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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人類的兄弟情 The Brotherhood of Man

在以色列燒得撲哧作響的大熔爐中,罕有民族如庫爾德人這樣遭受殘忍的污蔑。他們被貶損為脾氣火爆的原始文盲,這種根深蒂固的形象使得庫爾德裔以色列人長年否定自己的根源,並設法將自我認同建立在其他族群背景上……這種與自己的過去拉開距離的做法造成令人惋惜的效應,也就是庫爾德人開始忘記自己的習俗與傳統。庫爾德猶太人面臨嚴重的危機,他們的存在可能將在歷史文獻中消失於無形。

——格裡爾·費伊·卡什曼(Greer Fay Cashman),《身為庫爾德人的驕傲》(The Pride of Being Kurdish),刊登於《耶路撒冷郵報》(Jerusalem Post),1983年8月26日

一九五年代初期,以色列再度遭遇一連串的不安情勢。1949年的停火協議未能讓以色列與其阿拉伯鄰國和平共處,而這些國家也正面臨著國內危機。約旦國王阿卜杜拉·伊本·侯賽因(Abdullah ibn Hussein)因為支持與以色列進行協商,於1951年在耶路撒冷遭到暗殺。埃及禁止以色列船隻通過蘇伊士運河及阿卡巴灣。敘利亞軍隊和約旦敢死隊公然違反停火協議,越過邊界到以色列境內進行破壞與謀殺。以色列的反應方式有時也同樣殘忍;1956年,以色列軍人屠殺了正要返回卡夫爾卡賽姆(Kafr Kassem)村的四十九名阿拉伯裔以色列公民。

中東地區的緊張局勢在1956年底的蘇伊士戰爭達到頂點,在短短一百小時內,以色列空軍及陸軍就將埃及部隊從西奈沙漠驅離,挺進蘇伊士運河。1957年以色列同意撤軍,並獲得阿拉伯國家相對的讓步,敢死隊攻擊事件減少,海運也重新開放。接下來的十年是一段相對和平的年代,以阿國家之間要到1967年才再度出現重大衝突——六日戰爭。

在這個時期中,年輕的以色列得以休養生息,將注意力轉移到國內事務,而約拿·薩巴爾也在此時邁入成年。

在我祖父母位於卡塔蒙的公寓地下儲藏室中,我找到一個發霉的盒子,裡面有一批一九五年代末的老照片。我從這些照片上看到父親的轉變。他身穿卡其色制服,襯衫紐扣沒扣上,裝模作樣地擺出一副游擊隊員的姿態;他和齊哈及薩吉戴著黑色墨鏡,慵懶地斜倚在樹蔭下一組成套的條紋休閒椅上,渾身酷樣;他在海灘上穿著泳褲,撫摸一匹白馬的脖子,沒有上鞍的馬背上坐了兩個女人,其中一位戴著一頂嬌艷的白色太陽帽。

我忍不住仔細研究照片中的各個細節:父親的鞋帶,太陽眼鏡鏡片,他在有年輕女子的照片中那種略帶邪惡的嬉笑神情。我完全懂得那個表情的精確含義,因為當我自己佔了某種便宜時,也會有那樣的表情。

那時二十一歲的他是一個嶄新的人,擁有新的名字和全新的獨立自我。他的過往曾經如同枷鎖將他束縛在牢籠中,但他如今已經掙脫出來。醫學院或許依然遠在天邊,但他鼓起勇氣向地位崇高的希伯來大學提出入學申請,結果不知道是作業錯誤還是奇跡發生,他的申請居然通過了。

☆☆☆

在一段非常短的時間裡,以色列也沒有虧待拉哈明。他升職為書冊裝訂廠的領班,這是他貸款給羅特貝格所得的獎賞。他的薪水一時多了不少,可以購置風雅的白皮鞋、高級的精工表和時髦的新帽子。他還獲派在附近一所只有一個房間大的迷你庫爾德裔猶太會堂擔任嘉貝(gabbay),也就是管理人。

拉哈明也開始大舉自我提升。由於家裡的孩子辦了許多圖書館證,房子裡總是堆滿借來的書,於是他開始挑一些比較簡單的來讀。這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以色列的語言是希伯來語,不是亞拉姆語;亞拉姆語只在庫爾德人小區裡流通。以色列人對亞拉姆這個奇怪的語言覺得很困惑,甚至罕有人知道它的正式名稱為何。有些人管它叫「庫迪特」(Kurdit)——庫爾德語;另有一些人則以兩千年前的著名亞拉姆文舊約聖經譯本《塔古木》(Targum)為靈感,稱它為「Lishon ha Targum——塔古木語」。

拉哈明就跟多數庫爾德人一樣,未曾讀過以希伯來文撰寫的世俗書文。因此,他每天都會花一點時間讀這個以色列的日常生活語言,以增進自己的閱讀能力。不久後,他已經能大致理解阿格農(S.Y.Agnon)(1)、哈札茲(Chaim Hazaz)、布拉(Yehuda Burla)的當代小說。他的孩子們記得,每當父親快讀到小說結尾,讀到主角最後的命運以及從中透現出的某種深刻真理,他的眼裡都會泛起淚光。

「我帶回家的每一本書他都會拿起來看裡頭寫些什麼,」我叔叔尤里回憶道,「他讀了以後會跟我分享他的體悟,以及他對書中人物的看法。這是我們之間唯一比較嚴肅的話題。」

拉哈明有時覺得自己像個學生,他的孩子則是他的老師。有趣的是,他開始將他在裝訂廠的工作視為一種愛書的方式,彷彿無形中能和孩子們分享他們對書本的熱情。每當孩子們翻閱得最勤快的書本脊柱破損,拉哈明就會偷偷把書帶進裝訂廠修補好。幾年下來,一群孩子收集了一堆《國土報》和《晚報》的週末兒童版《小小國土》和《兒童晚報》。有一天,拉哈明把這些報紙裝訂得整整齊齊,還裝上漂亮的橙色封面及封底。「我可以坐著看它發呆,連續好幾個小時。」拉哈明的小女兒、我的姑姑艾雅拉回憶道。

當時沒有人知道拉哈明的快樂有多脆弱。他自從來到以色列後,經歷了無數的挫折及羞辱,自尊心也逐漸被掏空,到最後,只消一根羽毛就足以將它粉碎。

這根羽毛在1960年初飄落下來。羅特貝格宣佈工廠倒閉,關門大吉,而他無法償還債務,包括拉哈明借貸給他的錢。

「可是你說過貸款很安全啊。」拉哈明向他求情時,臉上霎時毫無血色。

「對不起,哈比比,我猜你大概沒仔細讀合約,再去看一下吧。」

那筆貸款相當於拉哈明最後一筆積蓄。他的同事看到這個情景,掩不住幸災樂禍的心情。這個人叫奈凱米亞(Nechemya),是個皮膚黝黑,笑起來就會露出滿口金牙的大塊頭,自從他們在廠裡被分配在兩個相鄰的板凳上操作,他就不斷找機會刺激拉哈明。奈凱米亞怨恨羅特貝格那種彷彿認為拉哈明比較優秀的態度。同樣都是札胡人,憑什麼拉哈明就可以得到提拔做領班?

拉哈明則認為奈凱米亞只會打混,玩忽職守,每天看時鐘等下班,而且還要抱怨薪水低。他更無法忍受的是奈凱米亞老愛炫耀自己的風流艷情;在他眼裡,一個結了婚又有小孩的男人公然談論他和其他女人的關係,實在不成體統。

「他會故意做一些激怒我父親的事,比如對我眨眼睛。」莎拉回憶少女時期到工廠探望爸爸時的情景,「他又高又胖,跟我爸的體型完全相反。我爸生平最討厭的就是那些自命風流的人,而這個人每次看到我就要眨眼睛。他眨眼的時候,滿口金牙就在那裡閃呀閃的。」

羅特貝格宣佈公司關門那天,奈凱米亞終於按捺不住了。到了關門時間,鬱悶的員工紛紛穿上外套準備離開,奈凱米亞此時對拉哈明眨了個眼,咧嘴笑著說,「嘿,前任領班,」他放高音量,故意讓大家聽到,「你應該聽到了外頭大家是怎麼講你的吧?」

「你去死吧!」拉哈明說。

「他們都說啊,你那漂亮老婆有個男朋友哩!」

拉哈明握緊拳頭衝過去,他覺得自己終於準備好要狠扁這個混蛋一頓,把他滿口醜陋的金牙打掉。「打啊,小個兒!」一名工人說道,引來其他人一陣笑聲。拉哈明一下子漏了氣,滿臉漲紅地潛進夜色中。

如果每一場人生都有一個轉折點,這次就是我祖父的轉折點。雖然他終究沒有動手揍那可惡的奈凱米亞和所有貶低他的人,但這股亟欲以暴力反擊的憤慨之情轉化為可怕的毒藥,冷冷地流淌過他的內心。那裡面有一個部分——一個非常庫爾德的部分——曾經深深相信人類之間的兄弟情,但那個信念已經永遠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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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hmuel Yosef Agnon,以色列最傑出的現代希伯來語小說家,196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