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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恐怕會出亂子 A Disaster,God Forbid

隔天我們出發前往吐桑尼。我們跳進蘇萊曼的車,迅速駛入火爐般的熱空氣中。札胡消失在車後飛揚的沙塵裡,很快地,縮成兩線的狹窄公路上就只剩下我們一輛車。遍佈點點綠樹的高山聳立在公路左方,我透過另外一邊的車窗,可以看到哈布爾河蜿蜒在山腳下。我想像將近七十年前,嘉姆拉乘著木筏順流而下,小女嬰莉芙嘉安靜地睡在她的懷中。我心想,只要我們能順著河流的方向走,我們也可以到達吐桑尼。但蘇萊曼顯然迷路了。我們來到一處軍事檢查哨,他向士兵問路。胸膛上斜掛著機關鎗的士兵聳聳肩,隨手比畫了一下,從那模樣看來,他大概只知道粗略的方向。我們經過一些小棚屋,看到婦女拍打羊毛,光著腳的小男孩在雅茲迪人(Yezidi)和基督徒的村莊裡奔跑,羊群在滿是岩石的土地上吃草,還有許多棄置的軍用品堆在路邊生銹。

蘇萊曼看到一群路人,再度停車詢問。

我父親越來越煩躁,「你看,連蘇萊曼這個本地人都不確定該怎麼到那裡。你想想,當年我爸爸走這趟路有多可怕?對他來說,這就像是要到世界的盡頭。」

無論我們如今人在何方,我確定這裡絕對不是札胡。這裡沒有地標,也沒有路標,只有偶爾看到的幾間破陋泥屋散落在道路兩旁。我祖父是在嚴寒的冬天裡騎著驢子來到這個化外之地,我終於能想像那種感覺會有多恐怖。

「好,」蘇萊曼坐回駕駛座,「他們說就在附近,而且那一帶很安全。這樣很好,因為我把手槍留在家裡了。」

蘇萊曼往右轉進一條沒有標示的泥路,哈密瓜般大的石塊遍佈在路面上。小卡車朝底格里斯河的方向東歪西斜地行進,我們也跟著在座位上劇烈彈跳。車子經過起伏猶如波浪的田野,田中長滿一片片野生穀物和向日葵。在曠野的酷熱中,車子被烈日暴曬得猶如烤箱,冷氣毫無用處。我頓時一陣暈眩,這時蘇萊曼忽然在一個岔路口剎住車子,車子四周塵土飛揚,遮住了視線。

我們慢慢看到河岸上方的泥土平地上有一堆輪廓不太明顯的物體。我以為那大概是海市蜃樓,從一定距離望去,那些東西有點像是乾草堆。等我們再駛近一些,影像終於變得清晰,原來那是一個小聚落,低矮的房子都是用泥磚和煤渣磚砌出來的。

吐桑尼,我們很可能正接近我祖母向我父親描述過的那些牧草地,也就是許多年前嘉姆拉說他們可以找到她的地方:「問一下吐桑尼在哪兒……一進村莊就到了,我就住在最前頭那幾家。就這麼簡單。」

一位身材高大、蓄著小鬍子、相貌像電影明星的農夫在村莊入口附近的一棟房子後面工作,看到我們的車子駛來,他嚇了一跳。看來吐桑尼不是一個習慣見到外來訪客的地方。蘇萊曼揮了揮手,問那人村長在哪裡。名叫魯拜得·吐桑尼(Lubayd Tusani)的農夫坐進我旁邊的後座座椅,引導我們開往一個周邊蓋了幾棟小屋的泥土院子。這個地方看起來很荒涼,生銹的鐵絲網圍住空空如也的欄捨,小屋的門窗看起來陰暗無比。

魯拜得帶我們走進院落中央的小屋。逐漸習慣了室內的黑暗以後,我們看到屋內坐著一名瘦弱的男子,他彎腰駝背,雙手粗糙乾癟,臉上滿是深深的皺紋。1927年出生的阿里姆·雅庫布·吐桑尼(Alim Ya\'qub Tusani)就是這座村莊的耆老。蘇萊曼用庫爾德語跟他說了幾句話,阿里姆笑了起來,咧開前齒早已掉光的嘴巴,指示妻子切一盤新鮮的西瓜出來招待客人。

「猶太人!」阿里姆欣喜若狂地叫道。他的眼睛發亮,彷彿小孩子看到一罐果凍軟糖。他告訴我們,他們村莊過去經常跟猶太人做生意,他念出一串比較有名的猶太商販的名字。那些人會搭木筏或騎驢來賣衣服、糖果、茶、紐扣等貨品,離開時會帶走一堆吐桑尼所產的羊毛。猶太人有時會待上兩個星期,白天談生意,夜裡就跟著村民一起唱起庫爾德民謠,歡樂到半夜。

阿里姆回想起一九五年代初期猶太人忽然一下子全走光的情形,他的聲音隨之變得柔和、低沉。伊拉克政府禁止猶太人帶錢或黃金離開,不過對衣服和羊毛的管制沒那麼嚴格,所以有幾個猶太人來到吐桑尼,把所有剩下的錢全買了羊毛。阿里姆說,村民當時非常同情一定得離開的猶太人,因此當所有羊毛都賣光之後,村民們甚至剪開枕頭,取出裡面的羊毛賣給他們。

他說吐桑尼從那時起就一路走下坡。一九五年代,河邊有四十棟房子,後來只剩六棟。1963年,侯賽因派戰機轟炸村莊,胡亂攻擊庫爾德的普通百姓,希望如此能遏阻庫爾德民主黨爭取自治的行動。阿里姆的哥哥和家人因此不幸喪生,其他人家紛紛逃到城市。現在,許多年輕人都認為養羊沒有前途,因此都跑到別的地方發展。

「我們和猶太人相親相愛,」阿里姆最後透過蘇萊曼的簡單翻譯說,「就像親兄弟一樣。」

我問他猶太人離開伊拉克之後,有沒有人回來村子。「你們是第一個。」他說。

赤腳盤腿坐著的阿里姆邊說邊拿著折疊刀開開合合,還不斷把手指滑過刀鋒。他忽然把刀子舉到脖子上,做出割喉的動作。我感覺全身一陣緊繃,後來父親向我解釋,那是他要邀請我們吃午餐的意思。「他打算現殺一隻羊,烤羊肉給我們吃。」

父親連聲道謝地拒絕村長的邀請,此時我們才告訴他來訪的目的。我們說到莉芙嘉時,阿里姆嚴肅地點頭。這時已經是中午,磚屋被烈陽烤得像燒陶的土窯。一名我之前沒見過的男子走了進來,拿了一塊厚紙板為我扇風。我從門框望出去,看到一隻雞正在灼熱的地面上啄食。

我轉頭,看到阿里姆的臉上露出不解的表情。「我不認識什麼嘉姆拉或她老公,」他終於開口說,「很抱歉。」

我們在村莊入口處碰到的那位農夫魯拜得忽然看著我父親,「我認識那家人。」我望了我父親一眼,看他有什麼反應。

魯拜得說,在吐桑尼工作的阿拉伯遊牧民裡有好幾個人叫嘉姆拉或哈森,因為這是很普遍的名字。不過只有一對夫妻是太太叫嘉姆拉、先生叫哈森,他們屬於薩阿匝部落,1976年侯賽因的部隊轟炸北部的村莊之後,他們就離開吐桑尼了。遊牧民往南遷到當時屬於安全區域、居民多為遜尼派阿拉伯人的摩蘇爾,其中大多數在內比約尼斯(Nebi Yunis)附近的區域安頓下來。內比約尼斯就是約拿神殿,莉芙嘉失蹤以後,我祖母曾經到當地懺悔,祈求神明賜她一個健康的男寶寶,她會把孩子取名約拿。魯拜得說他在一九七年代也移居到摩蘇爾,在嘉姆拉和哈森家隔壁住了十年。據他所知,他們還住在那裡。這幾年來,他們會到我們在札胡住的旅館附近一家奶酪店賣凱馬赫酸奶酪。魯拜得沒聽過猶太小女孩的事,他自己是1963年,也就是在莉芙嘉之後將近三十年才出生的。不過他知道他們夫婦養了七八個孩子,其中有些大約就是我父親的年紀。

魯拜得抽出一根密阿米斯(Miamis)牌的香煙叼在嘴角,用火柴點燃。「等摩蘇爾那邊比較安全的時候,說不定我可以到嘉姆拉家幫你們問問看。」他說。不過現在還不行,因為摩蘇爾的居民大都是遜尼派阿拉伯人,他們之中有許多人過去非常效忠侯賽因政權。他還說,就在前一天,他的一位庫爾德族朋友才被叛亂分子割喉喪命。「摩蘇爾把庫爾德人和猶太人當成同樣一群人,」魯拜得吐出一大口煙圈,「他們說殺一個庫爾德人跟殺一個猶太人沒有區別。」

我在報紙上讀過這類消息。摩蘇爾是伊拉克第二大城,也是遜尼派發動叛亂的北部行動中心。稍早幾個月,叛軍佔領一部分市區,攻擊各處橋樑,當地五千名警員中有絕大多數都嚇得棄守工作崗位。據信約旦出身的蓋達組織伊拉克分部指揮扎卡維(Abu Musab al-Zarqawi)就是在那裡策劃恐怖攻擊活動;他不久前才承認製造了一起殺害伊拉克軍人和庫爾德民兵的事件,當時城裡各處陸續發現數十具頭部有行刑式槍決彈孔的年輕男子屍體。我非常清楚此事的危險性,但如果我們真能找到莉芙嘉呢?如果她真的就在那裡?

「我們到摩蘇爾去一趟吧,阿爸,」我轉頭對他說,「我們得去。」

父親以完全無法置信的眼神看著我,彷彿他對自己的孩子居然提出如此荒謬的點子大為震驚。「我不想去,也不必去,」他凶巴巴地說,「如果你再提起這件事,我會以為你真的瘋了。」

「我知道有危險,可是身為一家人,我們對這件事有義務。這麼做是為了奶奶,也是為了姑姑。要是她真的還活著呢?」

高溫炎熱讓父親元氣受損,但他還是猛力搖著頭。

「現在挖出那些東西有什麼用?都那麼久了,有時候不知道反而比較好。」

車子緩緩駛離吐桑尼山丘起伏的牧野,回到通往札胡的柏油路。我開始瞭解,我們正在進行的事和祖父及他堂兄在將近七十年前找尋莉芙嘉那時有多麼類似:都是兩名男性親屬冒著危險長途跋涉,就算沒能找到她,至少也希望知道她是怎麼消失的。我們都找到了強而有力的線索,但就像在一九三年代那時一樣,一位村民警告猶太來者,繼續找下去並不安全。就像祖父和他的堂兄,我們也是半途折返。我記得祖母在錄音機裡的聲音,二十年前,她向我父親說起莉芙嘉的故事:

那年應該是巴勒斯坦問題開始鬧得大家都知道的時候。穆達赫跟你爸爸說,「我們再往上面走一些,到放牧區去找。」你爸爸心裡想,「這麼做恐怕會——上帝保佑不要——出亂子……某個地方可能會有人把我們給殺了。」人家會說,因為那個小拇指姑娘的關係——她還沒長大以前,本來都會叫這個小名——因為她的關係,他們殺了一個大男人,甚至是兩個大男人。所以你爸就想,「我還是堅決一點,在不幸發生以前,趕快帶著這個好心的堂哥一起回去。」

穆達赫說:「親愛的堂弟,我不希望在埃弗拉伊姆叔叔面前丟臉。我要盡我們的義務,把小女孩帶回去,不管她現在人在哪裡,不管我們是不是得翻遍每一塊石頭找她。」你爸告訴他:「穆達赫,我們回家吧。我的小女兒很不幸已經不見了,這是我們命中注定跟她無緣。」

回到我們下榻的觀光旅館後,我下定決心,這次這個家族不能再度背棄莉芙嘉。我父親則清楚地表示,我不能指望他也加入尋人行動。如果我真要追查那些線索,直到得到具體結果,如果我真要為也許屍骨早已埋在方纔那片牧地下的小拇指姑娘甘冒生命危險,那麼我得自求多福。那天夜裡,我們在旅館餐廳一言不發地吃著庫貝。我們的計劃是隔天就要返回美國,但我希望既然高高興興地來,就要高高興興地回去,我希望這是一趟美好的父子之旅。

但莉芙嘉已經讓我和父親的關係出現了難以消弭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