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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追尋親人的鬼魂 Chasing Phantoms

父親那位消失的姐姐第一次向我們顯現她的鬼魂,是在我們從伊斯坦布爾飛往迪亞巴克爾的班機上;不久後,我們就會從這座土耳其東南部的機場搭出租車奔赴札胡。那班坐滿了庫爾德人的飛機還沒從空橋滑向跑道,我們就聽到身後某處傳來嬰兒的啜泣聲。

父親眼睛閉著,躺在座椅靠背上。

「是姐姐在哭。」他喃喃自語。

「哪一個?」我輕聲問他,不確定他是不是在說夢話。

「就只有那個啊。」他的雙眼依然閉著。

當時我們不知道,莉芙嘉的鬼魂在接下來幾個月將如影隨形地跟著我們。

父親那位被擄走的姐姐莉芙嘉是我祖母米裡亞姆的第一個孩子。那是一九三年代的事,由於那時年僅十五歲的米裡亞姆無法哺乳,他們把雙腿細長的小女嬰送給阿拉伯乳母照顧,但乳母和女嬰後來都不見了。米裡亞姆為了這件事一直無法原諒自己。

「她哭得好慘啊。」我祖母的嫂嫂奈瑪回憶當年往事時說。奈瑪是我祖母長期的閨中密友,我曾在2005年到耶路撒冷的卡塔蒙區拜訪她。「她差點兒自殺,有好長一段時間,幾乎是痛不欲生。」

在出發前往伊拉克的幾天前,我告訴父親我想試著尋找莉芙嘉,至少要查出她到底是怎麼消失的。在父親二十年前錄下來的口述家族歷史中,米裡亞姆留下了一些引人聯想的線索。她說,那個乳母的名字叫做嘉姆拉,她的丈夫叫哈森。她還提到嘉姆拉住在一個叫做吐桑尼的地方。我父親從來沒聽過那個地方,我在所有的庫爾德斯坦地圖上也找不到什麼吐桑尼。但後來我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發現一張非常詳細的1921年英國軍事地圖,圖上可看到札胡西南方三四十公里處有一個地方稱為吐桑,位於敘利亞邊境,非常靠近底格里斯河。這個地點看起來與祖母的描述很吻合;我祖母曾說嘉姆拉是搭著木筏把莉芙嘉帶往吐桑尼的。

出發前,我告訴父親,莉芙嘉是我們的家人,是不是應該找人問問看?只要還有一絲她仍活在人世的希望,我們難道不該為了告慰祖母在天之靈,設法找到答案?在我當記者的那些年裡,我曾經搶到許多獨家新聞,因此我非常清楚有時候只要找到正確的人問幾個簡單的問題,就能解開一些天大的謎團。

我父親習慣性地倒抽一口氣,身體也隨之微微顫抖,但他找不到話跟我爭辯。

蘇萊曼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他說他聽過吐桑尼,雖然沒有到過當地,但知道那是一個小小的農村,距離札胡不遠。英軍地圖上標示的地名雖然少了一個字,不過他說,沒錯,就是那個地方。蘇萊曼告訴我們,一九七年代中期,侯賽因的軍隊轟炸了那一帶,有些吐桑尼的農民嚇得逃走了。其中有一個佃農叫做哈吉·那許萬(Hajji Nashwan),現年七十六歲,是他的鄰居,他早先曾經在吐桑尼種了好幾十年的小麥和大麥。蘇萊曼帶我們去見他。

那許萬體形碩大,有一對深陷的綠眼睛,他穿著寬鬆的部落長袍,頭上盤著方格包頭巾。他比了手勢要我們在坐墊上坐下來。蘇萊曼敘述莉芙嘉的故事時,我觀察到他似乎沒聽懂,可是,他卻在忽然間若無其事地說:「是有人傳說有個猶太小女孩被人家養在部落裡。」他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根據他聽到的說法,收養小女孩的是薩阿匝(Za\'azza)人,那是薛拉比(Sherabi)部落的一支。薛拉比部落屬於阿拉伯遊牧民族,從許久以前就一直在吐桑尼一帶務農。「小女孩跟他們在一起,他們說她是個猶太人。」蒼蠅在房間裡飛竄,天花板風扇嘎嘎地轉動。那許萬粗厚的腿盤在身體下方,彷彿一隻上了年紀的老虎,已經沒了四處獵食的氣焰。

「你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年紀多大?」我問他。

「六七歲吧。」

「你是什麼時候出生的?」

「1929年。」

我計算了一下,他大約在1935年或1936年聽到這件事。我的心開始劇烈跳動。之前我沒提到這件事,但莉芙嘉就是在1936年出生的。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我父親,但他的臉上似乎沒有顯露出驚訝之情。更令我訝異的是,他已經改變話題,和那許萬聊起過去曾經跟那許萬有過生意往來的猶太人,那許萬催促我父親把他所有那些老朋友都帶回札胡玩。他開始列出一些他記得的猶太人名字:「易卜拉欣、摩西、埃利亞胡、穆達赫……」

我坐立不安地聽著他們說話,然後猛然轉身對我父親說,我想再問一些關於猶太小女孩的問題。父親瞪了我一眼,彷彿在說我們已經麻煩老先生太多了。但我堅持要問。我說,拜託你問他他還記得那個女孩什麼事。父親發了慈悲幫我問了問題,但那許萬隻是聳聳肩,手心朝上一攤。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大家應該會繼續講她的事,可是這件事我小時候聽過一次之後,就沒有再聽說過了。」

他一定注意到我失望的表情。「也許她還活著,」他抓著腳說,「可是我不知道。」

他要我們去找一個年紀很大的薩阿匝部落婦女,名叫達琪雅(Dhakiyah),現在住在札胡。

我們在市區外緣的一棟破爛房子裡找到和一群女兒及孫子同住的達琪雅。雞在水泥庭院裡四處亂竄,一頭母牛正隔著金屬柵門瞧著我們。達琪雅身材肥壯,戴著一條黑色長頭巾,在下巴處打了結,垂墜在紫色連衣裙上。她的額頭和下巴上都有褪了色的藍色部落刺青。蘇萊曼事先告訴過我們,她的丈夫和兒子曾經為庫爾德人爭取權益,卻都被侯賽因政權關進監牢,遭受嚴刑拷打而後被殺害。這棟房子似乎長年充滿悲哀的情緒,達琪雅的眼睛下方也因此刻畫出深深的皺紋。

我父親對她說明來由,達琪雅和女兒們聽著莉芙嘉的故事,每聽到哀傷之處就會用舌頭彈出聲音。

「那件事我完全不知道。」達琪雅說。不過她表示,確實有阿拉伯部落的人拐走庫爾德嬰孩的事情,她自己的母親就是一個例子。她說她祖母生前住在國界另一邊土耳其境內的西爾納克(Sirnak),後來生了重病,沒辦法照顧女兒,也就是達琪雅的媽媽,於是她請在附近務農的薛拉比遊牧人幫忙養她。祖母不久後死了,遊牧人不讓小女孩知道任何關於她身世的事。「部落的人跟她說,『你沒有根,因為沒有人知道你是從哪裡來的。』」達琪雅說,她的聲音變得低沉而粗嘎。幾年後,一些親戚跑去追查達琪雅母親的下落,但部落頭目撒了謊,告訴他們她已經死了。達琪雅的媽媽後來跟部落裡的人結婚,生了小孩,其中包括達琪雅。有一天,達琪雅的舅公們動身前往遊牧部落區,進行最後一次的搜尋。由於這時達琪雅的母親已經不可能想逃跑,部落大佬於是承認部落裡有個女人就是他們失散許久的外甥女。達琪雅的母親那時早已長大成人,生下許多小孩,最後才終於知道自己的身份:原來她並不像多年前人家告訴她那樣「沒有根」,而是一個人稱「紅阿迦」的土耳其庫爾德貴族的後代。

「你確定沒聽過關於一個猶太小女孩的類似故事嗎?」我通過蘇萊曼問。

達琪雅彈了舌頭,臉部扭曲成傷心的表情。「如果她還活著的話,應該有人會談起來才對。」這話和那許萬所說的如出一轍。

也罷,我的腦裡嗡嗡作響。薛拉比部落的人養大一個庫爾德女嬰,後來騙她的親戚說她死了。所以這種事是有先例的,這至少能說明莉芙嘉有可能活著。

隔天又出現新的線索。一位名叫瓦哈布·穆斯塔法(Wahab Mustafa)的奶酪商人——很多人都叫他瓦哈布·潘涅利(Wahab Paneeri),也就是「奶酪販子瓦哈布」——經常跟摩蘇爾一帶的薛拉比人有生意往來。蘇萊曼告訴我們,薛拉比部族的婦女每個星期都會跟瓦哈布見面,賣給他一種叫拉列克(lareek)的多汁白奶酪。

某天下午,我們到瓦哈布在札胡主要商業街的店裡找到他,他正在將大如西瓜的白奶酪切塊賣給客人,並和他們討價還價。他年近六十,有著天藍色的眼睛、茶褐色的皮膚,說起話來像是粗啞的喊叫,有如高中足球教練透過手持擴音器發出的吼聲。

「那些薛拉比人是我的朋友。」瓦哈布邊服務客人邊說。

他有聽過嘉姆拉和哈森嗎?我們問。

有,他說。他們在摩蘇爾附近鄉下的巴督夏(Badusha)地區養水牛,過去嘉姆拉會拿凱馬赫——一種水牛乳做的厚片酸奶酪——來賣給他,不過已經很久沒看到她的人影了。「如果她還活著的話,應該差不多九十歲了。」他說。這個年齡是吻合的,我心想。

他還知道什麼?她是不是還活著?他們有沒有一個女兒叫莉芙嘉,可能是個猶太人?「我會查查看,」他說著又轉身招呼一群湧進來的客人,「不過你們要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