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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僵在巴格達 Freezing in Baghdad

庫爾德斯坦中部的猶太人……外表上鮮有巴格達猶太同胞那種富裕之感。

——英國空軍部,《伊拉克軍事報告(第九軍區)/庫爾德斯坦中部》,1929年

同樣是在一九四年代末期,某天約拿跟著父親來到摩蘇爾火車站,搭乘夜車前往巴格達。

火車開動後,約拿蜷著身子倚靠在父親身上,試著保持清醒。他用心瞧著頭頂上的一彎眉月,很想問父親為什麼月亮會從札胡一路跟著他們,而且在這裡看起來變得比較小。但很快地,摩蘇爾的城市燈光逐漸遠去,四周籠罩在底格里斯河谷平原一片漆黑的暗夜裡,他的眼皮逐漸重得張不開了。他在夢裡看到自己變得好小好小,頂多像顆沙粒,被一陣風吹過空寂的原野。

他逐漸清醒時,起初聽到一些很模糊的聲音,感覺胸旁有人用手肘碰他。他睜開眼,看到三個身穿卡其制服的男人正以阿拉伯語對他父親叫喊。他們指著他的包囊,示意要他打開給他們檢查。約拿注意到他們掛在身側的手槍,本能地將膝蓋拉向胸膛前,心跳猛地加速。

這些制服男子粗魯地把手探進父親在走私土耳其織品時習慣用來當作掩飾的胡桃。這次他的伎倆失效了,身材最魁梧、說起話來猶如野狗咆哮的那個海關警員從袋子裡拉出一條條絲巾,讓胡桃在走道上散落一地,這一陣騷動也吵醒了鄰近幾位乘客。

「這是什麼啊,小矮子,你當我們是笨蛋?」他叫道,他的徽章在車廂上方那一排小走道燈的照射下發出朦朧閃光。「你是想進牢裡去是吧?這些東西的海關稅單在哪兒?」

約拿從沒見過父親這麼害怕,他也不禁開始全身顫抖。他們會把爸爸帶走嗎?

「巴爸?」

拉哈明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膝蓋。他試著用阿拉伯語和警察溝通,但他的嘴唇因為恐懼而繃緊,想說的話在嘴邊兜了幾圈,但就是轉不出來。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後笑了起來。轉瞬間,他們已經把父親的貨品全倒在走道上,明目張膽地瓜分那些美麗的絲綢和毛料——這些東西的價值可能不止他們一個月的薪水。

「庫爾德蠢蛋,」小隊長抱著一堆織品走開時說,「我們已經把你的名字登記在冊了。下次就送你去坐牢,聽到沒?坐牢!」

車廂一下子靜了下來。約拿抓著父親的手臂,但手臂主人的樣子讓他幾乎認不出來了。父親目光空洞,整個肩膀往前垂墜。一部分的怒氣已經離他而去。那是一種遭遇失敗、自尊受傷後的表情。隨著時光流轉,他在接下來的年月裡將再度看到——更清晰地看到——那樣的表情。不過在這個當下,他只是覺得恐懼、孤獨。那些人為什麼那樣對父親吼叫,彷彿他是只動物?約拿跟著做買賣的父親走這趟旅途,本來是為了親眼見識巴格達這座偉大城市,但他現在一心只想像流動商販用韁繩拉住驢子那般,設法將火車反轉,讓他能夠快快回到札胡,走上他熟悉的街巷,吃他母親做的庫貝,讀他的詩篇書,準備以後可以進到伊甸園。

他伸手摸父親的肩膀時眼淚差點兒掉了下來。

「巴爸……」

但拉哈明整個人已經縮進自己的軀殼深處。火車繼續搖啊搖,嚓卡、噠嚓、卡嗒地掠過黑暗的大地。

☆☆☆

巴格達火車站裡人潮雜沓,太多肉身過度貼近的結果,讓整個車站飄散著一股濃濃的酸臭味。約拿緊拉著父親的手,拉哈明則左推右擠地穿越洶湧的人流,往出口走去。

車站外公交車和汽車熙來攘往,不是像札胡那樣只有偶爾一兩輛,而是成百上千的車子,喧噪的喇叭聲四起,廢氣撲鼻而來,讓種了成排棕櫚樹的林蔭大道顯得雜亂不堪。拉哈明伸手招來一輛馬車。

馬匹披著華麗無比的紫色飾條,讓約拿看得目不轉睛。「我們要去哪兒,巴爸?這些馬是要載我去結婚嗎?」

拉哈明笑了。「這裡不是札胡,約拿。有些地方很遠,走路是到不了的。」

約拿傾聽馬蹄敲叩在砌石街道上發出的聲響,嗅聞著夏日微風吹來的橙花香氣,整個人不禁雀躍起來。他們穿越一道橫跨底格里斯河的長橋,駛進阿爾拉希德(Al-Rashid)街喇叭聲鼓噪的車陣中,通過喧嚷雜鬧的阿爾薛雅(Al-Shorja)市集。不久後,馬車來到市區東北角的巴格達猶太區,蜿蜒在這一帶的街道兩旁鱗次櫛比地聳立著整潔優美的兩層樓房、氣勢宏偉的猶太會堂,還有一座外牆貼了漂亮馬賽克磚的猶太高校。

「你看看我們在巴格達的同胞們蓋的這些東西!」拉哈明說,「他們生活得就跟以色列王一樣。」

他們提著空空如也的囊袋步下馬車時,約拿心頭一沉。「巴爸,那些貨的事,你打算怎麼告訴埃茲拉(Ezra)?」他忍不住問道,「他會不會對你發脾氣?」

埃茲拉是個儀表乾淨清爽、喜歡穿體面的英式西裝,舉手投足頗有上流社會人物架勢的生意人。他在檯面上經營的是酒類專賣店,但他經常把店面丟給兒子們照顧,自己則埋首在他真正喜歡的事情上面:把拉哈明和其他猶太裔庫爾德商人從土耳其走私進來的絲巾、地毯、壽衣等貨品拿去銷贓。拉哈明可以抽成,而且待在巴格達時可以免費獲得膳宿。但埃茲拉總是向他施壓,要求他多冒些風險,再多帶點兒貨進來。

「這些貨在市場上的銷路是沒有上限的,」拉哈明上一回到巴格達時,埃茲拉在深夜裡和他一起喝著亞力茴香烈酒時這樣告訴他。埃茲拉邊說邊笑了起來,「特別是壽衣。拉哈明,你沒法相信巴格達人對這東西多麼瘋狂,他們非得在自己死前買到好貨不可。現在他們可不是只有在活著的時候要光鮮亮麗,連走的時候也要穿得漂漂亮亮。」他又倒了一杯亞力茴香烈酒,丟了幾顆冰塊進去,原本色澤澄透的酒體立刻呈現奶霧狀。「我跟你說真心話,老兄,」他對拉哈明打包票,「我們可以狠狠地賺上一筆。」

拉哈明感覺埃茲拉似乎不太能體會他為了他倆的生意得押下多大的賭注。如果土耳其或伊拉克海關發現未登記的進口貨品,要承擔被捕風險的人是他。他還得冒著生命危險,到無法無天的邊境地區和供貨商見面取貨。很多札胡的商販因此被盜匪槍殺或砍死,當地猶太人甚至有句俗諺:札胡男人從不死在自己床上。

可是拉哈明最後只是告訴埃茲拉,「下次我會跟我兒子一起來。他長得很強壯,可以幫我多背一袋。」

「現在你說起話來可真像個巴格達生意人了,」埃茲拉回道,「絕對不要低估小孩子的價值。」

☆☆☆

一名女僕領著約拿和他的父親走向一座挑高露台,從那裡能俯瞰中庭。中庭裡綠樹成蔭,庭中有一座沁涼的噴泉。約拿心想,這些牆可真漂亮啊!沒有斑駁掉落的泥巴,沒有黏土發霉的氣味,完美無瑕的牆面潔白乾淨又光滑。不多時,女僕又走了進來,手上端的托盤裡擺著鑲金邊的茶杯。一名男子在她身後走了進來,他的頭髮往後梳理得油亮有型,身上穿著一套白色條紋西裝,渾身散發自信與威嚴。

「拉哈明,我的朋友,你好嗎?」埃茲拉拍著拉哈明的背說。

「真不能算好啊,埃茲拉。」拉哈明回道,目光隨後低垂地說起半夜在火車上發生的事。

「好了,就別說了吧,」埃茲拉聽了一陣子後打斷他,伸手從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拿去吧,就當成下次你來以前的貸款。以後多小心點,好嗎?我們都得小心。法胡德發生後,巴格達全都變了樣了。懂嗎?」

約拿覺得非常羞恥,彷彿因為某種原因,這一切都是他的錯。後來埃茲拉請他們到餐廳用午餐,約拿這時忽然像麻痺一樣,整個身子僵住不動了。

看來札胡的孩子出了札胡以後,會失去在屋頂上衝刺飛越的勇氣。離開了札胡,他甚至可能動彈不得。

「來吧,約拿,吃飯了吃飯了。」埃茲拉叫道,同時伸手指著一張桃花心木餐桌。餐桌上已經擺好華貴的銀質餐具,他打扮高雅的妻子和小孩都已經就座。

「不吃不禮貌喔,」拉哈明對約拿說。他帶著難為情的表情拉出一張椅子,「過來吃飯,約拿。」

可是約拿的雙腿就是無法移動。

「我聞得到魚料理香噴噴的味道傳進鼻子裡,還有歐芹的香氣和美味無比的麵包,」父親最近告訴我,在超過半個世紀之後,他的記憶依然清晰鮮明,「我餓極了,真的很餓。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一直定在那裡不能動,彷彿什麼東西把我控制住了,或許我覺得自卑,還是不屬於那裡。只聽到他們一直說,『約拿,來吃飯吧,我們都在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