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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夢遊走出窗外 Sleepwalking out Windows

約拿成了一個不斷處於移動狀態的男孩。他不必再到陰暗髒亂的紙廠上班,每天吸入水泥灰,不必再為那個經常不給薪水的老闆拚死拚活。他的新工作讓他可以跑遍整個耶路撒冷:從瑪哈內耶胡達繁忙的市集到羅梅瑪(Romema)荒涼的工業地帶,從瑪寇爾巴魯克(Makor Baruch)區的勞工階層住宅巷弄到基瓦紹爾(Givat Shaul)區緩緩起伏的山丘,城市的街道就是他的辦公室。制革廠、珠寶工坊、印刷店、鑽石琢磨工坊、冶金工廠。最接近從前骯髒工作的部分反倒是前台辦公室,他會跟那裡的一位漂亮秘書傳幾張紙條,而後搭巴士或步行前去執行下一個任務。

得到這份工作純粹是運氣。十一年級時,紙廠老闆破產,不再付員工薪水。約拿搭公交車到以色列第一大工會——聯盟總工會的青年就職辦公室。這個工會是一個極有勢力的龐大組織,無遠弗屆的觸角深入以色列民間生活的各個角落。對需要找工作的大批以色列年輕人來說,聯盟總工會最大的用處就是能提供全國各地公司行號的職缺訊息,其中包括工會所屬的各個大型建築公司和鋼鐵廠。

「如果你對數字在行,那麼我應該可以在我們總部辦公室給你一份工作。」年輕職員說。他是個臉頰紅潤如蘋果的比利時年輕人,一頭金色亂髮看起來頗為瀟灑。

約拿心跳加速:在一間真正的辦公室裡工作,放眼望去,員工們坐在桌前忙著接電話,或在打字機上敲出漂亮的文書。不僅如此,他那時就已經知道聯盟總工會是權力的代名詞。在以色列蓬勃發展的勞工運動中,它既是循環系統,也是精神中樞。總工會提供健康照護,捍衛勞工權利,在各地興辦學校,並且通過一九五年代後期主宰以色列政壇的社會黨派,在以色列呼風喚雨。加入聯盟總工會的人甚至免費享有一個星期的假期,在奈哈利亞(Neharia)、內坦亞(Netanya)等度假勝地享受碧海藍天。所以,就算那位年輕職員給他的工作是掃廁所,他也會爽快答應。

「我們需要一個人幫忙收會費,這不是什麼特別高級的工作。你得到耶路撒冷各地的工廠跟老闆拿名冊,看哪些員工繳過工會會費,哪些還沒。也有一部分工作是坐在辦公室裡做的,就是幫忙建立付款計劃,好收取滯納的會費。」

這一連串話讓約拿聽得心情激動,他轉頭看看身後,確定職員不是在跟別人說話。

「你幾歲了?」

「十六歲,先生。」

「這年紀有點偏小。不過我們……今天早上老闆是怎麼說的?我們急著找人。」職員露出緊張的微笑,彷彿覺得自己用錯了措辭,「正確地說就是,這個工作不是每個人都能做的,不但必須對數字很在行,而且要夠狠。那些資本主義老闆就甭說了,就連工會裡的忠實會員也會搬出一萬個理由,解釋自己為什麼欠繳會費。小孩得了肺結核,在醫院裡靠呼吸器維持生命,奶奶需要錢買機票到俄國的明斯克,她親愛的姐姐顧塔可能快死了,醫生說她頂多再活幾個月,所以她得去陪她,諸如此類的,你懂我的意思吧?你得知道怎麼緊迫盯人,死纏爛打。你覺得你做得來嗎?」

這種事和約拿的本性簡直是天差地別。

「可以,先生,您希望我什麼時候開始?」

「明天早上八點就來。你先去工會稅務處找一個叫帕基的人,他人很好,他會給你第一個任務。可能會是去某家資本主義吸血鬼開的工廠,表面說是超優質單位,其實工廠排放的廢氣正毒化員工的健康。好好享受吧!」

約拿向職員連聲道謝,隨後轉身離開。他感覺飄飄然,全身像是一隻正被吹脹的氣球。他才十六歲,就要變成聯盟總工會員工了,至少也相去不遠。當然,這個工作不是真的在當電影明星,但他相信就連阿維格多·薛梅什——不對,應該說維多·詹姆士——也會對他另眼相看。說不定美麗的奧芙拉知道這個消息,也會決定結束跟格利高·裡派克的星光情緣,投奔正在崛起的一顆閃亮新星。

「還有一件事,」職員叫道。正跨門出去的約拿猛然轉身,看到對方正從髮型到皮鞋上下地打量他全身。「去找件好一點的襯衫穿。我建議穿白色,」他清了一下喉嚨,「別忘了要熨燙整齊。」

☆☆☆

約拿和他那個身材矮小、崇拜性感女星埃斯特·威廉斯的朋友齊哈在勞動青年夜間部中學連續當了四年的同窗。他們的畢業成績旗鼓相當,校長摩西·希爾曼(Moshe Hillman)決定讓他們倆並列第一,並請兩人在畢業典禮上致告別詞。

希爾曼是個嚴格要求紀律的校長,曾經和某個刁蠻的學生打鬥,將對方壓制在地上。他這次出奇地仁慈寬厚,給了兩位特優畢業生難得的大賞:一人十二里拉的獎金。「拿去買點好東西吧。」他跟兩位男孩說,不過臉色倒還是凶巴巴的。

「謝謝校長!」約拿紅了臉說。他跑到書店,用所有錢買了一套印刷精美的法國印象派畫冊。

正式畢業派對在一處工會交誼廳舉行,場面相當簡樸,提供的餐食只有一大瓶橙汁和幾盤堅果及餅乾。畢業生們沒待太久,他們大多隔天一早還得上班。

所有當年認識我父親的人都說他是個神童,一個前程似錦的天才。但是當我到父母親在洛杉磯的家裡,從檔案櫃裡找出父親十二年級的成績單時,看到的卻相對平凡許多。約拿的成績表現是相當不錯,但稱不上天才。他沒有拿到什麼「特優」,只有兩科「優等」:以色列地理和英文。其他八科的成績不是「佳」就是「尚佳」。破舊的成績單下方蓋了一個以色列所有文件在那個年代都會蓋上的紫色印花稅戳章,章上是愛因斯坦的肖像。這位白髮蒼蒼、額頭滿是皺紋的天才代表人物用右手撐著頭,一副略顯無聊的表情,彷彿表示他覺得約拿的成績實在不怎麼樣。

這就是約拿沒進醫學院的原因,他甚至根本沒有申請。那次跟我父親一起到洛杉磯時,他告訴我他知道自己上的只是夜校,再怎麼申請也不可能進入以色列唯一的一所醫學院。

中學畢業後一個月,父親開始服義務兵役。由於他有扁平足、耳膜破裂等一大堆毛病,因而分發到信號兵團做低階的辦公室勤務。

☆☆☆

有些時候,他感覺夢想正離他遠去,這時他就會回家。每當他回到卡塔蒙的拉什巴葛街,他都會受到英雄返鄉般的歡迎。

十九歲的大兵薩巴戈穿起軍服神氣十足,他人一到,穿著破裙子的小女生和穿二手舊短褲的小男孩就會在街上跑來跑去。「約拿來了!約拿來了!」他們會蜂擁在他身後高興地叫著。

在散落著西瓜皮和開心果殼的小庭院裡,穿著長袍和拖鞋,身材圓胖的庫爾德太太們邊晾衣服邊轉頭跟他打招呼。

「資優生喔!高中畢業的!」有人會喊道。

「不是學生,現在是軍人呢!你為什麼還說學生?」

一些鬍鬚沒刮的男人坐著用小杯啜飲熱茶,看到他時會把下巴一揚,召他過去幫忙些小事。可以幫我填一張公家的單子嗎?可以幫我給我女兒的校長寫封信嗎?順便再寫一封信給信託局吧?花幾分鐘教我兒子做長除法好嗎?

「等會兒我一定過來,瑪莫(mamo,叔叔),」約拿會摸著小男孩的頭,對他的爸爸說。「現在我得先回去吃我媽做的庫貝,要是我晚一分鐘到,我爸不會讓我活著出門。」

約拿走到街底公寓樓房二樓的家,三個弟弟妹妹已經站在樓梯口等他。

「約拿!」

「依媽,約拿回來了!」

「約拿,我要給你看樣東西。」

「你知道莎拉每科成績都拿A嗎?」

約拿和他的弟弟妹妹們。上圖左至右:莎拉、約拿、阿夫拉姆。札胡,伊拉克,1951年。下圖左至右:沙洛姆、艾雅拉、約拿、尤里。耶路撒冷,1960年。

「來看小貝比!」

約拿驚訝地發現弟弟妹妹們變了好多。莎拉圍著玷污的圍裙,現在十四歲的她已經是個逐漸綻放的花樣少女,一頭烏黑秀髮閃亮動人。她做過鬥雞眼矯正手術的眼睛非常善解人意,凝視你時彷彿比你自己更能懂得你的心。阿夫拉姆有著方正的下巴,長手長腳的他相當俊俏,雖然才十一歲,已經可以看出多年後將變成魁梧的陸軍傘兵模樣。五歲的尤里精力充沛得像部發電機,淘氣得惹人愛。他拿著玩具彈弓,像只小黃蜂般地繞著大哥團團轉。

約拿蹲下來把他們全部擁進懷裡。「我給你們每個人都買了書。」他說。

「yofi!——耶!」

「約拿,你跟我提過的那本書我從圖書館借來了。」

「阿爸說我們沒地方再擺書了。」

「他又沒這樣說。」

「他有!『再這樣下去大家就不必去辦什麼圖書證了吧,家裡書那麼多,很快就變成圖書館了。』」

「他是在開玩笑啦,傻瓜。」

「約拿,你有沒有聽依媽說?你知道阿夫拉姆有一本羅阿德·達爾(1)的書吧?上禮拜他把書掉進爛泥巴裡,依媽看到趕緊拿海綿一頁一頁擦乾淨。真可惜你沒看到。依媽後來把書掛在曬衣繩上晾乾喔!」

「對,就掛在莎拉的內衣旁邊。」

「你不趕快閉嘴,我就把你的嘴巴剪掉。」

約拿像個慈愛的爺爺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弟弟妹妹們鬥嘴。他差點兒忘記自己有多麼想家。他走進公寓,把步槍靠在牆上,深吸了一口氣。調味過的絞肉和加了檸檬片的湯汁從廚房裡飄出陣陣香氣,溫馨地包圍著他,彷彿暖乎乎的洗澡水撫慰著倦游的歸人。

桌上放了一具嬰兒籃,剛出生的艾雅拉裹著襁褓睡在籃裡。「她看起來好像你哦,依媽。」約拿向還在廚房忙得沒時間出來招呼的母親叫道。約拿才剛開始輕撫女嬰的額頭,就聽到走道上傳來一陣嘎啦聲。他抬頭一望,眼前出現的是他這幾年來見過最悲慘的景象:他那頭髮像拖把的弟弟沙洛姆整條腿都上了石膏,撐著木頭枴杖費勁地往前挪動,眼神害羞地垂落在地面。

「Baruch hashem——老天保佑,」約拿說,「怎麼回事?」

「他掉下去了,」尤里說,「是真的掉、掉、掉下去。」

「從窗戶摔下去,」阿夫拉姆說,「他以為自己能飛。」

「依媽說她不希望你擔心。」莎拉說。

「別七嘴八舌的,我要聽沙洛姆自己說。」約拿命令道。

他把七歲大的沙洛姆扶到餐桌旁坐下。沙洛姆說,其實也沒什麼,他的睡毯擺在窗戶邊,半夜起來一不小心,人就從窗口摔下去了。

「要去上廁所,結果轉錯彎了。」阿夫拉姆說。

「我可能是在夢遊。」沙洛姆說,他的表情一副睡了好久剛醒過來的模樣。

「我實在不太記得了。」

「幸好有西瓜哩。」某人接口道。他們家樓下鄰居薩曼是個賣西瓜的小販,有一陣子竊盜猖獗,他的西瓜一直被偷,他索性晚上睡覺時把貨全擱在前院。沙洛姆落在一堆厚厚的西瓜皮上,掉落的衝擊力道因此獲得緩衝。

「Mizken——小可憐,」約拿同情地笑著說。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在札胡的屋頂上當空中飛人,結果掉在死黨札卡利亞的胖媽媽身上的往事。「這房子這麼小,也難怪沙洛姆一走就走到窗子外頭。」

「我們連讀書的地方都沒有,」莎拉說,「我想安靜讀書的時候,都會躲在廁所,就像你以前一樣。」

「是啊,」阿夫拉姆說,「可是隨時都有人要尿尿,所以我們也躲不久。」

全家兩個大人和五個小孩共享一間廁所,擠在兩個簡陋的房間,廚房小得要側身才能在裡頭走動。一整排雙層公寓樓房後方有一道遍佈垃圾的岩石路堤,被當作小區的後院。夜半三更,飢餓的流浪貓在暗巷裡搜尋沒吃完的罐頭,一有所獲就會引發一場爭奪大戰。整條街看起來像是一夜之間胡亂蓋起來的,雖然好過破陋的瑪阿巴拉,不過也好不了多少。

約拿把疲累的弟弟扶回臥房,幫他在遠離窗戶的睡毯上躺下。他離開房間時,莎拉正在走道上等他。「對不起,約拿,」她扭著手說,「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打算當老師。」

「我知道,莎拉,你上次跟我說過了。我買了一本書給你。」他伸手從側背包裡拿出一本英文書《種族、偏見與教育》(Race,Prejudice and Education)的希伯來文譯本。

莎拉翻了一陣,抱了約拿一下。

「莎拉,你還在那裡做什麼?」他們的媽媽終於從廚房裡冒出來,額頭上沁著一顆顆汗珠。

「這裡需要你幫忙,我自己一個人攪不動那一大鍋哈穆斯塔。動起來吧!」

「約拿給了我一本書。」莎拉說著,口氣裡帶著一絲挑釁,但表情卻平靜得出奇。

「Shtuyot!——廢話少說!」米裡亞姆罵道,「你要那個東西做什麼?約拿讀書就好,你別去煩他。」

莎拉憤憤地轉身,跺腳走進廚房。

米裡亞姆用圍裙擦乾手,摸了一下兒子的臉。「庫巴諾赫,」她溫柔地看著他,彷彿凝視著剛出生的小寶寶,「到房間睡一下,等一下起來吃安息日大餐。」

一小時以後,他被弟弟妹妹們的歡呼聲吵醒。拉哈明衝進門,像每個星期五傍晚一樣,全身上下手提肩背了一大堆好東西回家。這次是一袋季末的哈密瓜,五磅袋裝的米和糖,兩打橘子,一堆盒裝罐裝的椰棗、堅果和烤南瓜子,一盒盒小黃瓜、西紅柿和蘋果,還有兩大條哈拉(challah,麵包卷)。

約拿走出房門時剛好看到母親高舉雙手,捧住臉頰兩側。

「這麼多食物我們怎麼辦?」米裡亞姆一副絕望的表情說,「我們家沒地方放啊。」

「如果你不高興,就把它全擱上意大利大巖山(2),」拉哈明又氣又好笑地說,「不理你了。」

他瞧見大兒子,便把袋子放下,讓孩子們收拾袋裡的東西。「安息日好啊,布羅尼(broni,親愛的)。」他說。

「安息日好,阿爸。」

拉哈明走近約拿,摸了摸約拿的軍裝翻領,仔細端詳領角上的縫線。

「好料子,不便宜喔。」

「是啊,爸。他們都對我很好。」

「太好了。脫掉吧,換上白襯衫,安息日到了。」

「好。」

安息日晚餐是全家人的最神聖的儀式,這家人多年來雖然歷經風風雨雨,外面的世界有如驢子被剝皮般瘋狂暴沖,但這個傳統一直沒有改變。拉哈明之所以需要每週五晚上這些熟悉的儀式,就好像一個落海的人需要一條救生索,或迷航的船員希望看到能讓他安心的陸地。在他從市集採購食材回家之前,孩子們都知道要把鞋子整整齊齊地擺在走道上。在採買了一下午之後,拉哈明儘管疲憊,但也一定會坐在地板上,將一雙雙的鞋子擦得亮晶晶。擦鞋是安息日大餐前的最後一道程序,其實在前一天,準備工作就已經展開,米裡亞姆會用瑞典單口爐燒出來的熱水幫孩子洗澡;理髮師每個月也會來一次,幫小朋友剪髮。

日落時分,一家人圍坐在小小的餐桌前。桌底下擺滿了哈密瓜,阿夫拉姆和尤里乾脆把它們當成擱腳凳,讓細瘦的腿在涼涼的瓜皮上伸展。

拉哈明頌祝齊度許酒(3)和哈拉麵包捲時,所有人鴉雀無聲。米裡亞姆和莎拉隨後會端出前幾道熱騰騰的食物,這時餐桌上一下子眾聲喧嘩。

部隊是什麼樣子?弟弟妹妹們忙著轉頭問約拿·薩巴戈大兵,在他們眼裡,大哥總是有新鮮的趣事可以和他們分享。有沒有開槍打人?可不可以偷偷透露一些信號兵團的密碼?如果說太多會不會惹上麻煩?會不會被抓去關?當約拿終於回答完那些問題可以喘口氣時,就輪到他問問題了。弟弟妹妹們看了些什麼書?誰記得《暴風雨》(The Tempest)是誰的作品?基數是什麼?《第九號交響曲》是誰作曲的?耶路撒冷晚上七點時,紐約是幾點?

有時候約拿說話的口氣不太像哥哥,反倒像個老師。不過他的弟弟妹妹們通常不在意。餐桌上的益智問答是他們讓大哥刮目相看的機會,而在那段日子裡,很少有什麼東西能比大哥的讚賞來得甜蜜。

晚餐後,一家人——扣掉受傷的沙洛姆——出門進行安息日前夜的例行性散步。他們才剛走到街口,阿夫拉姆和尤里一看到車輛開過就辟辟啪啪地拍手叫喊。

「喂,不要那麼壞,」約拿說,「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運可以遵守安息日的儀式,人家可能是警察或醫生,今晚必須上班。你們有沒有想過這點?」

「醫生,在這個地方?」阿夫拉姆嘲諷地笑道。

「他們拍手不是為了這個,約拿,」莎拉把抱著小艾雅拉的媽媽甩在後頭幾步路,追上來跟哥哥說。「只是因為卡塔蒙這一帶不常看到車子。我想他們只是覺得很特別,而且不只他們,這裡很多小孩都這樣。」

「真的?」約拿沉思了一下說,「這裡有些人的行為真會讓人忍不住以為他們從沒離開過札胡。」

札胡家庭出門散步時,他們不是一堆人一塊兒走,而是排成一列,好像一座水平移動的階級圖騰。最年長的男性走在隊伍前面,接著是大兒子,再來是媽媽,最後則是年紀較小的孩子。現在一下子是約拿跑到隊伍後面訓斥兩個弟弟,一下子莎拉又超到媽媽前頭跟大哥說話,整個隊伍都失序了。不過這一切並非純為巧合。這天晚上,約拿不知怎麼地有點不太想跟著爸爸走在隊伍前方。但弟弟們對汽車拍手喝彩的愚蠢舉動讓他更深感有理由跟父親說一件他老早就想說的事。他已經厭倦聽到「庵拿庫迪」之類的笑話,厭倦看到來自札胡的人被人抹黑,當成鄉巴佬看待。可是,這其中多少也有些合乎事實之處吧?只要走進卡塔蒙的街頭就能瞭解這點。那些小孩可以因為一輛破車經過而拍手叫好,彷彿那是一具可以開上太陽的火箭。誰看到這情景不會覺得這些人真是無知的老土?

他在腦海裡演練了很多次,將話中的稜角拿掉,希望這些話的殺傷力進到父親耳裡時能減到最低。我深愛、也尊敬我的家人,尤其是爸爸你和埃弗拉伊姆爺爺。可是我不久就要服完兵役準備上大學了,我得為自己的未來打算。我有很多朋友都希望變成真正的以色列人。他們的辦法是改用以色列人的姓氏。

一家人沿著彎曲的上坡路往上走時,約拿快步跟上父親。拉哈明朝他笑了一下,伸手拍他的肩膀。「嘿嘿嘿,埃弗拉伊姆爺爺如果看到你現在快要服完兵役,準備上大學,想必會驕傲得很。他一定會說,『要不是我的話,約拿恐怕連字都看不懂呢。』」

約拿笑了起來。「他自己如果也有機會去上大學,一定高興得不得了。」

「真希望我能多幫你一點兒。」拉哈明說。

「你在說什麼,阿爸?」約拿問。

「我是指錢。把你送到比較好的學校,讓你當醫生。」

「胡說八道!」約拿回道。

約拿猜想他父親偷偷喝過幾杯亞力酒——星期五晚上是他一整周裡唯一允許自己喝酒的時候。

「阿爸。」他們走到山坡頂端時,約拿語氣輕柔地說。

「什麼事,孩子?」

「有件事你現在可以做,或者讓我來做也行,應該會有點用的。」

「你需要錢嗎?我可以給你一些。」

「不是,不是錢的問題。是我們的姓氏,薩巴戈。有時候我覺得這個姓聽起來怪怪的。」

約拿一說完,就覺得表達方式似乎不太恰當。方纔他父親懇切的態度讓他以為自己能更坦然地提起這個話題,但他現在忽然恐懼起來,心跳加速。榮譽,對家族的尊敬。對他父親來說,沒有什麼處世原則比這些更重要。一家人來到以色列後,父親做了那麼多犧牲,約拿現在怎麼可以說這種話?難道他打算剝奪他僅存的權力,讓他無法把家族的姓氏傳給後代子孫?一個長子打算拋棄代代相傳的家姓,還有什麼能比此舉更加侮辱為人父的尊嚴?

約拿怕得不敢抬起目光,他怕自己也許會在父親眼中看到怒意。他忽然察覺到父親抓住他的雙臂。

「那就改了吧!」拉哈明說。

接下來的休假時,約拿坐在戶政事務所,細心填寫表格上的各個字段。許多以色列新移民都會把自己在母國的名字調整成希伯來名字,例如大衛·本-古裡安、果爾達·梅厄本來分別叫戴維·葛林(David Green)和果爾達·梅耶森(Golda Myerson)(4)。改造姓氏是一種愛國的表現,同時也表示認可以色列作為大熔爐的普遍形象,林林總總的舊有族群認同在這個新國家裡被熔鑄成單一的新認同。不過,一般人傾向以較細緻的方式處理這件事,約拿則彷彿拿起釘槍,大剌剌地在告示板上昭示他那充滿震撼力的新姓氏:薩巴爾(Sabar)。「薩巴爾」這個希伯來文字眼源於阿拉伯文的「sabra」,意指「仙人掌果」,在俚語中引申為「土生土長的以色列人」。仙人掌果外表多刺,裡頭卻鮮嫩甜美,無疑是以色列民族性格的最佳寫照。猶太人過去從來不曾將它作為正式姓名,時至今日,依然罕有人姓薩巴爾。打個比方,在當年移民美洲新大陸的第一站——紐約港區的埃利斯島(Ellis Island)上,即便是那些最熱切希望歸化為美國人的移民也不至於有人會想到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約翰·亞美利加人」。但在耶路撒冷的戶政事務所窗口,約拿卻把效果等同於此的名字填入官方表格。

原有姓氏:ג-ב-ג,tzadik-beyt-gimmel——薩巴戈。

新姓氏:ר-ב-צ,tzadik-beyt-reish——薩巴爾。

就這麼簡單。換掉一個希伯來文字母,一個人就重獲新生,自由了。

幾個月後,拉哈明也來到戶政事務所改名,但他的兩個弟弟伊斯拉埃爾和埃利亞胡終其一生都繼續叫薩巴戈。早在一九五年代晚期,拉哈明已經不認為這樣固執地守著原姓能有什麼好處。自此,拉哈明、米裡亞姆、莎拉、阿夫拉姆、沙洛姆、尤里和艾雅拉都成為薩巴爾。「誰需要薩巴戈?」拉哈明對家人說,「工廠裡有人還告訴我,這個字在俄文裡是『狗』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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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oald Dahl,英國兒童文學作家,著名的《查理與巧克力工廠》(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即為其作品。

(2) 即大薩索山(Gran Sasso d'Italia),意大利半島亞平寧山脈第一高峰。

(3) kiddush是亞拉姆語「神聖」之意。

(4) 本-古裡安及梅厄均為以色列建國者。本-古裡安原籍俄羅斯帝國統治下的波蘭,出生時的姓氏為德語系統的Grun,後來曾移居美國,於該時期改採英語化的Green。梅厄夫人原籍俄國基輔,最初的姓名為斯拉夫系統的Golda Mabovitz,後來她也移民美國,改稱Myer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