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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流散與救贖 Exiled and Redeemed

1963年4月23日,伊扎克·本-茲維以七十八歲之齡,在任職期間與世長辭。在數篇訃聞中,寫作者借由他人生末尾的一個小故事評價他這個人:當時以色列國會提案將總統月薪提高到相當於現在的六千美元,但本-茲維拒絕了。後來國會還是設法讓這個提案通過,結果本-茲維宣佈要將一半的薪水捐獻給研究單位。他希望把錢用來設立獎學金,每年資助一名優秀年輕學人。

「你寫過演講詞嗎?」本-茲維學院學術主任貝納亞胡有一天問約拿。約拿從古老的手稿中抬起頭,取下黑框眼鏡,緩緩搖了搖頭。「那你開始寫一篇吧。」

1964年5月7日下午,在學院的一間會議室,約拿走上講台,看著房間裡的一小群聽眾。繞成半圓形站在他面前的,都是來自大學語言學和猶太研究相關科系的重量級學者,其中有些人是學術委員會成員。經過他們的表決,二十五歲的約拿·薩巴爾成為伊扎克·本-茲維研究獎學金的第一屆獲獎人。在他左手邊僅有咫尺之遙的是本-茲維的遺孀,這位渾身散發著堅毅與霸氣的第一夫人會讓人聯想到埃莉諾·羅斯福(Eleanor Roosevelt)。她戴著尖框眼鏡,一頭黑髮垂落肩上,為自己塑造出既像大教授又像老祖母的形象。站在門邊一角的是約拿的母親米裡亞姆,她身上穿著最華麗的絲綢禮服,父親拉哈明則穿著他通常只在安息日時才會穿上的羊毛黑西裝。米裡亞姆踮起腳尖,試著讓視線從一群教授們的肩膀上方望穿到會議室前方。她拉著丈夫的手——在約拿的記憶中,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母牽手。

約拿將前一晚準備好的講稿折成八分之一大小,塞在正式的白襯衫口袋裡。現在他將皺皺的講稿從口袋中取出攤開,清了一下喉嚨,開始致辭:「敬愛的本-茲維夫人,敬愛的校長、學術委員會主席,敬愛的老師、長輩和來賓們,請容我在此簡單介紹我目前正在進行的研究工作,並感謝委員會將精神永存的故總統本-茲維所創設的獎學金頒發給我。」

他在致辭中表示,他開始著手翻譯的聖經詮釋書文當初並不是寫給學者或風流雅士閱讀的,而是寫給普通百姓,寫給那些在星期六下午聚集在山區猶太會堂一起祈禱的伐木工人和染布師傅,讓他們能透過拉比的誦讀聲,昇華到超脫日常景況的境界中。約拿對研究材料做了簡短的技術性說明,話鋒隨後轉到如何通過關鍵的文化價值,挽救庫爾德猶太人這個被遺忘族群的歷史。他沒有說這個族群就是他自己的同胞——就像那對站在會議室最遠的角落、緊張地抓著手的靦腆庫爾德夫妻。他並不需要特別說。

「我們的先祖曾經失落在亞述的大地上,」他說這句話時感覺自己的聲音有點兒哽咽,「我們有必要重現他們蘊含的光芒。」

「我們有必要重新發掘那個猶太社群被埋沒的寶藏,如此一來,我們的研究範疇才能從中心拓展到邊陲。」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他打開本-茲維夫人在頒獎典禮上送給他的禮物。那是一本她丈夫的巨作《流散與救贖》。她在封面內頁為他題了一段話:「致約拿·薩巴爾,首位獲得伊扎克·本-茲維基金會研究獎學金的傑出年輕學者。恭喜並祝一切順利。」

他的口袋內還有另一個禮物:一張三千里拉的支票,這幾乎是今天的七千美元。這比他父親一年賺的錢還多。

☆☆☆

頒獎儀式之後一個星期,約拿在宿舍房間打盹兒,這時亞伯拉罕·齊哈衝了進來,把一份報紙拋向約拿的床鋪。報紙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然後落在約拿赤裸的胸膛上。約拿驚慌地從床上跳了起來,彷彿忽然發現自己被蠍子蜇了一口。

「你這小子,」齊哈取下墨鏡斜睨著說,「這東西有沒有讓你泡到妞兒啊?」

「什麼東西?」約拿問,「你差點兒沒把我給嚇死。」

「第六版,」齊哈回道,「哈比比,今晚那些妹子恐怕都要跑到房門外排隊,就等著看小天才那『令人眼紅』的勃拉姆斯音樂收藏呢!」

約拿打開報紙。一位《大學生週報》(Pi Ha\'aton)的記者在《晚報》上看到他得到獎學金的簡短報道後,幾天前特地到學校來採訪他。現在文章刊出來了,就在第六版右上角的醒目位置,文章用裝飾鑲邊框了起來,上頭還附了一張大大的照片。

照片上的約拿雖然姿態略顯僵硬,但看起來模樣不錯,甚至稱得上英俊。標題斗大的字眼接著攫住了他的視線——ANA KURDI!是以大寫字母拼出來的,外加驚歎號。「我是庫爾德人!」那個可惡店老闆順口給人冠上的蔑稱,那個以色列人用來貼在他們眼中視為呆瓜、蠢蛋的人身上的標籤。如果這位記者是在開玩笑,將這句慣用的侮辱詞當成比喻,那麼手法未免也太笨拙了,有點兒像是在嘲笑劉姥姥進大觀園,鄉巴佬榮登第一學府。

「這東西我沒辦法讀。」約拿說,他放下報紙,怒氣在胸中翻騰。

「別在意那個標題嘛,約翰·薩維治!」齊哈邊說邊跳到約拿床上,用手臂圈住他親愛的室友,「你要讀寫得好的段落。喏,我讀給你聽。」他抓起報紙,在天花板風扇運轉的嗡嗡響聲中念了起來:

各家報紙都刊登文章談論這位約拿·薩巴爾……儘管他的名字看起來很像「薩布拉」,但他並非以色列本地人。二十五年前,他出生在伊拉克的庫爾德斯坦地區……他完全不對自己的出身感到羞恥。從庫爾德地區的窮鄉僻壤到希伯來及閃米語言研究所,不久後就要畢業的他無疑走過了千山萬水……

文章描述了他的教育背景,他中學時代做過的各種工作,他與古典音樂結緣的經過。

約拿,你喜歡勃拉姆斯嗎?

「你是問我是不是也喜歡勃拉姆斯?也算吧。」他頑皮地笑著回答。其實約拿不只對古典音樂狂熱,他的古典音樂收藏根本會令所有人眼紅。西方文明在約拿的生命裡脫穎而出。事實是否如此?

「在目前的生活方式裡,」——約拿安靜地、非常安靜地說,他謹慎地選擇他的用字遣詞——「確實有一種對西方文化的偏好,比如說……阿什肯納茲。『Le-hitashikenez』(使之成為阿什肯納茲)這個動詞帶有某種情感成分,因此用起來不恰當。但朝著融入西方文化的目標前進是一個必然的過程。順帶一提,這個過程不只出現在以色列。就我們而言,這個過程的性質正在演化,但是……」——眾所皆知,接在「但是」一詞後面的東西通常才是重點所在——「儘管他們口口聲聲說要協助我們適應,但他們做得終究還是不夠。首先是我們的生活條件本身就不公平。當然,當一個歐洲家庭來到以色列,他們得到的房子跟一個『賽法迪』家庭是一樣的。但歐洲家庭只有兩個小孩,東方猶太人的家庭卻有七八個小孩……要在這種情況下講求乾淨整潔……」

顯然這點對約拿而言是個非常敏感的問題。

「真是個敏感的小孩啊!」齊哈念到這裡用促狹的口吻咕噥著。

「把你的手挪開!」約拿掙開身子說,「我可以自己看下去,非常感謝你。」

「即使在這裡,在這個學生來來往往的大學校園,所有我認識了五年以後還會繼續當朋友的人都來自中東。你知道不同族群的通婚比例嗎?零。當你說一切都取決於個人,是說每個人在所有情況下都如此?這不是事實。而且,我認識的其他所有『賽法迪』猶太人都沒有真正的阿什肯納茲朋友。為什麼?難道他們都不善交際?!

「我曾經有過一個女性朋友,」——他強調了「曾經」這個詞。「當她的父母知道我是個『賽法迪』,他們根本沒見過我,但立刻就反對我們做朋友。」

不過約拿告訴記者,如果要克服這種盲目的偏見,年輕庫爾德人需要的不是革命,而是勤奮向上的意志力。「一個人不需要有錢的爸爸也能上大學。你需要的是學習和進步的決心,就算你為了撐起全家,在某個時候不得不去搶報紙賣。」

那一大片黑壓壓的文字讓約拿背脊上竄起一股焦慮感。平常報紙上寫的都是政治家、知名藝術家、軍隊將領的事。如果哪天有庫爾德人上了報,都是因為他們搶了錢或殺了人。文章標題說的是一回事,文章本身倒把他描繪成一個族群代言人。我聽起來好像在唱高調啊!約拿心想。彷彿我在一張嘴巴說兩種話:多聽勃拉姆斯,可是不要忘記做庫貝的食譜。印成白紙黑字後,他覺得那些東西看起來實在糟透了。

他覺得可能該沉寂一陣子了,或許永遠都該保持低調。他已經爬得夠高了,不是嗎?他就快要取得教師執照,基本上就等於拿到了能在以色列某個高中裡教書的鐵飯碗。他已經攢了十年積蓄,打算在卡塔蒙區買一棟山丘頂上的景觀公寓。不久後的某天,他將會娶個好姑娘——可能是他正在交往的巴西交換學生哈達莎——接著在那裡生兒育女。

有幾個老師敦促約拿繼續攻讀博士,但他徘徊不前。他看到很多頭髮開始花白的博士後學生焦急地等著波洛斯基或拉賓之流上西天,以便自己能在一陣猛烈廝殺後搶到以色列某某大學十年才空出一次的位子。約拿沒辦法讓自己變成那群悲哀人物中的一員,他不想像他們那樣永遠苦苦地懸在進退維谷的不確定狀態中。「我只是想得比較實際吧。」多年後父親這麼告訴我。

他要讓自己當個有用的人,更確切地說,他沒有本錢等待。

碩士畢業後不久,他找到一個每週兩天的教書工作,是在訓練屯墾區領導階級的社會主義學院「和平教育中心」(Givat Haviva)教授阿拉伯文。那時這個學院正努力設法促進猶太屯墾區的居民與附近阿拉伯村莊居民之間互相聯繫交流。約拿和齊哈雙雙獲錄用,但薪水實在不高,陞遷機會也微乎其微。他覺得自己最好的前景依然在他從高中起就一直在做的工作:幫以色列最大的工會收取滯納會費。

☆☆☆

父親告訴我這件事時,我絞盡腦汁也難以理解他為什麼把身段放得這麼低。他是他那一代的庫爾德人中最早從大學畢業的人之一;他得過以色列總統創設的研究獎學金;他讓大學裡許多頂尖學者印象深刻;他成功解密了連知名教授都百思莫解的古老亞拉姆文稿。結果就只是這樣?一下子就把那些全丟掉?繼續做高中時代就做的雜工,靠著它規劃下半輩子的人生?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對他而言,從庫爾德地區污穢骯髒的環境到一流大學辦公室裡的真皮辦公座椅,這中間會是一條必然的直線。我一直以為,不管是不是他主動追求,他每次努力獲得成功後,都會走向下一個更輝煌、更不可思議的成功,從不留戀過去。他小時候就聽到亞拉姆語在悄悄召喚他,從此他不曾迷失在命運的路途上。故事不是應該繼續照這樣發展下去嗎?

我沒有料想到的是,一個人的自我評價有可能讓夢想被磨滅。一個人本身的文化有可能打下一隻伸得太高的手。一個國家的優先考慮有可能抹殺部分人民的雄心壯志。我父親大概永遠不會從這個角度看待這件事。他只會責怪自己,只會點出自己的弱點和局限。但我是那樣去理解的。

「我以為那就是我能達到的高峰了。」不久前他這麼告訴我,「有時候,你是在跌跌撞撞中明白了自己的能力和潛力在哪裡。你必須不斷重新調整夢想。有時候你必須飛高,有時又必須收斂。我自問,我還能拿這個做什麼?總之我當時不認為自己能在學術界出人頭地。」

那亞拉姆語呢?我問。不是說要挽救母語嗎?「我覺得如果我要保存我父母的語言,我應該在私底下進行,以業餘身份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