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年代末期，約拿和沙洛姆帶母親去看她生平的第一場電影——《十誡》（The Ten Commandments）。當身穿褐色長袍、向以色列民眾張開雙臂的摩西身影填滿整個銀幕，米裡亞姆從位子上站了起來。她親吻自己的手指，接著將手指轉向銀幕，不斷重複這個動作，直到那個畫面消失，淚水盈滿她的雙眼。
對裹著頭巾的米裡亞姆而言，那個蓄著大鬍子、以配音的希伯來語說「納芙蒂蒂(1)啊，愛情無法淹沒真理！」的人並不是身穿戲服的美國演員查爾登·海斯頓（Charlton Heston），而是戒律頒布者摩西的本尊，他就在那漆黑的電影院裡對著她說話。
我的祖母習慣以色列生活的程度，恐怕跟史前人類被送到現代紐約市的情況差不多——適應不良。她的親戚買了洗衣機和煤氣爐送她，但那些複雜的控制機關總會把她搞得糊里糊塗，忍不住要詛咒一番，因此她經常還是在桶子裡搓洗衣物，或在傳統爐灶上烹調菜餚。她在夜裡會走遠路去上希伯來語課，但兩年後她挫折地放棄，因為她老是學不會分辨不同字母。她過去從沒學過讀寫自己的母語，現在又怎麼有人能要求她學會新的語言？
在生活上與社會隔絕的結果，使得她有許多事都得仰賴丈夫。拉哈明會幫她填寫選舉資料、買藥，或預先將鈔票算好擺一邊，讓她知道買菜該付多少錢。但她還是經常搞不清楚商店裡的價格，也從不知道收銀員找給她的錢是否正確。
比起在札胡時住的房子，現在的廚房雖然變得乾淨，流理台空間也大了不少，但廚房裡的工作依然非常吃力。莎拉記得母親曾經在烹煮逾越節家宴時因為精疲力竭而昏倒。做完飯後，她總是等所有人都用完餐，自己才吃。她只拿一點剩菜，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獨自默默地吃著，她把餐盤擱在膝蓋上，背脊僵直，彷彿連佔了那麼點空間都覺得羞愧。
把自我縮到最小彷彿是她的一種生活信條。她拒絕在別人家吃喝東西，萬一主人堅持要她喝茶，她的皮包裡總是準備了一隻茶杯備用。她不准自己的小孩接受外人送的禮物。有些下午她得離開孩子，走半小時路到高級地段雷哈維亞（Rechavia）幫一些希伯來大學的教授打掃房子，順便賣她用糧票換來的免費雞蛋。她刷洗這些人家的地板，用熱水燙洗他們小孩的尿布。後來還有一對兩個人都在上班的夫妻雇她幫兒子做飯，讓小朋友每天放學後馬上有東西吃。「她非常難過自己為了家計，每天去照顧那家人的獨生子，自己的孩子卻在家裡沒人照顧。」艾雅拉告訴我。
她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忽略自己，將心思投注在別人身上。她會做新鮮菜餚送給服喪中的人吃。「你參加太多葬禮了。」拉哈明曾向她抱怨。她會端杯熱茶給推著車在卡塔蒙叫賣水果的阿拉伯小販喝。如果她散步時看到街道上有殘餘的麵包，她會撿起麵包，親吻一下，而後放在比較高的平台上，讓鳥兒容易發現。
人們在她的沉默、奉獻與勤勞中看到一種出家式的捨己忘我表現。「她是個黃金做的女人。」一名從小在札胡就認識她的婦女告訴我。但她那種苦行僧般的生活態度也導源自生命經歷：母親早死、繼母殘虐、女兒莉芙嘉消失得無影無蹤、五個嬰兒接連死亡、被迫移民到一個難以理解的新國家，這一切都讓她覺得自己無比卑微。
她父親的幾個孩子陸續在以色列發瘋，使得她有時不禁懷疑是不是札胡山頂的邪惡之眼一直跟著她的家人來到了以色列。她同父異母的弟弟薩利姆（Salim）在四十多歲時的新婚之夜當晚精神崩潰，被送醫治療後就一直待在醫院度過餘生。她最親的哥哥、兒時當她保護者的什穆埃爾於一九三年代離開札胡，跑到以色列，後來被診斷出憂鬱症，治療了三十多年。她的兩個兄長都在精神療養院中過世。有時候，米裡亞姆的孩子會開車載她到特拉維夫南郊霍隆（Holon）的療養院探望兩個哥哥，每次探望後回家她都不禁悲從中來。我的祖父在他工作的裝訂廠關門那天返家時，祖母就是處於這種心境狀態，她的先生則是失去了工作，討不回積蓄，而且恐懼著他僅存的最後一絲尊嚴——妻子的忠貞——也已經被殘酷地剝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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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拉什巴葛街的二樓公寓裡，孩子們用書遮住臉，彷彿舉起盾牌要擋掉毫不留情地飛來的箭雨。
「工廠裡的人都叫你婊子，你知道嗎？」拉哈明衝進廚房，與正在準備晚餐的米裡亞姆對峙，「骯髒污穢的婊子！」
米裡亞姆被滿口髒話的丈夫嚇得膝蓋發軟，害怕自己就要崩潰在地上。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是不是喝醉酒了？
「不准你再踏出這個家門一步，懂嗎？」他說。
「求求你，老公，一定是有人對你施了魔法。」
「你跑去的那些鬼葬禮，你說你去看的什麼病人，你以為我是傻瓜？」
「你是什麼意思？我又沒有——」
他把她推倒在流理台上。她伸手往後撐住身子，手臂撞到一鍋熱湯，滾燙的湯汁灑了一地。「那個人是誰，臭婊子？現在就告訴我。那個人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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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母如今都已經不在人世，許多他們的生前好友，甚至那個惹是生非的奈凱米亞，也都早已化為塵土。但我在以色列追蹤到的一些親戚和舊識——其中一些人曾經調查過那件事的真相——都表示，當年米裡亞姆發生婚外情的故事只是他人惡意製造的醜陋謠言。奈凱米亞記恨我祖父在裝訂廠享有的地位，而且非常清楚該如何擊中他的要害。但自尊心在長年的挫折與失意中早已被粉碎的祖父從來不願相信妻子的無辜，米裡亞姆則默默地背負丈夫的指責，直至生命走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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