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深暗 > 第一章 隆隆的大山之內 深深的悲痛之中 三 晚餐時間 >

第一章 隆隆的大山之內 深深的悲痛之中 三 晚餐時間

下午兩點,正在歇班的礦工巴勃羅·拉米雷茲(Pablo Ramirez)接到了一個電話,這本身並不新鮮。但這通電話是聖埃斯特萬總經理卡洛斯·皮尼利亞的秘書打來的。「礦裡出事了,」秘書說,「斜坡道的問題。卡洛斯先生讓通知你過來,看來你們夜班只需要幾個操作人員就行。」當時,拉米雷茲正在科皮亞波的家中,悠閒地享受上班前的這段休息時光。當礦裡一班的工人們結束白班後,作為輪班主管的他就會跟烏爾蘇亞交接工作,開始他們的夜班工作。但這怎麼也得五個小時後才開始啊。從秘書那淡定的語氣中,拉米雷茲猜測,肯定是深坑裡又有石塊塌落。下礦救人很常見,卻也很費勁,需要幾個機器操作工來清理斜坡道上的石塊。又損失了一天的產量。

開車去礦場的路上,拉米雷茲就是這麼想的。他並沒有非常擔心被困山中的那些人,其中他認識一大半。白班班長弗洛仁科·阿瓦洛斯是他的好友,他的兩個兒子喊他「叔叔」。他們兩人都三十多歲,年輕機智,在礦裡發展得不錯。此刻,拉米雷茲還在想著,稍後他倆得坐下來喝一頓。下午四點半,巴勃羅到達礦場,可眼前的景象讓他開始擔心起來。礦山的出口,有且僅有的唯一出口,正在向外噴湧塵土。其實,有塵土冒出來並不罕見,但是拉米雷茲從未見過如此滾滾翻騰的塵霧雲,「像火山噴發一樣」,從洞口升騰而出。另外,山裡還傳出各種噪音:岩石塌落的爆炸聲、反覆再三的隆隆聲等等。但這其實也並不算很少見,因為礦山一直會發出各種聲響,例如工人們在山內爆破時,如雷般的轟鳴就會沿著隧道穿越出來。但是,這次,轟隆聲一直沒停,洞口的塵土也沒見少。大概五六點鐘,洞口冒出的塵土還是非常濃厚,人根本無法進入。時間慢慢過去,礦工們、礦主們都聚集在外面,都有點不知所措,卡洛斯·皮尼利亞也在其中,戴著他那象徵階層的白色安全帽。之前,他曾兩次試圖進入礦中,可只下到海拔四百四十米就不得不退出來,因為隧道內的煙塵太濃厚了,根本無法通行。

大約五點鐘,南半球冬日的黃昏快速降臨,皮尼利亞又帶領一隊人進到礦中:巴勃羅·拉米雷茲以及其他兩位主管。

他們坐著皮卡車進去,比較順利地駛過了幾個彎道,到達海拔四百五十米,他們在斜坡道的地上看到了一個兩英吋寬的裂縫。這塊「好」石頭上鑿出的隧道,進出礦場的唯一隧道就這麼開裂了,裂口之大拉米雷茲前所未見,他就在此刻意識到了事故的嚴重性。又往下開了會兒,順著卡車的燈光,拉米雷茲覺得隨時都會看到塌方的巨石。可是,直到海拔三百二十米,從入口開車四點五公里後,車燈光束才照射在一塊平滑的灰色巨石上,他們見到了這個巨大障礙物。斜坡道,從上到下,都被這一整塊巨石堵住了。拉米雷茲覺得自己已經見過很多次的塌方,實施過很多次的營救,可從未想像過如此這般的可怕景象,好像有人拿刀把礦山一切為二一樣。幾個人下車,站在塌方巨石面前,匪夷所思地望著這塊本不可能在此的堅硬石牆。

「完蛋了。」有人不知不覺地重複說。這詞兒,那些被巨石困在四百二十五英尺下的礦工們也說了無數次。我們完蛋了。拉米雷茲一直自豪地認為,自己能應對礦裡出現的每個問題,可如今,他也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助。不管是他還是老闆,都沒法救出大石那邊的三十三名礦工。最後的一絲希望就在那些通風道上,可這需要專門的特警隊,配備專門的登山工具才能攀爬通過。

站在這龐大的巨石前,頭戴白色安全帽的皮尼利亞目瞪口呆。他是聖何塞管理權利最大的人,他是塌方前匆忙離開下屬的焦躁老闆。可此時,他卻哭了。「他通常都是個蠢貨,面對這些事故都表現得很男人,」拉米雷茲後來說,「可那會兒,他卻立馬就哭了起來。」

「我覺得,不對,我確信,肯定有人被砸死了。」皮尼利亞後來說。下午一點四十五分,塌方事故發生的時間,卡車應該正在上坡的路上,拉著工人們出來吃飯。而那些合同機修工們當時更不應該在礦裡,很有可能,他們也正準備出礦吃午飯。皮尼利亞想像著斜坡道被壓垮的瞬間,他們都葬身石下,也忍不住想:我就是那個派他們下去的混蛋。

他們開車回到了地上,找到了等在外面的礦主、戴白帽的馬塞洛·凱梅尼和亞歷杭德羅·博恩。他們必須請求援助,別無他法。凱梅尼和博恩開著卡車往高速路方向行駛,去尋找手機信號——礦上本來有電話線,但沒有啟用。傍晚七點二十二分,塌方發生後五個多小時,聖何塞的礦主們才第一次打通電話向政府請求支援。

電話打到了當地消防局,然後轉到國家地質與採礦服務中心(National Geology and Mining Service),最後消息到達智利內務部防災辦公室,這裡負責監管全智利的警察與安全部隊。一小時後,智利警察特別行動小組派六人帶著攀爬工具趕到這裡。他們乘皮卡車進礦,沿斜坡剛到海拔四百五十米,經過那處裂縫時,車爆胎了。皮尼利亞和拉米雷茲開車跟在後面,他們看到這個裂縫又大了一倍。

要是警隊知道這裂縫是新的,並且兩小時就擴大了這麼多的話,他們就會明白礦山此時非常不穩定,會中止援救行動。於是,根據拉米雷茲後來的陳述,當他們下車換備胎時,皮尼利亞把手指豎在唇邊,示意他別吱聲。拉米雷茲立刻心領神會,沒告訴他們這個越裂越大的可怕縫隙。其實,這是個警告信號:還會再次發生塌方。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三十三個人就這樣被困在這塵霧與巨石之中,可聖埃斯特萬的管理層卻並沒有立刻打電話通知家屬。「在一些礦場,發生塌方時,第一本能是盡可能長時間地掩蓋事故。」一名智利官員後來說。下午三點,他們本該打電話說礦裡發生塌方,救他們出來需要時間,別等他們回家吃晚飯了。傍晚七點,他們本可以說,情況比預期的嚴重,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救出他們,但就目前情況看來,他們都很安全。但是,出事八小時後,到了週四深夜,甚或週五凌晨,公司法人還是緘口不語。後來,通過廣播和電台的公告,那些通常是含糊、不準確或散佈恐慌消息的電台公告,事故的消息才傳到了科皮亞波以及其他城鎮,傳到了妻子、父母與子女們的耳中。

最早得到消息的女人是從可靠來源瞭解到聖何塞的事故的,可她的名字卻並沒登記在任何礦場的檔案中,也沒有獲悉個人信息的合法權益。她就是喬尼·博瑞斯的情婦蘇珊娜·巴倫蘇埃拉(Susana Valenzuela),一個臉頰紅撲撲、整天樂呵呵的高個子女人。

蘇珊娜的姐夫也在礦場上班,就在科皮亞波附近的彭塔銅礦(Punta del Cobre)。消息在礦區傳開了,說聖何塞需要救援,於是他就打電話告訴了他妻子,蘇珊娜的姐姐。而姐姐晚上七點就趕到了科皮亞波的妹妹家中,問她:「喬尼在這兒嗎?」

「他不在啊。」蘇珊娜說。

姐姐打通了丈夫的電話。「今天下午兩點,礦山發生了塌方,礦工們都被活埋了,」他在電話那端說,「絕對不可能逃脫。」

「他就是那麼跟我講的,『被活埋』、『不可能逃脫』,」蘇珊娜後來說,「礦裡工作的人都知道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所以我感到很絕望。」

蘇珊娜和姐姐一起到了智利國家警署在當地的分局,去找那些高大威風、正直高效、手持卡賓槍的警察們。可是,警局也沒有收到任何消息。正當姐妹倆在那兒的時候,事故消息傳來了,她倆看著警車匆忙朝聖何塞奔馳而去。快去醫院吧,警察告訴她們,可是首先,她倆得回街區,把消息告訴瑪爾塔(Marta),喬尼的妻子。

跟蘇珊娜比,瑪爾塔年齡更大,也更矮小一些,是一個嚴肅正經的女人。過去幾年,喬尼總在兩家之間竄來竄去,所以這兩個女人也彼此認識。蘇珊娜跟喬尼還是在瑪爾塔家裡認識的。蘇珊娜跟瑪爾塔提到說,她需要人幫忙打點傢俱。「我家那醜陋的老男人自己做的那些傢俱,」瑪爾塔說,「我煩透他了。」然後,喬尼就從屋裡出來了,「從他被關押的『牢房』裡出來」,蘇珊娜是這麼說的。瑪爾塔還說,她已經忍了他的輕浮好幾年了。可蘇珊娜心想:這傢伙一點也不醜。他那略帶傷感、落寞的笑容裡,會有那麼一絲狡猾、吸引人的感覺,就像是個受傷男人想要對你吐露心聲一般。只要你跟他走,跟他單獨相處,他就會立馬敞開心扉。「所以,我就把他帶到我家,我很喜歡他,」蘇珊娜如是說,「我給他做了午飯,然後我們就睡在了一起。」那傢俱也根本沒打成。而如今,這段喜劇般的小軼事竟揭開了這位深埋地下的輕浮男人的大悲劇。當從情婦口中得知丈夫出事的消息後,瑪爾塔冷漠地說:「你跟他就此了斷吧。現在,該我管了。去給我拿結婚證。」結婚證(libreta de matrimonio)像一種銀行存折,由民政局官員簽發,可以用來申請各種政府補貼,也可獲得配偶探訪權(比如,去醫院或驗屍房等)。這證一直是喬尼保管,放在蘇珊娜家中。

蘇珊娜順從地回家取回了她情夫的結婚證,然後,她跟喬尼的合法妻子一起趕到了醫院。

科皮亞波市,卡門·貝裡奧斯在公交車上,司機正用無線電台聽歌,全車人都被迫一起聽這快節奏的墨西哥音樂。她今天回娘家探望父親了,現在正趕回家,為丈夫路易斯·烏爾蘇亞和兩個孩子準備九點半的晚飯。突然,吵鬧的手風琴聲被廣播員的聲音取代。「號外,號外,號外,」這電台播報的簡訊難免會帶一絲歡愉的意味,「聖何塞悲劇!礦山發生塌方!」就播報出事兒了,然後就又開始放墨西哥音樂。可對卡門而言,喪夫的消息和歡快的民謠是如此奇怪的組合,殘酷且讓人無法忘懷。

「司機,廣播裡說的是什麼?」她問道。實際上,卡門也不太確定丈夫路易斯在哪裡上班。幾個月前,他剛換工作,而她還從未去過這個新礦場,所以也不太確定廣播裡的那個礦場就是路易斯上班的地方。那一會兒,這一絲小小的懷疑成了她希望的源泉。「你能換個電台嗎?」她請求司機,「或許,還有別的消息呢。」

「就這些了,」司機回道,「就是個號外。可能稍後才有進一步消息吧。」

她回到家,從電台聽到了更多的新聞:有礦工受傷、遇難,現在她完全確定那就是路易斯工作的礦場。「就像突如其來的噩夢,我們都無法確定是否真實。」客廳裡的鐘錶滑過了九點半,可路易斯還沒回家。他們的兩個孩子,都在上大學的一兒一女,正在安靜地學習,並沒有意識到晚飯晚點了。十點半,她把孩子們喊了過來,然後說,「我們得開個家庭會議。電台廣播說,你父親上班的礦場發生了事故。」她給他們打開了收音機,裡面傳來了各種傷員被運往科皮亞波醫院的報道。可是,卡門決定,她必須去一趟礦上,她得確認塌方時丈夫到底有沒有在裡面。她女兒的朋友開卡車載她前往,還得用GPS定位,因為她沒去過,根本不知道路。

漆黑的夜裡,到處都是形狀怪異的山丘暗影,卡門·貝裡奧斯坐在車裡,回想起她最近做過的一個夢:路易斯被埋在地下了,可夢中,他逃了出來,坐著巴士回到了地面上。卡車駛下了高速路,開到了通往礦場的小道上,遠處的礦山到處是晃眼的光亮。到了前門,過了哨崗,她下車走進了干冷刺骨的寒夜中。那時,已將近午夜。

科皮亞波,中等中產階級的街區,班長弗洛仁科·阿瓦洛斯的家中,妻子莫妮卡·阿瓦洛斯正在縫衣服。她手裡拿著十六歲兒子的運動衫,正在給他收緊一點,同時,廚房裡還給弗洛仁科煮著湯。她丈夫非常愛喝湯,莫妮卡今天為他煮了豐盛的牛雜湯,她記得弗洛仁科就喜歡這口兒。誘人的香味兒瀰漫在整個客廳以及旁邊的小餐廳裡,他們一家四口每晚都坐在這裡吃飯。莫妮卡沒開電視,也沒聽廣播,兩個兒子在自己房間裡,她就喜歡這種安靜的感覺。現在,唯一陪伴她的就是客廳裡的大鐘了,滴滴答答,快到九點半了,弗洛仁科快到家了,而她也準備上飯了,這個點兒正是南美人習慣吃晚飯的時間。

突然,電話鈴響了,是她姐姐。「聽著,我不想讓你擔心,但是礦裡出事了,是一次大塌方。就是弗洛仁科工作的地兒,聖何塞。他到家了麼?」

「還沒,但他隨時可能進門。」掛斷電話,很快就九點半了,然後是無限漫長的等待。幾分鐘後,弗洛仁科的餐椅還是空空的。突然,莫妮卡記不清丈夫到底在哪裡上班了。是聖何塞麼?她隱隱記得他說過,是以另一個聖人命名的礦場:聖安東尼奧。是安東尼,不是約瑟夫,她就這麼想。她上樓又下樓,又上樓又下樓,彷彿陷入一種狂躁和恍惚,時間離九點半越來越遠。七歲的兒子正在自己房裡看電視,他總是跟父親聊工作,肯定知道他父親到底在哪個礦場上班。突然,兒子衝進了客廳,大聲呼喊著:「媽媽,我爸爸死了!我爸爸死了!」

「不會,不會的,」他母親回應著,「你怎麼知道的?」

「別騙我了!」孩子高喊,「電視裡都播了!」

樓上,小兒子的房裡,電視機前的莫妮卡暈了過去。大兒子塞薩爾·亞歷克西斯(Cesar Alexis)過來鎮定地喚醒了母親,瞬間就擔起了父親的角色。今年,亞歷(Ale)十六歲,恰是當年弗洛仁科和莫妮卡懷上他的年紀。就這麼突然的,他變得異常平靜、堅強,彷彿父親弗洛仁科正在冥冥中給他傳輸著力量。

「冷靜一點,」亞歷跟他媽媽說,「冷靜。」他們決定先去巴勃羅·拉米雷茲家裡,因為他也在那裡上班。如果有人知道真相並能如實告訴他們的話,那肯定就是巴勃羅了。莫妮卡和兩個兒子到了巴勃羅家,敲門的他們完全不會想到,巴勃羅正要進入塌方的礦山,尋找弗洛仁科和其他三十二位礦工。他們敲了十五分鐘都沒人應門。終於,巴勃羅的妻子走了出來說:「巴勃羅不在家。他去礦裡了,好像出事了。」莫妮卡喊上了弗洛仁科的另一個朋友伊薩亞斯(Isaias),他們一起開車趕往礦場,出城後還迷了路。後來,他們終於到了,空曠的暗夜中,她看到出口處來來往往的人,戴安全帽的、穿制服的,他們都不知道在忙碌些什麼。

塔爾卡瓦諾市,卡羅拉·巴斯塔斯(Carola Bustos),這個剛剛跟丈夫一起經歷了一場大地震和海嘯的女人,決定先不把父親出事的消息告訴兩個孩子。她肯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會聲音哽咽、淚流滿面,而孩子們看到這般脆弱的自己,一定更會不知所措地恐慌。為了不傷害孩子,她決定先把他們放到自己父母家中,在那裡他們會更安穩些吧。而她,沒告別就悄悄地溜了出來,去趕北上的航班,把解釋自己不告而別的責任交給了外祖父母:「媽媽去聖地亞哥找工作去了,她很快就會回來的。」

塌方大概十七個小時後,聖地亞哥市,「狗仔」馬裡奧·塞普爾維達家裡,電話鈴響了起來。剛早晨七點,埃爾韋拉,親友一般稱她「卡蒂」,接起了來電。

「卡蒂,礦裡發生了塌方,馬裡奧也在裡面。」朋友如是說。

有那麼片刻,這聽來好像惡作劇一般。「不可能。」埃爾韋拉說道。聖地亞哥的這個朋友怎麼可能知道馬裡奧發生了什麼事兒,這兩個地方離著好幾百公里呢。

「我沒跟你胡扯,」這朋友說道,「打開電視,第七頻道。」

埃爾韋拉打開了電視,看到了科皮亞波的報道。幾分鐘後,馬裡奧出現在屏幕上,礦場工作證上的相片照得不太好:四十歲,鬍鬚刮得很乾淨,紅眼睛,看起來不太開心。他的全名大寫在相片下:MARIO SEPULVEDA ESPINACE。新聞報道了其他細節:塌方發生在昨天下午,礦工被埋在幾百米的地下,所有通訊中斷。當完全瞭解事故的嚴重性後,她終於有時間來想像,丈夫到底在承受什麼樣的困境:在那封閉的小空間裡,狂躁如他要怎樣存活呢?他需要四處走動。他肯定受不了。

至於事故本身,埃爾韋拉並不吃驚,因為馬裡奧或多或少都預測到了。上班前,他經常提醒她,如果他在礦裡發生意外的話,她還能獲得社險和保險補償。他經常憤怒地說起聖何塞即將坍塌的糟糕狀況,這種焦慮甚至讓他十八歲的女兒斯嘉麗頻做噩夢。幾個月前的一天,斯嘉麗夢到父親被砸死了。她醒來,驚叫著:「爸爸死了!」任誰也說服不了她這只是個夢。她一直顫抖,還嚎啕大哭,母親只能把她送到了醫院。直到後來,馬裡奧下班回家,給家裡打通電話,對她說:「斯嘉麗,是我,是爸爸。我還活著!我沒死!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只是去上班了……」這事兒才算過去。

現在,馬裡奧真的被埋山底,埃爾韋拉不禁覺得,女兒的夢簡直就是個預言,只不過大家都沒在意。她想:我該怎麼跟兒子解釋他父親被埋了,我們還無能為力呢?弗朗西斯科今年十三歲,跟同齡孩子比身形要小得多。懷孕剛五個月,他就早產了,當時只有二點四磅重,出生後的前六十九天,他都在醫院的保溫箱裡度過。父子倆非常親密,這種關係從孩子出生就形成了。那十周左右的時間,馬裡奧眼睜睜看著兒子躺在保溫箱裡,他的小胳膊小腿那麼瘦,眼睛閉得緊緊的,只能靠試管餵養,粉嫩如花苞的小小拳頭也緊緊地握著,彷彿正在戰鬥,正在努力地活下去。後來,在兒子成長的過程中,馬裡奧也用最多最多的愛來呵護他。他簡直就是兒子的專屬啦啦隊長、喜劇演員,還是牧師。他會跟他一起去戶外探險,跟他一起侃侃而談電動機器的奇妙,還會探討餵馬養狗要費的心思。當然,他還一定會談起塞普爾維達家族的「牛仔」(huasos)傳統,他們從骨子裡都是善騎馬、披斗篷的酷牛仔。她不止一次看到父子倆一起騎馬、踢球;一起坐在電視前,反覆看一部有關父愛、忠誠和戰爭的影片,馬裡奧的最愛:《勇敢的心》。馬裡奧是梅爾·吉布森(Mel Gibson)的超級影迷:「因為我跟我兒子個子不高,梅爾·吉布森也是矮個子。」這部奧斯卡獲獎影片,用西語寫做「Corazon Valiente」。「你的心是自由的,」影片說,「勇敢地去追隨它吧!」

馬裡奧告訴兒子:「我就是你『勇敢的心』。」而現在這位礦工的勇敢之心真的出現在了電視屏幕上。首先,是他工作證的照片,然後在一段視頻中,他談笑風生,是工作中的「狗仔」。

我們唯一能看到的礦工們的影像,就是馬裡奧·塞普爾維達錄製的視頻,電視裡這樣報道。馬裡奧很喜歡攝影,電視裡,他正在拍錄出租房裡的那些雙層床,他和其他外地工人們輪班期間所住的地方。

埃爾韋拉趕去機場,要飛到這個素未謀面的城市。下午晚些時候,她和兩個孩子就飛過了阿塔卡馬沙漠的南部邊緣。期間,兒子一直在哭,不停地說他想爸爸。還有他們的女兒,她曾因為深陷噩夢無法自拔而一度住院,而現在,夢中的景象真的在現實中出現了。當她走下飛機,踏進這寒冬中的沙漠時,周圍的電視、廣播正反覆播放她夢中的一切:馬裡奧·塞普爾維達·艾斯皮納斯,兩個孩子的父親,恐在聖何塞塌方中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