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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他們可是國王? Are They Kings?

1970年春末,拉哈明、米裡亞姆、艾雅拉和尤里搭機抵達美國時,美國正經歷社會變革的陣痛期。耶魯大學的哥特式校舍雖然有如銅牆鐵壁,卻也無法抵擋席捲全美的騷動青年的反戰情緒和民權抗爭運動。誓言落實民主社會的學生團體佔據校園各處辦公室,一名駐校牧師遭到聯邦法院以鼓動學生反抗徵兵的罪名起訴。教員表決通過取消陸海軍校園儲備軍官訓練團課程的學分。耶魯創設黑人研究課程,導入不打分數的「及格/不及格」評分制度,廢除必修體育學分的規定,並在大學部首度招收女性學生。校友雜誌中登出一篇學生思考大麻的文章,標題是「一個大麻吸食者的校園筆記」。在畢業紀念冊中,過去穿西裝打領帶、外表整潔清爽的好男孩換成了不修邊幅、放浪形骸的嬉皮士,還穿插了電吉他鬼才、搖滾紅星吉米·亨德裡克斯(Jimi Hendrix)的照片。

學生騷動在1970年5月1日達到頂點。耶魯大學自由派校長金曼·布魯斯特(Kingman Brewster)開放校園草坪,供一萬五千名青年學生在此集會,抗議即將在紐黑文展開的非裔黑人民權組織黑豹黨(Black Panther)主席博比·西爾(Bobby Seale)被指控謀殺和綁架一案的審判。大約三千名揮舞刺刀的國民警衛隊隊員被派到現場維持秩序,警察對投擲石塊和瓶子的抗議人士發射催淚彈。在這次抗議行動之前幾天,布魯斯特已經明白表達了自己的立場——並且因此嚴重激怒尼克松政權。他說他「非常懷疑黑人民權革命分子能否在美國任何地方獲得公平審判」。

只有極少數系所能潛身在風雨飄搖、沸反盈天的街頭活動之外,一如往常地運作,其中之一就是不久後即將頒發博士學位給約拿的近東語文學系。這個科系創設於1841年,是美國成立的第一個近東研究領域學術單位。在研究生學院大樓三樓面東的一排辦公室中,教授和研究生忙著探討的不是當下的社會顛覆運動,而是上古的人類文明悸動。長年以來,這群人聚精會神地檢視數千年前的古人以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泥土做成的泥板,試圖破解上面的神秘刻字。他們巧妙地重建出阿卡得語(Akkadian)、梵語、烏加裡特語(Ugaritic)等已死語言的文法。他們鉅細靡遺地剖析《吉爾伽美什史詩》(Epic of Gilgamesh),這是一首用楔形文字鐫刻在十二塊泥板上的史詩,也是人類已知最早的書寫文學作品。

約拿打算帶家人到學校參觀,並把他們介紹給教授認識,或許還能讓他們看看系裡最有名的典藏——出自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四萬五千件泥板。他也想帶他們好好看看美國,看這個國家理直氣壯的種種新穎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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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拉哈明而言,美國沒有一樣東西比耶路撒冷好。食物也不行,海灘也不好,飲用水也不對。他說自己唯一真正嚥得下去的東西是史蒂芬妮在附近一家冰淇淋店裡介紹給他喝的那個簡單、甜美的調飲。「奶協!(mitshek,即奶昔milk shake)」拉哈明高興地叫道,「我在這裡只愛喝奶協!很簡單、很美味,又符合教規。奶協!」

當父親忙著喝香草奶昔時,那時長髮披肩的尤里闖進格林威治村,覺得自己到了人間天堂。嬉皮士在咖啡館裡撥彈吉他,街角的先知忙著鼓吹自由愛慾。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把一片迷幻藥偷偷丟進尤里的汽水,總之,當一場驟雨把格林威治村澆得濕淋淋,他居然在街頭狂奔,朝天空張開雙臂,把嘩啦而下的雨水接進嘴裡喝下,泡水的涼鞋脫落了也沒注意。後來他光著腳,渾身濕透地回到東九街克魯格夫婦住的大樓,守衛擋在門口不讓他進去。

身穿藍色滾邊制服的粗壯守衛以既狐疑又凶狠的眼神看著他,「你說你要找誰?」

「呃……我要到……克魯荷家,」尤里說,「我找詹妮塔和寇德門。」

「開玩笑,小鬼。滾蛋!」

艾雅拉的「歷險記」倒是比較私密。到美國幾天以後,這個十二歲的漂亮小姑娘第一次月事來潮。之前她曾經聽到我祖母跟莎拉說什麼「不乾淨」的事。米裡亞姆說弄髒的棉墊要用報紙包好,再用塑料袋封起來,塞在垃圾桶最底下,絕不能讓男人看到。

所以當史蒂芬妮把她拉到一邊說,「我們一起去買衛生棉。」艾雅拉不禁羞得臉紅。她不知道史蒂芬妮是怎麼發現的。

「你知道月經吧?」她們走出屋外,步入外頭溫暖的陽光中時,史蒂芬妮對她說。艾雅拉搖頭,於是我母親向她解釋了這個生理現象。

原來這裡是這樣,艾雅拉心想。她們買了一大盒衛生棉,從藥妝店走出來,史蒂芬妮答應說她會偷偷把它帶進家裡,不讓別人看到。在老家那裡必須隱藏起來的羞恥秘密,在美國就跟香草奶昔一樣,又單純又甜蜜又自然。

米裡亞姆受到的震撼相當強烈,這倒也無可厚非,畢竟這時的情況是一位不識字的庫爾德家庭主婦忽然被帶進一個世界級大都會。米裡亞姆在紐約時經過人行道上一處通風口,當一陣暖風灌進她長及腳踝的連身裙,將裙子鼓得像顆熱氣球,她嚇得跳了起來。那天稍後,一家人行經百老匯一帶時,大伙回頭一看,發現她嬌弱的身影被卡在車流中央,正在喇叭聲四起的噪聲中茫然地看著在她兩側反向呼嘯而過的汽車。

儘管歷經磨難,米裡亞姆還是跟大家說她很喜歡美國。他們到華府待了幾天,她說那裡的街道乾淨到「用舌頭舔都沒問題」。不管到哪裡,大家都很親切有禮,臉上掛著微笑,隨時說謝謝。從她提到史蒂芬妮父親的方式看來,他應該是已經讓她意亂情迷。有生以來,他是第一位幫她開門的男士。

約拿很怕嬉皮族會讓母親反感。但當米裡亞姆看到半裸的「花孩子」(1)在公園中卿卿我我,她的表情居然一臉陶然。她不顧約拿的警告,讓尤里帶她去看《伍德斯托克音樂節1969》(Woodstock)(2)的播映會。看完以後,所有人都很驚訝她居然沒有抱怨影片中充斥的赤裸酥胸。有人問她有什麼感想,她的回答很簡單:「看到他們那麼自由自在,感覺真不錯。」

她的美好心情一直到兒子畢業典禮當天都沒變。那個春光明媚的下午,她穿上全新的白色連身裙,搭配同色頭巾,拿了一把折疊椅坐在耶魯大學草坪上。

「約拿·薩巴爾。」典禮台上一位院長叫出這個名字。

她的兒子從前排座位上起身,身上的黑袍在陽光下閃著迷人光澤。四周的同學一陣鼓掌,夾雜幾聲揶揄的噓聲。約拿伸出雙臂接下畢業證書,接著與一長排穿著長及腳踝的藍色學院袍、頭戴天鵝絨帽的院長和系主任握手。他在每一位耶魯大佬身前輕輕彎身行禮,其中有些人似乎也屈身回敬。米裡亞姆站起來伸長了頸項,她這輩子不曾見過那麼多穿戴如此隆重華美的男士。

「他們可是國王?」她問旁邊的尤里。

「不是啦,依媽,他們不是國王,」尤里翻著白眼說,「只是一些大教授。」

米裡亞姆意會到自己的問題可能很蠢,但在那天,可能是她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的祖母感覺自己像個女王。她的小王子去到遙遠的地方,英勇地殺了那裡的惡龍,娶得美麗的公主。她一心盼望兒子會回家。但即使在那時,她的內心深處也已明白,兒子是永遠不可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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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反越戰時代,年輕嬉皮士佩戴或手持花朵,宣揚以花朵代替槍桿,以「花力量」(flower power)取代武力,爭取和平與愛,因而被稱為「花孩子」。

(2) 1970年的一部紀錄長片,為1969年以愛與和平為名舉辦的伍德斯托克(Woodstock)音樂節紀實,獲得奧斯卡紀錄片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