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父親的失樂園 > 28 你是庫爾德人? Ana Kurdi >

28 你是庫爾德人? Ana Kurdi

工人把成堆的報紙從印刷廠裝卸口扔出來時,一群男孩像山獅攻擊毫無戒心的綿羊般猛撲過去。

「滾開!」

「那是我的!」

散亂的《晚報》和《新聞報》(Yediyot)頃刻滿天飛揚,讓空氣中飄蕩著新鮮油墨的味道。

「走開啦!」

「小偷!還給我!」

前半個小時是關鍵時刻,一群小伙子必須使出渾身解數,在最短時間內抓到最多報紙,接著設法領先群雄,在耶路撒冷市區找到一個繁忙的交叉路口卡位。接下來真正的考驗才要開始:高聲喊出新聞標題,向路人揮舞報紙,甚至還要走向那些理都不想理你的人,拉拉他們的衣袖,投以小狗般可憐的眼神,希望他們會生出一絲憐憫之心,伸手掏出荷包。星期四是報紙刊登彩券中獎號碼的日子,這天大伙必定亂成一團。

約拿費力地設法跟上瘋狂的節奏。他跳進一擁而上爭奪報紙的少年人群,但是時機晚了些,態度也不夠凶狠。他在街角努力喊著頭條標題,但他的聲音很快就變得嘶啞空洞,彷彿豎笛斷了簧片。他知道自己應該在重要的十字路口搶佔地盤,但當年紀比他小的男孩開始在他旁邊叫賣,他就會讓他。他知道這樣會讓自己的生意變差,但他無所謂,覺得有人陪在身邊也不錯。他在札胡會神勇地飛越屋頂,或向同學炫耀父親從巴格達買來的新鞋,但到了以色列後,這種神氣光彩忽然間沒了。搶報男孩們各個爾虞我詐,不但動作神速,而且心狠手辣。約拿在這群人之間,無畏無懼的豪情逐漸蒸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安靜而夢幻的疏離。

札胡的工作似乎比較合乎情理。男孩子們不是在父親開的店裡幫忙管理存貨,就是剪羊毛,再不然就當個打鐵匠或修鞋師傅的學徒。但在這裡,他們的工作卻是打鬥。約拿在札胡讀過的傳奇故事書把以色列描述成天堂,猶太人在那裡情同手足地共同生活。這裡確實沒有要庫爾德人免費提供勞務的穆斯林頭目,也沒有土匪割喉搶劫,沒有警察會因為你是個忘了把三張郵票從口袋裡清出來的猶太人而賞你耳光。

那為什麼以色列的生活感覺上艱困得多?或者說,為什麼對約拿而言,這份新生活比對其他男生要來得辛苦?

後來卡塔蒙區一家在地下室經營的小紙廠釋出職缺,約拿聽到消息便決定離開新聞業,轉換跑道。他每天早上七點準時打卡,開始做工廠裡最骯髒的工作:清理用過的水泥袋。他把袋子內側的水泥塵粒刮除乾淨,用手動切割機將袋子切成兩半,在切緣上刷過一層膠水,黏住之後袋子就以購物袋的面貌展開新生命。當一天九個小時的值班結束後,他已經膝蓋虛軟,咳嗽都會咳出一陣陣灰塵。他趕回家換衣服,免得接下來四個小時在夜校課堂裡渾身發癢。

由於工廠實在是小本經營,老闆札卡利亞·須瑪雅(Zacharia Shmaya)不得不把部分基本業務外包。有一天他請約拿送一堆紙到印刷店去。「我要他們開始準備這個工作,」札卡利亞告訴約拿,「不要回答他們的任何問題,就說我今天稍晚會過去給他們進一步的指示。」

約拿去到印刷店時,缺了兩顆門牙的老闆看起來一臉疑惑。

「這是什麼?」

「是從札卡利亞的紙廠送來的,他要我把它交給你。」

「那我要用它來做什麼?」缺牙老闆問。

「其他的我不知道,我只是做他交代我的事。」

「只是做他交代的事?」老闆模仿約拿的語氣說,「Ana Kurdi?」如果約拿沒聽錯的話,那老闆剛說了一句亞拉姆語:這句話的意思是「你是庫爾德人」。可是老闆的語氣讓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一句指責:「什麼,你居然是庫爾德人?」

約拿回到店裡時,札卡利亞已經出門了。於是他走向老闆的兩個兒子齊安(Tzion)和魯文(Reuven),他們年紀都比他大上幾歲。

約拿把他去印刷店和老闆那句奇怪的話轉述給他們聽,然後問道:「印刷店老闆怎麼知道我是庫爾德人?」兩兄弟爆笑了出來。

「這有什麼好笑嗎?」約拿問,此刻他感覺既有趣,又有一種不安。

「我想他在這裡待得不夠久,所以還不知道。」齊安恢復鎮定後對他弟弟說。

「知道什麼?」約拿問。

「小老弟,難道你真的沒聽過?他們都說,羅馬尼亞人是賊,波蘭人不愛乾淨,也門人——我們家就是也門來的——是鄉巴佬,摩洛哥人是大老粗。庫爾德人最慘,他們是一群白癡。」

「土包子嘍。」魯文接口道。

「笨鴨子,」齊安繼續說明,約拿不禁紅了臉。「無法自己思考,別人說怎樣就是怎樣。Ana Kurdi!」

「懂了嗎,小庫迪?」魯文說,「印刷店老闆不知道你是庫爾德人,他那樣說只是因為他覺得你做事的樣子跟庫爾德人一樣笨。」

「以色列這地方挺不賴吧?」齊安說,「人家還以為猶太人應該還不至於彼此之間互相辱罵,天曉得噢!」

「哦,」約拿皺起眉頭,一副天真好奇的表情,「挺有意思的。」

☆☆☆

我通過電話聯絡上住在多倫多的齊安時,七十五歲的他還記得對我父親的最初印象。他說,他們兩兄弟向約拿解釋以色列人對庫爾德人的刻板印象時,約拿一下子就聽懂了,可是沒有跳起來。齊安覺得,在他們這樣刺激約拿之後,約拿如果衝回印刷店去揍那個既缺牙又缺德的老闆,齊安也不會覺得約拿胡來。可是約拿的反應就像是科學家在思考某個與既有知識相矛盾的定理,而不像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聽到自己的族群被抹黑時那樣怒火中燒。

在那個年代,齊安是一個父母來自也門,但在以色列土生土長的年輕人。他高中被退學,留著一頭長髮,玩世不恭,有點披頭族的味道,又有點像個自封為俄國無政府主義者克羅波特金(Peter Kropotkin)門生的文青。

約拿稱不上叛逆,他的個性太過沉默,但齊安逐漸把他視為人生路上的旅伴,擁有足夠的自由心靈,能躍升在市井塵囂之上,從接近雲端的高度靜謐地俯瞰人生。他們在店裡進行的有趣對話為粗重的日常工作添上輕盈的精神羽翼。約拿會問齊安一些在新聞裡看到的事情:在梅察達(Masada)的挖掘工作讓一座大希律王的宮殿遺跡重見天日;學者在死海西北岸的十一座洞窟中發現神秘的古代書卷;本-古裡安總理辭職;政府廢除殺人犯判死刑的決定有什麼好處……齊安還帶他踏進音樂世界,讓他接觸到莫扎特和貝多芬。

週末時,他會請約拿到街上的小咖啡館坐坐。齊安那群恣縱不羈的朋友習慣聚在那裡喝拿鐵、吃波瑞卡斯(borekas,酥皮餡餅),喝啤酒暢談。幾杯下肚後,齊安會從書包裡拿出一本《讀者文摘》,大聲朗讀起來,並用手指滑過讀出的字句,確定約拿能跟上內容。齊安從沒讀完高中,但他服兵役時每天都會用心背誦一名軍官幫他準備的英文單詞表,就這樣在約旦一座骯髒不堪的戰俘營裡熬過十個月。

「英語是未來的語言,」齊安跟約拿說,「你看看這些字母,聽這些字發出來的聲音,這可是個很有趣的語言呢,小兄弟。」

為了讓齊安對他另眼相看,約拿試著用他那想必舉世無雙的詮釋方式唱《哦,我的達令,克莉夢婷!》給他聽。但也許齊安大哥沒聽過這首歌,或者比較可能的是,他聽不懂約拿含糊不清的發音。「約拿,我不確定你說的話跟英國女王是一樣的喔。」他說。

就這樣,他們每個週末一頁頁翻閱當期《讀者文摘》,讀到眼睛睜不開為止。

「我懶得讀書,沒念完高中,」某個秋天的日子裡,齊安在咖啡館裡坦白說道,「我還在摸索人生要怎麼走,可是你已經找到你的路了。」

他用一隻手指敲著頭側,接著伸手壓在左胸前。「他們一定認為你要不是輟學,就是去念職校,」齊安說,「庫爾德人就只能這樣,對吧?你們這些原始人。可是你一定可以更優秀。相信黃道十二宮吧,它會指引你該走的路。」

兩年之間,約拿的英語成績從還不錯變成特優。他參加巴古魯特(bagrut,全國標準測驗),結果英語科拿了接近滿分十分的九分。他告訴齊安這個好消息,齊安買了一杯啤酒請他。

約拿喝了一小口,開口問能不能把酒退回去換成茶。齊安笑了起來。他才二十五歲,但他對待約拿的心情倒有點像是父親對小孩。

約拿在十一年級時離開了小紙廠,因為齊安的父親破產了,無法再支付員工薪水。但在卡塔蒙公寓那個塵埃飛揚的地下室度過的那三年裡,約拿獲得的不只是薪水:他遇到一個對他有信心的以色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