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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那個猶太女孩還活著」 「The girl,the Jew,is alive.」

我們的第一站是瓦哈布·潘涅利的店舖。瓦哈布就是那個喋喋不休的奶酪師傅,他經常和薛拉比部落的婦女做生意,她們會拿水牛乳製成的奶酪賣給他。一年前我父親和我拜訪他的時候,他說他猜測嘉姆拉已經死了,不過他會繼續調查,要我們耐心等候。

這次我們到他店裡時,這位奶酪商對我露了個大大的微笑,接著把一名老人從他小小的店面裡請出去,騰出空間讓蘇萊曼和我坐下。

「你記得我嗎?」瓦哈布問,他的一雙藍眼閃耀著光芒。他似乎以為我們是碰巧走進來的,因此需要幫我恢復一下記憶。當然記得!我抓著他的肩膀說。他到水槽邊洗掉手上凝結的乳脂,接著蹲坐在我座椅前的地板上,一隻手擺上我的膝蓋。

「有個人告訴我,猶太人離開札胡時,吐桑尼村民把你姑姑藏了起來。後來養你姑姑的那家人搬到摩蘇爾,她在那裡長大,結了婚。」

我想我大概沒聽懂他的話。「可以請他再說一次嗎?」我問幫忙將瓦哈布說的庫爾德語轉譯成英語的蘇萊曼。

但來不及了,一群顧客擠進狹窄的店門口,瓦哈布旋即站起來跟他們聊了一串八卦。接下來的二十分鐘,我感覺如坐針氈,直到人群終於散去。

「那個薛拉比人跟我說,『吐桑尼那個女孩還活著,』」瓦哈布繼續剛才沒說完的話,「可是小女孩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哈森家就跟札胡的猶太人說她沒活下來。後來這個莉芙嘉發現她不是哈森和嘉姆拉生的,因為有人告訴她,『你是個猶太人』。」

瓦哈布說嘉姆拉和哈森帶著猶太小女孩從吐桑尼遷居摩蘇爾附近鄉下的巴督夏地區,小女孩在那裡長大成人,而後結婚生了孩子。

「他們真的有說她叫莉芙嘉嗎?」

「沒有,只說是從札胡抱去的一個猶太小女孩。」

「這個消息太棒了,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

瓦哈布說是一個從摩蘇爾來賣奶酪給他的薛拉比婦女,不過他不願意透露她的名字。

「她還說了什麼?」

「我不知道詳細情形。」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很冷淡,「我繼續追問她,可是她不想回答。她一副驚訝的樣子問我,『這關你什麼事?』」

事情實在有點兒奇怪。過去一年間,蘇萊曼曾經到瓦哈布店裡問過莉芙嘉的消息,但瓦哈布並沒有提過這些。現在,他忽然說了這麼多細節。我懇求瓦哈布再跟那位薛拉比婦女聊聊,並請他通過她傳話給摩蘇爾那個有可能是我姑姑的女人。他答應我他會這麼做。

「Galak Mamnun.——非常感謝!」我用庫爾德語說。

「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你曾祖父是札胡的khamdari,」他用庫爾德語說了「薩巴嘎」這個字,也就是「染布師傅」。「我向來喜歡幫猶太人的忙。以前侯賽因的黑名單上有我的名字,因為我會跟猶太人來往。我這麼做是為了全人類。」

☆☆☆

我們的下一站是吐桑尼。十個月前,我父親和我在那裡碰到的農夫魯拜得說,他在七年代住在摩蘇爾時,嘉姆拉——可能就是莉芙嘉的乳母——和她的一群孩子就住在他家隔壁。「等摩蘇爾那邊比較安全的時候,」他那時告訴我們,「說不定我可以到嘉姆拉家問問看。」

他對嘉姆拉的記憶比其他人都來得清晰,而且還知道她住在哪裡,因此我對他寄予厚望。不過當蘇萊曼載著我再度來到吐桑尼時,村民告訴我魯拜得已經不在那裡了。他們說,他現在在札胡的某個建築工地工作。

我們回到車上,循原路開回札胡。原來魯拜得並非長住吐桑尼,他找了個建築工作,現在幾乎都住在札胡。我們在一處新開發的住宅區看到魯拜得在一棟房子屋頂拿著鐵錘敲敲打打。

上一次我在吐桑尼看到他時,他穿著傳統庫爾德褲,光著腳走動。這次在城裡看到的他則是穿上藍色牛仔褲,腳上的休閒鞋沾滿灰塵,看起來似乎是仿蛇皮做的。

他從屋頂爬下來跟我們打招呼時,看起來比較疏離,而且也蒼老了些。他倚靠在牆上,修長的手指掏出一根香煙。

「我打聽過了,」魯拜得緩緩抽了一口煙,有點興味索然地說,「可是沒得到什麼消息。」

他是找誰問的?

「一個住在薛察納(Shechan)鎮的薛拉比人,叫做穆塔布(Mutab)。」

蘇萊曼為我說明——或許他是在對我暗示些什麼:「穆塔布」這個字在阿拉伯語裡是「疲倦」的意思。所有人似乎都累了,我心想。對我的故事厭倦了。恐怕也厭倦了我這個人。

但是我不能放棄。如果魯拜得沒辦法到摩蘇爾傳話給嘉姆拉,至少可以幫我更清楚地描述她,讓我能在我寫的家族歷史裡將她鮮活地描繪出來。他記得嘉姆拉和哈森哪些事?他們長什麼樣子?有什麼生活習慣?他們是好父母嗎?

「我不認識他們。」魯拜得聲音平平地說。

我請蘇萊曼提醒他一年前我們交談時的內容,當時他說他們在摩蘇爾當了十年的鄰居。

「我認識他們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他邊說邊又抽了一口煙,嘴角接著吐出煙圈,「我沒法確定誰是誰。薛拉比人太多了,大家全都混在一起。」

我真懷疑眼前這人是否真的是我前一年見過的那位。

蘇萊曼轉身向我說話。「我們可以請他到吉茲羅尼亞(Gizronia)和薛察納,」這兩個小鎮位於底格里斯河另一邊,有些薛拉比老人還住在那裡,「可是你得付錢給他。」

魯拜得這時挺直了身體,他對莉芙嘉的興趣忽然又變得高昂起來。

「兩天後來找我,到時我會告訴你們我發現了什麼。」

隔天我又得到另一個人的協助。我已經有幾天沒見到第一個翻譯法歇姆了。不過這天在下午兩點時,他出現在旅館房門口,身旁站著一個有點兒眼熟的大個兒熊男。

「這位是哈尼·阿布督爾·卡裡姆·宣定阿嘎(Hani Abdul Karim Shemdin Agha)。」法歇姆露出侷促不安的笑容說道,彷彿一個不務正業的渾小子忽然奇跡般地改邪歸正。

他是誰?我正想問。

「他是阿卜杜勒·阿爾-卡裡姆阿嘎的兒子。」法歇姆先我一步說出了答案,也省得我尷尬。

我恍然大悟。我立刻看到他跟我在書中照片見過的他父親外貌相當神似。阿卜杜勒·阿爾-卡裡姆阿嘎就是那位脾氣火爆、喜歡拿著長枴杖的部族首領,在我父親那個年代,他非常保護猶太人。猶太人和穆斯林人發生買賣糾紛時,他會居間調解。有一次巴勒斯坦煽動者來到札胡試圖挑起當地人對猶太人的不滿,他揮著枴杖把那人趕走。猶太人離開札胡前往以色列時,他甚至駕著吉普車護送運輸車隊到摩蘇爾,確保他們平安抵達。

我熱情地跟哈尼握了手,招呼他在房裡唯一一張椅子上坐下。他身材高大,胸部凸出,捲曲花白的短髮襯著一張圓臉和一撮白鬍鬚。他的棒球帽上寫著斗大的「澳大利亞」,還縫上袋鼠跳躍的圖案。哈尼是個六十七歲的單身漢,他說他是他母親的第三個兒子,因此幸好沒有承受太多家庭壓力,因為他父親一共跟四個妻子生了十六個小孩。

房間裡有冷氣,但哈尼一直喘氣冒汗,彷彿身體正努力加班,設法讓他這麼一個大塊頭能在夜裡繼續運轉。每隔幾分鐘,他都會掏出手帕擦拭額上的汗珠。

「我父親喜歡猶太人太多太多了。」他以不太靈光的英語這麼告訴我。

當我告訴他我來札胡的目的,他看起來渾身來勁,要我立刻跟他到他家,他準備打電話找一些人幫忙打聽。他認識很多人,可以透過他們家在札胡一帶的人脈得到一些消息。他說,我只要稍微等一下就知道了。

「哈囉,先生!」我們走過幾條街往他家的方向行進時,他帶著自信十足的笑容跟我說。「哈囉,親愛的朋友!」

哈尼的父親很久以前就已經離世了,不過他還是保有父親的特質。我心想,一個猶太人忽然出現在札胡,可能在他心裡喚起一股他遺傳到的保護本能。一回到他的住處,他馬上要家人拿起手機打電話。他的侄子把手機貼在耳邊,在庭院裡前後踱步,語氣急促地追問相關線索。打完最後一通電話後,侄子面露微笑。「你可以試著找穆罕穆德·菲克裡(Muhammad Fikri)。」

吐桑尼,伊拉克,2005年。Tusani,Iraq,2005.

當晚我們就在市中心西側一條昏暗的街道找到了菲克裡。彎腰駝背、牙齒掉光的菲克裡是個形容枯槁的七十一歲老人,他在月光照射下的前院草坪拉出幾張椅子讓我們坐下。他說他是個退休的小麥農,出生在哈森部落,因此他跟乳母嘉姆拉的丈夫可能同屬一個家族。他的兒子娶了一位薛拉比頭目的女兒。

哈尼告訴他莉芙嘉的故事。菲克裡搖搖頭,說他不記得自己聽過這件事。而且那位乳母的名字非常普通,「那地方叫嘉姆拉的人太多了,」他的眼睛彷彿是凹陷的臉上唯一有生命的東西;當他說話時,一道微弱的光芒會在眼裡閃爍。「薛拉比人很窮,很多人都知道他們會搶走別人的小孩。」

可是養小孩畢竟是經濟上的負擔啊,為什麼已經生了許多小孩的窮苦家庭還要再多抱一個?

「他們有時候會把小孩賣掉,或是拿去換取食物。」生不出小孩的夫婦也好,需要多些人手幫忙種田的家庭也好,都可能會設法去抱個小孩。

他說他可以問問吉茲羅尼亞或薛察納一帶的人——這兩個地方正是魯拜得提過、位於底格里斯河附近的城鎮。

「我有很多朋友,也許我幫得上忙。不過,如果我幫忙,」哈尼在旁翻譯得有些不好意思,「你可以給我包個紅包嗎?」

我拿出一張二十美元鈔票遞給菲克裡。他以非常戲劇化的動作拒絕我的好意,一陣子後又滿懷感激地收下,「我一定會好好幫你問問。」

走回街上後,哈尼滿臉勝利的模樣,彷彿多年的謎題終於就要解開了。

「哈囉,先生!」他抓著我的手說,「哈囉,親愛的朋友!」

但後來我們根本沒再聽到菲克裡的消息。

隔天,蘇萊曼和我開車到札胡郊外幾公里的地方,在一處煤渣磚蓋成的路邊餐鋪跟魯拜得碰面,看他那邊有沒有什麼斬獲。

魯拜得給我們買了橘子汽水,點起一根香煙,蹲坐在光線不足的小店一角。

「我去了薛察納。」

「然後呢?」蘇萊曼問。

「那裡的人知道一個叫哈森的人,不過他的太太不叫嘉姆拉。我倒是聽說吉茲羅尼亞那邊可能有一對夫妻叫哈森和嘉姆拉。」

「那你為什麼沒到那裡去?」蘇萊曼問他。

「我沒時間。等我有時間的時候就去。」

魯拜得這種不積極的態度讓我挫折不已。我提醒他,去年七月,他說過他在摩蘇爾時就住在哈森和嘉姆拉家隔壁。難道是我聽錯了?

「摩蘇爾是有一位哈森,不過我不確定他太太叫嘉姆拉。」他邊說邊拿著鑰匙圈繞著手指轉。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能再相信任何人的話。是不是他上次說了實話,但後來有所顧忌?或者他這次說的才是真話?

想必魯拜得感覺到我的不悅,他以懇求的眼神看了蘇萊曼一眼,說他將近一年來一直都在打聽莉芙嘉的消息,不過沒什麼具體結果。

我向魯拜得道謝,並把幾天前我答應付給他的一百美元交給他。在伊拉克北部,美金是大家搶著要的東西。

我們走回停車處。「我會一直問一直問,」魯拜得在我們揮手道別時這麼說,「如果有新的消息,我就打給你們。五年以後,總會聽到什麼的。」

開車返回札胡市區時,蘇萊曼歎了口氣,「真是金玉其外啊!」

「你是指魯拜得還是瓦哈布?」我問。

蘇萊曼一股腦地搖頭。「有些人就是光說不練。」

那天晚上,我獨自走在街上,發現札胡這十個月來變了好多。

新的電子公司和計算機專賣店如雨後春筍般地冒了出來,一間皮爾·卡丹精品店擺售著瀟灑利落的西裝。河邊現在又多了一家生意興隆的咖啡館,坐在露台白色座椅上的客人可以眺望溪流景致。新款寶馬汽車在市街裡奔馳,我看到其中一輛嶄新的休旅車,車內的座椅靠背後方都裝了屏幕。河邊正在興建新的市政大樓,那是一幢帶有水藍色玻璃帷幕的現代建築,如果建在任何一座美國城市裡都會有模有樣。一家挪威石油公司已經開始在札胡外圍進行開採,那是該公司與庫爾德省政府簽署的協議,庫爾德政府似乎執意借此讓一批當地地主大發橫財。

在一間小雜貨店外頭,我看到一幅宣傳海報,海報上是一位知名的札胡傳統歌手。我問一群在場青少年他們有沒有聽這位歌手的音樂,他們搖搖頭,露出噁心的表情。「我們喜歡50 Cent和Eminem的饒舌歌,」一名十七歲的青年說,「Tupac和Sean Paul也超棒。」

「還有珍妮弗·洛佩茲(Jennifer Lopez)。」另一名男孩邊說邊和同伴們色迷迷地交換眼神。

就連猶太區給我的感覺也變了。起初我不太知道為什麼,但我低頭一看,原來前一年那些坑坑洞洞、把我們的鞋子弄得滿是污泥的巷弄如今都已經鋪平了。旅館職員後來告訴我,那個工程是兩三個月前完成的。庫爾德猶太人千百年來赤腳踩過的那些凹凸不平的土泥路,現在都成了乾淨平坦的水泥街道。

札胡全城都正瘋狂地向未來邁進。庫爾德人獲得自治地位之後的短短十五年間,這座位於土耳其邊境的城市憑著優越的戰略地位,已經在飛速的發展中歷經多次蛻變。如果光是十個月就能有如此劇變,那麼一個七十年前在札胡城外最後一次被人看到的初生嬰孩又還能留下什麼痕跡?

或許父親真的說對了,我心想,或許我在白費心力。沒有父親在身邊,札胡甚至不再像札胡。這整座城市像是沒了靈魂,而我只是個天真的美國猶太人,隻身來到全世界危險指數最高的國家之一,進行一項被人指指點點的個人任務。我覺得自己非常無知,開始擔心自己早已被視為容易對付的目標。一個星期前,當我抵達札胡時感覺無親無故、孤立無援,如今的處境卻完全相反。每天夜裡,經常是在夜深之際,某些自稱可以幫忙的人就會來到旅館,關心我一整天過得如何,暗示我只要提供小小的「禮物」,他就會非常樂意提供協助。起初我有點疑神疑鬼,心想這會不會是伊拉克政府派眼線來監視我這個聲稱自己正在探索個人身世的美國記者。後來我發現這些人的動機可能沒那麼可怕,應該只是有人在宣傳,說有個美國來的神經病正在發放百元美鈔給所有願意幫他滿足一些詭異幻想的人。

在札胡的最後一天晚上,我見識到有些人可以多麼不顧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