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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直落深井 To a Deep Well

那股味道在早上變得更可怕了。約拿用枕頭蓋住頭,可是沒有用。在紐約東村這棟鴿籠般的小公寓裡,不知道什麼東西正散發出臭味,這味道聞起來介於腐爛的烤牛肉和酸敗的橙汁之間。在四層樓下方的聖馬克廣場上,消防車和警車鳴著警笛轆轆地駛過。他把枕頭夾得更緊,用它圍住耳朵。那是1966年的勞動節週末,公寓是老友什洛莫·巴爾-尼希姆借他住的。當年什洛莫在耶路撒冷時經常舉辦盛大的普珥節派對,現在的他則試著在紐約發展歌唱事業。什洛莫跟幾個從以色列來玩的朋友正準備出門到長島參加勞動節遊行時,約拿說他不去了。

「我昨晚沒睡好。」其實,他想一個人與自己的愁緒共舞。

他來到美國已經一年了,現在他心裡唯一盼望的是從老家寄來的信件。當他看到弟弟妹妹輪流在信裡稟報家鄉的消息,或請教他對某事的意見,他就覺得有一股暖意流進心頭。他們什麼事都要問他:耶魯的學生對蘇聯登月行動有什麼看法?美國的猶太人怎麼慶祝光明節(Hannukah)?他們會點光明節蠟燭嗎?哥哥知不知道以色列禁演的007電影《金手指》(Goldfinger),是因為飾演反派主角的德國演員傑特·弗羅比(Gert Frobe)曾經是一名納粹?美國人對蘇聯異議派作家尤利·丹尼爾(Yuli Daniel)和安德烈·辛亞夫斯基(Andrei Sinyavsky)受審的反應是什麼?美國人會不會像庫爾德人一樣,一群人圍著桌子嗑瓜子?

想到弟弟妹妹們的純真,約拿不禁流下眼淚。他以為他們已經大到不需要他了,但看來他們還是需要他的庇護。

隨著白天氣溫升高,公寓裡的臭味也越來越令人作嘔。現在已經毫無疑問,這股味道來自他睡覺的位置。他抓起枕頭狂甩,一顆滿是污跡的枕芯跑了出來,隨後是一具肚破腸流的老鼠死屍。這個驚悚景象讓他嚇得差點喘不過氣。

外頭陽光燦爛,約拿漫無目的地走在紐約街上。札胡的拉比們會用一句亞拉姆語成語形容那些像希臘神話中的伊卡洛斯(Icarus)那樣,飛得太高,結果墜落下來的人:「me-igara rama le-bera 'amiqta——從高高的屋頂直落深井。」現在這句話在約拿腦海裡揮之不去。

前方是一處公園。我到那兒找張長椅坐下,一直坐到我把事情想清楚為止。

約拿步履急速,低垂的目光落在人行道上,結果險些撞到走在前面的一位女子。那女子從第八街轉向第五大道時,他放慢了腳步。他看到她的一頭深褐色中分長髮從冰清玉潔的額頭優雅地向背脊中央流瀉。她穿著長長的綠色雨衣,手上提著一台大型相機。約拿以不會招惹注意的距離尾隨她,跟著她穿過一道大拱門,走進一個熙熙攘攘的吉卜賽營區——那是華盛頓廣場公園在一九六年代中期的模樣。

那些日子裡,約拿的思緒總會像滾雪球般纏捲成一團絕望,因此他很感恩這名神秘女郎的出現讓他得以暫時轉移焦點。

她一定是個觀光客。不然還有誰會在大太陽底下穿雨衣?

他看著她陸續跟一些衣衫襤褸的流浪漢、胡言亂語的瘋子和落魄潦倒的音樂家說幾句話,而後將他們一個個拍進相機。她把眼睛湊在鏡頭上,圍著那些人兜圈子,彷彿一隻蜜蜂正在花朵上尋覓最佳的停著點。她進一步靠近他們,近到約拿覺得她一定聞得到那些人身上的醋酸汗味和酒臭氣息,近到足以捕捉他們眉宇之間悲傷的皺紋和手指上如皮革般的厚繭。

他大約觀察了她十分鐘,覺得自己好像癱在那裡無法動彈,就像多年前他父親在巴格達的生意夥伴催促他坐下來吃午餐的情形一樣。約拿接著感覺自己的雙腿不由自主地朝她的方向移去。

「對不起。」他開口說。約拿可能距離她太近了,把她嚇了一大跳。

「什麼事?」她邊問邊往後退,約拿在她臉上看到某種狐疑的表情。現在他可以清楚看到她了。她的身材纖細,有點兒鷹鉤鼻,慧黠的棕色眼眸能鎮住人心。

「呃,」約拿遲疑地說,「我只是想知道,呃,你是不是觀光客?」

她笑了起來,眉毛揪成一團。「你為什麼這麼問?」

「這個嘛,就像福爾摩斯,他是怎麼說的,什麼程序——」

「演繹程序。」

「對,演繹程序。」

「繼續說吧。」

「我看到你拿相機,所以猜想你應該是觀光客。我看到你穿雨衣,所以想你可能來自一個多雨的地方,例如,嗯,英國倫敦。」

「我有英國口音嗎?」她放慢腳步,稍微轉頭向他,釋放出他獲得允許可以跟著她走的訊息。

「呃,英國口音?我想應該是沒有。」

「這應該是一個線索,你可能需要更多線索。」

「可是你為什麼穿著雨衣?天空上才只有,我看看——」他抬頭往上望,手指頭在空氣中點數著,「——才四朵,五朵雲呢。」

「這叫未雨綢繆。」她說,然後驟然停下腳步,眼神犀利地直視他。她的表情像是在說,她很高興有機會再度讓這個奇怪但沒有惡意的男人覺得疑惑,「萬一真的下雨呢?那大家被淋濕的時候,我就能夠保持乾燥,相機也可以保持乾燥。」

「啊,這樣……」約拿一下子回不出話來。

他們安靜地繞著凹陷設計的小廣場走了一分鐘,經過一些紀念碑。

「你在讀什麼啊,福爾摩斯先生?」她終於問道,目光再度直視著約拿。

他舉起手來,讓她看到書的封面:《語言學研究導論》,作者是愛德華·薩丕爾(Edward Sapir)。

「夏日輕閱讀?」

約拿笑了。

「你是學生嗎?」

「對,我在紐黑文的耶魯大學讀書。」

「真的?」她笑了起來,「我是在紐黑文長大的。」

那天下午,他們在公園裡漫步,到咖啡館喝咖啡,兩個人的話匣子打開就停不下來。她說她是個康涅狄格州女孩,跟他一樣是猶太人。他父親是拜爾德(Bayard)襯衫公司負責人,公司生產的是禮服和度假服裝。她的父母住在附近東九街一棟大樓的二十五樓,從那裡幾乎能直接俯瞰他們目前所在的公園。她告訴他,他不是唯一對語言有興趣的人;她自己在布朗大學時主修的是俄羅斯研究。大學畢業後,她在康涅狄格州斯坦福德的一所高中教了兩年俄語,可是不喜歡那個工作,現在上紐約州尤蒂卡(Utica)的寄養中心擔任個案工作者,趁著週末假期回紐約探望父母。她的名字是史蒂芬妮·克魯格(Stephanie Kruger)。她的祖父是在1907年從波蘭的羅茲(Lodz)移民到紐約市的。

他幾歲了?二十七?她是二十八歲。

約拿與她分享他的人生故事——至少是精簡版的描述——而且注意到她一邊聽一邊極其仔細地端詳著他的臉孔。她那種直接的態度非常吸引他,他也很欣賞她沒有戒心,也不需要做禮貌性的開場白就能說出心裡話的表達方式。她說話的內容沒有一般美國人最喜歡的無聊八卦。

他們走路時,如果有什麼東西擄獲了她的目光,她就會停下腳步拍照。拿著錫杯伸手要錢的老人、街頭表演者、駝背的小販,他沒有問她為何要選擇這類攝影主題,但她的選擇令他印象深刻。

他心想:這個女孩子能在人類身上看到上帝的影子,即使他們的處境不盡理想。

☆☆☆

我母親沒有告訴他她回紐約的真正原因。其實她搬到上紐約州不是為了工作,而是為了她的男朋友。她是在上攝影課時認識那個男孩子的,當時他正在當地某所學院攻讀學位。這位男朋友最近開始變得情緒不穩而且偏執,史蒂芬妮感覺被困在兩人關係中,孤立無援。一名心理醫師要她抽離一陣子,「到紐約一個星期,去看你父母,獨處幾天。」

曼哈頓商人的女兒史蒂芬妮之所以遇到庫爾德斯坦商店老闆的兒子約拿,原來是因為他們同感孤獨。

隔天早上約拿打電話給她。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讓他鬆了一口氣。她說她已經計劃很久,想到賓夕法尼亞州鄉下的埃夫拉塔(Ephrata)探望一個已經結婚的朋友,打算當天成行。他想不想當跟班?

「呃,好啊。」耶魯還要再過一周才開學。

「不過我們出發之前,我要介紹你給我父母認識。」

她在大樓門廳等他。「是在頂樓嗎?」約拿在電梯裡問。

「幾乎是了。」

小小的電梯外,纜索咕嚕咕嚕地捲動著。他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聲。

「別擔心,」她捏了一下他的手說,「他們還在紐約大學俱樂部吃午飯。等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們打個招呼就走。」

史蒂芬妮打開公寓大門,把他引進一座和什洛莫住處的鴿子籠截然不同的大宅——這兩個地方唯一的相同之處大概只有郵政編碼。厚實的深紅色地毯從寬敞無比的客廳地板延伸到長長的走廊和走廊兩側的四個房間。一座水晶吊燈懸掛在桃花心木餐桌上方。原創畫作——約拿可以清楚地看到畫家的油彩筆觸——裝飾著各處牆壁。美輪美奐的展示櫃裡擺滿了精緻的迷你瓷器。

「來看看這裡的景色,」史蒂芬妮說著就把他拉到可以鳥瞰整個格林威治村的陽台,「那是華盛頓廣場公園,也就是你……嗯,跟我搭訕的地方,記得嗎?」

街道在好遠好遠的底下,約拿幾乎聽不見車聲。從這個高度望去,紐約幾乎是個令人愉快的城市。他們回到屋內時,公寓門正好打開,克魯格夫婦走了進來。

「喔,嗨!」女主人珍妮特(Jeannette)說。她一頭金色卷髮,戴著亮晶晶的耳墜,整個人光芒四射,身上穿的罩衫上印有某種類似叢林花卉的圖案。「我是克魯格太太,幸會。」

「很高興認識你們,」約拿露出緊張的微笑微微彎身說,「我是約拿·薩巴爾。你們這裡真不錯。」這句台詞是他從一部電影裡學到的,他心中暗自竊喜能在這樣的場合說出這句風度翩翩的地道美國話。

「喔,謝謝你,」女主人回道,「你真客氣。」

「我是史蒂芬妮的爸爸,我叫科德曼(Codman)。」身穿全套灰色西裝和條紋吊褲帶的高個子男人說,「聽說你是從耶路撒冷來的。」

「是的,克魯格先生。」

「Shalom!」(希伯來語「你好」)他說出這個詞時目光直視約拿的雙眼,表情明顯表示這是他唯一懂得的希伯來語詞彙,不過這倒是個很好用的字。「我們都非常支持猶太人建國。」

「呃,謝謝克魯格先生。」約拿說,「你們去過那裡嗎?」

「還沒有。」克魯格先生說。「不過下個月我們會參加游輪旅行,從法國馬賽出發,之後會在特拉維夫停靠。我們都很期待呢。」

「我可以給你們我父母的地址,他們或許會準備午餐請你們吃,還有告訴你們耶路撒冷哪裡好玩。」

「瞧他說的,」克魯格太太說,「聽起來挺不錯的呢,不是嗎,親愛的?」

他的出身條件——猶太人,以色列,耶魯——讓克魯格夫婦留下了好印象。他合宜的言行舉止、溫和親切的態度,以及對父母的孝心和對弟弟妹妹的關愛,都讓史蒂芬妮覺得非常貼心。他們的關係發展得雖然飛快,不過感覺很正確。他們在阿米什人居住區(1)核心地帶的埃夫拉塔一起度過三天,在美麗如詩的田園景致中深深墜入情網。約拿心想,如果一個女孩會把他帶到這樣一個與札胡有若干神似的地方,她一定跟他在價值觀上有共同點。

「我在那個地方看到好多出自聖經的名字,讓我印象深刻,」我父親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我覺得那些人的樣子很像哈希德(Hassidic)猶太人(2),特別是他們的穿著。有些人讓我想起札胡的人。還有那種簡單的生活,沒有電力,沒有汽車,生活全仰賴驢子和馬匹。」

另外一個推波助瀾的因素是,史蒂芬妮是少數幾個聽他說那些轉譯成英文後就冷掉不少的以色列笑話時,還會莞爾一笑的美國女人之一。那年秋天,約拿每隔幾天就會透過研究生院大樓門廳的付費電話跟她聯絡。他到上紐約州拜訪她時,她會做千層面給他吃,他則是做以色列式的黃瓜切片色拉。她到紐黑文看他時,必須偷偷摸摸地溜進他的宿舍房間,因為宿舍禁止訪客過夜。她嘲笑他的衣櫥裡有太多笨重、難看、剪裁不當的外套,該重新添購一點兒新衣了。

他們到對方的地方搭巴士要花上一天時間,非常折騰人。

「你乾脆搬到紐黑文來住吧。」10月底,約克街上秋葉飛舞,約拿在電話裡這麼懇求,「我們可以租一棟公寓,時時刻刻在一起。」

「聽我說,」史蒂芬妮回答,「我曾經為了男孩子搬過家,結果並不順利。我不想重蹈覆轍。」

「你好講求實際,難道你認為我們會不順利?」

「我們認識還不夠久。」

「可是我不想失去你。」

「我不會只因為有一絲希望就貿然行事,」她停頓了一下,「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真心的,那……」

「那什麼?」

「我想你可以演繹出我的意思,福爾摩斯先生。」

☆☆☆

10月初,克魯格夫妻搭乘的游輪停靠在特拉維夫。他們招了一輛司機會說英語的出租車,把一張紙拿給他看,上頭寫著他們女兒的追求者寫下的耶路撒冷地址。

科德曼和珍妮特·克魯格爬上滿佈灰塵的樓梯,走向薩巴爾家的小公寓——這個地方跟格林威治村的豪華住宅大樓是天差地別。他們不知道約拿通知他父母他們會來訪的信件根本還沒送到。

是十五歲的沙洛姆開的門。害羞的沙洛姆一下子呆住了——他這輩子還不曾見過穿得那麼體面的人。高大的男子穿了一件氣派的夾克,兩邊袖子上各有一排金扣子。優雅的女士則身著一件白色罩衫,布面上有藍色的寬條紋,很像他在電影裡看到水手穿的衣服。他的手舉到額頭上,彷彿本能地想替眼睛遮擋耀眼的光芒。隨後他猛然轉身,跑到廚房裡找媽媽。

「嘿,小朋友!」出租車司機用希伯來語說,「回來,他們是約拿·薩巴爾的朋友喔。」

米裡亞姆從廚房裡冒出來,拿餐具擦拭布把手擦乾,而後對來客彎腰鞠躬,緊張地邀請他們進門。

沙洛姆和艾雅拉很快地把擺在餐廳裡的床折起來靠著牆,讓米裡亞姆有空間擺出幾盤堅果和黃葡萄,倒出幾杯橘子汽水。米裡亞姆隨後要孩子們到浴室裡梳洗一下,換上乾淨的衣服。她沒有忘記庫爾德人的禮節:任何來到家門口的人都應該受到歡迎,必須請他們吃東西,讓他們休息,就算他們是完全的陌生人。

在半個小時的停留中,克魯格夫婦和薩巴爾家人大部分時間只是隔著餐桌互相凝視和微笑。艾雅拉穿了漂亮的白色無袖連身裙,露出最燦爛的笑容。被剛開始冒出來的青春痘弄得心煩意亂的沙洛姆顯得有點兒垂頭喪氣。充當翻譯的出租車司機設法說明,約拿已經寫過信說他們會來拜訪,他們的女兒是約拿「非常要好的朋友」。但在克魯格太太的記憶中,米裡亞姆一直處在一種高度困惑的狀態,似乎完全無法聽進家中來客說了什麼。

「是遊客嗎?」某個時候她透過出租車司機問。

「我們試著透過司機告訴她,史蒂芬妮可能會嫁給約拿。」我現年九十六歲的外祖母珍妮特最近回憶道,「但我想她沒聽懂。」

最後,一屋子的人全忙著說雙方都聽得懂的希伯來語詞彙:Shalom——你好。

克魯格夫妻不斷說「夏洛姆」,並與每個人都握手至少兩次。「夏洛姆。對,非常好。夏洛姆。」

「夏洛姆!」米裡亞姆也一直說。她緊張地點著頭,禮貌性地跟客人進行非常短暫的眼神接觸。

克魯格夫妻請艾雅拉和沙洛姆站在公寓門外陽光灑了一地的走廊,兩人一起讓他拍照片。但當他請米裡亞姆也來跟小孩一起拍照時,她目光低垂,對他搖著手表示算了。

「他們就是這樣,」出租車司機抽了一口煙說,「是他們宗教的關係。」

克魯格夫婦又再說了一輪夏洛姆,而後鑽進出租車。之後,彷彿地球人剛目睹UFO降落,吃驚的庫爾德鄰居紛紛從公寓裡跑出來,擠在拉什巴葛街一號的門廊。

「所有鄰居都來問我們,他們想知道來的人到底是誰,」艾雅拉回憶道,「可是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誰。」

約拿的信好幾天後才終於姍姍來遲。約拿在信裡緊急通知他們,他準備迎娶的女孩的父母會到耶路撒冷家中拜訪,所以請他們準備一頓大餐招待他們。

10月間,我父親約拿收到他十五歲的弟弟寫給他的信,信裡描述了那天見面的情形。我實在很好奇父親看到這封信時是什麼反應。「他們問說你通知他們會來的信是不是已經寄到,結果是還沒有,」沙洛姆報告道,「家裡就只有媽媽、艾雅拉和我。他們送我們一瓶干邑,也給艾雅拉和我一個人一支筆,上面有他工廠的小廣告。他們還留了一張名片。不過因為我們沒什麼東西給人家,他們十多分鐘就走人了。」

☆☆☆

約拿寫的第一封關於史蒂芬妮的信內容很像是強迫推銷,這一點連他年紀最小的弟弟妹妹都看得出來。他以驚喜萬分的口吻表示史蒂芬妮會跟隨他到以色列:「『我會跟著你到天涯海角,』史蒂芬妮說,就像聖經裡的路得(Ruth)和內奧米(Naomi)那樣。」他還寫道,他已經在教她希伯來語了,而且她學得很快。還有啊,她居然念得出亞拉姆語的「chapchapiske」(蝴蝶)這麼繞口的字呢!約拿說,為了讓她能馬上融入以色列社會,他已經幫她選了一個希伯來名字,叫作「凱蕾拉」(Kehleelah),也就是「皇冠」,而這正是「史蒂芬妮」這個詞彙在希臘文裡的意思。

小艾雅拉讀到這一段,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凱蕾拉?大哥這招也扯過頭了。「凱蕾拉」是個文學用語,只有自命不凡的作家寫詩時才會用上,拿它來當名字簡直不倫不類,就好比把一位外籍新娘取名「峨冠」。

「他說她的名字會改成凱蕾拉的時候,我覺得他實在太會說笑了,」艾雅拉姑姑最近回憶起這件往事時說,「總之他就是想取悅大家。」

沙洛姆也抱持懷疑態度,「我從沒聽過有人用這種名字,只有語言學家才會想出這個點子。」

後來家人一起回信時,爸爸拉哈明表達了恭喜之意,但弟弟們的口吻就比較審慎,「約拿,最近有很多人發表文章批評約迪姆(yordim),甚至連學者拉斐爾·巴山(Rafael Bashan)都被拖下水。」「約迪姆」的意思是「沉淪者」,這個詞被用來蔑稱那些從以色列移民到國外的人。「巴山娶了一個美國姑娘,因為受到她的影響,結果留在美國,沒有回到以色列。我們希望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你身上,希望你完成學業後就會回國。」

9月份才認識的約拿和史蒂芬妮不到當年11月的感恩節就訂了婚,隨即開始籌備將在來年1月舉行的婚禮。時間很緊湊,而他們沒錢招待薩巴爾一家人從以色列飛到美國參加婚禮。況且那段時間實在不適合旅行:當時正值隆冬時節,遍地都是深深的積雪,而且約拿還要忙著準備新學期的課業。他擔心沒有時間招呼家人,擔心他們在美國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該怎麼辦。就算他和史蒂芬妮努力籌出一些錢,恐怕也只夠幾個人來美國,到時他該怎麼決定誰來誰不來?

「莎拉,我有點兒驚訝爸因為我沒有邀請他或其他家人來參加婚禮而感到被冒犯。」約拿在1966年11月底寫給妹妹的信裡表示。

你想像不到我因為這件事感受到多少煎熬。史蒂芬妮的父母很有錢,他們可以悄悄出錢讓你們全都能來。可是……我們沒辦法厚著臉皮直接請他們幫忙。

約拿終究沒找到可行的辦法讓薩巴爾一家人來到康涅狄格州參加婚禮。拉哈明怒火中燒了一陣子,不過後來還是原諒了兒子。「請你不要再想我們怎麼到美國的事,」他在12月寫的信裡表示,「我們很怕下雪,而且總有一天我們會再度團聚,大家快快樂樂在一起。我買了一隻漂亮的手鐲要送給史蒂芬妮……你說要一本食譜,可是我們印刷廠裡找不到。如果找到的話,我再寄去給你。你媽媽做菜都不用食譜的,所以你太太一定也可以不用食譜做菜。這樣比較好。」

這場婚禮辦得並不順利。耶魯的猶太教牧師在行事歷上記錯日期了,結果晚了一個半小時才到場。以色列對約旦發動攻擊使得中東緊張局勢攀升,約拿在耶魯的四個阿拉伯朋友傳話表示他們會在事後私底下恭喜他,在當時的時局下,他們如果參加猶太人的婚禮會覺得良心不安。這還不打緊,婚禮前夕一場天懲般的大風雪使得新英格蘭積了幾十厘米的雪,不少賓客因此臨時決定待在家裡。

不過當大伙邊吃熏鮭魚和餅乾邊等拉比到來時,約拿·薩巴爾和史蒂芬妮·克魯格完全沉浸在自己打造的美麗世界中。「我小時候心裡總愛幻想,我以後會嫁給他的那個男人現在人在何方?」身穿素雅白色婚紗的史蒂芬妮握著未婚夫的手說,「我怎麼也料不到,那個人正在札胡的河邊玩呢。」

約拿和史蒂芬妮在賓夕法尼亞州的埃夫拉塔,196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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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米什人(Amish)是基督新教再洗禮派門諾會的一個分支,源於十七世紀末的歐洲德語區,後來該派人士大量移民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州。這些人現今仍堅持過著拒絕現代化的簡樸生活,多數居民仍說著祖先所說的德語方言。

(2) 哈希德派猶太教創立於十八世紀的東歐,是猶太教極端正統派的一支,教義深受猶太神秘主義影響,反對當時盛行的守法派猶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