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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0 沒人想住在北邊

「旅館」坐落在第七街跟凡恩街的路口,離舊城區不遠。住戶聚集在入口處聊天、抽煙、追著自家孩子跑,是此處的日常。二月最後那幾天,克裡斯特爾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這裡。在法院發給克裡斯特爾的驅逐通知裡,謝倫娜勾選了「房東希望回收物業的理由如下:」這一欄,並以書面形式陳述她的意見:「與上下樓的房客衝突不斷(均報警處理),擅自將房子轉租給遭到驅逐的房客。」克裡斯特爾看得一頭霧水。阿琳的事情謝倫娜從一開始就知情,這樣還能說她是「擅自」嗎?總之她打包完兩個透明的垃圾袋,沒出庭就自顧自走了,她誤以為這樣就可以保全自己的名聲。

克裡斯特爾厭惡「旅館」裡吃的食物,另外還會有些前來修繕的男性工友拿乾淨的床單、點心或洗髮水跟住戶搭訕,看有沒有人要和他們上床。1但她喜歡自己的房間,溫暖、乾淨並且自由。克裡斯特爾說:「要是沒有一丁點的好處,我才不會付那55元。」再來她需要新朋友,而「旅館」在這方面的功能相當強大,它將數十名走投無路的傢伙湊在同一個屋簷下。按照「旅館」那些住客的說法是,他們每個人都「經歷過大風大浪」。2

克裡斯特爾儼然是萬人迷。風趣的她善於跟人打成一片,而且動不動就會鼓掌叫好,甚至連自嘲也很在行。她會一邊唱著福音歌曲,一邊走出「旅館」。她舉起雙手,像是在讚美主。克裡斯特爾身邊不乏追求者,而她交新朋友最大的目標和她想從阿琳身上得到的東西如出一轍:那就是母親的角色。這一點她也在瓦內塔(Vanetta)身上得償所願。

瓦內塔·埃文斯從一月開始就待在「旅館」。二十歲的她不比克裡斯特爾大多少,但她成熟得很早。瓦內塔十六歲時頭一次當媽,生下了小肯德爾(Kendal Jr.),翌年生了女兒籐碧(Tembi),再隔一年又生了男孩波波(Bo-Bo)。瓦內塔是在芝加哥地區聲名狼藉的羅伯特·泰勒之家(Robert Taylor Homes)長大的。瓦內塔精神障礙的母親——她和兄弟姐妹口中的「脆餅」,帶著還是孩子的瓦內塔住遍了「伊利諾伊州跟威斯康星州大大小小的收容所」。克裡斯特爾喜歡瓦內塔的模樣跟氣質,她不會有那種不知所措的時刻。瓦內塔會在後腦勺綁一個小巧的馬尾,還會把手機穿在皮帶上,就和某些房東一樣。瓦內塔深棕色的皮膚跟克裡斯特爾很搭,一副煙嗓就好像夜店的駐唱,但她對孩子幾乎都輕聲細語,很少嚷嚷。只要她使個眼色,三個小孩就會乖乖排好。小肯德爾如果頑皮,瓦內塔就會作勢要打電話給老肯德爾,也就是孩子的爹。小肯德爾也知道媽媽只是做個樣子,但他還是會安靜下來。波波如果癲癇發作,她會立馬把他送去醫院。3

這兩個女人開始是在香煙上互通有無,她們會各自記住收進/送出的Newport牌香煙。不久後她們就開始「加注」,漸進且迅速地朝著互惠互利的關係前進。她們開始交換點心,然後是小額的鈔票,再來是速食店買的餐點。她們漸漸在閒談中探得彼此的情況——克裡斯特爾知道瓦內塔從社福體系月領673美元,外加380美元的食物券;也慢慢知道了彼此的個性與脾氣。克裡斯特爾跟瓦內塔開始以姐妹互稱。4一周後,她們決定一起去找房子。這對收容所裡的室友將在收容所以外的地方搭伴。

瓦內塔將要出席自己的刑期宣判,克裡斯特爾對此表示滿不在乎。「禱告有無與倫比的威力,」她說。瓦內塔覺得就算耶穌不插手,她也有機會躲掉牢獄之災,畢竟她是初犯。

瓦內塔會惹上麻煩,起因是老城自助餐廳(Old Country Buffet)砍掉了她的班表。比起之前一周可以工作五天,她現在每週只剩一天的班。經理把責任推給不景氣的生意。問題是這樣一來,瓦內塔就付不出電費了。We Energies能源公司威脅她若不把705美元的欠費結掉,就要斷電。她不可能付得出這些錢跟房租。但她又怕萬一燈跟燃氣都沒了,兒童保護服務局會跑來把孩子帶走。一想到可能失去孩子,瓦內塔就心痛萬分。接著她因為拖欠房租收到了驅逐通知單。她既無助,又害怕。跟瓦內塔一起收到粉紅色驅逐通知單的某位朋友也感同身受。有一天,在瓦內塔男朋友在場的情況下,這兩名女人坐在廂型車裡看著另外一對女人,帶著錢包走進一家百視達(Blockbuster)租片。突然有人提議搶這兩個女人,然後瓜分搶到的錢。說時遲那時快,三個人轉眼變成了搶匪。瓦內塔的男友掏出手槍,遞給瓦內塔的那個朋友,那個朋友衝出廂型車,用槍指著來租片的兩個女人。瓦內塔跟在後面,搶過了皮包。幾個小時後,警方就將他們逮捕歸案。5

瓦內塔在筆錄中供述,「我急著繳納各種費用,很緊張、很害怕,不希望孩子待在漆黑一團的家裡,也不希望他們流落街頭。」一滿十八歲,瓦內塔就開始登記排隊等公共住房。如今有了重罪的案底,她這輩子排到的幾率幾乎確定歸零。6

在她的聽證會中,法官告知瓦內塔可能會「被判有期徒刑四十年,或處以罰金10萬美元,還有可能兩項處罰兼而有之。」瓦內塔試著不想這些。聽證會開完她先是丟了工作,然後又從租房處被驅逐。這就是她來到「旅館」前的遭遇。

克裡斯特爾跟瓦內塔說好只在拉丁裔聚集的南部找間公寓。感覺運氣不錯的時候,她們也會看一下白人社區。總之二人完全不考慮北區。「離那些混賬黑人遠一點就對了,」克裡斯特爾說。7大方向釐清後,她們開始搭公交車去南區看招租的廣告牌。即便現在已經有了一堆租房網站,房屋出租的實體招牌還是像「燈塔」一般,舉目可見且效果不差,在少數族裔的社區尤其盛行。黑人房客中僅15%透過網絡找房。因為不參考平面或網絡媒體上刊登的資料,克裡斯特爾跟瓦內塔的選擇僅限於她們雙目所及之物,眼力則還要經受起霧公交車車窗的考驗。8

這對新朋友看了一間兩居室的小房。因為房東禁煙,她們最終沒有相中這間。她們還掛了某位房東的電話,因為對方開口就是西班牙語。「兩居室收一個月650美元,你瘋了嗎?」克裡斯特爾這麼跟某個房東嗆聲。在聯絡了十二個住所之後,瓦內塔提議試試看「便宜租」。這間公司位於國家大道(南區最主要的高速公路)上的店面特別小,你很難想像它是密爾沃基廉租房市場的巨擘。「便宜租」有超過三百個招租單位,負責管理的單位更是接近五百處。9

「不要來這兒找貧民窟的房子啦,」瓦內塔在要進門前又提醒了克裡斯特爾一遍。

但她們還是進了門,繳了押金,然後接待人員從厚玻璃後面遞給她們一把萬能鑰匙,好讓她們可以自己去看房。就她們看到的來說,「便宜租」旗下的房子偏小但還算乾淨,唯一的例外是後院有尿布跟廢輪胎的那間;而最令人眼前一亮的則是一戶兩居室的公寓,不僅有浴缸,房租還只收445美元。瓦內塔一直希望住處有個浴缸給小孩泡澡。兩個女人於是趕忙回「便宜租」填申請表。這時她們才注意到便宜租在牆上用膠帶貼了張審核標準:

符合下列情況之申請者,恕本公司不予出租:

1.無擔保人的首次租房者。

2.近三個月有驅逐記錄者。

3.近七年有毒品重罪或暴力犯罪定罪者。

4.近三年有毒品輕罪或行為不端起訴者。

5.無法證明收入或收入不足者。

6.無法確認租房記錄或其房東評價欠佳者。

克裡斯特爾跟瓦內塔沒把這告示當回事。在二人的租房申請表上,瓦內塔填上了她的雙胞胎兄弟當推薦人,克裡斯特爾則寫了她在教會的乾媽。

在等待「便宜租」回復的期間,瓦內塔想去看看那些超過她們550美元預算的公寓,但她其實不想把租金往上加,因為她不知道克裡斯特爾能否把錢留住。在「旅館」,她親眼看過克裡斯特爾把收到的支票往衣服、速食,甚至賭場的老虎機上砸。「小妞,我真的很想揍你一拳,」瓦內塔氣急了會這樣說。每個月的第一個主日(週日),克裡斯特爾還會把不少錢丟進捐款籃。

「我這是在積德,在播種。」克裡斯特爾說這話的時候,正和瓦內塔在喬治·韋伯漢堡店(George Webb)裡坐著。克裡斯特爾說要請客。她前一晚剛用寄養機構送的40美元生日禮物當賭本,從波塔瓦托米賭場的吃角子老虎機上贏了450美元。女服務生送來了克裡斯特爾要的熱水,她把自己的鐵湯匙往杯裡一插,算是在清洗。「記得我上次跟你解釋過的嗎?你就當自己是個農夫,把玉米啊、青菜啊的種子往下埋,然後該澆水的澆水、該打理的打理,這樣有天你就能收成。而我所做的就是在教會「播種」。我有求於上帝,所以我要播下這粒種子……我需要房子住、需要發點財、需要療傷,需要打造一個完整的自我。這樣講你懂嗎?」

瓦內塔不為所動。「這就是為什麼我不上你那間教會的原因,他們根本沒東西給你,意見又這麼多。我不喜歡這樣。然後你又跑去他們那兒,跟他們說你現在有多慘,但他們真的在乎嗎?」

克裡斯特爾看著眼前的食物。「我也不知道,」她說,「我只是等著搬家。」她試著轉移話題。「那個起司蛋糕看起來不錯。」

但瓦內塔沒有就這麼算了。「不要擺臭臉給我看,」她說。「你在繳『什一稅』[1]的時候,教會那些混蛋王八蛋可都笑得合不攏嘴呢。」

「才沒有!」克裡斯特爾搖起頭來。

「你一直把錢往他們的籃子裡丟!不要說什麼『才沒有!』我週日去都看到了。」

瓦內塔不是不知道教會對克裡斯特爾來說意義重大。她聽過克裡斯特爾滔滔不絕地講巴伯牧師傳道時如何如何,講主教們怎樣怎樣,甚至會講到聖靈。她看過克裡斯特爾在主日上教堂、週二也上、週五也上,甚至有時候連週六都特別去參加禮拜。如果連「加略山五旬節派教會」[2]的教友都不算克裡斯特爾的家人,那她在這世上應該就沒有家人了。但克裡斯特爾的教會也是瓦內塔最大的勁敵。每當克裡斯特爾將錢丟進奉獻籃裡去積陰德、播下一些「種子」時,瓦內塔就少了一點跟她一起把家弄起來的基金。瓦內塔原還不知道克裡斯特爾有沒有把她說的話聽進去,直到當天稍晚她撞見克裡斯特爾對著電話另一頭哭,一邊還像是在禱告般地發出「喔,先塔。喔,先塔。」的囈語。

時間接近傍晚,瓦內塔得回去上高中同等學力的課了。「別走,」克裡斯特爾開口留她。

「我不能翹課,我想拿到這個學歷,」瓦內塔這麼回應。

「你真的不能翹課嗎?」

「除非真的有急事。」

「賤人,你還不是會去找房子,我現在才是真的有急事。」

瓦內塔一笑置之,照樣走人。

克裡斯特爾原本應該繼續去找房子,但她臨時決定改去教會。「加略山五旬節派教會」位於第六十街跟國家大道的路口,算是在密爾沃基的西南角,坐公交車能到。教會外觀看起來是棟討人喜歡的磚造建築,窗戶鑲著彩色玻璃,雨水的排水管漆成了消防隊的紅色。彼時是週一晚上,教會開放了食物廚房。

克裡斯特爾拿了一袋生活雜貨,從牧師手中接過熱狗。狄克遜主教逗了一下克裡斯特爾,說她怎麼在禮拜的時候發短信;但克裡斯特爾也不甘示弱地回應,他老人家替上帝賜福給那麼多人,牙齒掉光了沒。她叫阿塔雅姐妹把她家的母狗帶來做禮拜。「有什麼不可以?搞不好狗狗很有悟性,聽得懂聖經。」語畢兩人相視而笑。約翰遜·埃爾德也在,講道的興致還很高。「我們的靈裡若真有耶穌基督,」他說,「那我就應該能感受到你的痛苦,你也應該能感受到我的痛苦。」

然而,強森長老其實感受不到克裡斯特爾的痛苦。這倒不是說他像瓦內塔想得那樣對人漠不關心,而是他對克裡斯特爾的痛苦並不瞭解。事實上,無論是強森長老、狄克遜主教,還是阿塔雅姐妹,他們都不知道克裡斯特爾待在「旅館」,巴伯牧師是唯一的知情人士。克裡斯特爾不想被自己教會的夥伴看不起,不希望他們覺得該可憐她、或覺得她窮苦無依。她希望在教會朋友眼中,她是「克裡斯特爾姊妹」,是基督身體的一部分,是蒙福被愛的人。每隔一段時間,克裡斯特爾就會收到一袋食物,教區教友對她敞開家門,讓她住上一兩晚。但克裡斯特爾的教會並不能滿足她的眾多需求。10教會能給她的只是一顆平靜的心靈。

「你有最喜歡的章節嗎,姊妹?」強森長老會這麼問,是因為他看到克裡斯特爾拿起了身邊的一本聖經。

「不要點我名,我會不好意思。」她露出了微笑,「我最喜歡『他必殺我,我雖無指望,然而我在他面前還要辯明我所行的。』」[3]

克裡斯特爾跟瓦內塔一直在找房子。有時候瓦內塔會帶著孩子一道找,有時候她會先把孩子送到日托中心或她姐姐埃博妮那兒。在跟克裡斯特爾一同造訪第三十二間公寓時,瓦內塔有把孩子帶在身邊。第三十二間公寓位於第十五街跟麥迪遜大道的交叉口。房東踏出了他的薩博汽車(Saab),給一間格局不大的兩居室公寓開了門。這一天看房子的行程會排在晚上,是因為房東是公務員,白天在麥迪遜市上班。他是個富足的波多黎各人,身上穿著打褶的西裝褲和白襯衫。

這間房既小又悶,還沒有浴缸。被帶著走了一圈之後,瓦內塔問房東有沒有其他房子是有浴缸的。他答有,並開始大談另外一間公寓。那個地方大些,也比現在這間來得舒適,但租金卻一樣。突然間,像是一下子忘了要說什麼,房東戛然而止。他的手伸向口袋,講起了手機。瓦內塔跟克裡斯特爾沒瞎,她們都知道房東只是假裝在跟人講話。掛上子虛烏有的電話後,房東說剛剛接到合夥人的消息,他們那間好一點的大房子剛被租出去。

兩個女人站在外邊,眼睜睜看著薩博汽車的背影離去。克裡斯特爾掏出了MP3播放器,戴上耳機。一旁的瓦內塔則氣到發抖。「氣死我了,」她輕聲說。

「振作起來,你要撫平你的心傷。」[4]克裡斯特爾唱起歌來,眼睛緊閉,身體隨著節奏前後擺動。

「這傢伙根本是一副『哎呀,她們不就是兩個黑人,來住也只是糟蹋了好地方而已』的嘴臉。」瓦內塔利落地抹去了一滴眼淚,咬住顫抖的下唇。她的小孩則抬頭看著媽媽,一臉不解。

「振作起來,你可以展翅翱翔,」克裡斯特爾越唱越起勁。

密爾沃基人大多認為這座城市會有種族隔離,是居民的選擇,這就是大家想要的。事實上,貧民窟一直都是社會結構的產物,並不會有人真的希望弄出一個貧民窟來。11貧民窟絕不是現代化城市的副產物,也不是伴隨工業化和都市化出現的悲劇;沒有人可以從中得到任何好處,也沒有人會故意去設計這樣一個場域。貧民窟始終是土地資本化的一大特徵,而對從土地稀缺、房子年久失修和種族隔離中看到商機的人來說,資本化的土地正是他們的搖錢樹。

這或許得從15世紀晚期說起,從戰爭與武器的演進說起。隨著鐵製炮彈的問世,人類城市不能再單獨依靠壕溝或最基本的壁壘來抵禦攻擊。一套複雜的防禦機制亟待建立,城市必須在高聳的牆垛後朝著豎直方向發展。日內瓦和巴黎古城裡都有六層樓高的廉租公寓,愛丁堡的公寓更是有它們的兩倍高。隨著務農家庭從平地被趕往擁擠的城市,人對空間的競逐再三抬高了土地的價值與租金。都會區的房東很快意識到,貧民窟裡商機無限,貧民窟就是他們的聚寶盆,「龐大利益之所在,不在於為財力無虞者提供一流的住宿環境……而在於向連富人的零錢都擠不出來的窮鬼,兜售簡陋而窘迫的棲身之所」。12從16世紀開始,貧民窟就不只是被放逐者、乞討者與雞鳴狗盜者的家園,而是廣大人口的集中地。

在城市化高速發展的階段,美國把上述模式引進了國內。英國鄉紳的那套制度和法律,被殖民地領主原封不動地帶到了美利堅。這當中包括繳租義務的絕對責任制,也就是不管你是火燒還是水淹,反正時間到了就得交錢。綜觀整個18、19世紀,美國窮人的居所不外乎是地窖、閣樓、牛圈,或是那種一間擠幾戶人家的無窗房間。13有些貧民窟完全被切斷了基本的城市服務,就連當地的水井也不得其門而入,居民無奈之下只得外出乞討用水。14同時間租金水漲船高,屋況卻每況愈下。直至某一天有人付不起房租,房東就會援引「扣押權」(privilege of distress):即房東可以扣押房客的財物並加以變賣獲利,借此補償收益的損失。這種做法一路延續至20世紀。15

有了種族壓迫的為虎作倀,土地剝削更是大肆擴張。在奴隸制時代,讓田里的黑土變黃金的是黑奴,但黑奴卻無法擁有他們辛苦耕耘的土地。南北戰爭之後,獲得解放的黑人在土地所有權裡看到了真正自由的可能,而在戰後重建期,富有的白人依然壟斷著實質意義上的土地,因為南方邦聯人士被褫奪或主動放棄的土地還是還諸於原始地主的手中。以佃農之姿重返農園,黑人家庭還是落入了以耕作勉強餬口與負債的怪圈。白人種植園主卻越變越有錢。16黑人的房子只能勉強遮風避雨,與農場主的豪宅實不可同日而語。

在跨進20世紀的前幾十年,嚮往自由、追求好工作的美籍非裔家庭加入了「大遷徙」(Great Migration)的行列,無數家庭從美國南部的鄉下北上至芝加哥、費城、密爾沃基等都會。而前腳剛一踏入這些大城市,後腳就被趕到貧民窟裡,絕大多數黑人都開始為了租房仰人鼻息。17貧民窟的房東手下有一群黑白隔離而且無處可去的房客,改善殘破的屋況對他們來說無利可圖;真正有利可圖的是把房子隔成一間間廚房大小的單位。三夾板製成的薄牆林立而起,好端端的公寓轉眼成了「養兔場」。沒有暖氣不足為奇,水電管路做一半也是家常便飯。於是乎,黑人家庭舉凡做菜吃飯都會穿上冬天的大衣,若想解手則只能借用屋外的廁所或靠自行拼裝馬桶。18他們與結核病的哮喘聲朝夕相處。1930年代,密爾沃基的黑人死亡率比全市平均水平高出將近六成,元兇正是惡劣的居家環境。19伴隨「羅斯福新政」[5]的出台,美國白人家庭自建國以來第一次真正有機會晉身為業主,但黑人家庭卻享受不到這樣的德政,因為聯邦政府認為擔保黑人社區貸款的風險太高,又或者是某些忠於「吉姆·克勞」黑人隔離法案[6]的官員從中作梗,讓非裔退伍者無法申請軍人抵押貸款。20經過三個世紀系統性的土地剝奪,我們看到了一群「准世襲」的黑人租房階級,舊城區的公寓需求則被人為地抬高。21

1950年代,白人房地產經理人之間出現了一種「先進」的剝削技巧。這種做法主要針對被擋在房市外的黑人家庭。看準了那些黑人居多的社區裡的白人住戶會急於脫手,炒房團會先以低廉的成本囤屋,然後把這些房子以「簽約」的方式賣給黑人家庭,索價則是鑒價的兩到三倍。黑人買方必須籌措出一筆不小的首付,金額通常在灌水後房屋總價的25%左右。入住後,黑人家庭得全權負責業主的各項義務,卻完全沒有任何權益。一旦月繳變多或持有房屋的開銷讓他們無力負擔某期房貸,黑人業主就會遭到驅逐。不少人的房子就是這樣被查封、連首付都被沒收的。當中的利益之龐大,讓人膝蓋發軟。1966年,芝加哥一名房東在法庭上供述他每一處房子可賺進租金42500美元,但維持屋況的支出卻只要2400美元。對於暴利的指控,該房東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沒暴利我幹嗎買這房子」。22

1968年的民權法案認定居住歧視為非法,但隱性的歧視還是無孔不入,防不勝防。克裡斯特爾和瓦內塔也想離開貧民窟生活,但像第十五街的那類房東就會給她們釘子碰。有些房東跟「便宜租」這一類的物業管理公司懂得如何避開歧視的雷區——他們會白紙黑字把遊戲規則寫明,然後對所有的申請人一視同仁。但這樣的「一視同仁」,放在不平等的大環境裡面,還是會衍生新的不公平:黑人男性坐過牢的比率遠高於白人男性,背著驅逐記錄的黑人女性也遠多於白人女性。「一視同仁」地駁回有前科或驅逐記錄者的租房申請,到頭來打擊的幾乎都還是非裔美國人。克裡斯特爾跟瓦內塔的租房申請被「便宜租」拒絕了,理由正是兩人被查到曾遭逮捕和驅逐。

驅逐本身就可以說明何以有些家庭住在安全的街區,有些家庭卻只能與危險比鄰。為什麼有些小孩能上好學區,有些孩子卻要去運作不彰的學校。被掃地出門的創傷、被注記曾遭驅逐的污點、乃至急於找到棲身之所的巨大壓力,都會把房客推向城市裡的灰暗角落,讓他們硬著頭皮與危險共處。23這樣的現實尚未出現在瓦內塔和克裡斯特爾的生活中,她們兩人還在租房第一階段的新鮮感裡面;但在找到超過五十間房子後,她們會知道力不從心,會開始勉為其難地考慮破落的舊城區。這對新朋友正在繞回貧民窟的路上,只是她們還沒準備好就這麼絕望。

克裡斯特爾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為此週一晚上她沒有去找房子,而是走了趟教會。也因為這個,她才會在第十五街的房東走人以後猛聽音樂,還唱起了歌。「我真的受不了了,壓力太大了。但我才不會就這樣倒下呢,」她說。克裡斯特爾最後還是對著收容所的一位工友發飆了,導火線是她要乾淨的床單,而對方不給。她已經因為在硬性規定要參加的職業培訓課上睡覺而被盯上了,但克裡斯特爾將此歸因於她有睡眠呼吸中止症。和工友吵過之後,克裡斯特爾收到通知,要求她在第二天早餐前搬走。

第二天克裡斯特爾一直在打電話。她四處尋找願意收留她的人。但每通電話都沒有下文,天色也在慢慢變暗。她歎了口氣,打給巴伯牧師。果然巴伯牧師從教區中替她找到了一對老教友夫婦,他們願意救急。克裡斯特爾那天晚上的床,就是老夫婦的懶人躺椅。

之後那個晚上、在加略山教會的查經班結束後,克裡斯特爾回到了老夫婦的家。傾盆大雨落在灰暗而空蕩的街上。冬春之交、冰雪開始融化,從天空中降下的就是這種刺骨而愁苦的冷雨。克裡斯特爾敲門,老先生把門開出一條縫,並沒有把鏈條取下。這對教友的家在第十四街跟伯雷街的交叉口,算是密爾沃基出了名的犯罪死角。看到是克裡斯特爾,這位丈夫把鎖鏈的縫拉到最寬,遞出一小袋克裡斯特爾的個人物品,接著就把門關上了。

克裡斯特爾認為對方會有這種反應,應該是因為她一點「表示」都沒有吧,但她真是囊中羞澀了。原本在賭場贏到的錢,在借給一位平輩親戚400美元後也都沒了。一聽說有這種事情,瓦內塔的反應是:「還好我不在現場,不然我一定會把你打醒!你自己都沒地方住了!我不管那些人是你的家人還是什麼,你自己說你無家可歸多久了?你是不是應該先給自己找個窩再說?」

但有時候,克裡斯特爾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次她和瓦內塔在麥當勞吃午餐,一個小男生走過來,看起來只有九歲或十歲,衣服骯髒,頭髮亂成一團,臉一邊還腫了。男孩沒有往櫃檯的方向走,而是緩步在座位間穿梭,尋找殘羹冷炙。

克裡斯特爾和瓦內塔注意到他。「你有錢嗎?」克裡斯特爾邊問邊翻找起自己的口袋。她們二人最後湊了身上的錢,給小男生買了晚餐。克裡斯特爾一邊仰著頭看菜單,一邊像大姐姐般用一隻手環抱著男孩。確認他一切安好,把餐點交到他手裡,還在臨別時給他了一個擁抱。

「好像我們小時候喔,」瓦內塔有感而發。

克裡斯特爾看著男孩衝過馬路。「如果我給自己買了房子,一定讓他住進來。」

伯雷街上疾風斜雨。在街燈的黃色光束裡,雨滴彷彿無垠的銀色魚群,前仆後繼。倏地穿過燈光,轉眼又消失在四下的黑暗裡。快晚上十一點了,克裡斯特爾想起一個號碼,撥了電話,欠她錢的親戚沒接。她又換了個號碼,寄養家庭的媽媽說她家住不下了。就這樣一撥再撥,一撥再撥,一撥再撥……


[1]tithe,基督教會向居民徵收的一種用於神職人員薪俸和教堂日常經費以及賑濟的宗教捐稅。信徒需要捐納本人收入的十分之一供宗教事業之需,故名什一稅。

[2]Mt.Calvary Pentecostal,加略山又為「髑髏地」,羅馬統治以色列時期耶路撒冷城郊之山,新約全書記載神的兒子耶穌基督曾被釘在十字架上,而十字架就是在加略山上。「加略山」跟十字架一樣,都是耶穌受難的象徵。而五旬節派教會則是20世紀初根據使徒行傳第二章一至五節興起的一支新教教派,屬於聖潔運動(Holiness Movement)裡較激進的一支,其特色之一是強調以無人通曉的「古老方言」與上帝對話的能力,也就是一般認知中的「語意不清」(glossolalia),這在語言學上的定義是指於無意識的狀態下發出流利的音節,但不具有可供理解的意義。

[3]「Though He slay me,yet will I trust Him」,出處是約伯記十三章十五節(Job,13:15)。約伯在此責備有人不應假上帝之名來定他的罪,他還是要大聲替自己辯護,因他還是相信上帝。

[4]「Get it together,you have to heal your heart」,出自美國黑人靈魂女歌手印蒂雅·艾瑞(India Arie)的單曲《振作起來》(「Get it Together」)。

[5]New Deal,1933年,羅斯福總統上任後實施的一系列經濟改革政策,三項主軸為救濟(Relief)、復甦(Recovery)、改革(Reform)。

[6]Jim Crow,「吉姆·克勞」是對黑人的蔑稱,「吉姆·克勞」黑人隔離法案則是美國南部各州在南北戰爭後的重建期設置的種族隔離法案總稱,1965年後才正式廢止,距離內戰解放黑奴剛好約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