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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對活生生的方言進行系統性描述 Systematic Description of a Living Dialect

炙烈蒸騰的日子越拉越長,夏天悄悄來報到。約拿在上午奔走在冒著熱氣的人行道上,忙著幫工會收錢,而後趕搭下午的巴士到屯墾區教書。他回父母家拜訪時總是來去匆匆,不喜歡被捲入父母之間喋喋不休的爭吵中。他通常只關照一下弟弟妹妹,但他們已經不再真的需要他了,至少乍看是如此。他們現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單飛了。

不久秋天就接踵而至。約拿跨進大門,走進希伯來大學位於耶路撒冷中心地帶的校區,感受秋風掃過落葉的景象。他欣喜地看著大一新鮮人背著新書包、拿著新筆記本穿梭在課堂間。他回想起五年前自己也是人群中的一個,他還記得自己整個人太過飄飄然,得強迫自己在噴泉邊坐下來才不會暈了頭。他心想,那種時候沒有人知道自己能走到什麼地步,所以最簡單的假設就是:前途無量。但大家使出渾身解數終究也達不到自己想要的高度,最後離開這個地方時,口裡談的就不再是「前景」「潛能」之類的字眼,而是「要實際」,「找個真正的工作」,「討個老婆」,「安定下來」。

強風灌向樹梢,約拿在一棵尤加利樹下找個地方坐下。他若有所思地拔起一撮草葉,隨後又鬆開手,看綠色的葉片飄散在風中。

「咦,你還沒畢業嗎?」

約拿抬起頭,看到拉斐爾·庫徹(Raphael Kutcher)攤著手走向他。庫徹是個永遠不修邊幅的才子,父親是希伯來大學的閃米語言教授。他比約拿大個幾歲,也修過波洛斯基的課。他當學生時非常風光,約拿最後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說他到美國某大學讀研究所去了。

「拉斐!」約拿叫道。他拍掉腿上的草屑,紅著臉站起來。「好久不見。你怎麼會在這裡?」

「帶幾本書到我爸辦公室去,」拉斐邊說邊以空著的手挪正頭上的圓頂小帽。「你呢,一個人坐在樹下做什麼?」

「大概有點兒在懷舊吧。」約拿說。他忽然覺得有點彆扭,於是稍微別開了頭,目光落在行政大樓邊上的一群女孩子身上,「而且每年此時這裡的景色都不錯哩。」

「哎喲,好一個花心大蘿蔔。」拉斐說。

「美國怎麼樣?」

「如果你是指美女的話,她們都不會跟你約會的,」拉斐說著,隨後兩個人都笑了起來。「不過話說回來,紐黑文(New Haven)真是個漂亮的地方。讀書很辛苦,不過耶魯在近東語言研究領域上的師資實在是頂尖。」

「真的?我以為最好的閃米研究學者都在我們這兒呢。」

「也是沒錯啦,」拉斐說,他的語氣忽然變得自我防衛起來,「那裡是沒有波洛斯基,不過你一定聽過弗朗茲·羅森塔爾。」

「他在耶魯?」約拿忽然一陣興奮。羅森塔爾是個他只在高級課程裡讀過的許多閃米研究學者之一,不過他寫過一些著作,論述新亞拉姆語這個新興研究領域,包括1939年的一份指標性報告。其中有一段話令約拿印象深刻:「我們對這個語言沒有足夠的一手知識。如果要對一個活生生的方言進行系統性描述,必須要對它的語音和語言實踐有相當的理解才行。」

「對,」拉斐說,「我修過一門他的課。」

「沒想到他還活著,」約拿說,「他那本最有名的書不是一九三年代寫的嗎?」

「你知道他寫那本書的時候年紀多大嗎?二十五歲。真是個天才!」

「聽起來好像比波洛斯基還嚇人。」

「剛好相反,」拉斐說,「他很親切,很謙虛,是個不折不扣的紳士。」

「哇,」約拿神情擔憂地說,「弗朗茲·羅森塔爾唉!」

「你還是沒告訴我你現在在做什麼。聽說你拿到了本-茲維獎。」

「謝謝,那沒什麼大不了吧,」約拿說,「我現在主要是在找高中的教書工作。很多人申請,職缺很少。也許我會把碩士班念完,這樣比較佔優勢。我也不確定。總之我今天是到學校裡看看有沒有什麼有意思的課。」

「我有個點子。你要不要寫封信給羅森塔爾?」

「什麼?」

「寫信給羅森塔爾。」

「寫什麼?」

「就說你懂新亞拉姆語,從還在穿庫爾德小尿布的時候就會說了。」

「你是說到耶魯讀書?」

「那也不錯啊!我告訴你,羅森塔爾看到你的背景,一定會馬上猛撲過來。」

「我有一千個理由不行,」約拿說,「我才剛買了房子,父母都在這裡,還有我的朋友,我的弟弟妹妹,我的女朋友。如果我去美國,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況且,誰有錢能到美國讀書?」

「我每年都會回來好幾個星期噢。你應該聽過飛機這種東西吧?等你拿到Ph.D.,就可以回來教書,當個像波洛斯基那樣的大人物。錢的話,就申請獎學金啊。耶魯是個常青籐大學,你知道那代表什麼嗎?」

約拿抓著額頭,彷彿想抓掉突如其來的一陣頭痛。

「你就寫信給羅森塔爾,」拉斐邊說邊又挪正他的蓋頭小帽,「對他自我介紹一下,告訴他你現在都在做些什麼。」

那天晚上,約拿在宿舍房內打了十五篇草稿,全身就像電流竄過般地震顫。他描述了自己的背景,接著以怯生生的口吻問:「您認為我可以是您曾經提過說要找的母語使用者嗎?」

約拿終於寫好信,裝進信封,也貼上郵票,但擺在桌上好幾天都沒投遞出去。室友齊哈那陣子也忙著申請研究所,他看到約拿那封信躺在桌上連續兩三個星期,都開始不耐煩了。「我不希望他錯過申請期限,」多年後齊哈回憶往事時說,「所以我就騎著摩托車,把那封信和我的申請信一起投進郵筒裡。」

兩星期以後,羅森塔爾的回信送到了。再過不久,約拿又收到一封以打字機打出的正式信函,是耶魯大學註冊組寄來的,裡面除了入學許可外,還附了一份助學辦公室發出的通知:約拿拿到全額獎學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