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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彌賽亞來了 Coming of the Messiah

我是米裡亞姆莎芙塔(savta,奶奶)的長孫,也是她孫子輩裡最早結婚的一個。可是當我在2001年,也就是那篇文章刊出後大約一年前往耶路撒冷時,距離我上次見到她已經有十四個年頭了。

美國的親友都勸我和梅格延後這趟行程。在我們出發前的幾個星期裡,阿拉伯國家和以色列的衝突達到頂點,美國媒體上滿是驚悚的報道和血腥照片。後來我覺得我的擔心有點兒蠢,畢竟我不是以色列人刻板印象中那種神經兮兮的美國人吧?此外,我們還有一個非常專業的嚮導:那年夏天,我父親也在耶路撒冷,準備在一場學術研討會上發表論文。

我們抵達以色列後的第三天,一名自殺炸彈客在耶路撒冷市中心一家比薩連鎖店內引爆一顆裝滿鐵釘的炸彈,造成十五人死亡,其中七人是兒童。

「我們別再出門了。」梅格說。

於是,我們不上館子也不去觀光景點,每天晚上都跟米裡亞姆莎芙塔一起度過。

我父親在耶路撒冷高級住宅區雷哈維亞租下一棟公寓,這一區就是他母親多年前到希伯來大學教授家打掃的地方。我們每晚都會以和米裡亞姆從前工作路線相反的方向,從雷哈維亞徒步走到她在卡塔蒙的住處。在這個她住了半個世紀的庫爾德人城區裡,她目前的住所是一間一室一廳的小公寓,在一幢多數房客都是銀髮族的樓房裡。

第一個晚上,我們爬上燈光昏暗的樓梯,看到米裡亞姆坐在沙發上沉思。我欠身在她頭上親了一下,將她嬌小脆弱的身體抱在懷裡。她抬頭看我,眼裡閃爍著溫暖的光芒,那個奇妙的樂音隨即從她口裡流瀉而出:她說起亞拉姆語。她說的每個字詞似乎都以深沉的喉音展開,再以哀怨的長元音結束,彷彿意大利語與阿拉伯語交織而成的小調。「她在為我們祝福嗎?」我問父親。我從來沒能瞭解她在喃喃說些什麼,對我而言,那些如歌般的神秘語句一直就像古代象形文字的口述版。

「不是,」父親回道,「她是說她很難相信你真的來了。她看到你走進來的時候說了一句『彌賽亞來了』。」

我忍住哽咽,試著微笑。一個彌賽亞回來救贖她的族人。我差點兒就完全忘了我的族人!十四年來,我和奶奶只說過幾句話。我回洛杉磯老家時,父親會把電話聽筒交給我,接著我就會透過辟啪作響的電話線路,隔著十個小時的時差,聽她以亞拉姆語說出一串祝福話。「你就穿插幾句『阿門』吧,」父親說,「這樣她會很高興。」那時,我乖乖說了「阿門」,然後繼續過我的生活。

事實上,我並非唯一容易忽略奶奶的人。她沉默寡言,也不願意加入公寓大樓裡其他老太太的閒言閒語。有三個老太婆閒話特別多,她們老愛坐在大門口附近的長椅上,斜眼看著那些訪客來來往往的鄰居;我父親懷疑她們的眼神不懷好意。

我們到奶奶住處時,有些鄰居會來跟我父親打招呼,順道認識我太太,但他們在進出之間幾乎連對駝著背躲在角落的奶奶點個頭都沒有。她早已精通在人群中消失的藝術。有一天晚上我們帶了晚餐過去,那是姑姑準備的安息日前夜大餐,但奶奶拒絕跟我們一道吃。她坐在陽台邊一張小椅子上,那裡大概是公寓裡距離餐桌最遠的地方。

「拜託,請她來一起吃。」梅格懇求我。

「不必多此一舉,」一位姑姑說,「她不會過來的。」

奶奶身體已經很孱弱,無法再下廚烹煮她那些庫爾德葡萄葉飯卷、熱吉士扁餡餅、庫貝酸湯等招牌菜,但她還是堅持遵守等大家都吃完她才吃的傳統。只有等到所有人都離開餐桌以後,她才會從剩菜中盛一小盤東西吃。

☆☆☆

1987年,我的爺爺拉哈明昏迷不醒了好幾個月,而後感染肺病,在贖罪日前幾天過世了。他生前一直無法在以色列成功創業,人生最後幾年的工作是在以色列的重要軍事設備生產商塔斯公司(Ta\'as)的員工餐廳當收銀員。

退休為他帶來某種程度的安逸生活。他加入退休老人俱樂部,到那裡聽演講,有空就到游泳池裡游幾圈。艾雅拉姑姑最近跟我喝咖啡時告訴我,「他過世時,米裡亞姆奶奶說,『在他的墳裡倒點水吧,你們知道他很喜歡玩水的。』但她說那句話的時候,我感覺到語氣裡有一絲嫉妒,好像她覺得丈夫這輩子過得太快活了。」丈夫多年前對她的那些無謂指責,彷彿絲絲縷縷的毒素,讓夫妻的關係變調,後來他們的感情就一直恢復不了了。

不過,獨自生活也不容易。由於奶奶不太理解物品的價格,錢也數不清楚,無論是上超市買菜或到銀行辦事,對她而言都是個考驗。除了早上在樓下的交誼廳跟一群房客一起活動以外,她很少跟其他人見面。她跟那些房客同處時,大都也只是在一旁喝茶,聽他們閒聊小孩的八卦。

從任何程度來看,米裡亞姆都很有成就。我父親和他的弟弟沙洛姆都是有名的大學教授;莎拉在洛杉磯的希伯來語成人班授課,艾雅拉則在新澤西州教猶太學童希伯來語;尤里住在以色列北部一座莫夏夫(moshav,合作式屯墾區),在附近一所學校擔任副校長;阿夫拉姆則是銀行貸款部的經理。可是米裡亞姆在交誼廳跟鄰居聚會時從不提到他們。離開札胡、來到遙遠的以色列那麼多年,她依然相信誇耀自己會招致邪惡之眼的報復。

她非常想念約拿買給她和拉哈明住的景觀公寓。當拉哈明帶她改住到這棟幾條街外退休老人住宅區的簡陋公寓時,她覺得自己失了根,心裡異常寂寞。她懷念小孩環伺在旁的聲音,討厭讓外人照顧她的感覺。

「可是媽,你年紀真的大了。」艾雅拉告訴她。

「又沒有其他人那麼老。」米裡亞姆指的是她的新鄰居們。

拉哈明去世後,她繼續做了一段時間的菜。安息日來臨前的星期五下午,她會帶著一盤豐盛的菜餚前往一位失明鄰居的住處,經常不發一語地直接把菜餚擺在他的餐桌上。但現在,準備週五晚餐也已變得太辛苦,她的腿部血液循環不良,小腿總愛犯疼。她出現了一些潰瘍問題,得擦抹抗生素藥劑。她拒絕服用醫生開的處方藥。由於沒辦法在床上找到舒服的睡姿,她乾脆半夜裡起來,搬一張塑料椅到陽台上坐著凝視星星。

每當親戚帶食物到她的住處,她內心就會一陣酸楚,因為廚房曾經是她的權威不受任何人挑戰的地方。雖然她嘴巴上不說,但大家都知道她覺得他們帶來的外賣食物是一種侮辱。我猜想,那些東西也殘酷地提醒她,過去已經永永遠遠地逝去了。在她的人生將盡之際,她的身體如同新生之初那般脆弱無助,再也無法哺餵她所愛的小孩。

米裡亞姆的小腿日益腫大,體力也迅速流失,於是她請我父親幫忙禱告,讓她早點兒離開人世。父親辦不到。這位不識字的女士一直是他的靈感繆斯、他的資深顧問。雖然約拿通過自己的努力奮鬥,爬到了學術界頂層,但在那些編纂新亞拉姆語-英語辭典的漫長歲月裡,凡是任何字意讓他疑惑,或某個微妙的語言細節難以掌握,他都是打電話找媽媽尋求解答。

米裡亞姆非常喜歡和家人回憶過往,從如今只存於記憶中的遙遠時空裡挖掘色彩斑斕的人生故事。但近年來,隨著朋友陸續逝去、小孩各奔東西,她身邊接觸到的人對這些東西也沒什麼興趣了。

☆☆☆

「奶奶,你記得哪些小時候的事?」

那年夏天,我太太在我們與米裡亞姆莎芙塔度過的第二個晚上問了她這個問題,由我父親負責翻譯。「聽說你生了十二個小孩,」梅格繼續問,「你記得他們出生的情形嗎?」

當時是梅格在兒童心理診所駐院實習的最後一年。「親愛的,你現在是在度假喔。」我正想這麼告訴她,但我還沒能開口,就看到奶奶坐直了身體,眼睛發亮,彷彿一個長久被人遺忘的木偶忽然感覺到師傅又開始扯動起她的拉繩了。接下來的連續四個夜裡,她帶領我們踏進一篇充滿大災難與小勝利的人生史詩——毫無預料地嫁給她幾乎不認識的堂兄;她的第一個孩子被人擄走,接著又有五個孩子陸續在幼年死去,而另外六個活下來的孩子又是如何長大成人。

說著故事的奶奶閃閃發光,有如注滿燃油的燈台。

在第四個夜裡,約拿告訴她梅格很喜歡游泳。我們那天稍早去了一家旅館,在泳池裡游了幾圈。

「啊,」奶奶以亞拉姆語說,「梅格是個卡畢德瑪雅。」

父親聽了一怔。卡畢德瑪雅,kalbid maya——海中之犬,這不就是他被《X檔案》製作單位找去翻譯「海象」這個詞時臨時編造的近義詞?當時他假定那是他發明的新詞語,現在他知道自己恐怕錯了。

「媽,我問你,卡畢德瑪雅確切的意思是什麼?」我父親邊說邊從襯衫口袋掏出紙筆。

「意思就是像梅格這樣愛玩水的人啊。」奶奶回答。

「喜歡游泳的人?」

「對啊對啊。」奶奶說。她的手伸到面前揮動著,似乎在說,這麼簡單的東西你怎麼不知道。

父親振筆疾書。

隔天晚上我們不能到奶奶家,因為尤里叔叔計劃帶我們參觀他住的莫夏夫屯墾區附近的村莊。「我覺得你們不應該去,」奶奶聽了邊抗議邊用力晃著她的手,彷彿在驅趕妖魔。「這樣不好。」尤里住的屯墾區位於以色列北部一片綠意盎然的山坡,當時附近的阿拉伯村莊正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

「我們是跟尤里一起,沒事的,依媽,」父親說道,「我們後天就會回來看你。」

可是奶奶堅持她的想法。「你們為什麼要去?這樣真的不好。」

我們不太明白她的態度為何那麼強硬。小時候我到尤里叔叔家玩過很多次,根本沒什麼問題。我心想,老祖母就是愛杞人憂天吧。

道別時,奶奶坐在夜裡經常睡在上面的沙發椅上,看了幾個小時電視後,她通常累得沒力氣走回隔壁的臥房。可是,這天晚上,她似乎是中了邪。她用助行器把自己撐起來,跟著我們走向外面的走廊,而後一路走下樓梯。這趟路照理來說她是沒力氣走的。

助行器的鋁質支架擦過地板,奶奶口中不停冒出祝福的話語。「上帝保佑你們旅途平安,」她又對梅格和我說,「願你們九個月後添個寶寶。」

我們已經走到街上,但還清楚地聽到奶奶對我們和對上帝的呼喚。她的身體已經逐漸從蒼茫的世間隱退,但她堅定的聲音卻在那個夏夜裡迴盪不去。

☆☆☆

隔天一早,電話響了起來,我聽到父親在隔壁房間輕聲說話。接著有人敲我房間門。我打開門,看到父親穿著睡衣站在門外,面色凝重,全身鬆垮,雙臂像是掛了啞鈴般沉甸甸地垂在身側。

「奶奶昨晚走了,鄰居今早在她的沙發上發現她。」

「我很難過,阿爸。」我起身抱住父親,淚水湧出眼眶。

我們搭了一輛出租車回到奶奶的住處。她的身體被人用床單蓋住,鄰居發現之後一直還沒有人移動過她。父親拉開床單,凝視著她的臉龐,接著蓋了回去。看到奶奶的身體似乎只是床單底下的一小塊枕頭,我第一次明白她有多麼嬌小,禁不住一陣哽咽。

陸續趕到的親友們進進出出,忙著安排葬禮。那天太陽曬得凶,公寓裡異常悶熱。不久後,有人開始遞食物給大家吃。一個十多歲的表弟到奶奶房間裡小睡。下午,奶奶的遺體依然在客廳沙發上,大家似乎沒有特別去注意她,彷彿那只是一堆舊報紙。最後兩個庫爾德葬儀社的人終於出現,將遺體抬進靈車的後車廂。葬禮在隔天舉行,地點是耶路撒冷丘陵地帶的吉瓦特沙烏爾(Givat Sha\'ul)公墓。多年前,她的孩子們在他們父親的墓旁買下了一塊地。

遺體沒有進行防腐處理,也沒有納棺,埋葬地點也沒有蓋墓穴。她彎彎的身子包裹在一襲簡單的連身裙裡,放進——感覺上像是用丟的——滿佈岩石的褐色泥地中。米裡亞姆莎芙塔就此成為這座被人稱為「札胡城」的庫爾德猶太人公墓的永久居民。

庫爾德斯坦人沒有記載出生日期的傳統,不過,按照我父親的計算,她去世時應該是七十九歲。

親戚們轉眼間就開始闡釋她往生代表的含義。他們認為米裡亞姆之所以決定離開,是為了阻止我們到危險的北部地區;死亡是她為了保護後代所做的最後一次犧牲。她死前並沒有病入膏肓,根據醫療記錄,她也沒有處在任何疾病末期狀態。所以除了那個原因,她還有什麼理由選在此時離開人間?

這個說法充滿詩意,但我不確定事實是否真是如此。另一種可能是,她害怕孤獨地死去。終其一生,米裡亞姆一直被別人遺棄。在她還小的時候,母親就永遠離開人間,把她留給殘忍的繼母。她太快把第一個小孩送給奶母哺喂,結果小女兒就此人間蒸發。約拿跟她說耶魯畢業後就會回到她身邊,但後來卻決定不回以色列。莎拉跟著大哥的腳步移民美國,艾雅拉隨後也走上這條路。拉哈明十多年前告別人世,不過早在那之前三十年,他在感情上就已拋棄她了。米裡亞姆的一生中有太多次原本應該只是短暫的告別,最後卻變成永遠的分離。

她把我喚成彌賽亞——救世主。如今我不禁心想,她的語意是否帶有某種反諷?我經過十四年才回到以色列看她,我們連續四個夜裡聽她訴說她的人生點滴,歡聲笑語中不斷懇求她繼續分享更多故事。我姑姑告訴我,這麼多年來,大家都已經懶得問她那些事了。我們問的問題讓她感覺到被愛,甚至是被崇拜,可是現在我們卻要離開她。的確,我們告訴米裡亞姆我們不過是離開一天,但大家說話不都是這樣?她知道,一天很快就會變成更久。很快地我們就會回到美國,老祖母們和她們那一代的故事在那裡一下子就會散逸在空氣中。

終其一生,奶奶在不斷遭到遺棄的過程中感覺無助、孤獨。她去世前,或許終於得到了一點兒寬慰。在短短四天裡,米裡亞姆莎芙塔成為全家人的中心,她就是要在這種被親情擁抱的幸福狀態下,含笑離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