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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3 寧靜俱樂部

來到寧靜俱樂部的這天,是司科特連續清醒的第八天。匿名嗜酒者互誡協會旗下的寧靜俱樂部,是一家嵌著木板、「煙」霧瀰漫的飲料吧。想喝陳咖啡或帶冰淇淋的根汁汽水嗎?那你就來對地方了。「這寶貝會上癮,」一名警局的常客推薦道,「但我不會為了它去做什麼傻事啦。」到了協會成員分享戒酒經驗的時刻,一名穿黑色塑料質地的夾克、圍黑色方巾,淺膚色的波多黎各女子站上了講台。她叫安娜·阿爾迪亞(Anna Aldea),曾是個既吞迷幻藥又吸可卡因、脾氣比牛還倔的機車妹。轉性後的她現在是互誡協會的「大姐頭」。再幾個月阿爾迪亞即將服務滿十年,她曾幫助幾十個酒鬼完成課程。而在這天的談話中,她特別介紹了剛接下的新個案。

「我愛你喔,司科特,」她說。「不可以不來喔,事在……」

「……人為,」現場異口同聲地回答。

時間回推到一周前,司科特在爛醉了三天後甦醒過來,身無分文且宿醉尚未消退。他力圖振作,穿好衣服,離開公寓。這時是週六早上,司科特走在依舊沉睡的密爾沃基街頭。他來到了皮托家,把他從床上拉起來。已經戒酒兩年的皮托是過來人,很清楚戒毒中的酒鬼需要哪些「法寶」:水,很多的水,很多的咖啡、維他命、香煙、食物,當然最重要的是有人盯著。皮托整天和司科特形影不離,晚上還帶他去見他的親兄弟大衛(已戒酒十四年)。大衛的太太安娜在他們家後院的烤火,陪司科特熬到半夜兩點,直至酒吧統統關門。這一天極其反胃、痛苦且漫長——也是司科特多年來頭一回一整天都沒有吸毒。

戒斷的第五天仍舊非常痛苦,但痛苦的感覺有所不同。司科特在皮托家哭了一整天,「我可以感覺到身體在恢復,在變好,」他說,「但畢竟你有一兩年,甚至很多年都因為酗酒吸毒而精神恍惚,這對身體的影響不小。」

為了這些剛要開始「醒酒」的夥伴,匿名嗜酒者互誡協會也算是盡心盡力:九十天裡聚會了九十次,也像是上了癮。當然,這麼拚命是為了「新生兒」二十四小時都有人陪,而新加入的成員就是他們的寶貝。戒酒會用自身的一套支持結構去替代成員原初的酒鬼人脈,總之陪伴不能有罅隙就是了。就這樣,每天早上司科特會在酒商八點開店前到皮托家報到,晚上則會在安娜的火堆前等到酒吧不再接受點單。

房東叫司科特走人,是他去戒酒會快要三周那會兒。D.P.新養的鬥牛犬先是跑了出去,後來又不知怎麼進了樓下鄰居的公寓。鄰居們繼而報警,警察通知房東,想留住長期房客的房東便對司科特和D.P.下了「逐客令」。彼時,司科特每天基本都待在大衛和安娜的家裡。他們告訴司科特,乾脆睡覺也去他們那兒搞定。

大衛和安娜是工薪階層,他們的小家是那種所有人都進出自由的「交誼廳」。人們大大方方地走進房門,連敲門都省了,就連開冰箱都不用問。「這裡是阿爾迪亞的康復之家,」安娜這樣說道。「要不是隨時有人在,要不就是電話一直響。」她在家裡準備了一大碗一大碗的米飯和豆子,門也從沒鎖過。

司科特開始睡在阿爾迪亞家的沙發上,還在放學的時候接他們家的小孩下課。沒多久,他就跟著大衛做起了泥瓦匠的活計。要是遇到淡季,他也會去回收金屬賺錢。司科特喜歡工作,尤其是尋找廢鋁和廢鐵,對他來說就像在都會探險一樣。即便偶爾得縱身「潛入」垃圾車裡,他也可以忍受。大衛是波多黎各人,身材精壯,長著一雙瞇瞇眼,隨時都像是在笑,他不見得每次都會付薪水給司科特,但司科特對此毫無怨言。大衛和安娜為他付出了這麼多,他還有什麼可以抱怨?

一開始,司科特只是單純喜歡打掃寧靜俱樂部。時薪是7.15美元,這樣他每週大概有100美元的收入。司科特一般從晚上10點,做到半夜1點,而且他工作的時候是獨自一人,正好可以想一些事情。比如說,他覺得自己應該找個對象,只不過除了去同志酒吧,他不知道該從哪裡找起。去分類廣告網站Craigslist上看看?他想到自己妹妹的婚禮,也許他可以回趟家。他祈禱:「請讓我明天不要吸毒。」

但他最希望的是能繼續從事護理工作。他想這會是個「讓自己保持清醒的好辦法,一旦要開始替別人著想,就得放下自己的那些糟心事」。問題是這條路並不好走,護理委員會不僅撤銷了司科特的執照,也還算合情合理地設下了重返行業的高門檻。如今司科特必須要「每年接受不下56次的尿檢」,這項要求不僅麻煩,費用更將高達數千美元。他必須滴酒不沾五年,並且每週要出席匿名嗜酒者互誡協會兩次。1司科特對自己的軟弱心知肚明。幾年前,在護理委員會還沒有讓重新核發牌照變得如此困難的時候,他也不敢說自己一定會努力做到。可以確定的是,當目標變得遙不可及,人真的就會輕言放棄。

「能力受損專業人士」的聚會也讓他心灰意冷。與會的一名護士說,她先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戒酒、外加遵守所有規定,然後又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才找到工作。話說,與司科特相比她還有碩士學位的優勢。

要從被撤銷護理執照的狀態爬回到完全復職,這當中必須經歷很多階段。領著職權受限的執照——其一就要求不能碰麻醉藥品——在護理界求職,誠可謂不易。司科特還算有些人脈。多年來他與幾名護理界的親友依舊保持聯繫,其中有些人已經飛黃騰達。就拿他的一個阿姨來說,她現在是附近一所州立大學的護理學院院長。只不過,司科特能跟這些人保持聯繫,意味著他沒有把自己既吸毒又沒錢的窘境告訴他們。若是突然要去找這些人幫忙,可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司科特曾跟一名身為地方性療養院負責人的朋友說他過得不錯。「所以現在我必須跑回去說:『哦,沒有啦,其實我過得特別慘,既吸毒又酗酒的,之前完全是在騙你……』我想我很多顧忌就是這樣來的。」司科特並不覺得他有任何後門可走。2

在俱樂部打掃了四個月,中途只休息過一個晚上,司科特開始厭倦了。他很清醒,但也百無聊賴。他每晚的工作就是倒煙灰缸、刷馬桶、收工時再給自己打個分數:A-或C+。休息21個小時後,這一切又會重新來過。他在嗑藥的時候,感覺人生至少還有個方向:把毒品弄到手。現如今他只覺得自己在繞圓圈,而且是一個又小又單調的圈。安娜要求司科特為他晚上睡的沙發付200美元的月租,還要他記得用食物券去買自己的生活所需,但這樣一來,他就存不了多少錢了。

司科特煩的還不只是在俱樂部工作。想要戒酒的熱度消退後,他越看匿名嗜酒者互誡協會越不爽。這種「蜜月期」過後的感覺並不罕見,否則匿名嗜酒者互誡協會裡也不會有種說法叫「從粉紅色的雲端上跌下來」。

「左右矛盾的情緒演變成了單向度的敵意。」司科特說。他覺得很丟臉:晚上動不動就得跑去跟廢物般的酒鬼或可卡因成癮的傢伙打交道,一夥人坐在連成半圓形的折椅上,用塑料杯子喝福傑仕牌的速溶咖啡,輪流講一些恐怖故事。司科特愈發厭惡如此「行禮如儀」,他討厭讓陌生人搭肩,討厭那些老掉牙的措辭——「倚靠上帝的恩典」、「放開手讓上帝接手」——更別提寧靜俱樂部裡的人們一致認為用美沙酮等處方藥來戒毒是作弊。司科特考慮要到縣立診所拿藥來緩解對毒品的需求,以及抑鬱等戒斷反應,但他無法向安娜或大衛開口。這段時間為了讓身體排毒,司科特嘔吐過、發抖過、痛哭過,但這樣努力過後,他環顧四下,看到的依舊是身無分文且無家可歸的自己,從早到晚除了累積在匿名嗜酒者互誡協會的時數,還要在三更半夜反覆將拖把浸在水桶中清洗。「去你媽的癮君子跟酒鬼,」他會在四散著折疊椅的空房間裡大吼大叫。「我要發瘋了!」

早上七點三十七分,司科特去「密爾沃基縣立行為服務部門推廣門診」(Milwaukee County Behavioral Services Division Access Clinic)報到。這間診所的服務對象是那些沒有保險或只有一般醫療援助項目(General Assistance Medical Program,GAMP),即密爾沃基縣公共保險的居民。牆上的告示寫道:「您的第一次門診會持續三到五個小時。若不能承擔花銷,您可以選擇做志願者工作來抵醫藥費。」忙碌的護理師和社工繞過在走廊漫步的病人,等待看診的病人們顯得無所事事。司科特不介意在診所工作,成為那些忙忙碌碌的社工當中的一員。但他那天不是來當社工,而是來拿藥的。他覺得那些匿名嗜酒者互誡協會的傢伙沒吸過海洛因,所以不會懂他的這種生理需求;他的身體需要某種引信來推一把,讓他產生前進的動力。他今天的「第一志願」不是美沙酮,而是用來治療鴉片類成癮的「舒倍生」(Suboxone)。經歷近三個小時的等待後,終於叫到了司科特的名字。他站起身來,心中的大石頭落地了。

幫他看診的精神科醫師是名高瘦的亞裔人士,理著黑人那種飛機場似的平頭,講話聲音很輕,只比悄悄話略微大聲些。他領著司科特進了間單調的房間,長方形的格局讓人有闖進超大型衣櫃的錯覺。司科特在沙發上坐下,醫生則趴在書桌上讀司科特的病歷。書桌緊靠著牆,所以司科特一抬頭,便能看到醫生側身的輪廓。

「你抑鬱多久了?」醫師嘴上這麼問,眼睛卻緊盯著病歷。

「很久了,」司科特答道。

「所以你有哪些症狀?」

「就是整個人懶懶的,提不太起勁……我在想要不要試試舒倍生。不知道這是不是戒斷後的現象。」

「你吸毒多久了?」

「嗯……大概七年吧。」

「那你戒掉多久了?」

「四個月。」

司科特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吸毒的經歷,醫師頓了一下,才又接著往下問。「嗯,」他稍微轉了個話題,「這裡說你小時候被性虐待過。」

「沒錯,」司科特有些不悅。

「那是你幾歲的事情?」

「我那時候很小。從四歲開始吧,直到……」司科特想了一下,「……十歲。」

「虐待你的是誰?」

司科特對醫生說了實話。

「事情是怎麼解決的?有通知大人嗎?」

「沒有,我誰都沒有說過。」

「你有為此接受過治療嗎?」

「沒有。」

「你有興趣接受治療嗎?」

「沒有。」3

司科特走出診所,手中多了兩瓶抗抑鬱藥。醫囑是每天服用兩次一百毫克的「捨曲林」(Zoloft),外加睡前五十毫克的阿米替林(Amitriptyline)。4司科特問醫生,「要是癮頭來了您有什麼藥可以開給我嗎?」對此醫生說有相關的治療計劃,卻隻字未提舒倍生。司科特對此有些不悅,但「三次打擊有兩支安打」也不能算差了,畢竟還是要到了兩種藥。外頭寒意十足,溫度計上顯示是零下一度,更別說體感溫度了。天寒地凍,積雪在司科特的靴底呀呀作響。

三個月後,大衛和安娜十二歲女兒在衣服堆翻找零錢的時候,發現司科特的幾條游泳褲裡藏著注射用的針筒。最近剛搬回家住的奧斯卡是阿爾迪亞家的大兒子,他認為這可能是個舊針筒,而這完全說得過去。司科特剛搬來那會兒,時不時會在好久沒穿的上衣或牛仔褲口袋裡發現「紀念品」。他甚至找到過吸食快克可卡因用的煙斗,看著看著才想起來那是做什麼的。這種感覺就像你在洗過的衣服裡找到褪色的電影票根一樣。但大衛和安娜對他的解釋並不買賬。當天晚上,在司科特打掃完寧靜俱樂部之後,他發現自己的東西堆在了阿爾迪亞家的前廊,上面還附了張便條。他試著推門,但門從裡頭被鎖上了。這可是他住了七個月的「家」。

司科特沒有為自己辯解。他一方面不想起衝突,另一方面也不覺得大衛和安娜會願意聽。「他們寧願相信是我自甘墮落,也不願去想這針筒可能是他們兒子的,」司科特這樣想道。除此之外,現在也不是奧斯卡可以去戒毒的時機,畢竟他才剛當爸爸。司科特心想,自己應該大方一點,就讓奧斯卡留下來陪他的女友和剛出生的女兒吧,他要繼續吸毒就讓他吸吧。

司科特會知道針筒是奧斯卡的,是因為司科特跟他一起注射過毒品。司科特不會說這是「毒癮復發」,他會說:「吸毒讓我變得正常。」

禍不單行。司科特發現自己耐著性子撐過的匿名嗜酒者互誡協會和他恨之入骨的團體治療課程,兩樣他都白去了,因為護理委員會並不買賬。關於恢復護理執照,委員會有自己的程序和玩法,而司科特沒有乖乖照辦。而關於尿檢,委員會設有專門的實驗室,鑒於司科特沒有使用實驗室的相關設施,所以在他沒吸毒之後的所有合格檢查一概不算數。「我跑了那麼多趟,尿了那麼多個杯子,連著配合好幾周。最後跟他們聯絡,想確認一切正常,他們卻狠狠打了我一巴掌。」

一挫再挫的幾天過後,司科特在加油站遇見了海洛因蘇西和比利。他們掏出傢伙,說是讓司科特「叛逆一下」,而司科特也默默收下了。這或許能以個案視之,一如攀巖時腳向後滑了一下那樣,只是奧斯卡在這個時候搬回了爸媽家,而他可是個貨真價實的癮君子。自此每逢週末,這兩個人就湊在一塊兒「嗨」。司科特會在週一前暫停吸毒,這樣週五的尿檢才能過關。期間,心理輔導和匿名嗜酒者互誡協會的活動他還是照去。只是幾個月後,這樣的「修行」就無以為繼,他開始肆無忌憚地想嗨就嗨。

凌晨兩點,站在「阿爾迪亞康復之家」的門廊上,司科特只剩下一袋衣服和他的「記憶盒」。他很自然地邁向下一步,那就是打電話給海洛因蘇西跟比利。當晚他就睡在他們的拖車裡,一切又彷彿重新歸零。

事隔數日,蘇西正在烤蘋果派,司科特打電話給他的媽媽瓊。他決定試試看美沙酮的療法,為此他需要兩樣東西:一樣是他體內的海洛因,這沒有問題;另外一樣則是150美元,這他拿不出來。一個月前,司科特曾經回老家待了兩天,住在他媽媽不大但還算體面的房子裡。這兩天他去療養院看了外婆,跟他十幾歲的侄女一起打電動,還看他妹妹試穿新婚紗。司科特已經兩年沒見到他媽媽了。「我要是可以在市區開車,我早就去看你了,」瓊給了他這樣一句意味深長的道歉。這趟回家算是很開心,司科特感到很放鬆、心情也很平靜,不像上次造訪,在瓊的眼裡,司科特緊張得像只被關在籠裡的兔子。「他雙腿抖得特別厲害,」瓊記憶猶新。瓊特意安排了一頓特別的午飯和一場盛大的晚餐,讓親戚們都可以跟司科特見見面。就這樣,他懷著被愛的心情回到了密爾沃基,而正是因為有過這樣的心情,他才有辦法打這通電話。

「那是間美沙酮療法的診所,」司科特說。「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我會每天過去拿藥,然後我的鴉片型毒癮和抑鬱症都會好轉……我想要靠自己努力把毒癮給戒掉。本來我不想讓醜事都攤在你們的眼前,但這樣好像真的行不通。」說到這裡,司科特吸了口氣。「媽,我這樣說你懂嗎?」

瓊只懂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的兒子很少開口要求什麼東西,而這天他開口了。為此她拿出了150美元。

隔天早上,司科特坐在第十街美沙酮診所裡等待叫號。在這間診所看診一共要走四個步驟。掛號處收錢、採集處收受你的尿液。遇到熟面孔,護士會在打招呼時喊出他們的綽號或編號。「嘿,院長早!」「今天紅光滿面,運氣應該會不錯喔,3322號。」接著要去廁所,廁所裡裝有監視器避免你把尿液掉包。最後一站有一道厚重的門,門上貼了一篇從《洋蔥報》[1]上剪下來的文章,標題是《怎麼這麼慢》(「Everything Taking Too Long」),文章附上的照片是一名男子盯著微波爐,面露不耐煩的神色。這扇門後就擺著美沙酮的配發機台。一旦獲得放行,病人就可以進門用自己的號碼「打卡」,然後配發機就會往小塑料杯裡噴苦苦的紅色液體。

要說密爾沃基什麼地方最三教九流、龍蛇雜處,司科特心中排第一位的是早上七點鐘的美沙酮診所。同樣的幾扇門,走進來的卻有以下這些人:二十多歲、濃妝艷抹、手拿設計款包包的白人女性,完全不懂什麼叫輕聲細語、得靠助行器才能走路的墨西哥男性,手抱新生兒的白人婦女,戴著耳環、讓司科特看得津津有味的大個子黑人男性,胖畫家,壯實的工人,身穿粉紅女款襯衫、套裝長褲的白人女性,西裝筆挺、看起來像是會計師的男性,最後是一位駝背的華裔女性、拖著腳步走進診所,看起來有八十多歲了。這位華人婆婆一進門,另一名拄著枴杖的波多黎各女人就迎上前去,用擁抱表示歡迎。

「你第一次來?」有人問道。

司科特一轉頭,是一名年輕的白人小姐。看起來才十八歲的她綁著馬尾,臉上有雀斑,還有一口矯正過的白牙。若是說她剛從東區高中田徑隊裡練習完畢,也沒有人會懷疑。

司科特點點頭,算是回答了問題。

「嗯,聽我一句,」年輕女孩湊近說,「我自己是不會想吃這種藥的。我是說,他們說要把你們先『拉進來』,再把你們『帶出去』,但這些可都是鬼話。他們只是想賺你們的錢。我快記不起自己用了多久的美沙酮了,但我現在還是要服一百毫克的劑量。」

司科特眉毛一抬,想起了他上次嘗試美沙酮,最後讓他被送到醫院的劑量就是一百毫克。他回憶自己在離開診所後立馬混合了健得靜[2]和美沙酮,還忍不住喝了杯雞尾酒。不勝「藥力」和酒力的他跌跌撞撞地跑向迎面而來的車流。來到現場處理的警官給他注射了納洛酮(Narcan)中和藥效,但也讓他因為戒斷反應抽搐不止。再來他被送進了加護病房。

「你付了多少錢?」司科特問。

「370元,」她說的是每個月。

他點點頭,開始尋思下個月的藥錢要從哪裡來。

輪到司科特,他吞下了紅色的美沙酮,往杯子裡加了點水搖晃,然後把這「洗碗水」也喝掉了。如果現在少喝了,遲一點的感覺可能會很不一樣。

離開之前,司科特跟美沙酮的咨商師見了一面。對方是個黑人,年紀跟他差不多。

「最近三十天,你用了幾次海洛因?」咨商師問。

「三十次。」司科特接著把媽媽借他150美元的事情也說了出來。「我想是我的錯吧,我不應該對她期望那麼低的,」他說。「也許我習慣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秘密的多寡,決定了人健康與否,」咨商師說。

單靠在寧靜俱樂部裡賺的錢,沒辦法同時負擔美沙酮和房租,無家可歸的司科特住進了一間八十六床、名叫「客房」(Guest House)的收容所。每天早上司科特都會搭公交車去美沙酮診所,晚上則和其他遊民睡在大房間裡的上下鋪。美沙酮的副作用包括盜汗跟變胖,性慾也受到了抑制。但它的確有戒毒效果。5

大部分人即便開始了美沙酮療程,也撐不過一年。6但司科特沒有放棄。一段時間之後,他搖身一變成了「客房」的住房經理,這意味著他又開始幫人做事了。一周有四天的時間,他會在「客房」的一家附屬收容所裡工作。這家附屬收容所藏身於南區的一個安靜社區,是棟平凡無奇的三層樓房,但有向外推的凸窗。他的工作包括用漂白水刷洗一遍臥房,還要帶老人到後院的野餐桌邊。那裡有地方讓他們坐著抽煙,也有空的福傑仕速溶咖啡罐接他們的煙灰。

堅持了一年的時間,外加自費4700美元之後,縣政府終於同意幫司科特出美沙酮的錢,他每個月只要自費35美元。然後透過「客房」提供的一個永久性的居住方案,司科特順利搬進了屬於他自己的公寓,房租只要他收入的1/3。他選的是在威斯康星大道上的「尊爵公寓住宅」[3],一旁的格蘭大道(Grand Avenue)上就有賣場。他一直都想住在鬧市區,初來乍到密爾沃基,司科特就一直是這間賣場的常客。對於他這個來自愛荷華州農場的孩子來講,這間賣場簡直就是人聲鼎沸的市集。十四層樓的尊爵大樓建於1908年,原本是作辦公場所和雜耍劇場之用。在改裝成公寓建案之後,開發商在此裝設了健身中心,室內籃球場、小型的社區劇院,還鋪設了綠色的人工草皮。

司科特的公寓位於十樓。乾淨不說,這地方還有小麥色的地毯、純白無瑕的牆壁,與人等高的玻璃上有迷你百葉窗,還有寬敞的浴室、可以正常工作的燃氣爐和帶製冷效果的冰箱。「客房」還附贈了深棕色的情人椅以及一張跟椅子配套的沙發、幾盞司科特捨不得把塑封膜從燈罩上撕下來的檯燈、還有張他幾乎沒用上的大床——因為睡沙發的習慣已經改不過來了。屋內甚至有組直立式的洗烘衣機。這一切都好得不可思議。一開始司科特還半信半疑地等著「客房」隨時打電話來說是他們搞錯了。這公寓的月租本來是775美元,但司科特只需負擔141美元。

過了整整一個月,司科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住在這裡,這公寓是自己的。進入狀態後,他立刻給屋裡添了條鋪在浴室前的地毯、海軍藍的床罩、手工肥皂、香氛蠟燭、抱枕、漱口水、碗盤,外加門口用來放鞋的「歡迎光臨」踏墊。住進這處公寓,司科特感覺踏實多了,他開始覺得自己值得用好住好,心裡燃起了向前的動力。這天,司科特用從基督教「聖文生修會」(Society of St.Vincent de Paul)拿來的磁鐵,在冰箱上黏了一張字條:

五年計劃

重返護理界

要賺很多錢

生活盡量省

開賬戶存錢

在失去執照的兩年又三個月之後,司科特終於有辦法靠省吃儉用來存重新核發牌照所需的檢驗費用。為此他甚至開始搜集零錢,丟進廚房一個專門的罐子裡。

在拖車營裡,司科特感覺自己卡住了。「我不知道該怎麼樣把自己修好,」他回想。「在那裡生活,就像天塌下來一樣,就像外面的城市都消失不見了一樣。」那段歲月裡,司科特常常會有自殺的念頭,事實上他都想好了要用超劑量的海洛因一口氣「爽死」,只可惜這麼奢侈的死法他根本負擔不起。如果說從前住的拖車代表著地獄,那現在的新家就簡直是天堂。這兩者差距之大,他開始覺得從前的日子是遠離塵囂、遠離文明的「一次大型宿營之旅」。有時候想起從前的光景、想起失去的一切,他會走出公寓,穿過尊爵大樓昏暗有如羊腸般的走廊,來到某個門前。他會扭開門,然後現身於格蘭大道賣場的中間,那種感覺像是穿過了某扇「任意門」。走在賣場裡,司科特會盡興地沉浸在燈光、音樂、食物的香味跟人群的感覺中。一瞬間,他會想起多年前曾有過的感受,那種城市裡充滿著驚奇與希望的感受。


[1]The Onion。1988年創立、總部設於芝加哥的小報,特殊之處在於這份報紙非傳統的諷刺風格,其幽默之處在於以超現實的眼光將日常的俗事做成警世的重大新聞。2013年停止印刷,轉型為數字媒體。

[2]Xanax,治療抑鬱症的鎮定劑,其他的商標名還有阿普唑侖、靜安定等。

[3]Loft Apartments,由輕工業建築改裝成的公寓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