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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拇指小姑娘 Little Thumb Girl

對米裡亞姆而言,父親及繼母家有時就像一座由瘋婆子治理的奴隸工寮;相較之下,她的新家則是喧鬧混亂,活像個無法無天的大市集。夫家這邊的人不是經商、在黑市叫賣,就是開染布坊。米裡亞姆很快就發現,市集和家庭之間並沒有界線區別。家中有成堆的羊毛亟待梳理,母雞小雞在屋內四處奔跑,顧客在房子裡外進進出出,為了乾果、羊毛、獸皮討價還價。

川流不息的訪客讓她覺得自己是一個重要企業中的一分子。新婚丈夫唯一的妹妹拉謝爾(Rachel)成了她的盟友。這兩個女孩年齡相仿,都認為自己擔負了超過她們應做的家務。當拉哈明出遠門做生意,或是到摩蘇爾接受軍事訓練時,她們倆會把睡毯併攏起來,互相傾訴各自在男性當道的家中遭遇的各種磨難。

「也許我會找到一個家裡有很多姐妹的丈夫。」有天夜里拉謝爾這麼說。

米裡亞姆咯咯笑了起來,燭光在她眼波中閃爍。「是啊,把她們變成你的奴隸,這樣你就可以睡到中午。」

「有丈夫一定很棒。」拉謝爾過了一會兒又說。拉謝爾沒有嫂嫂那種精緻迷人的臉蛋,而且又被無止境的家務拖累,一直要到十來年後才終於成婚,而且對像還是個比她大上十五歲的鰥夫。

「是吧,」米裡亞姆的語氣彷彿是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有時候還不錯。」米裡亞姆對丈夫慢慢有了些感情。拉哈明其貌不揚,個頭也不高,但為人誠懇熱切,而且懷有上進的企圖心。除了她哥哥什穆埃爾之外,這世上就數她丈夫對她最好。

他們倆結婚還不到一小時,札胡的女人家們看到這對穿著禮服的夫妻,便忙著親暱地表達祝福之意。「祝你們生七個男孩!」她們說,因為男孩越多,家族事業的人手也就越充足。米裡亞姆等著有朝一日能給丈夫他最想要的東西。結婚兩年後,十五歲的她肚子終於隆起,她忍不住流下眼淚。

家人特地為新郎新娘打造的新房裡燈光昏暗,拉哈明的雙臂環繞在妻子身後,將她的額頭壓向他的唇,雙手滑過她臀部上方的紫色繫帶,輕輕罩住她的肚子。「請上帝保佑我們生男孩,」他目光望向天上,「長得又大又健壯,成為貨真價實的薩巴嘎男子漢。」

在丈夫充滿安全感的懷抱中,米裡亞姆一瞬間彷彿聽到了嬰孩的哭聲。那聲音像是一陣落山風,從遠方的雪山嘶嘶掃落而下,拂過河水而來。這是否是肚子裡的孩子正努力與她建立聯繫?拉哈明將她鬆開時,淚水已經濡濕了她的臉頰。

在一個春末的早上,米裡亞姆醒來時被兩種同樣不舒服的感受內外夾擊:體內的疼痛有如一隻拳頭,正硬生生地揉著她的腹腔,屋外則是她的胖鄰居正愚蠢地嚷嚷著。

「老天爺呀,今天可是做古爾古爾(1)的大日子哪!」莎布莉亞用她舉世無雙的尖嗓叫道。莎布莉亞將製作古爾古爾視為重要的小區活動。但米裡亞姆心想,莎布莉亞為何總是非得把所有的心思大聲昭告天下不可?

「看啊,」莎布莉亞繼續叫道,聲音凌厲地穿透悶熱的空氣,「哈哈!看來我們可以煮出足夠餵飽整個猶太人小區的碎麥呢。」

「前提是你吃過以後還有剩。」米裡亞姆奮力將抖動著的大肚子從被單底下挪出來時自言自語地嘟囔著,隨後臉紅了起來,汗顏於自己放肆的想法。

為了躲避屋內的悶熱,這家人將床鋪安設在屋頂上。米裡亞姆從這裡探頭往下看,終於知道為什麼莎布莉亞會這麼尖聲刺耳地大叫了。

下方街道上,兩名健壯的婦人扛著一隻足足有半頭小牛大的空鐵鍋——「卡其貝」(gagibe),正朝她們走來。婦人肩上架著木桿,彷彿牛上了軛,沉甸甸的卡其貝就以環圈懸吊在竿子上。

「是從阿卜杜勒·阿爾—卡裡姆(Abd al-Karim)阿嘎那兒拿來的。」其中一名婦人額頭上冒著汗珠,氣喘吁吁地說。

米裡亞姆聽過這個名字。阿卜杜勒·阿爾—卡裡姆是穆斯林阿嘎家族中的重要人物,這個家族一個多世紀以來一直統治著庫爾德斯坦境內以札胡為核心的崎嶇地帶。一次大戰結束後,伊拉克建國,札胡郊區隨之設起一座小規模的政府前哨部門;一批倒霉的巴格達官員被派到這裡上班,不過這個外來單位並未設法動搖地方上辛迪、古利、斯裡瓦尼等部族的最高統治權力。

「阿爾—卡裡姆阿嘎說,『這是送給我的猶太子民的禮物』,」另一位扛著鍋子的婦人宣佈道,「願上帝讓我們這個穆斯林朋友在天堂得永生。不過他說,這個卡其貝我們只能用到明日太陽下山時分。」

「老天!」

「我們手腳快點吧!」

「女士們,努力工作才能為生活加把鹽哪!」

猶太區的婦女紛紛騷動起來,街坊巷弄間頓時出現一陣急切的碎聲低語和昂首闊步的忙亂情景。對逐漸擴散到米裡亞姆腿部的抽痛而言,這一切彷彿是一種諷刺。

她將手伸到背後撐住自己,費勁地躺回床上,卻忽然感覺有人在她的頸子邊拍了一下。

「動起來吧,小姑娘!」是她婆婆哈莎樂,「這一個月份的麥子我們只有一天多的時間可以煮。沒時間睡覺啦!動起來,今天我們可得大煮特煮一番!」

米裡亞姆下樓,走進被太陽烤得熱烘烘的街上,加入小區婦女的行列,一同拿著銅壺往河邊走去。米裡亞姆從後面看著她們,心想她們怎麼都是一個樣:粗厚的腳踝,鴨子般的步伐,布袋般的長袍罩住渾圓的身軀。在她馳騁的心神中,她看到自己的身影混在人群裡,和其他女人沒有兩樣。強烈的痛楚一陣陣劃過她的腹背,彷彿鞭子猛力抽打著。為了驅走這種痛苦,她想像自己是鏈條中的一個環節,一方面拖著後方的環節,一方面又受前方環節往前拉動。每個環節都在動著,但既無感情也無意志。米裡亞姆在接下來一個小時中一直沉浸在這種思緒裡,任憑汗水浸濕身上衣物。她曲著手指將一隻銅壺拎在身側,另一隻則掛在肩上。當她第六次從河邊取水回來時,其他婦女告訴她工作已經完成,鐵鍋裝滿水了。

拉謝爾和其他婦女一塊兒量取小麥,倒進水中。某個人引火燒起木塊。巨大的鐵鍋吱吱作響,鍋內的水很快便燒得滾燙。婦女在鍋邊圍成一圈,在一片歡聲中交換著滿足的眼神。

「拉謝爾!拉謝爾!」米裡亞姆終於開口說話了,但整個人顫抖著啜泣,「我的肚子好痛,真的好痛。」

鄰居莉瑪姑婆從鍋邊走來,手肘一伸,將拉謝爾頂到一旁,以在場最年長女性的身份展現權威。「快去把接生婆請來,」莉瑪叫道,而後立刻把注意力轉回熱氣奔騰的大鍋子,「米裡亞姆,坐下吧,別擔心。我們會負責煮古爾古爾。」

就在正午時刻,一個女嬰誕生了。她美麗非凡,雙腿修長,肌膚如牛乳般白皙柔嫩,米裡亞姆無法移開目光。她將銀質鈴鐺串成的護身符繫在女嬰的腳踝上,讓孩子的小腿一踢就叮噹作響。這孩子如此漂亮,卻又楚楚可憐。可是當拉哈明在日落後做完生意騎驢回到家,他才瞧了一眼就把頭撇開。

「請你好好看看她呀,她可是我們的孩子哪!」米裡亞姆說。

「她跟你一樣是個美人胚子。」拉哈明回道,但還是不肯用心看,只在妻子臉頰上親了一下。

當天晚上,他們三人睡在屋頂上,白天煮好的古爾古爾壓成一片片,就擺在他們身旁風乾。夜空像是一座深色絲絨打造的頂棚,上面撒落著晶瑩閃爍的珠寶。米裡亞姆凝視著女兒深色的眼珠子,溫柔地將她擁入懷中,讓那稚嫩的唇壓印在她的酥胸上。這時她忽然憶起小時候母親唱的一首催眠曲。

「小嫩貝比,小嫩貝比,漂亮的小寶貝,」米裡亞姆唱著,「我們帶她到摩蘇爾市集,給她買首飾和新衣。小小鼻子好像椹果,小小嘴唇宛若薄紗。為了讓她遠離傷害,我願意為造物主犧牲。」

她緊抓住丈夫的手臂,眼神無比哀怨地望著他,使得他以為她就要落下淚來。

「我的愛。」她喃喃道。

「怎麼了?」

「我們能用我媽媽的名字給她取名嗎?」

「阿拉碧?我以為你恨透她了。」

「拜託,不是她。是我的親生母親。」

「我從沒聽你提過她。」

「莉芙嘉,」她眼眶濕潤地說,「她叫莉芙嘉。」

☆☆☆

拉哈明一整個星期都把頭壓得低低的,盡量避免前往市集,而且刻意走僻靜的小巷子穿越市區。生女兒被視為一種恥辱。他有個客人不久前生了女兒,他就目睹一群小男孩訕笑他。「Tuha,tuha,khiryeh bilihyet abuha!」男孩們哼唱著起哄,「生女兒,生女兒,老爹的鬍子生出糞土兒!」

不過,米裡亞姆在那個星期完全沒有心思理會札胡人的偏見。每天從早到晚,她只看到女兒對她無止境的需索。小莉芙嘉以無比的力氣吸吮米裡亞姆的奶水。她不禁好奇,這麼小的東西哪來那麼驚人的飢渴。但過了八天,小女孩的身子看起來縮小了些。米裡亞姆在乳頭痛了好幾天之後仔細檢查,這才發現皮膚上出現黑斑和裂縫。她壓了壓,但沒擠出奶水。她不知道孩子已經吸了多久卻都喝不到奶。

「乳頭破裂,」婆婆看著小莉芙嘉奮力吸吮米裡亞姆的胸脯,無奈地說道,「你不是第一個。」

鄰居們紛紛幫忙出點子,有人說可以吃母雞脂肪或芝麻醬補身子,有人則忙著詛咒邪惡之眼作怪,但米裡亞姆的奶水怎麼也不出來。埃弗拉伊姆著急地在猶太區裡找奶媽,但前些年曾經幫別人哺乳的奶媽最近都沒生小孩,所以也不會有奶水。

一家人於是只好使出心目中的下下策:到猶太區外頭找穆斯林奶媽。札胡周圍村落的一些非猶太裔婦女曾經為城裡送來的猶太嬰兒哺乳,等孩子大到可以吃固體食物時才送回去。可是有時候猶太家庭不知道誰能信任,而且出城多少是一件冒險的事,因此,到外頭找奶媽的想法讓不少猶太人惶恐不安。

但米裡亞姆沒有更好的選擇,她若不把孩子送給別人養幾個月,就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餓死。埃弗拉伊姆請一位和鄰近穆斯林村莊有接觸的猶太小販幫忙放話出去。隔天,一名臉上佈滿皺紋、眼神空洞的女子手上抱著牙牙學語的小孩出現在他們家門口。

「我叫嘉姆拉。」女子說。粗布罩衫和長袍一層層地裹住她的身體,看起來像是把整櫃的衣服全穿在身上。她走動時衣服下擺拖過地板,那層層堆棧的衣物散發出酸臭奶水的氣味,使得米裡亞姆和她的婆婆忍不住互換了一個嫌惡的眼神。

女人們在院子裡坐下。「你是從吐桑尼(Tusani)來的嗎?」哈莎樂倒了一杯茶給來客後,用蹩腳的阿拉伯語問道。

「我們是遊牧的,」嘉姆拉回道,「不過這幾個月來,我們一直帶著水牛群待在吐桑尼一帶放牧。」

「米裡亞姆,把莉芙嘉給她吧,」為了不讓未來的奶媽聽懂,哈莎樂改用亞拉姆語說,「我們看看她是不是會喝這女人的奶。」

米裡亞姆忍住淚水,把蠕動著身軀的小女兒交給嘉姆拉。她以哀求的眼神看著這名年紀較長的女子,但嘉姆拉的表情依舊木然。

嘉姆拉從發散出酸奶味的衣服底下掏出乳房,塞進莉芙嘉嘴裡。小貝比大快朵頤地吸吮著。但短短一分鐘之後,嘉姆拉自己的小兒子就開始睥睨著膽敢侵入母親胸脯的外來小孩莉芙嘉。小男孩身穿一套鑲綴白色貝殼的山羊毛衣服,戴著有下巴繫帶的奇怪帽子。他的小拳頭揮舞起來拍打著,要把莉芙嘉從他媽媽身上推開。嘉姆拉用手肘把兒子推向一旁。

哈莎樂進屋添茶時,米裡亞姆跟了上來。

「我好害怕。」她說。

「我知道,」哈莎樂笑了,「他們居然送了個臭女人來。她的味道簡直就像從創世紀開始就沒洗過澡似的。」

「她說她剛當媽媽不久,但她的臉……她看起來好像一具塔普拉帕(taplapa,活屍),」米裡亞姆說,「我們連讓她在這裡過夜都不應該。」

隔天早上,埃弗拉伊姆給了嘉姆拉兩個月的薪餉,一小桶椰棗,以及一袋手織衣物和禮物——這些都是鎮上人家恭賀拉哈明和米裡亞姆第一個小孩出世所送的東西。

家族一行人陪著嘉姆拉走向哈布爾河,十來個叔伯姑嫂也加入歡送的陣容。埃弗拉伊姆要她兩個月後將小孩送回來,否則他們會親自出馬把她揪出來。

一艘以充氣羊皮袋綁在木材上製成的阿布拉(abra)這時正停靠在河岸邊。嘉姆拉踏上羊皮木筏,莉芙嘉在她肩掛的背袋裡熟睡。

看著小女兒隨著陌生女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長長的河上,米裡亞姆聽到自己笑了起來。那麼多個漫長的黑夜裡,她輾轉難眠,感覺胸脯疼痛難耐,女兒則因為飢餓而無助地哀號。她心想:我可以休息了,現在有人幫我了,我的乳房可以復原,我很快就能把孩子接回來了。

就像《出埃及記》裡的同名人物,米裡亞姆將孩子往河流下游送去,希望異教徒女人能幫助這個小生命順利成長。她一邊想像莉芙嘉是個女性版的小摩西,一邊竊喜地笑了起來,彷彿女兒凱旋的日子就在眼前。

☆☆☆

一個月過了,嘉姆拉音訊全無。第二個月又過去了,札胡的流動商販從夏季的遠行商旅返回家園,白楊樹的葉子逐漸轉為深紅。

鎮民歡慶收割節的最後一天,埃弗拉伊姆從鋪在院子裡的地毯上跳起來跺腳,他氣得渾身發抖。

「這樣大肆慶祝、這樣暴飲暴食實在太不應該了,」他對兒子們咆哮,「我們跟那個貝都因臭女人有約定,她已經超過時間了。」

埃弗拉伊姆聲音裡透露的緊張訊息讓拉哈明這個長子焦慮起來。他本來已經計劃好在那個星期末尾和一名土耳其黑市布商會面,這個人能幫他打進利潤很高的地毯交易圈子。為了這次碰面,布商特地來到札胡附近的邊境山區;拉哈明如果放他鴿子,不但會毀了這次商機,日後他在土耳其貿易圈內也會聲名掃地。他當然非常樂意騰出幾天去接女兒回家,但那也得等到會面結束才行。他不能忽略生意,但父親和弟弟們似乎無法體會他努力工作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們和家族的美名。只是,他意識到現在也許不是提出這種論點的最佳時機。

「可是巴爸(2),米裡亞姆現在才剛開始復原,如果我們少安毋躁,等米裡亞姆好點兒時再把女兒帶回來是不是比較妥當?」拉哈明說。

「那個遊牧女人沒有遵守協議,」埃弗拉伊姆說,「你說你要當大生意人,開大商店,住三個房間的大房子。也許你有朝一日會成功,但如果你不設法讓別人遵守承諾,你這輩子恐怕都只是個癟三。」

「巴爸,我……」

「夠了!明天你就動身。」

隔天早上,土耳其邊境上的山峰讓初雪白了頭。拉哈明套上一件新的羊毛夏祿沙皮克薩,折了一沓第納爾(3)塞進外套口袋,走路前往堂兄穆達赫家。穆達赫梳理得服帖的金髮、修得整整齊齊的鬍鬚和炯炯有神的藍色眼睛一直讓札胡許多女人家們意亂情迷,她們認為他有英國軍人的帥氣。但拉哈明來找他是為了別的原因。穆達赫長得像橡樹一般魁偉,而且不但擁有槍桿子彈,還有一頭鎮上最壯碩的驢子。拉哈明心想,在札胡到吐桑尼這沿途二十五公里的路上,這一切都大有用處,因為吐桑尼非常靠近伊拉克、土耳其和敘利亞邊境,那一帶是三不管的危險部落地區。

兩個人騎著驢子,沿著冰封的河床和山壑走了四個小時,蹣跚地來到河邊一座座傾圮的泥屋構成的小聚落。

穆達赫在一戶人家門口問道:「你們知道能在哪裡找到遊牧女子嘉姆拉嗎?她是哈森的太太。」

一名老者伸手指向聚落後方山巒起伏的草原。「去那上面就能找到那些貝都因人,可是現在冬天到了,沒什麼人留在那邊的山區。感謝主,他們終於把臭死人的水牛群趕到南方去了。」

拉哈明和穆達赫爬上陡坡,來到青草牧地。在薄雪覆蓋的草原上,他們只看到一頂黑色帳篷。穆達赫伸手往後抓住步槍。沒錯,就是這裡了。

他們扳開厚重的帳篷門片,眼睛適應裡面陰暗的光線後,看到角落裡坐著一個頭髮花白的婦人。他們的腳步聲讓婦人驚慌失措,她抬起頭,顏色混濁如奶茶的雙眼彷彿正試圖分辨來者何人。「是誰?」她的頭左右搖晃地問道,伸手在地上摸索,直到抓到一隻生銹的羊毛剪。「是誰?」

「我們是從札胡來的,」拉哈明說,他的聲音比原本打算的細弱得多。他轉過頭,懇求的目光望著穆達赫,希望他能接著說下去,但穆達赫只是點頭表示要拉哈明繼續說。「我們想找哈森的妻子嘉姆拉。」

婦人發出「噗噗噗」的聲音,彷彿在吐西瓜子,「嘉姆拉走了。啊,她待在這裡的時間短得很。」

「她去哪兒了?」拉哈明問。

「她的事我不清楚。她帶了一個生病的猶太女嬰,帳篷就在我們的對面。可是上次月圓以前,她就離開這片牧地了。」

「那個嬰兒是我女兒,求求你,如果你還知道什麼……」

很長一陣沉默。「小嬰兒被嘉姆拉帶回來以後,沒多久就乾癟了,」老婦人說,「可能一個月以後吧,我記不得了。總之嬰兒乾癟死了,大家是這麼說的。然後嘉姆拉就跑了,他們說她是因為羞愧而跑掉的。」

拉哈明想起妻子,胃部不禁一陣抽搐。「我們得回去了,」他告訴穆達赫,身子忽然顫抖起來,「好冷,天色也晚了。」

「對對對,走吧,回札胡去,」老婦人說,「我的兒子們都快回來了,他們可不像我那麼好客。」

穆達赫忽然整個人炸了開來。他撲向老婦人,揪住她的頭髮。「你這個老太婆,別對我們撒謊,」他邊說邊扭著她油膩的頭髮,一股酸臭的氣味散入空氣中,「嘉姆拉人在哪裡?你不告訴我她在哪兒,我就像剃羊毛一樣處理你。」

婦人握著拳,繃緊身子,「我不知道呀,她說她往南方走,到她丈夫放牧的地方去。我只知道這些。」

「我們非找到她不可!」穆達赫說。他抓著堂弟的手臂朝帳篷出口走去,但婦人的聲音讓他們停下腳步。

「我可得警告你們別再找那個小女孩了,就我聽到的一些話,猶太人現在在這一帶可不安全。他們說,現在你們的朋友可沒以前那麼多了。」

她是在氣穆達赫,還是這個三不管地帶的單純牧羊婦當真聽說過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動亂,以及那裡反對歐洲猶太人湧入的抗議聲浪?拉哈明雖然自認是個通曉世事的人,但要不是他不久前到摩蘇爾時聽到了消息——這些事是那裡的猶太人茶館中無人不談的話題——他也不會知道這個狀況。

「穆達赫,這個世界出毛病了,」拉哈明說,「要是我們這兩個有家室的大男人為了找個拇指小姑娘而被殺,你想札胡的人會怎麼說?哪件事比較羞恥?你沒聽到那婦人說的話嗎?我女兒已經死了。我們走吧。」

「可是如果我們沒有翻遍所有石頭找,我們怎麼敢面對你爸?要是她是我女兒……」

「但她不是。」拉哈明打斷他。

他們站在牧原中,風聲呼嘯,山坡上吹過陣陣白雪。拉哈明的手伸進驢背上的鞍囊,抓出一袋米裡亞姆為他們準備的葡萄葉飯卷。這些飯卷幾乎都快結成冰了。

拉哈明將一隻飯卷遞給穆達赫,但穆達赫毫不領情地轉過身子。

☆☆☆

在札胡的家裡,一群女眷們在柴火邊守候到深夜。她們忙著吃蘋果,喝葡萄汁,因為小嬰兒即將歸來而興奮得飄飄然。她們心想,這孩子是不是長大許多了?她看起來會像誰?

哈莎樂開玩笑地說要用沙洛塔(xarota)這浸泡過動物油脂的絲瓜布刮莉芙嘉的身體,好除掉嘉姆拉的臭味。拉謝爾在一套羊毛衣服上挑除零落的紗線,那是她親手織給莉芙嘉,要讓她冬天保暖用的。

米裡亞姆聽著姻親們打趣,自己只是一直傻笑著。她坐立不安,每隔幾分鐘就會往外望向黑暗中積雪的街道,迫不及待想看到丈夫和女兒騎在美男子穆達赫的驢背上回來。

不知是上帝、芝麻醬或是時間的緣故,她的乳房不再浮腫了。三個月良好的睡眠讓她的身體強壯起來。在阿拉碧管教下度過的童年讓她以為,當人家的女兒就得犧牲自己,讓媽媽過得安適。但米裡亞姆因為把莉芙嘉送出去而得到的安適卻讓她心有不安。她領悟到,阿拉碧的做法是完全不對的,應該是做母親的為小孩犧牲才對。這是十六歲的米裡亞姆發誓要做的事。從她丈夫把莉芙嘉放進她懷中那天開始,到莉芙嘉嫁給某個好男人為止,米裡亞姆都願意為她做牛做馬。

米裡亞姆甚至笑著心想:說不定女兒長大後會嫁給自己挑中的男人呢。她溫柔地撫摩著一個月前勉強用碎布織出的卡蘿塔(kallota,小玩偶),這是她打算送給莉芙嘉的禮物,因為有了這個卡蘿塔,當她忙著別的事時,女兒可以抱著它,這樣就不會孤單了。

大約午夜時分,米裡亞姆聽到一陣微弱的踏蹄聲,還有重物落地聲。她放下娃娃衝進院子的雪地上。這時札胡上空的雲層已經裂開幾個縫隙,朦朧的月光在鋪了一層白雪的房舍屋頂上寂靜無聲地跳著賦格曲。然後,他出現了。她的丈夫頹萎地走進來,整個人就像被踢過的狗似的縮成一團。她看到他手裡除了原先她為他包了午餐的空袋子以外,什麼都沒有。

「在哪兒?」米裡亞姆問,她的胸部劇烈起伏,「孩子在哪裡?告訴我人在哪兒呀?」

「進屋子裡去!」拉哈明吼道,他的氣息迅速化為蒸氣,「你是想凍死不成?」

其他女眷擠到門廊下。「米裡亞姆,他說得對,」哈莎樂怯聲說道,「還是進來吧。」

「不要!」米裡亞姆怒視著丈夫尖叫起來,「如果拉哈明不告訴我發生什麼事,那我就在這裡站著,一直站下去。」

拉哈明膽怯地伸手摸著妻子的臉頰。但她猛力地扳開,隨後整個人癱垮在深及膝蓋的積雪中,全身抖著,靜靜地啜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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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爾古爾(gurgur),一種類似庫斯庫斯(couscous)的碎麥。而庫斯庫斯則是北非馬格裡布地區的一種主食,以麵粉製成,呈小顆粒狀。

(2) 在亞拉姆語中,巴爸(babba)一詞可泛指年高德劭的長者,最常用來稱呼家中長者,因此父親或祖父均可稱為巴爸。

(3) 第納爾(dinar),西亞、東歐某些地區的貨幣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