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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9 小不點

帕姆找到最便宜的汽車旅館是每晚50美元。他們登記入住,並開始打電話給親朋好友,希望有人願意收留他們。但兩天過去了,一點進展都沒有,帕姆開始擔心起來。「沒有一個熟人敢接我們的電話,因為他們都知道我們沒有地方住,」她說。

禍不單行,奈德搞丟了他在工地的兼差。會被辭退,是因為他花了兩天幫家人從拖車營搬家,沒有出工。失業會導致被房東掃地出門,但反過來也一樣有可能。1遭遇驅逐會佔用房客的個人時間,讓他們被迫請假或曠工,不然就是讓他們背負極大的心理壓力,而壓力一大工作就會頻頻出錯。被驅逐的壓力籠罩著,會讓人無法施展原本的專業水準,還經常讓人不得不搬至距工作地點更遠的地方,這就又如惡性循環地增加了他們上班遲到或曠職的幾率。2奈德沒了工作,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但帕姆也不會因此得到慰藉,畢竟錢用完了是不爭的事實。

即便到了這個境地,奈德還是死撐著不給家人打電話。帕姆想,不愧是奈德。奈德的原則是報喜不報憂,他打電話回家只能是炫耀,不能伸手。帕姆只好自己打電話,但她打遍了所有認識的人,包括幾處教會,結果都落空了。最後好不容易才有個朋友答應讓他們的女兒去住,等帕姆和奈德渡過難關再接回去。於是他們把老大、老二、老三送過去,才兩歲的克裡斯廷則留在身邊,就近照顧。晚上十點左右,奈德的電話響了,打來的是特拉維斯(Travis)。特拉維斯是以前在拖車營的朋友,現已搬去離拖車營不遠的公寓社區。特拉維斯打來是叫帕姆跟奈德去睡他家的沙發,帕姆鬆了口氣,至少她跟寶寶不用回廉價的汽車旅館窩著了。

特拉維斯為二人的好運開了個頭,在這之後還有德基。德基是個一頭白髮、滿身肌肉的機修工,在自家車庫開了間店面。德基私下分放差事給奈德,工作內容是組裝客人定做的摩托車。奈德是透過一個也是機修工的朋友認識他的。在特拉維斯家睡了一個月的沙發後,帕姆跟奈德感受到了一張無形的「逐客令」。克裡斯廷還小,不可能不哭鬧,而只要她一「開機」,特拉維斯就會受不了:他板起臉孔,把自己關進臥房,畢竟他清晨四點半就得起床準備上班。特拉維斯之前收留過自己的親兄弟跟侄子,結果這對酒鬼搞到特拉維斯被驅逐,連自己租的房子都待不下去。奈德會叫帕姆「讓你小孩安靜一點」,但帕姆會回話說「這他媽的也是你的小孩好嗎」。

某天早上,他們驅車前往德基的車庫,克裡斯廷則跟她的彩虹熊熊(Care Bears)一起被綁在後座。帕姆距離預產期還剩九天。但自從托賓把他們踢出拖車營後,他們找新家的進度就停滯不前。他們可能得搬到密爾沃基南區附近,那裡是墨西哥人的聚集地。奈德的煙全被抽光了,帕姆為了抑制壓力和飢餓引起的痛感,煙抽得越來越凶。另外克裡斯廷因為她心愛的熊熊被送去倉儲而在鬧脾氣。工作上德基要奈德改一個變速箱,這意味著他可能得卯起勁來熬夜加班。妻女寄人籬下,讓他心裡很不是滋味。一轉頭聽見隔壁車道傳來轟隆隆的音樂,車上坐著兩名年輕黑人,奈德更加不爽。「去他媽的黑鬼,」奈德恨得牙直癢癢。

幾分鐘後,奈德看到有張告示貼在白人上班族聚集的西艾利斯(West Allis),說是有房子要出租。他叫帕姆抄下電話,但帕姆沒抄到。

「我不是叫你抄嗎?」奈德質問。「我不是叫你他媽的把電話抄下來嗎,你連這都辦不到?」

「誰叫你念那麼快!」

「所以現在是怪我囉?」

他們繞回去,抄了號碼。「嗨,請問你們在七十六街跟林肯大道口的房子是不是要出租?多大,兩居室嗎?」

「是,」回答的是個男人,「房租是一個月695元,含暖氣。」

聽到房租,帕姆並沒有立即掛斷電話,她心想搞不好可以跟對方商量。「好,什麼時候可以入住?」

「現在。」

「真的嗎?太好了。」

「你會跟誰一起住?」

「我家人。」帕姆頓了一拍,然後咬牙把有幾個孩子都跟對方交代了。「我現在有三個小孩,肚子裡還有一個,但我們家全部都是女兒!」

「喔,不行,不行,不行。我們只收大人。」

「好吧,謝謝。」帕姆放下電話。「他們不收小孩。」

奈德身穿一件黑色的奧茲·奧斯本(Ozzy Osbourne)削肩T恤,頭上反戴著一頂哈雷摩托的棒球帽,吹起了口哨。

「我就知道。你一說自己有四個該死的小孩,事情就玩完了。」

帕姆知道其實不用說四個小孩,只要一個就夠了。幾天前他們在找房子的時候,兩個房東是只要有小孩就不行,其中一個說,「我們這裡非常怕吵,所以對這點要求嚴格」。

另外一名房東則跟帕姆說,讓這麼多小孩待在兩居室的公寓裡是犯法的。問題是,帕姆跟奈德只租得起兩居室。

所以現在只要和房東說話,帕姆就會把家中小孩的數量往少的報。她開始納悶找不到房子的真正原因:是自己幾年前有過毒癮?奈德居無定所又沒有穩定收入?他們有被房東驅逐的記錄?還是因為他們窮?有孩子?

孩子普遍讓房東很頭痛。害怕街頭暴力犯罪,不少住在治安死角的父母會把小孩鎖在家裡。被關在小公寓裡的孩子很無聊,就會把窗簾做成披風扮演超人,會把玩具衝進馬桶,水費高得驚人。小孩可能會被查出鉛中毒,然後房東就會被責令做收費高昂的減污處理。小孩會被兒童保護服務局列管,然後社工就會上門來巡視公寓的衛生與安全。孩童已是如此,更別說躁動的青少年了:他們是吸引警察的磁石。

這是個行之有年的不成文規定:房東心中自有一道「禁孩令」。1940年代末期,在戰後競爭激烈的租房市場中,房東一般不會把房子租給有小孩的家庭,房客也不能懷孕,否則會遭到驅逐3。這點可以從為人母所寫的公共住房申請信裡窺見一斑。「目前,」有一封信是這樣寫的,「我帶著一名一歲大的嬰兒,住在沒有暖氣的閣樓……幾乎找不到房東願意接受小孩。另外我還有一個十歲的兒子……但我不能把他帶在身邊,因為房東太太反對。您可不可以幫我找到個房間或是公寓,不用裝潢,多舊都行,要不然穀倉也行?……我不能繼續住在現在的地方了,不然我怕我會做出傻事。」另一位母親寫的是:「我的孩子病了,體重一直掉……我試過、拜託過、央求過,只希望能有個地方給我住,但(回答)永遠都是『租出去囉』或『對不起,有小孩不行。』」還有位母親說:「三周前吧,房東太太把我的兩個小孩趕走了,還不准他們回來……但我寧可住車庫也要一家團圓。」4

美國在1968年通過了《公平住房法案》(Fair Housing Act),但國會議員並沒有將有小孩的家庭列為受保護的對象,而這等於替房東開了扇窗,讓他們可以繼續肆無忌憚地拒人於千里之外,或者把有困難的房客掃地出門。有些黑心房東會漫天要價並抬高入住的門檻,在標準的租金以外加收「孩童損害押金」。華盛頓特區某開發案要求沒孩子的住戶付150美元的押金,但有孩子住戶的基本押金卻一口氣暴增至450美元,然後每個小孩再多收50美元的人頭費。51980年,住房與城市發展部進行了一次全國性的研究來評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結果發現僅1/4的房子在出租時沒有對家庭住戶附帶約束條款。6調查結束的八年後,美國國會終於禁止因為歧視而使兒童或育兒家庭的居住權受到損害。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帕姆的真實體驗印證了法律無法改變什麼,居住歧視仍舊是美國人民生活的一部分。7每十個育兒家庭,就有七個會在租房時碰壁。8

奈德下車,把剩下的麥當勞早餐三明治給克裡斯廷。「親老爸一下,我去上班了,愛你。」

他沒忘記要帕姆也親。

帕姆把手放在額頭上說。「我快要爆炸了。」

「媽媽?有遊樂場耶,要玩!」後座的克裡斯廷按捺不住玩心。「不行喔,克裡斯廷。媽媽要先找房子給大家住。」

「小孩多大?」房東提出了疑問。

「六歲。」

「你下個月再打來問吧。」

阿琳掛上電話。她跑過或申請過的公寓已經多達八十二間,沒有一間給她肯定的答覆。即便在舊城區,大部分的房租也都讓她高攀不起。至於她傾家蕩產才負擔得起的地方,房東則都沒有消息。

阿琳重整旗鼓,再接再厲地撥了三組號碼。第一間太貴,第二間是「語音留言」,第三間則叫她「週一再打」。阿琳前晚才跑過一趟醫院,現在非常疲倦。她上醫院是因為強的松沒了,而賈法瑞又氣喘發作。一邊要照看氣喘發作的賈法瑞,一邊又有不少煩心事要顧,阿琳深感分身乏術。有一回,她找了一整天的房子而又空手而歸,突然想到自己把裝著舒喘寧的背包忘在了公交車站。還好那天賈法瑞沒什麼大問題。但兩天之後,賈法瑞一醒來就跟阿琳說,「媽咪,我不舒服。」她聽得到兒子哮喘的聲音,馬上叫救護車。賈法瑞被轉送到動物園附近的兒童醫院,並留院觀察了一夜。這一次,阿琳順利在晚上十點半前趕回收容所,主要是好心的值班社工替他們付了來回的出租車錢。

第八十五號房東接起電話的時候,阿琳的第一句回話已經不是「嗨!你好嗎?」或是「嗨,我打來是想問房子的事情,」而是「你好嗎?」她嘗試用不同的抑揚頓挫與重音說話。同一件事,她會跟前一名房東說東,跟下一名房東講西。有時候她會說自己在收容所,有時說在別的地方;她的小孩有時候是兩個,有時候剩一個。有時候她會說小孩在托兒所,有時又不這麼說。也有時候,她會說自己有領育兒津貼,有時又說沒有。總之她會東拉西扯地隨機拼湊故事,看看能不能給她蒙到一間房子。阿琳很想租房,但這個住房體系她始終打不進去。

「你有男人嗎?」85號房東問。

「沒有。」

「會有男人三不五時過來找你嗎?」

「不會,我和一個兒子相依為命。」

「那你兒子多大了?」

第86號房東獅子大開口要月租825美元,另外加收喬裡的人頭費25美元。但之後的第88號倒是讓她感覺不錯。

第88號房東擁有一套寬敞的三層磚造建築,地點在密爾沃基北部一條死巷的巷尾。「我記得這裡原本是某家機構,」大樓經理這麼跟阿琳說。「好像是療養院什麼的。」

阿琳猜是精神病院。房子裡頭倒是既乾淨又安靜,牆壁不是摻了雜質的白色或米色,而是醫院那種純白色,有錢人牙齒的那種純白。一扇扇深色木頭門板上有銅質的號碼,門後則是天花板挑高的長長走道。阿琳帶著兩名兒子和經理參觀,每踏出一步,鞋底就會傳來地板的吱吱聲響。在經理身後的喬裡朝著弟弟衝過去,賈法瑞嚇到跳起來。兩個頑童悶著聲呵呵笑,現場毛骨悚然的氣氛去除了不少。

「我是阿里,」經理這才自我介紹,「阿里的意思是『出身貴族』。」戴著棕色穆斯林蓋頭帽[1]的阿里是個走起路來抬頭挺胸的黑人,身穿米色長褲跟成套的米色襯衫,扣子一路扣到領口。他帶著阿琳來到第一間房。「我遇到過一兩個問題房客,其他人都沒什麼問題。」他說,「有些人就是這樣,他們跟『哈克斯特寶』[2]的文化不對盤。他們的文化比較偏美國中南部。我不喜歡那種文化」。

阿琳用目光掃視公寓,散落在四處的零星傢俱是唯一的點綴,它們都相當有「年代感」了,《天才老爹》裡用的可能還比較新。

「那個……」阿里斷斷續續地說道,「生活就是要照規矩來,該怎麼過就怎麼過。該付的賬單要付。」他清了清喉嚨,好讓聲音大點。「比如說有固定交往對象就很重要。像我就會照顧一個黑人女性。但你知道的,沒結婚沒男朋友、一個人鬧獨立,看似很了不起……可是總要回歸家庭的啊。你要是不把家庭當回事兒,不朝步入家庭努力,那我就沒法子了。不要說我不照顧黑人姐妹,也不要說我怎麼沒有想辦法幫你們……我這人就是重家庭,重倫理。」

阿琳在阿里面前一直掛著笑容,而他才剛剛注意到。阿里這人還挺逗。

「你喜歡這間嗎?還是想看下一間?」

「沒什麼問題,我有地方住就行。」

一居室公寓的話,月租是500美元,照明用的電費會登記在阿琳名下。在申請表上的「前房東」欄位,阿琳填了謝倫娜·塔弗。而在「搬遷事由」那欄,她思索後的回答是「包租婆是個王八蛋」。再來阿琳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可不可以養貓。

「房東說不准養寵物,但我本人很喜歡貓啦。狗我比較受不了。所以我可以幫你去爭取。」

「那太謝謝了。嗯,那個、我們、嗯……」阿琳望向喬裡。她爭取養貓,主要就是為了喬裡。喬裡也心知肚明,棕色大眼睛湧上淚水。「不要哭,喬裡,你會把我也搞哭的!」於是喬裡一轉身走向了窗戶。

阿琳決定去看看她的表兄弟J.P.。她喜歡J.P.,臉大大的,處事又隨和。「我們去看看J.P.的房東那兒有沒有房子要租,」她說。阿里人不錯,但申請過不過不是他說了算。阿琳也想順道去探探她兒子博西的狀況。博西隨J.P.睡在二十六街跟錢伯斯街口的住處已有一段時間,那兒簡直是貧民窟中的貧民窟。

拉裡落跑後沒多久,兒童保護服務局就從阿琳的手中轉置了傑傑、博西與另外三名子女。「我就這樣放棄了做母親的責任,」阿琳回想當年。「當時拉裡會這麼做,我真的很受傷,我只恨自己不夠堅強。」接下來的幾年,阿琳的孩子一邊成長、一邊在寄養家庭進進出出。「但博西始終不想回家,」阿琳表示。她記得博西十五歲時曾打電話給兒童保護服務局,跟社工說大人把小孩子丟在家裡。「結果兒童保護服務局就跑來把我的孩子都帶走了。」當時她身邊已經有了兩歲的賈法瑞,喬裡則是十歲。兩個男生後來回到阿琳身邊,但博西跟另外兩個與拉裡生的孩子則續留在了社福體制裡。阿琳不知道原因何在,她只知道這三個小孩的寄養家庭比她有錢,養父母可以買新衣服給孩子,可以每天晚上讓他們吃得飽飽的,還可以讓他們一人有一張床睡。但博西跟同樣住在寄養家庭的弟妹不同,他沒有在社福體系中停留很久。滿十七歲後,他離開了寄養家庭,從高中輟學。不再讀書的他當起了毒販,賣快克可卡因。

樓梯間雖然陰暗,但推開門後的公寓卻十分明亮。這房子算是溫暖,還聞得到雞蛋跟香腸的味道。博西靠坐在沙發上,反戴棒球帽的他非常消瘦。在看到阿琳和兩個弟弟後,他一把抓起了故意「整形」成四五口徑的空氣槍,朝賈法瑞衝過去。博西用槍抵著賈法瑞的背,把他撲倒在隔壁臥房的床墊上。那兒攤著本不知是誰看到一半的書,用反折標記閱讀處,那本書是《加州來的私生子》(Bastard Out of California)。書原本放得好好的,被這對打鬧的兄弟「啪」一聲弄到地上。賈法瑞笑著扭來扭去,但就是掙脫不了博西。

「老天,有人看過六歲的小混混嗎?」博西一邊笑,一邊放開了賈法瑞,連槍也遞到了弟弟手裡。

賈法瑞笑著把槍當成玩具。

「好了小黑鬼,把槍還來。」

阿琳搖搖頭,博西則向自己的母親點頭。阿琳請J.P.打電話給他的房東,J.P.也照辦了。J.P.的房東說樓下有間房要租人,於是在走之前,阿琳跟他約了隔天看房。

「博西怎麼這副模樣!」阿琳一離開J.P.的住處,就忍不住朝喬裡宣洩。「瘦得跟什麼一樣!他要麼在吸毒,要麼就沒飯吃。」阿琳滿臉為人母的沉重與憂慮。但她整理了情緒。「我現在沒空擔心這個。」

「你要租這裡嗎?」喬裡滿懷期待地試探。

阿琳想了想樓下那個單元。「我不知道,這裡好像太亂了,」警察和毒品在生活中絡繹不絕,她設想。

阿琳繼續在北區趕行程。她經過了母親過世時住的那幢藍色小屋,還有阿特金森大道上被她稱為「快克頭之城」的公寓群。她在已經被宣告為危樓的舊居前停下,第十九街跟漢普頓街上的這個老家,還是一樣又矮又胖,沒有聲響,油漆也只刷到一半。前門貼著一張告示:「此建物遭違法佔用,不宜人居,違者將予以強制撤離」。

「天啊,我好懷念住在這裡的日子,」阿琳有感而發。賈法瑞自告奮勇要去檢查信箱,但阿琳對他笑說,「哪來的信啦,帥哥。」當初她會狠下心打電話給市府,並不是用水的問題。供水出問題時,阿琳會想辦法湊合一下,從附近的店家搬幾加侖的水。但後來房東好不容易帶著工具箱來了,卻只是在浴室的牆上四處鑿洞,還不知做了什麼,搞得水管漏水。阿琳打電話跟他抱怨,但她記得房東的回應是:「我要管五十間房子啊,你要是不想等就搬吧。」阿琳這才打電話給市府的房屋檢查員。「我太蠢了。」

奈德一整天都忙著倒騰變速箱,帕姆則在找房子。她像丟了魂一樣,機械地按著號碼,不止一次打去同一個房東那裡,好讓對方可以拒絕她兩次。在那一團糟的午後,她撥到了西艾利斯的房東號碼。「女士,我們不收你的小孩,」對方的口氣明顯不悅。

帕姆決定試一處朋友口中被「快克跟妓女」佔領的公寓社區,她打著那兒的房東不會調查身家的如意算盤。但萬萬沒有想到,三居室竟然要價895美元。帕姆一下子傻了眼:「這種爛地方收這麼多錢?」沒辦法了,帕姆只好把目光轉向拉丁裔聚集的南部。她歎了口氣:「看來這由不得我選。」

在跑過三十八間公寓之後,帕姆只約到了兩個地方:一個是市郊的卡達希(Cudahy),它的西側以機場為界,是白人勞工階級的住宅區,另一個則在密爾沃基南區。卡達希的那套公寓緊鄰帕克大道(Packard Avenue),兩居室的格局,月租640美元含暖氣。剛開始找房的時候,帕姆天真地把預算定在500美元,「我是怕我或奈德的收入出問題,你也知道世事難料」。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9不過,與其住在被黑人團團圍住的街區,她寧可所有錢都被房東賺去。

奈德跟帕姆在帕克大道的公寓外頭焦急地候著。奈德叫帕姆安靜點,由他來發話。帕姆對此並不在意,隨時都可能要生的她只想回家躺著。

「拜託,拜託,拜託,」帕姆口中唸唸有詞。

「你不用拜託,世上沒有神可以拜好嗎!」奈德吐完槽後順便吐了口痰。

房東到現場後,奈德開始發揮三寸不爛之舌。「我在建築行業干了二十年」、「您這兒有哪裡需要『動』嗎?」這間公寓又乾淨又新穎,臥室也夠寬敞,五個女兒都能「塞」進去。原本一切都非常順利,但房東卻掏出了申請表。奈德說他要付現金,但房東堅持一定要把申請表填好。

「申請好過嗎?」奈德不禁這麼問。

「我們會檢查信用記錄和各種事項,」房東說。

「可是,我們的信用沒有很理想。」

「這倒還好,只要你們沒有前科或驅逐記錄就行。」

奈德跟帕姆約的第二個地方,在第三十五街跟貝歇街(Becher)交叉口,這裡主要是拉丁裔的社區,環境算是清淨。三居室的戶型,房東開價每月630美元。

「沒問題,」奈德說。「跟黑鬼住我沒辦法,但跟老墨住還OK。黑人跟豬沒兩樣。」奈德咧著嘴笑,因為他想起了一個笑話。「嗯,帕姆,你不會想這麼叫黑人吧?給你個提示,n開頭,r結尾[3]……答案是鄰居(neighbor)!」10

奈德笑得很開心,而帕姆只能勉強擠出笑容配合。她有時候會為此給奈德臉色看,尤其她不喜歡奈德在布利斯跟珊卓拉面前這麼講話,也不喜歡他當著她們的面說黑色鬈發丑。但帕姆並不覺得奈德有說錯什麼事情,她確實不想要有黑人鄰居。「我寧可住汽車旅館,也不住貧民窟,」她說,「拖車營裡至少大家都是白人,他們是白人的垃圾,但再怎麼垃圾,也還是白人。」在她眼裡,貧民窟的人種並沒有什麼區別,貧民窟就是一個大「黑村」。

房東來了,是位戴大皮帶扣的銀髮男士,他招呼帕姆跟奈德進公寓。公寓裡頭美極了:拋光木質地板、嶄新的窗戶、剛刷不久的油漆,還有很大的臥室。帕姆望出後窗,白人小孩在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後院玩耍。房東甚至說願意「附送一些電器」。

奈德跟帕姆在這位「皮帶扣伯」耍冷幽默的時候刻意放聲大笑、溜鬚拍馬。「我看你這裡好像需要一些混凝土工程,」奈德說,「我來弄的話品質保證,而且收費合理。」帕姆也摻和了進去,幫腔說他要是需要找個打掃阿姨,只要等她兩周恢復身體後就可以。

要填申請表了,奈德又換了一套戰術。「這是什麼,要填信用資料嗎?」他問道。

「你那邊就留空白好了,」房東回應。

「要是我們沒有在附近的銀行開戶怎麼辦?我們剛從格林灣搬過來。」

「好吧,那就空著。」

揮別了「皮帶扣伯」後,帕姆轉頭對奈德說,「這一帶爛歸爛,但房子至少是好的。我們住的或許是貧民窟,但絕對是升級版的貧民窟。」

「搞不好我可以順便接一些混凝土工程的生意呢,」奈德暢想著。

「搞不好我可以兼差當保潔阿姨。」

奈德點了一根紅色的萬寶路香煙。

「看起來我們的好運真的來了,」帕姆補充道。

奈德跟帕姆心意相通。他叫帕姆不用再抄出租廣告的電話了。「放心吧,帕姆,我們有地方住了。」

那天晚上,特拉維斯跟奈德還有帕姆說,他們不能再待下去了。於是兩人住進了一家便宜的汽車旅館。他們坐在床邊一條因為洗過太多次而粗糙刮人的棉被上,帕姆緩慢呼吸,和肚中的寶寶說話。「再忍耐一下,等我們把租約簽好你就可以出來了,再忍耐一下。」但急著要來到世上的寶寶顯然沒把話聽進去。帕姆的羊水破了,同樣在汽車旅館留宿的一名女士好心載著帕姆、奈德還有克裡斯廷去醫院。新生兒重約3500克,奈德覺得以女孩兒來說好像還蠻「沉」的。「看吧,誰說抽煙會讓嬰兒體重不足的。」奈德露出笑容。按照醫囑,他們一家三口在醫院待了兩晚,但還是得付只放了行李的汽車旅館費。

寶寶出生後過四天,「皮帶扣伯」來電說,他們的申請已經通過了。帕姆「名下」有兩次被驅逐的記錄、有重罪前科,而且還在領救濟金。奈德有通緝令在身,提不出穩定的收入來源,長長的前科裡有三次被驅逐的記錄,還不只一次因為毒品被判重罪,也曾因危險駕駛和攜帶槍械被判過好幾回輕罪。他們有五個女兒。但這樣的他們是白人。

帕姆原本比較偏愛帕克大道的那間公寓,房子雖然比較小,但那兒畢竟是卡達希街,只可惜房東對他們說不。因為有驅逐經歷和定罪記錄,他們進不了白人社區,但卻陰錯陽差地住到了密爾沃基北區人的夢想之地。

只可惜奈德又把這一切搞砸了。入住新家才三天,他就醉醺醺地跟樓上的鄰居起了口角。房東要他一周內走人,而他轉眼就在德基車庫附近的藍領白人社區找到了一間乾淨的兩居室公寓,月租是645美元,屋外有棵西洋梨樹。這房子是奈德獨自申請的,租約上沒有提到帕姆跟兩個黑人女兒。「單親爸爸比較好租房子,」他這麼跟帕姆說。房東果真接納了他。

「所以房東不知道有我,也不知道兩個女兒的事對吧?」帕姆不禁追問。

「現在不知道,但慢慢總會知道的啦。先找到房子比較要緊,我不是一周內就搞定了嗎?」奈德舉起雙手,像是在接受表揚。「看吧,老天爺不會虧待好人。」

搬進新家後不久,有個鄰居介紹了蓋房子的工作給奈德,而帕姆則當起了醫療助理。奈德吩咐布利斯跟珊卓拉,萬一房東問起,要說她們不住在這裡。除此之外,他還對布利斯與珊卓拉出言不遜,「你們就跟生你們的老爸一樣蠢」、「你這半黑鬼的小雜種」。有一天他甚至心血來潮,把女兒統統叫出去繞著房子呼喊「白人最強」的口號。

這些行徑讓帕姆心力交瘁。她只希望奈德這麼做不會在女兒心裡留下什麼陰影,她祈禱上帝可以原諒她這個失職的母親,但她還是覺得目前的情勢由不得她擺脫奈德。「這種生活很糟,」她告訴自己,「我們不吸快克可卡因了,但每天還是得面對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實在沒辦法說走就走,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她頂多能在沒人打擾時跟女兒們說奈德是惡魔。有些晚上,在入睡之前,帕姆的腦海裡會閃過這樣的念頭:自己能不能帶著女兒住遊民收容所,或是睡高架橋底下。「只要大家能團圓、開心,不會有人惡言相向就好。我只想誇獎女兒們漂亮,因為我的女兒是世界上最堅強的小女人。」

阿琳又試著找了銀泉路上的大型公寓社區(88號房東阿里並未回電)。她撥號碼過去,社區經理當場同意帶她去看一間房子。

「我們回來了,賈法瑞!」喬裡又笑又叫。

「不要這麼講話,」阿琳說。

「這是我們的家耶!」喬裡繼續開玩笑,邊說還邊肘擊他的弟弟。

「不要再說了!」這次阿琳已經在大聲哀求了。

又經歷了一次看房、申請後,母子三人重新回到了人行道上。

「我餓了。」賈法瑞說。

「閉嘴,賈法瑞!」阿琳厲聲說。

過了幾分鐘後,阿琳掏了掏口袋,攢足零錢,到麥當勞給賈法瑞買了薯條。

一天下來,阿琳和兩名兒子朝第十三街的老家走去。阿琳還有雙鞋留在那兒。離老家越來越近,他們發現小不點在屋外的雪地用貓爪拍著門板。喬裡跟賈法瑞朝它衝了過去。喬裡抱起小不點,然後將它交給賈法瑞。賈法瑞把貓咪抱進懷裡一陣猛親。

「把貓放下來,真要命!」阿琳大喊。她拉開賈法瑞的手臂,小不點就這樣摔在地上。

一個人的時候,阿琳偶爾也會因為小不點掉眼淚。但她想教給孩子的是不要太有愛心,也不要奢望他們得不到的東西。阿琳這是在保護他們,也是在保護自己。一個連讓孩子吃飽穿暖都成問題的單親媽媽,還能怎樣保護自己呢?做父親的人沒錢,可以像拉裡那樣一走了之,可以歸零之後再設法重新來過。11但做母親的人沒錢呢?只能認命地苟且下去吧——至少大部分的窮人媽媽是這樣。

阿琳的孩子不是一直都有家可住,也不是一直都能吃飽穿暖。阿琳並不能給孩子穩定的生活,穩定是一種奢侈品。她沒辦法永遠站在孩子和危險的街頭中間扮演屏障,那些街頭正是她們生活的地方。阿琳會為了孩子犧牲自己,盡其所能餵飽他們,讓他們有衣服穿。但孩子所需超出她做母親的能力時,她會時而委婉、時而不加修飾地讓他們知道,他們沒有這個福分。喬裡若是想要青少年都會喜歡的東西,比如新球鞋或者酷炫的髮型,她會直接說他自私,說他壞。賈法瑞如果一哭二鬧,阿琳有時候會吼他,「見鬼,你太難伺候了,臉擦一擦不要哭了!」或者「你再哭,等下我打你屁股!你絕對是欠揍。」有時候賈法瑞餓了,阿琳會說,「別進廚房,我知道你不餓,少騙我!」或跟他說他太肥了,叫他離空蕩蕩的櫥櫃遠點。

「對不起,是我沒用,」說到一定的程度或次數,你會開始覺得自己是個廢物,你會看到自己瀕臨崩潰。然後你就會開始反射性地保護自己,替自己開脫,「不,我不幹。」既然我幫不了你,那就當你不值得幫助吧。12

黑人社區裡那一票牧師跟教會的女士、社工、民意代表、老師和鄰居、警察和假釋官會說你做的沒錯,他們會說黑人的孩子們就是需要嚴格管理。不要溺愛他們,該罰就罰,該打就打。原本只是出於求生本能的做法,以文化之名一直延續下去。13

他們離開了第十三街,把小不點、還有他們殘破的家當留在了雪中。這時賈法瑞張開手,露出了掌心裡的一對耳環。

「你從哪裡找來的,賈法瑞?」阿琳問道。

「從克裡斯特爾那兒偷來的。」

「這,」阿琳頓了一拍說,「這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也不應該。賈法瑞,你有聽到我說的話嗎?」賈法瑞的臉色一沉。他只是想要替自己的媽媽做點貼心小事而已。阿琳知道他的心意,也莫名覺得感動。她之後會把耳環還回去,但在當下,她帶上了耳環。賈法瑞為此露出笑意。

他們還有另外一個地方要去。隨著天色變成墨水般的藍色,氣溫下降,阿琳見了另外一位身穿法蘭絨襯衫、腰繫工具皮帶的白人房東,他正熱火朝天地修理一間兩居室的公寓,忙到讓阿琳不禁懷疑是不是為了應付隔天的檢查員。她填好了申請表,賈法瑞則跑去使用廁所,當他發現水不能沖時已經太遲。阿琳只好謝過房東,牽起賈法瑞就往門外沖。

但該來的還是要來,幾分鐘後,阿琳的電話響起。「你們實在太沒禮貌了!」房東大吼。「這樣的小孩我肯定受不了!」

阿琳和她兩個兒子能在收容待的日子,還剩二十九天。


[1]Kufi cap,是西非男性的傳統服飾,也是部分非洲國家的國服。在美國,蓋頭帽基本上可以跟西非族裔畫上等號。西非裔戴蓋頭帽是一種彰顯自身文化、歷史與宗教的自豪之舉,其中會戴帽的宗教包含基督教、伊斯蘭教、猶太教或傳統非洲宗教等。蓋頭帽由各種布料針織或鉤針而成。

[2]Huxtable,典故出自1984年到1992年間於美國國家廣播公司(NBC)播出的情境喜劇《天才老爹》(The Cosby Show)。劇中的主角是一戶名為「哈克斯特寶」的黑人家庭。「哈克斯特寶」一詞有時會被黑人用做貶義詞去形容「黑皮白骨」的假白人,也就是中產階級以上、模仿白人生活的那些黑人。

[3]雙關語,也指nigger,在俚語中有老黑、黑人的意思。由於美國歷史上種族仇恨的積澱,它被視作帶侮慢色彩的禁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