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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女人的用處 A Woman's Purpose

而後幾天,米裡亞姆和丈夫幾乎完全不說話。夜裡,她躺在墊子上輾轉難眠,胸前緊抱著她做的卡蘿塔。她靜默地請求它的原諒,並懇求上帝給她一點兒信息,告訴她莉芙嘉還活在世上,嘉姆拉其實正要把孩子送回札胡,這一切只是個誤會。拉哈明此刻正在房間另一頭的睡墊上打鼾,這時,奶媽的臉孔忽然在她眼前的黑暗中游動。米裡亞姆試圖從那張臉上讀出一些什麼。這個女人會傷害她的小寶貝嗎?她已經有了兒子,應該沒理由會狠心對待無辜的「拇指小姑娘」啊。會不會是發生了什麼難以啟口的意外?可是,那會是什麼樣的事?可能那女人在睡夢中翻身壓到女嬰,不但讓孩子無法呼吸,而且掙扎哭叫的聲音也被她身上層層疊疊的臭衣服蒙住,她根本聽不到。這樣的情景在米裡亞姆的想像中越來越鮮明。小女嬰被遊牧女子厚重的衣物淹沒,她柔弱地踢著小腳,但在嘉姆拉的身體重壓下卻無濟於事;隔天早上,嘉姆拉驚愕地看著嘴唇發紫的女嬰,沒有生命的軀體被夾在兩個枕墊中間。

在那些陰沉晦暗的日子裡,米裡亞姆想起兒時哥哥什穆埃爾保護她的情景,於是有一天她決定回娘家探望他。什穆埃爾聽妹妹說了莉芙嘉的事之後,將她擁在懷裡。

「這個地方受詛咒了,」他說,「我們不屬於這裡。」

「為什麼?」她抓住他的手臂,表情錯愕地回道,「你是什麼意思?」

什穆埃爾說,一名巴勒斯坦派來的夏裡亞赫(shaliach,特使)已經前來傳話,說伊拉克已不再安全。穆斯林已經開始在巴格達殺害猶太人。贖罪日那天,有人把炸彈丟進擠滿信徒的猶太會堂,所幸上帝保佑,炸彈沒有炸開。特使願意協助所有不想繼續待下去的人離開,什穆埃爾也報了名,準備一走了之。當局甚至計劃有朝一日把整個地區的猶太人全遷走。什穆埃爾說他打算渡過底格里斯河,到一百二十公里外、位於敘利亞境內的城市艾爾卡米什利(Al Qamishli),先去那裡投靠某個姑媽,隨後他會朝東南方穿過敘利亞的沙漠地帶,奔赴以色列聖地。

米裡亞姆不願置信地笑了起來。「你瘋啦?穆斯林殺害猶太人?我不信。」她提醒哥哥,札胡的穆斯林和猶太人相處得很好,穆斯林人會到猶太人開的店裡買東西,請猶太裁縫做衣服。逾越節結束時,他們還會送猶太人裝了麵包、牛奶、雞蛋的禮物籃。安息日時,在茶館裡抽煙的穆斯林如果看到做完禮拜的猶太人從會堂成群走回家,甚至會帶著尊重的態度熄掉香煙。沒錯,當穆斯林阿嘎需要興建新的灌溉溝渠或是擴建自家宅院時,猶太人有時必須「志願」效勞。可是相對於宣定阿嘎(Shemdin Agha)為猶太人提供的強大保護,這點兒付出實在不算什麼。有他撐腰,附近的部族都心知肚明,要是膽敢搶劫或殺害任何一個札胡猶太人,必定會遭到血洗報復。

米裡亞姆還提醒哥哥,宣定阿嘎甚至還雇了他們的表哥薩利赫這個猶太人作為親信的私人秘書。「阿謬,你就別再說蠢話了吧,」她說,「還有什麼以色列聖地,我看你是妥拉讀過頭了!」

能有機會這樣開懷大笑,她心中充滿感恩。

但什穆埃爾臉上毫無笑意。雪花開始飄落,他帶她離開庭院中央,來到用灌木打造而成、以一排木樁撐起來的比爾邦克(birbanke,露台)上。

「還有就是阿拉碧。」他說。

「什麼?她又怎麼了?」

「比以前更慘。」什穆埃爾說。他說幾天前他犯了個小錯,結果阿拉碧罰他站在漫天雨雪中受凍,直到他渾身濕透,整個人抖個不停。

「哥,我還以為她怕你呢!」

「她從前是怕我,」他說,「可是巴爸變得很奇怪。他好像忘了我們是另一個媽生的。『現在阿拉碧就是你媽,』他這麼告訴我,『你得把她當成親生母親,完全順從她。』」

往事一一浮現在米裡亞姆眼前。為什麼他不在一開始就跟她說實話,而是搬出什麼使者、炸彈、猶太人被殺之類的故事?什穆埃爾現在看起來已經是個堂堂正正的青年了,他聲音低沉,一臉鬍子,英姿煥發。這世上是否只有她還能從他身上看到在這般樣貌底下的小男孩身影?

「別走。」她忽然說。

「你現在有新的家庭了,」什穆埃爾說,「一個比較幸福的家庭。讓他們照顧你吧。我現在對你沒有任何用處了。對誰都沒用處。」

米裡亞姆掩住眼睛,試著不讓淚水奪眶而出。她完全能理解哥哥的心情。她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兩人互相抱著好長一段時間。

兄妹倆再次相見時,已經是十五年後的事了。

☆☆☆

貝赫·薩巴嘎一家人的工作模式就像是一條經過精密設計與調控的生產線。高大健壯的艾裡雅胡用手推車送進一車車鮮宰的牛羊。帥氣十足的伊斯拉埃爾卸下這些屠體,堆放在雪地上,接著舀起甕中的河水沖掉血跡。拉哈明將清洗過的牲畜屍體拉到庭院另一頭,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深粉紅色的痕跡。他將鉤刀滑移進牲畜皮層下方,切除一層層的肥厚脂肪。

接下來就是女人的事了。米裡亞姆把大肉塊投進加了鹽的滾燙熱油鍋裡。拉謝爾將這樣熟化處理過的肉塊切成丁。哈莎樂把肉丁塞進貯存罐,用蠟封好罐子,存放在廚房旁的貯藏室。經過所有人的通力合作,全家就有了足量的鹹肉,可以在雪融之前安心過冬。

米裡亞姆忙著在丈夫和熱油鍋之間往返時忍不住心想,薩巴嘎這一家人確實有其不可思議之處。拉哈明和兩個弟弟合作無間,彷彿融為一體。他們可以精確掌握對方的動作,好幾個小時不說一句話也能把事情做得完美無瑕。米裡亞姆渴望能在薩巴嘎家同心協力的作業體系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可是該怎麼做呢?她在新娘的首要任務中已宣告失敗,如果她生不出健康的寶寶,那麼她除了提供一雙勞動的手外,又還能有什麼用處?

幾天後的某個夜裡,米裡亞姆在恐懼中驚醒,驀地在睡毯上坐了起來。

「我沒法呼吸,」她的驚叫聲吵醒了丈夫,「空氣好沉重。」

「噓,噓,」拉哈明說。他揉著她的背,關心地凝視著她的棕眼,「鎮定點兒,親愛的,你一定是做了噩夢。」

「是她,是那個塔普拉帕。」

「她怎麼了?」

她的臉抵著丈夫的頸項,拉哈明感覺到她的臉頰已被淚水沾濕。

「我們對她一無所知,拉哈明。一無所知!你怎麼可以就這樣把孩子交給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我不知道,那是個錯誤。我們學到教訓了,札胡所有人都學到了。」她希望丈夫像她一樣心碎,但她感受到的更像是一種懊悔——彷彿商人因為交易變質而感覺不是滋味。

她不斷哭泣,直到精疲力竭。最後,她終於再度躺下,將頭靠在丈夫的臂彎裡,讓他溫柔地抱著她。

「你還是一頭年輕的小母羊,」拉哈明說,「我們再生就好了嘛。」

「對,」她抬眼透過微光看著他,「這次也許可以生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