聚在一起,聽安立奎布道。後來,也有其他人開始講道,比如奧斯曼·阿拉亞(Osman Araya)。他在經歷了混亂的成年早期後,轉而加入福音基督教。每天的禱告和吃飯是大家唯一聚集在一起的時間。很快,每次祈禱集會都加上了一項自我批評,大家為自己犯過的大錯小誤檢討道歉。對不起,我吼你了。對不起,我沒幫你去運水。每過一天,祈禱致歉集會上照明的燈就越少;能亮的燈,光線也越來越暗。這很可怕,因為每次禱告都意味著他們朝黑暗更近了一步,朝那最終、無窮無盡的黑暗。之後不久,胡安·伊利亞內斯從車前燈上拆下來一個別針大小的燈泡,還從一輛車(下面共十九輛)上拆下來一節電池,用幾股電線將它們連了起來。之後的祈禱就一直籠罩在這微弱的灰色燈光中。在喬尼·博瑞斯看來,昏暗的光線裡,他們似乎都顯得更高大了。他知道,這是光和影產生的錯覺,但小小燈泡下,他們或站立或跪地,虔誠地聆聽上帝的訓誡,這景象確有一些神奇。

維克多·塞戈維亞又寫了一篇日誌。在安立奎帶領的祈禱中,他哭了。他還是寫給女兒們。「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帶給你們的痛苦,」他寫道,「我願捨棄全部,撫慰你們的苦楚,但我無能為力。」他完全理解了牧師的布道,深感自己在大山、在上帝審判面前的渺小。就在同一天的日誌中,他還反思了自己的人生——「現在,我理解了,酗酒有多麼糟糕」——他開始接受死於聖何塞的結局。「一生中,我從未想過,會如此死去。」他寫道。就幾天前,他還舒服地在家,身邊圍繞著引以為豪的一切:他的音樂、礦場的朋友、舉辦的聚會等等。「我不知是否罪有應得,但這太殘酷了。」他開始跟過去道別,跟女兒們、跟父母、跟外孫們,他允諾說:「我愛你們,不管在哪裡,我都會保護你們。」幾個小時後,他又寫道:「給你們帶來痛苦,我很愧疚,知道礦場的境況,我本不該繼續在這裡工作。」然後,他告訴女兒瑪麗特薩(Maritza)如何處理他的後事,並請求她幫助母親還債。或許,最終,有人會發現他們的屍體,並把這些筆記轉交給瑪麗特薩。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維克多也算在天有靈,對家人有所照顧吧。

有人說,食物加熱後,能量更大、營養更多。於是,被困第三天,礦工們決定煮一些湯,在礦洞裡來次野餐,就在機修工們工作的車間,空氣還比較流通的那裡。他們設法讓所有人都從避難所出來,順著上坡去到海拔一百三十五米處。

在一堆灰石塊中間,他們生起了一小團火,從一台大機器上卸下了空氣過濾器的蓋子,反面朝上當鍋用。喬斯·安立奎還帶下來一部手機,他覺得可以錄下這次聚會,但是他不知怎麼用相機,就把它交給了克勞迪奧·阿庫納(Claudio Acuna)。馬裡奧·塞普爾維達是這段錄像的主要敘述者,他對著阿庫納和相機說話,那語氣表明,他深信,有一天外面的人會找到這段錄像。「金槍魚豌豆湯!」他宣佈。「先倒入八升水,再加一罐金槍魚,再撒一些豌豆。這小火一煮,我們肯定能活下去!」在他周圍,戴著黃安全帽或紅安全帽的工人們四處走動著,大多數脫了上衣,有幾個坐在火邊的石頭堆上。相機裡,一片黑暗之中,跳躍著一簇橘色的火苗。有時,阿庫納會把鏡頭對著車燈,但多數情況下,錄像裡都是一片黑暗,只能聽到塞普爾維達說話的聲音。「我們要證明自己是真正的智利人。現在,讓我們喝一頓美味的濃湯吧。」他說。阿庫納關掉了手機相機,為了省電。幾分鐘後,他又打開了,錄下塞普爾維達給大家盛湯的一幕。他用金屬杯子舀湯,杯子跟過濾器蓋子做成的鍋子底部不斷撞擊,發出「噹啷噹啷」的聲音。他把湯倒到塑料杯裡分給大家,這湯熱乎乎也黑乎乎的。

「都有了麼?」塞普爾維達問,「這還有一點,要是還有人喝的話。」他用自己的錫杯子刮了刮鍋底子,然後開始對著攝像頭跟兒子說話。「弗朗西斯科,上帝告訴我們要當一名勇士,這就是勇士的膽子。」他想像兒子正在看他,他就是一名勇士,正在給其他勇士做飯,大家不拋棄、不放棄。你要知道,兒子,勇士並不是只能殺死惡龍——或英格蘭人,就像我們最愛看的電影《勇敢的心》裡梅爾·吉布森一樣。勇士還可以拆開發動機當鍋,做湯給兄弟們吃;勇士還會用高亢的語調來振奮他們的精神。

接下來,安立奎要祈神賜福這豐富的一餐,阿庫納就關了相機,跟大家一起祈禱。所有人都謙卑地低下頭。安立奎感謝上帝賜予的食物。然後,大家坐下來開始喝「湯」。湯上還真漂著一層油,可能是金槍魚裡的,也或許就是煮湯用的水裡的汽油。坐在那裡,如此放鬆、愉快,有人回想起了大家上次的聚餐,在科皮亞波維克多·塞戈維亞家中。那是一個週三的下午,最後一個輪班結束後,他邀請一班大部分工人到家中聚餐,南部的工人們要到晚上才坐上去往聖地亞哥的客車。

這得是兩周前的事兒了,大家趕到那個以礦物命名的街道——塞戈維亞家所居住的黃銅街。阿萊克斯·維加帶了一口大鍋,他們準備做「肉湯」,一道混合雞肉、豬肉、魚肉和帶皮土豆的湯,鍋底會鋪上幾片捲心菜。按照食譜,這些都得用水煮,最後再倒點酒進去。準備齊全開始煮湯了,大家又喝了些啤酒和紅酒。當然,塞普爾維達可沒喝,他是耶和華見證人教會一員,於是負責盯著點兒鍋子。喝了幾輪後,埃迪森·佩納拿起了一隻話筒——塞戈維亞是音樂愛好者,所以家裡有很多樂器——用渾厚的嗓音唱起了帶點智利口音的英語,主要是「貓王」的歌曲,包括他的《藍色羊皮靴子》。「嗨,那可是老年人唱的歌。」佩德羅·孔蒂斯還有其他年輕點的礦工們喊道,他們在取笑埃迪森,因為他們熱衷雷鬼音樂和昆比亞舞蹈,這來自美國南部的古老音樂彷彿屬於上一代人。

是的,我們都玩得很盡興,在維克多·塞戈維亞家裡,這些人都回憶起來了。可是,聚會沒持續多久,因為大概四點半左右,「野貓」巴勃羅·羅哈斯的手機就響了。那會兒,塞普爾維達剛宣佈肉湯做好了,滿屋子瀰漫著燉肉的香味,小酒過後的大夥兒都感覺無比溫暖愜意。巴勃羅·羅哈斯和維克多·塞戈維亞是表兄弟,電話帶來消息說,巴勃羅的父親去世了。這不算很意外,因為老羅哈斯當了一輩子的礦工,退休後嗜酒如命。他經常出現在科皮亞波的廣場上,連續飲酒好幾天,還在街上乞討買酒喝。最近這幾年,他喝得越來越多,幾乎是在慢性自殺。而現在,這一天終於到來了,這給巴勃羅很沉重的打擊。他沒哭,但是表哥維克多看得出他心情很糟糕,於是就說,或許巴勃羅最好去醫院看父親一眼,不要擔心聚餐的事兒。

巴勃羅離開後,大家都沒心情吃飯了。很快,聚會就散了。路易斯·烏爾蘇亞來遲了,他趕到時,最後一個客人正準備離開。烏爾蘇亞也沒吃,那一大鍋肉湯就那麼白白浪費了。

「那麼一大鍋啊!我們一口也沒吃,就空著肚子回家了!」佩德羅·孔蒂斯大聲吼道。此時,海拔一百三十五米,大家都圍坐在石頭堆上。那時,剛煮好的豬肉、魚肉和雞肉,用白酒煨燉好,滿滿一大鍋。可現在,他們只能喝一杯用卡車過濾器蓋子煮的「清湯」,用的是塞普爾維達的洗澡水,裡面只加了一罐金槍魚泥、幾粒豌豆和一點機油調味,沒有一點鹽——就這,還得分成三十三份。

短短兩周內,礦工們的生活竟發生如此搞笑的變化:他們剛結束了一班工作,努力地開採銅金礦石;他們生活過得不錯,有酒有肉,那鍋燉肉得有一人那麼高,雖然都沒有吃成;有人的父親、叔叔從礦場退休後,喝酒致死;然後,他們又回來上班,被埋地下,拿骯髒的機器用水煮了湯,感謝上帝賜予的這些食物,再跟兄弟們一起分享。如果能從這裡出去,他們一定會跟親人們講述這個有關食物、親人和朋友的故事,一個有關兩頓飯的故事:一頓是在地上,漂亮的盤子,豐盛的食物,幾乎沒人吃;另一頓則在地下,飯少得可憐,可人人都把塑料杯底舔了個精光。

吃完飯後,有幾個人特別興奮,因為他們說,聽到遠處有鑽機的聲音。

「我都感到振動了,」有人說,「我聽到了。」大家都安靜下來,看自己能不能聽到。

「騙人,什麼也感覺不到。」有人回應。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又討論了一會兒,後來,連那些說感到輕微振動的人也都承認,振動停止了、消失了,或原本就是他們想像的,根本就不存在。維克多·塞戈維亞撲倒在避難所外斜坡道的泥土上,又開始寫日誌來竭力擺脫抑鬱的情緒。「這裡,沒有白晝,整天整天的黑暗、爆炸。」他描寫了身邊睡覺的工友們,有些人用塑料瓶當枕頭。維克多和其他人都覺得要「精神錯亂」了,他寫道。如今,被埋地下已經四天了。他畫了標有REFUGIO的岩石,石頭下的門道處橫七豎八躺著二十幾個睡覺的人。這簡圖線條生硬、粗糙,就像警察畫的犯罪現場的草圖一般。他又寫下了五個女兒的名字,還有他父母和自己的名字,然後用一個心形把名字都圈了起來。「別為我哭泣,」他寫道,「我們的過去是快樂的,一直是。想想那些燒烤和燉肉。」

第二天中午,禱告時間,牧師要他們打起精神,要堅強起來,維克多也記下了牧師的話。被困在聖何塞,「是上帝對我們的考驗,好讓我們反思以往的過錯,」牧師如是說,「等出去後,就是我們的重生。」

下午四點一刻,他們覺得又聽到了鑽機聲。有兩個人興奮不已,大聲喊叫起來,但不到一個小時,這個聲音又消失了。

地下實在太熱了,並且總處於這種擔心的狀態,維克多又出疹子了。等那聽到鑽機聲的興奮過去後,維克多看著身邊這群安靜下來的傢伙。「我們就像穴居人一樣,滿身煙塵,大多數人都明顯瘦了很多。」

最終,8月8日,傍晚七點一刻,被困七十八小時,維克多記錄下了回轉、旋磨以及敲擊石頭的聲音。三個小時,聲音越來越大。晚上十點,喬尼·博瑞斯也相信了。確認無疑,這就是鑽機的聲音,透過幾千英尺的岩石傳過來。奧馬爾·裡伊加達說,這是一台干挖出泥鑽機,鑽頭是一隻大錘子,因為如果是金剛頭鑽機的話,沒這麼多噪音。很快,到處都充滿了聲音,每面牆上都轟轟作響。聲音越來越大,對操作這類機器的工人而言,氣壓明顯可察。「噠噠噠,嚓嚓嚓」。是鑽機,氣壓鑽機在石頭上鑽探,顯然朝他們鑽來,因為聲音越來越大。

「笨蛋們,聽到了嗎?」馬裡奧·塞普爾維達大聲喊道。「聽到了嗎?多麼美妙的聲音啊!」

有人往下來,要救他們出去。

「這些鑽機一天就能鑽一百米,」有人說。

大家都在心裡做起了算術題。或許,最早週五或週六,他們就能打通下來,這就意味著,接下來的五六天,他們還得靠餅乾充飢。

每天中午吃餅乾的時候,有人把餅乾含在嘴裡很長時間,不往下吞嚥。他們覺得,這餅乾的味道本身就像吃飯一般,好像他們吃的是一整袋餅乾,而不只是兩塊。僅僅幾天的飢餓就能讓人做出反常的舉動。因為有一天,避難所急救箱裡的生理鹽水突然消失了。「生理鹽水不見了,兄弟們,」中午集合時有人說,「誰拿了,請上前一步,交出來。如果已經喝了,那也請說一聲。」沒人走上前,儘管有幾個人知道到底是誰偷的。是「CD」薩穆埃爾·阿瓦洛斯,那個兜售盜版光盤的傢伙。「我沒吱聲,」事後薩穆埃爾咯咯笑著說,「那只是我某晚上做的一件瘋狂的事兒。」他一直在偷著喝,已經喝掉一半多了。「嘗起來鹹鹹的。」

「好吧,如果沒人知道去哪兒了,我們得找出來,」有人說,「大家都開始找吧。」

這群人就開始假裝尋找這袋珍貴的生理鹽水,薩穆埃爾也跟著找了起來。突然,他不無諷刺地喊道,「啊,看,在這兒呢。我找到了。」

然後,塞普爾維達就把袋子裡剩的鹽水倒了幾滴到大家的水杯裡,又舀了每天一匙兒的金槍魚泥罐頭。有時,他還會在水裡再加一點鹽水。有幾個工人注意到,馬裡奧給大夥兒倒水、放豌豆或添牛奶的時候,他額頭上的汗水也流到了杯裡。他邊倒邊跟大夥兒說,這一切都太美味了,興奮、專注的他完全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現在,大家不光喝著塞普爾維達的洗澡水,又喝上了他的汗水。


[1]源自《聖經·馬太福音》。——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