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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隆隆的大山之內 深深的悲痛之中 二 一切都完了

「巨型」閃長巖塌落時,發出了衝擊力極大的聲響。但那三十四個礦工中有很多人壓根兒沒聽到,因為是在礦井深處作業,他們或是戴著護耳罩,或是正開著噪音很大的重型機。海拔一百五十米,機修工們正在一台Toro-400「深蹲鏟運」機上工作。這台機器重二十七噸,就在離深坑險峻的斜道大概三十英尺遠的地方。他們工作進度有點落後,因為有人去地上取扳手,這一等就是一個半小時。現在,他們正在趕時間,爭取午飯前完工。一點四十分,機器五尺高的車輪旁,三名工人正用扳手機擰緊最後兩顆螺絲。這時,他們聽到了槍擊般的聲響,片刻後他們便被一股巨大的衝擊波給掀翻了。隨後,他們耳邊傳來岩石坍塌滾落的聲音,四周的牆體也開始震顫,不斷有橘子大小的石頭墜落。勞爾·巴斯塔斯五個月前剛遭遇了地震和海嘯,他急忙躲到鏟運機車身的底盤下。理查德·比亞羅埃爾(Richard Villarroel)也躲了過來,他二十六歲,女友懷孕六個月。從智利南部雨林來此工作的卡洛斯·安吉拉則順手抓住了旁邊的一條水管。整整兩分鐘,他們耳內一直充斥著山石坍塌的聲音:有人說,這像很多手提鑽同時轟鳴著,在掘拆人行道一樣。接著,又一股衝擊波傳來,跟剛才方向相反,它橫掃過整個隧道,更多石頭墜落了下來,大大小小的石塊幾乎要把這個臨時工作間填滿了。當撞擊聲和各種嘈雜聲終於小了點,這仨人環顧四周,發現靠近礦洞邊上的一台機器已經半埋在石塊裡了。

他們振作起精神,大聲呼喊著,達成了統一意見:沿著斜坡道去尋找組裡的另一名成員。那人開著皮卡車,或許,他們可以一起坐車逃脫。

幾分鐘前,組長安吉拉讓胡安·伊利亞內斯(Juan Illanes)開車去下面的避難所取點兒飲用水來喝。剛過海拔一百三十五米,伊利亞內斯就看到了墜落的一大塊石板,大約六尺長、十寸厚,非常大,車根本開不過去。他必須下車,挪開石板,或是繞道過去。於是,他掛了倒擋,手剛從變速桿上拿開,就聽到一聲巨大的「導彈爆炸」的聲音。斜坡道的牆體上迸出一些小石塊,他踩下油門,想要繼續倒車,可僅幾秒就停了下來。他感到有一股衝擊波撞到車上,四周塵土瀰漫,然後大山就如地震般晃動起來。整個斜坡道好像都在一個紙盒裡,「突然有人就開始使勁晃蕩紙盒子」,他後來說。等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工友們還在海拔一百五十米處。於是,他將卡車掉頭,又朝臨時工作間開去,一頭扎進了翻湧呼嘯而來的塵土之中。灰塵太濃太厚,他根本看不清路,不斷撞到隧道牆上。終於,他還是決定停車,靜靜地等在那裡,車燈開著,引擎也沒關。他就坐在駕駛室的座椅上,這時,一個身影從塵土中走了出來,走到了卡車的車燈處——是頭兒,安吉拉!另外兩人跟在他身後,是巴斯塔斯和比亞羅埃爾,他們一起朝卡車跑過來。

伊利亞內斯告訴他們,灰塵太多,坡道裡根本沒法開車。於是,他們四個人找到一處牆體用鋼筋網加固的地方,倚靠著這處屏障,擠作一團。但在這塌方的礦山內,這裡也脆弱得不堪一擊。

坍塌之聲和爆炸衝擊波持續不斷地向礦井更深處延伸,經過了海拔一百零五米處。那裡,另一撥礦工們正在岩石上鑽孔,有四十七歲的喬斯·奧捷達(Jose Ojeda)。海拔一百米,阿萊克斯·維加等人正在等車來接他們去吃午飯。他一邊休息,一邊跟其他工人閒聊著,其中還有埃迪森·佩納(Edison Pena),電工,三十四歲的聖地亞哥人。在礦友們眼中,他是一個苦惱憂慮、麻煩不斷的人。他身體強健,經常騎自行車往返於礦場和科皮亞波市之間。他給自行車起名「瓦納薩」,一個色情明星的名字,佩納非常佩服她的「運動能力」。午飯時間快到了,佩納卻鬱悶沮喪起來。本來他以為山裡的這些異常響動會讓大夥兒放一下午假,可沒曾想根本就沒聽到任何通知。他們兩人都聽到了上面傳來的雷暴般的聲響,但透過幾百英尺的花崗岩石到達這裡,聲音已經有所減弱。「我們都習慣了噪音,」阿萊克斯後來說,「礦山經常會發出『嘎吱嘎吱』的摩擦音和突來的巨響,就像老大說的那樣,『礦山是有生命的』。」但是,這次的聲音卻跟以往完全不同,隨後而來的轟隆聲也越來越大。跟維加和佩納在一起的其他礦工,戴著藍色、黃色和紅色安全帽,都開始四處張望。他們相互注視,臉上都寫著同一個問題:誰知道那是什麼聲音?終於,有人大聲喊道:「山要塌了!」只見先是一陣狂風掀過,接著大團大團的塵土從廢舊的礦洞中蔓延而出,沿著各個通道湧向斜坡道,塵霧撲面而來,瞬間就將他們籠罩。塵土和碎石鋪天蓋地般襲來,大家紛紛朝避難所飛奔而去。

距維加和佩納垂直大概九米的地下,還有一撥工人聚在避難所或附近,也在等車接他們上去吃午飯,其中有薩穆埃爾·阿瓦洛斯(Samuel Avalos)。他過去的工作經歷甚是混亂動盪,比大多數人都要複雜。不久前,他還在街頭擺地攤兒,現在還在兼職賣盜版光碟,因此被工友們戲稱為「CD」。除此之外,他還賣過花兒和各種器皿。他個頭不高,風趣外向,還有點兒自嘲諷刺的幽默感,或許正是憑借這種性格,他才能承受如此不安多舛的命途吧。一進避難所,他就習慣性地脫掉工服,只剩內褲,完全不顧其他幾個工友就站在旁邊。換作其他任何場所,他這一舉動都讓人覺得很怪,甚至有些瘋狂。可在礦井下,工作僅半天,衣服就會被汗水完全浸透。因此,每天中午,他都會脫下衣服,擰擰水,再掛到一根水管上晾乾。避難所是在岩石裡挖出來的一個房間,鋪著白色地磚,用煤渣磚圍起了牆,還有一面鋼門把它跟斜坡道隔開。大夥兒進進出出,可沒人跟他搭話,阿瓦洛斯就光著膀子站在那裡休息。他在這裡待了挺長一段時間,衣服早就幹得差不多了,而他剛準備穿衣服,就聽到了雷霆霹靂般的聲響。

起初,阿瓦洛斯以為有人在山裡進行爆破,但他接著就意識到,今天並沒有爆破計劃。要是有人不提前警告其他人就擅自爆破的話,那就太糟糕了,雖然這種事兒之前也發生過。不過,這聲響可比爆破聲大多了。會是什麼呢?

當時,卷髮的維克多·扎莫拉(Victor Zamora)也在避難所附近,他來自近秘魯邊境的阿里卡市(Arica)。他煙癮很大,剛剛又點著了一根煙。雖然一顆齲齒隱隱作痛,偶爾還劇烈抽搐,他還是很舒服悠閒地坐在石凳上抽煙休息。他負責礦下的加固工作,此刻正跟同組的人坐在一起。而很快,這般愜意的滿足,這些兄弟的交談,都會被無情打斷。在聖何塞,一個班的工人們都彼此稱呼「孩子」,不管你是二十一歲還是六十一歲。扎莫拉很喜歡這裡的工作,因為大家平等相待、一視同仁,這讓他很舒服自在。可他只是偶爾來這裡工作,而且他還太年輕,在聽到爆炸聲後,也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大概一分鐘後,第一股爆炸衝擊波傳到這裡,坐在石凳上的扎莫拉被掀翻倒在地上,附近避難所的重金屬門也被猛烈地撞擊開來。他站起身,快速跑到避難所裡。

接下來的幾分鐘,各種恐慌失措,維加、佩納以及其他幾個等車的礦工都跑了進來,跟阿瓦洛斯、扎莫拉和其他人在裡面匯合。很快,這裡就聚集了十幾個人。金屬門外,礦山正在塌陷。大概過了十五或二十分鐘,聲音小了點,這些傢伙們鼓起勇氣向外跑去,他們跑出金屬門、煤渣牆,跑向斜坡道,朝著將近四英里遠的地面飛奔而去。

整個上午,烏爾蘇亞都在開車巡視各個海拔高度的工作。此刻,他正在海拔九十米處,離「狗仔」塞普爾維達開鏟車的地方不遠。下午一點四十,他聽到了一聲巨大的轟響,聲音蓋過了附近鏟車的鳴叫,好像是深坑中塌落了一塊巨大的岩塊。如果有工人恰好在更高處開採礦石,這樣的聲響很正常,所以烏爾蘇亞並沒有很擔心。可五分鐘後,他又聽到了一聲轟隆。於是,他讓塞普爾維達停下鏟車,馬裡奧也早就熄火了,因為他感覺剛才鏟車的一個大輪胎爆胎了。他摘下了護耳罩,這時塌方引起的壓力波穿過這裡的通道,瞬間衝進他的雙耳。「什麼鬼東西?」他納悶。弗洛仁科·阿瓦洛斯開著烏爾蘇亞的白色豐田海拉克斯皮卡車過來了,他說,好像有塌方。這倆人立馬跳上車,三人沿著斜坡向上面的避難所開去。到了那裡,他們發現,塌方時本該在此避難的人們早已不見了蹤影。

於是兩個工頭,烏爾蘇亞和阿瓦洛斯,以及塞普爾維達就開著皮卡掉頭朝更深處駛去。他們沒有開往更安全的地面,因為深處還有自己的工友。「我們必須保證那些『笨蛋們』都出來了。」烏爾蘇亞如是說。他每次進礦時,都告誡自己的職責所在:那就是一天的工作結束時,必須讓每一個工人都平安地走出礦山。

垂直往下三十米,海拔六十米處,玻利維亞移民卡洛斯·馬瑪尼(Carlos Mamani)正在操作另一台鏟車。今天,他是第一次下礦作業。幾天前,他才剛通過了鏟車駕駛的考試。就在今天早上,在一名機修工人的監督下,他進行了最後一次礦下操作測試。跟他呆了幾分鐘後,那名機修工就走開了,只剩下馬瑪尼一人,第一次單獨開大鏟車,這是他朝思暮想了好幾年的時刻。馬瑪尼二十四歲,略帶嬰兒肥,熱情認真。他說一口艾馬拉語(Aymara)[1],從小在荒涼美麗的阿爾蒂普拉諾高原(Altiplano)[2]農場長大,那是南美洲最貧窮國家裡最貧窮的角落。十幾歲的時候,他就隨移民大軍移居到智利,靠幫人摘葡萄或當建築工人維生。不過一直以來,馬瑪尼的夢想是成為一名偵探。可是他並沒有讀大學,而是學了一門技藝。今天,他第一次單獨出陣,在這台瑞典製造的巨大機器操作間裡,握著操作桿,看著儀表,開始了一通忙活。黑暗的礦洞裡,儀表發出醒目的光芒,好像他的工作也更神聖了:他正在操縱一台無比複雜的現代化機器設備。

馬瑪尼的鏟車上裝有一隻大吊籃,裡面有兩個人正拿著手提鑽在「加固」通道的頂部。跟他一起工作的有四個人:有喬尼·博瑞斯,那個家裡有妻子、外面有情人的傢伙;還有達瑞歐·塞戈維亞,那個清早臨別前跟妻子深情擁抱特長時間的傢伙。他們正將六英尺長的金屬棒鑽到岩石裡,以加固預防石頭掉落的鋼筋網。一個月前,一塊一噸多重的石頭就從這兒塌落,砸傷了礦工基諾·科特斯(Gino Cortes),導致他左腿被截肢。但馬瑪尼並不知道這件事,這是他第一天下礦,吊籃裡的那倆人可知道。另外,馬瑪尼還忘記帶礦燈了,他把燈落在了更衣室裡。博瑞斯告訴他別擔心,等會兒吃午飯的時候再去拿就行。馬瑪尼甚至還不清楚礦裡工作的流程,他一直在看表,已經快下午兩點了,他腦子裡一直在想:什麼時候吃午飯呢?這些傢伙什麼時候才停工呢?他們到底停不停下來啊?下次,我早餐必須得多吃點兒。

他上方工作的倆人突然停了下來。透過駕駛間的窗戶,馬瑪尼看著他們。博瑞斯和塞戈維亞互相對視著,好像在說:「那是什麼聲音?」

博瑞斯正拿著手提鑽鑽孔,他戴著耳罩,並沒有聽到遠處傳來的爆炸聲。但他感到一股壓力波穿透了身體,好像整個人正被擠壓著,過一會又被鬆開了。整個身體就像在打氣筒的圓筒裡一樣,有人一會兒往下壓活塞,一會兒又提上去。塞戈維亞聽到了爆炸聲,他低頭看了看下面的兩名助手,埃斯特班·羅哈斯(Esteban Rojas)和卡洛斯·布古埃諾(Carlos Bugueno)。其中一人大喊:「出事兒了!我們的耳朵都快被震聾了!」但這幾個人竟然還是繼續工作。幾分鐘後,碎石開始從頂上飛落,礦洞裡瀰漫起濃厚的塵土。

駕駛間裡,馬瑪尼還在納悶,外面越來越濃的沙塵是不是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但肯定不是,因為工友們開始打手勢讓他降下吊籃,並讓他快速把鏟車開到斜坡道上。馬瑪尼照做了,然後掉頭就看到丹尼爾·埃雷拉朝車門跑來。他一打開門,馬瑪尼就感到耳朵「嗡」的一聲,幾乎什麼也聽不見了。他看到人們的嘴唇在動,但聽不清楚說的是什麼。

然後,一個工人開始揮著手電筒畫圓圈。這個暗號,馬瑪尼在之前工作的礦場裡得知,是指非常可怕的事情:快撤!全部撤離!立刻撤離!從他們所在的地方到地面出口有五英里路程,垂直距離為兩千英尺,開車下來需要四十分鐘。沒人知道開上去得多長時間,因為馬瑪尼從來沒有開車上去過。

片刻後,馬瑪尼就開到了斜坡道裡,載著幾個礦工,沿著煙塵瀰漫的隧道,朝避難所開去。一路上,鏟車不時撞著牆體,因為他根本看不清路。

再往上點,海拔九十米處,他們看到了輪班主管烏爾蘇亞和工頭阿瓦洛斯,他們正往下開車。倆頭兒說,繼續往上開,我們一會兒去追你。我們得下去找最底下的兩個人。

整個上午,馬裡奧·戈麥斯開車進出礦場三次。開空車往下走,大概需要三十分鐘;可拉滿銅金礦石後,車只能開到一擋或二擋,嘎嘎作響地爬坡,得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地面。剛過正午,馬裡奧在上面卸完了車,他決定先去吃午飯。走進瓦楞鐵皮搭建的食堂,他把裝有米飯和牛肉的飯盒放進微波爐加熱了一下,拿出來剛吃了一口就停了下來。戈麥斯的工資是底薪加提成,每下去拉一車礦石就能多拿一份提成。於是,他想了下,決定先下到礦裡,等裝載機裝車時再趁機吃飯,這樣就能多拉一趟了。這一趟可以多拿四千比索,約九美元,卻差點要了他的命。

戈麥斯爬進駕駛室,開車下到海拔四十四米,停到一個堆滿礦石的巷道。此時的他位於礦山的最深處,離地面垂直距離大概二千二百一十八英尺。開鏟車裝載機的工人不在,所以戈麥斯坐在車裡吃飯,發動機轟轟響著,一百度的高溫,空調必須開著。十分鐘後,裝載機操作工來了,是五十六歲、滿頭白髮的奧馬爾·裡伊加達(Omar Reygadas)。他剷起一鏟礦石,舉起,卸到卡車車斗裡。正在這時,戈麥斯感到一股氣撲面而來,很奇怪,因為車窗都關得緊緊的。然後,他的雙耳突然發脹,感覺頭顱好像正在被充氣的氣球一樣,他回憶說。卡車的引擎突然停下,幾秒鐘後又自動發動起來。與此同時,裡伊加達一直在用裝載機裝車,礦石碰撞車斗底部發出的巨響掩蓋了其他所有聲音,因此他倆什麼也沒聽到。裡伊加達也感到了隆隆的聲音和那股壓力波,可他以為這肯定是主管烏爾蘇亞沒通知大夥兒就又進行爆破了。這破爛煤礦裡的又一樁破爛事兒,真是讓人受不了。就這樣了,他自己想道,等幹完今天這活兒,我就去找那個傻瓜烏爾蘇亞,告訴他我不幹了!

卡車裝滿後,戈麥斯朝地面駛去。可剛過幾百英尺,在斜坡道的一個陡坡上,他突然發現周圍隧道瀰漫起濃重的塵土。但這並不太讓人擔心,因為之前也出現過這種情況。所以,他依然開著車費勁地往前行駛。而塵土越來越濃,他只能看清幾英尺遠,隨時可能撞到牆上,所以只好停下來,下車摸摸牆壁,確保是直的,不是彎的,然後再爬上車,以更快的速度直行前進。他就這麼一邊摸索一邊開車,直到烏爾蘇亞出現在車窗邊,示意他停下來。戈麥斯一降下車窗,立馬感到一股振聾發聵的聲音,這衝擊太大,他接連數天、數周甚至數月都忘不掉,並且每次想起都會潸然淚下。同時,他還聽到了多處爆炸的隆隆聲以及岩石碎裂的聲響,周圍搖搖欲墜的牆體彷彿隨時都會裂開坍塌一般。

在爆炸的間隙,避難所裡的礦工兩次試圖逃走。第一次逃脫不成後,他們退回到避難所。第二次,他們發現,如地震般的隆隆聲又開始了。堅固的岩石似乎變成了會呼吸、有脈搏的龐然大物,斜坡道的頂部和底部都在晃動,礦山從黑暗處甩出大塊小塊的石頭,滾出來又朝著更深處彈跳去,每塊石頭都足以致命。「我們就像一群綿羊,大山要將我們一口吞掉。」喬斯·奧捷達事後回憶道。對維克多·扎莫拉而言,岩石炸裂的聲響就像是瞄準他們開火的機關鎗發出的聲音。太響、太可怕、太危險,所以他們開始朝下跑去,就像是在一座被風吹得搖晃不止的橋上奔跑一樣,其中一名礦工如是說。此時,路易斯·烏爾蘇亞和弗洛仁科·阿瓦洛斯正開車過來,看到這群恐慌的人們朝卡車跑過來。突然,第二股大爆炸波傳來,這群人就這麼呆呆地立著,彷彿魔怔了一般。這股衝擊波似乎要把阿萊克斯·維加給頂起來,他最矮也最輕,一下子就被吹了起來,就像是人形的風箏突然遇到一陣大風一樣,搖搖欲墜。其他人也都被推翻在地,雙手胡亂揮動著。這群人就這麼跌跌撞撞地蹣跚著:他們是穿工裝的大男人,是喝酒、吃肉、體格強健的壯漢,是妻子、母親眼中的大男孩。扎莫拉被吹到了牆上,摔破了臉,撞掉了好幾顆牙齒,有真牙也有假牙。這種劇烈尖銳的疼痛,再加上蛀牙帶來的那種悶悶的感覺,實在苦不堪言。當大家看到主管的皮卡車時,都紛紛起身,朝車跑去。扎莫拉滿身塵土、嘴巴血肉模糊地擠進了駕駛座後座。

大多數人都跳上了皮卡的車斗,「快!快!快開車!」上車後,人們喊道。阿瓦洛斯朝地面上全速開去。二十多人的負載,卡車艱難行進著。密密麻麻的人,就像是「蜂巢裡的蜜蜂一樣」,卡洛斯·馬瑪尼說。他站在卡車尾部的保險槓上,雙臂緊緊摟著站在車尾處的工人的大腿。駕駛室裡的人感到車頂似乎都要飛起來了,卡車就像是不堪重負的飛機,竭盡全力試圖起飛。周圍的塵土越來越濃厚,能見度又低到不行,塞普爾維達走出駕駛室,用手電筒照明引路。就這樣,他們在塵土中摸索著往前行駛,又遇見了工作間裡的巴斯塔斯和其他三名合同機修工。他們也都擠上了車斗,跟大夥兒講起了他們的經歷。突然,這群人聽到前方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響,原來是那輛載人卡車,是洛沃斯和加利古洛斯。塞普爾維達拿手電筒照了下他們,看到他們臉上蒼白恐懼的表情。他們倆年紀更長些,也講述了自己脫險的經歷,而加利古洛斯還是堅持說剛才看到的是一隻蝴蝶。烏爾蘇亞讓他們調頭往山上開。洛沃斯照做了,大多數工人都上了他的車。兩輛車繼續向上開著,沿「之」字形隧道駛過了海拔一百五十米、一百八十米,每次拐彎,斜坡道上的碎石都愈發多起來,好像他們離石頭大戰的戰場越來越近。一個拐彎,又一個拐彎,從避難所,他們一直開過了大概八個彎道,越來越逼近海拔一百九十米。期間,他們被迫停下了幾次,因為塵土太濃厚,他們只能停車等上五分鐘、十分鐘,甚至十五分鐘,等灰塵稍微落定點,才能繼續前進。道上的石頭越來越多,終於,車根本開不了了。於是,大家都下車,開始步行前進。十度斜坡,往上爬,人很快就會精疲力竭,尤其在如此溫度和濕度下。但是,這群腎上腺素激增、極度恐懼的礦工,就這麼毫不知倦地爬著,想像著外面正午的美好陽光就在這漫長、斷續的旅程盡頭——如果斜坡道能如礦主和經理們承諾般結實的話。礦燈、手電的光線下,濃厚的塵土中,他們又前行了大概四十五米,突然光束打在了一個擋道的物體上。這是一塊表面灰白的大石板,在打旋飛揚的塵土中,它的形狀與大小完全不可預測。大家就在塵霧中坐著,等了幾分鐘,能見度稍好了些,他們清晰地看到了這一障礙物的龐大。

斜坡道被堵住了,從上到下,所有的通道都被堵了,被一塊巨大的石牆填滿了。

對烏爾蘇亞而言,這石牆彷彿「耶穌墓穴上的石碑」;其他人覺得像一掛石頭簾,其中一名礦工更是認為它像絞刑架。這是一塊扁平、光滑的藍灰色閃長巖,它就那麼巧合地卡在斜坡道中間,就像動作片中突然出現的陷阱門一樣,戲劇般恰到好處地將人逮個正著。在埃迪森·佩納看來,這塊大石很新,這讓人很是不安——石頭很乾淨,完全未被礦裡的煤煙和塵土所沾染,好像新開鑿出來專門為了堵住他們的出路似的。

事後,他們才得知面前這塊巨石的龐大尺寸。智利政府報告將其稱為「巨型塊」,一整塊的山體完整地塌方陷落。礦工們就像站在一座巨大花崗岩懸崖的底部,面前的龐然大物高五百五十英尺,重七億公斤,約七十七萬噸,是帝國大廈重量的兩倍。而有些礦工已經感到了這次災難的嚴重性。馬裡奧·戈麥斯深信,其他人也如此認為:這次塌方事故發生在海拔五百四十米處,幾個月前那裡的斜坡道上就出現了大裂縫並開始滲水。正是在那裡,在加利古洛斯和別的老礦工們的再三堅持下,礦主才安放了鏡子來檢測山體是否移位。鏡子一直沒破過,可此時此刻,直覺告訴戈麥斯、加利古洛斯等人,塌方就發生在那裡。經他們快速(基本正確的)測算,這次塌方大概毀壞並堵塞了十個海拔高度的斜坡道。

「Estamos cagados,」一名礦工如是說,大意是「我們完蛋了」。

所有人中,阿萊克斯·維加似乎最想離開。換作平日,和煦的陽光下,阿萊克斯是個英俊瀟灑、略帶憂傷的肌肉男,就像香煙廣告中的男模一樣,連鬢胡稍長、英眉如劍。他身高五尺六,在這巨石面前顯得尤為小巧。此時,這嬌小的身形也正是希望所在。他趴到地上,朝石頭底下的一道小縫兒裡望去——或許他是唯一能鑽進去的人。

跟很多智利北部人一樣,維加也是一個安靜的居家男人。他十五歲的女友傑西卡懷孕了,他們便結了婚,這一過就是十五年。在聖何塞,大夥兒都稱呼他「阿萊爸爸」(El Papi Ricky),阿萊爸爸是智利一部肥皂劇的男主人公,也是年紀輕輕就生了女兒。幾年前,這小兩口貸款在科皮亞波的普拉特街區購買了一塊地皮,然後開始慢慢蓋起了幾間房子,用煤渣石塊砌起了低矮的圍牆。圍牆是好運和勤勉的象徵,現在暫時只有三尺高,但阿萊克斯決定繼續在煤礦當機修工掙錢,他相信很快就能完工。期間,他父親和兩個兄弟(曾在聖何塞工作過)曾再三警告他下礦的危險,但他依然沒有辭掉工作。現在,阿萊克斯想回家,唯一的通道就是這道縫兒。他跟其他人說,他應該能鑽過去。

「不行。」烏爾蘇亞說。其他幾個人也覺得這太瘋狂了。

可維加很是堅持,最終,烏爾蘇亞妥協了,跟他說,「一定要小心。我們會在這裡聽著動靜,如果岩石又要開裂或移動,我們就立刻喊你。」

維加小巧的身體擠進了這塊鋸齒般的岩石縫隙中。「那時,我覺得自己英勇極了,毫不畏懼,」他事後回憶道,「根本就沒有考慮或預測有多大的風險。」不久,他就會知道:這麼做有多愚蠢。

手提礦燈,他往裡爬了大概有二十英尺,然後就爬不動了。

「根本不通。」爬回去後,他跟大伙宣佈。

對一些上了歲數或者當了一輩子礦工的人來說,這塊巨石還有維加的話讓他們產生了一種終結感。很多人都曾被困山下,但往往只是小石塊塌方,推土機幾個小時就能清道。可是,眼前這面巨型灰牆完全超出了他們的經驗範圍。這塊巨石就像是死神的化身,置身此前,他們都不禁開始思考山外的世界:生命的世界,親人、濃霧、微風,還有自己的家、自己當父親的責任。生命中所有未完結的事都浮現在腦海中:加利古洛斯在想,他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小孫子了,於是淚流滿面;戈麥斯意識到,跟死於硅肺病的父親一樣,他也太疲於奔命,一直在地下試探、消耗自己的運氣,這樣的塌方他見過太多次了,先是沒了兩根手指頭,如今連命也搭上了。他就這麼死掉了,作為一名礦工。他想,我這一生也就如此了吧。

所有人都在沉默著、困惑著,但很快就傳來班長點人頭的聲音。開卡車的勞爾·比利加斯不見了,富蘭克林·洛沃斯和加利古洛斯說見到他往地面駛去,所以他很可能已經逃脫。「三十,三十一,三十二……」烏爾蘇亞又數了一遍,還是三十二人,但人員一直在變動,所以他也搞不清礦下到底有哪些人。在聖何塞裡,工人名單每天都會變化,礦下工作根本沒有任何確定的事兒。但此時,烏爾蘇亞卻很確信,這次或許根本無法逃脫,救援也無法到達這片深暗之下。


[1]安第斯山脈的艾馬拉人所講的語言。艾馬拉人屬南美洲印第安人的一支,主要分佈在玻利維亞西部及秘魯南部,少數分佈在智利北部。——譯者

[2]南美洲安第斯山區的高原,原特指玻利維亞西部的高原。——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