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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一支紀念蠟燭 A Memorial Candle

結婚一年後,約拿終於為卡塔蒙山丘上那棟景觀公寓付了首付款。不過他不是計劃和妻子遷居耶路撒冷,而是讓父母搬進去,讓他們能脫離拉什巴葛街那棟政府補助公寓狹小髒亂的環境。換了新房子的拉哈明和米裡亞姆則是把老家轉讓給剛結婚的阿夫拉姆。

約拿此時正隔著半個地球,設法提升家人的生活質量,但弟弟妹妹的來信中語氣卻是越見焦急。所有人都感覺大哥正深深陷在美國的黑暗中。二十歲的阿夫拉姆之前很少寫信,這時忽然口吻嚴厲了起來:

致大名鼎鼎的約拿·薩巴爾,何等榮幸你在我們家裡那麼有長進……可是你必須牢記生你養你、給你知識和智能的母親。你拋棄了她。在所有層面上,你都已經被視為叛徒,不僅是在愛國心或民族情感這些方面而已。我只有一個字要告訴你:道義……告訴我那裡和這裡的區別。我認為有一個區別:這裡是猶太人的國家。那裡是外國人的國家,特別是對你,對約拿而言。

在此同時,米裡亞姆晚上會夢到人在美國的兒子和媳婦搬進卡塔蒙的新公寓,過著幸福的生活。「她做夢時,會用亞拉姆語跟史蒂芬妮說話,」尤里在一封信裡跟大哥說,「她對你和嫂嫂說,『我現在知道你們喜歡吃什麼了,我什麼都可以煮給你們吃。』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唯一能拿給你們吃的只有生菜色拉。」當時十六歲的尤里向來非常聰明狡猾,他太自負也太有心機,沒事絕不會把心裡話說出口。可是1969年6月,他又寫了一封信說,因為家裡的生活越來越忙亂,他的壓力太大,所以決定從就讀的高中名校輟學。他說他每天到學校上課六個小時,放學後必須到父親剛在卡塔蒙區買下來的小雜貨店幫忙。他坐在那裡看店,看到一些無賴一再要父親讓他們賒賬,不然就是一些窮人懇求他打個好折扣,而父親經常沒有多思索就答應。他覺得父親這麼做是被別人踩在腳底了。星期五工作結束以後,他還有一個額外的任務:幫家人熨燙衣物和擦鞋子。有這麼多雜事要做,他沒有辦法專心課業,況且家裡也太擁擠,太嘈雜了,讓他心情又緊繃又氣憤。他乾脆出門閒晃,等所有人都睡著了才回家。他的成績因此受到影響,開始不交作業,最後只好輟學。他感到絕望無助,不知道該怎麼辦。

約拿後來終於明白這些信並非無病呻吟。在花木扶疏的新英格蘭待了那麼久,他差點就將故鄉的辛苦生活拋到九霄雲外。他的家人其實還在每天煩惱賬單該怎麼付。他的父親再度經商失敗,性格變得更加憤世嫉俗,母親則繼續默默忍受丈夫的無端指責。

他是否應該回到家人身邊?那裡不是他真正的家之所在嗎?他在繫上表現出對自己的根源的濃濃牽繫,甚至將博士論文定調為一種對故鄉的崇高致意。「謹此獻上一支紀念蠟燭,」他在前言上方以希伯來文寫道,「緬懷我的祖父埃弗拉伊姆和庫爾德斯坦的拉比們,他們讓妥拉的火種得以繼續燃燒,讓火苗不會在那些『迷失於亞述大地上的人』之間熄滅。」

但是,為什麼他體內的每一根神經都在抗拒返回以色列的念頭?一個人有沒有可能會對自己祖源的某部分感到強烈的牽繫——某個涵蓋語言與文化的抽像部分——但對另外的部分卻不盡然如此?他的責任義務到底是什麼?他是什麼樣的人,竟會忽略自己的家人?他們不正活生生地代表著他的根源嗎?他本來以為自己能將「過去」帶在身邊,用盒子裝起來,而後栽種在新的土壤中。現在約拿懷疑這個想法根本就是在蒙騙自己。

約拿在耶魯大學幾乎每門課都得到特優成績,他拿到的推薦信同樣熠熠生輝。「薩巴爾不僅是為數已不多的新亞拉姆語使用者之一,他對這個語言的學術知識也已達到至高的水平。」羅森塔爾教授寫道。系主任馬文·波普(Marvin H.Pope)教授則是這麼寫,「在最頂尖的學術圈中,他將是個錦上添花的寶貴資產,我非常羨慕所有那些有資源也有遠見,懂得吸收他這個知識精英的近東研究學院。」

過去與未來在約拿內心交戰。他可以選擇回老家,回到母親身邊,回到自己的根源,回到同胞那裡;或者,按照當時的情況,他可以飛到任何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