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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8 用食物券買龍蝦

排隊的人龍沿著社福大樓延伸至整條維列特街(Vliet Street),到了角落後就順勢轉彎。路障剛剛架起,增派的警力也已銜命前來。州長宣佈將食物券發放給受風暴災害影響的家庭。暴雨造成威斯康星州部分地區淹水,其中包括密爾沃基縣。消息一出,才剛剛早上七點,成千的民眾就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大家爭先恐後地搶位,有的甚至打算硬闖。

要用一個字形容瑪西亞·P.卡格斯(Marcia P.Coggs)人道服務中心,那就是「大」。中心是一棟三層樓的白磚建築,面積近15800平方,光窗戶就有232扇。這棟建築原本是舒斯特(Schuster』s)百貨公司,但隨著這一帶、甚至整座城市在20世紀中期陷入蕭條的境地,舒斯特百貨也無法獨善其身,最終在1961年宣佈關門,建築本身也賣給了縣政府。進入21世紀,經過一番修繕,此地進駐了450名縣政府的工作人員。一名藝術家從遙遠的加州被延聘來此地,在窗戶上安放明亮而多彩的瓷磚,展示像「思索」和「跳舞」這類的字眼。這位女性藝術家把她的裝置藝術叫作「社區之鑰」1。

八點剛過,拉瑞恩步行穿過排隊的人群進入室內。巡邏的警衛、載人去填表、見社工的電動扶梯在樓層間穿梭,她都沒有抬頭看一眼。拉瑞恩抽了張編號4023的牌子,開始漫長的等待。她是來重新辦理食物券的。沒過多久,現場就已座無虛席,102號室內迴盪著小孩的嬉鬧聲與大人的閒聊聲。一個拄著雨傘的女士昏昏欲睡,一個媽媽在打小孩的屁股,還有個人手捧暢銷書《愛過頭的女人》(Woman Who Love Too Much)看得入神。就這麼等了一個小時又四十分鐘,終於叫到了拉瑞恩的號碼。還不錯嘛,她心想,在社福機關可是要泡一整天的。2

「我原本跟社工約了這個月的20日,」拉瑞恩向玻璃窗後那個正一心多用、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女子解釋,「但我約好要通電話(確認)的時候正好被房東趕走了」。

「那你得重新約時間。」這位女職員回復。又一次跟社工緣慳一面,又一個福利被砍不見——法院的一紙驅逐令讓一切亂了套。女職員把書面資料遞給拉瑞恩。「上面列了你見面時要備齊的東西。」

「這些東西都不在身上,」拉瑞恩看完資料上的清單後表示,「大部分需要的文件都放在(租來的)存儲室了。」

「這樣啊,東西不在身上,意思是你什麼都不能帶過來了是吧。」女子說。

拉瑞恩有些犯迷糊。「那我的食物券還領得到嗎?」

「所以說你得約好時間來一趟啊……我可以轉介你去食物廚房。你要去食物廚房嗎?」

拉瑞恩乘著電動扶梯下到食物廚房,離開的時候手上提了兩個塑料袋,裡面全是罐頭牛肉跟腰豆,外加一堆她恨之入骨的食物。有時候,有些不識相的親戚會問拉瑞恩怎麼不打通電話跟社工約時間見面,拉瑞恩只好擠出笑容回應:「你要不要打打看?」她每次打都是占線。

和社工成功會面後,拉瑞恩總算在文件不齊全的狀況下恢復了她的食物券額度,一個月80美元。踏出社福大樓,她意興闌珊地穿過人流。有人百無聊賴又滿臉倦容,也有人四處遊蕩並且時常酗酒。拉瑞恩走進鄰近一家窗戶上釘了木條的傢俱行,裡頭播放著實驗風格的前衛爵士樂,眼見是亂中有序的一堆懶人沙發、紅木餐桌組,還有黃銅燈具。

操著中東口音的店員起身,拉瑞恩開口要看衣櫃。她端詳著一組七件式的臥房套件,瞪著一台62英吋的電視,一臉不可置信。

「我們也有小一點的電視。」店員機靈地說。

「沒關係,我想要這台!」拉瑞恩藏不住笑容。

「其實你可以辦理『分期累積預付』[1]喔。」

「原來你們有分期累積預付?我愛這個方案!」

拉瑞恩在進行某種淨身儀式,她要用新沙發的皮革香氣替換掉社福機構裡那些骯髒肉身夾雜灰塵所散發的瘴氣。她正綺想著,要為自己和兩個女兒找個溫馨的家。潔美好不容易刑滿出獄,在找到公寓之前會跟她還有畢可住一起。梅根搞不好也會回心轉意。拉瑞恩以前也通過分期累積預付買過女兒的衣服,錢付清就能把新衣帶回家。

對拉瑞恩來說,分期累積預付跟存錢是一個道理。「我不能把錢放在銀行,」她說,「要領聯邦救濟金的話,賬戶裡就不能有太多現金,最好不超過1000美元。因為超過這個數目……他們就會砍你的給付,直到你花掉儲蓄為止。」拉瑞恩說的是聯邦救濟金製度裡的「財力上限」(resource limit)。其實拉瑞恩最多可以在銀行戶頭裡存2000美元,而不是她以為的1000美元。但要是這層2000美元的天花板不小心被捅破了,她的救濟金資格就可能被褫奪。3對拉瑞恩來說,這條規定讓她完全失去了儲蓄的動力。「反正錢不能往銀行存,乾脆買些有用的東西……因為我知道只要把錢付下去,這東西就是我的了,沒有人可以搶走,就像我的首飾一樣。」嗯,沒人可以,拉瑞恩可能忘記把老鷹搬家算進去了。

在拉瑞恩被掃地出門之前,畢可問過她為什麼不把首飾賣掉,這樣不就有錢給托賓了。「當然不行,」她說,「我這麼拚命工作賺錢買的珠寶,怎麼可以說賣就賣……就算無家可歸或被房東趕走,我辛辛苦苦攢來的積蓄也絕不賣人。」這話的意思並不是說拉瑞恩不小心跌進了一個小坑,不日就可以爬出泥淖;而是她這輩子都翻不了身,都得跟房租糾纏不清了。如果窮困和租房是她的宿命,那她希望自己至少還能拿出珠寶來「現」一下。她要新電視,不要萊恩跟蘇珊留下來的那台又舊又笨重的爛東西。她要沒人睡過的新床。她愛香水,在路上和美女擦身而過後,她可以馬上告訴你對方噴的是哪一款。「就算像我這樣的人,」拉瑞恩說,「我們也有資格用新的東西。」4

拉瑞恩那天並沒有用分期累積預付訂下任何東西。但食物券一下來,她就直奔雜貨店買了兩條龍蝦尾,買了蝦、國王蟹腳、沙拉與檸檬蛋白霜派。把這些真材實料帶回畢可的拖車後,她開始做料理。她往國王蟹腳加了卡真粉[2]當調味料,還用攝氏一百七十六度的高溫煮了龍蝦尾佐檸檬奶油。料理完畢,她一鼓作氣,一個人囫圇吞下全部,搭配百事可樂呼嚕下肚。這頓飯用掉了她整個月的食物券,但這天是她和格倫的週年紀念,她希望能過得特別一點。「我知道我跟他處得不算好,但畢竟夫妻一場,」她說,「有些疙瘩我永遠沒辦法解開。」顯然龍蝦可以讓人好過一點。

每次拉瑞恩砸錢或食物券在「奢侈品」上,周圍的人會既不解又沮喪。這包括她的外甥女珊米(Sammy),也就是蘇珊跟萊恩的女兒。5「拉瑞恩阿姨是那種看到一瓶乳霜說可以除皺,就寧可沒錢繳房租也要花200元去買的人,」說這話的是珊米,而珊米的另外一個身份是密爾沃基南區一家髮廊的老闆兼設計師。「我不懂她為什麼不願意量力而為。」對此,達裡爾牧師也是「英雄所見略同」。他說拉瑞恩在用一種「窮人心態」度日,她不把花錢當回事兒。

對珊米、達裡爾牧師等人來說,拉瑞恩會窮是因為她花錢如流水。但真相其實恰恰相反——拉瑞恩花錢如流水正是因為她窮。

在被驅逐之前,拉瑞恩每個月付完房租還會剩下164美元。倘若不看有線電視,不上沃爾瑪商場,她多少可以存下點錢。如果拉瑞恩每個月可以存下50美元,也就是收入付完房租後剩下的1/3左右,那年底就能累積600美元——這已經夠付一個月的房租了。當然,為此她也得犧牲不少東西,包括像熱水澡和新衣服這樣的小確幸。你會說拉瑞恩至少可以省下有線電視的錢吧。但對一個住在荒郊野外的拖車營、沒車、沒網絡、偶爾才有電話可打、沒工作、時不時會犯纖維肌痛和密集偏頭痛、同時又不再年輕的女人來說,電視是她最割捨不了的朋友。

拉瑞恩代表的這類人處於多重困境的夾擊之下,你根本無法想像他們得上進或自製到何種程度,才有機會振作起來脫貧。僅僅是從在貧窮中掙扎度日進步到在貧窮中安穩度日,兩者間的鴻溝就已經讓在底層的他們望而卻步;就算是錙銖必較地存錢,脫離貧窮的希望仍然渺茫。於是他們選擇「放棄治療」,選擇在苟活中光鮮亮麗、在磨難中尋歡作樂——這些是他們生活的調味劑。他們會吸點小毒、喝點小酒、怡情小賭,看到電視會說買就買。他們會把食物券往美食上砸,比方說拿去買龍蝦。6

拉瑞恩亂花錢,不是因為社福的錢讓她手頭闊綽,而是因為那筆錢給她選擇的餘地不多。她付掉了龍蝦晚餐的錢,接下來這個月就都得吃食物廚房的東西過活,有時候甚至要餓著肚子度日。但這非常值得。「我吃得很滿意,」她說,「為了那頓龍蝦大餐,其他二十九天都吃麵條我也甘願。」

拉瑞恩從很久以前就學會一件事情,那就是不要為了自己的存在道歉。「別人可以拿任何事向你開刀,」她說。她才不管結賬的店員用什麼奇怪的眼神在打量她,在買14美元的巴薩米克醋(balsamic vinegar)、肋排、特價牛排或雞肉的時候,那種眼光就會自動落在她的身上。她喜歡下廚,喜歡做菜。「我有權利好好過日子,我有權利安排自己的人生,」她說得理直氣壯,「老是吃一樣的東西,窮人也會膩好不好。我從小吃熱狗長大,但我根本受不了熱狗,所以我會想長大了要吃牛排。那不就是現在嗎?我不吃牛排要吃什麼。」

隔月是8月,拉瑞恩用食物券買了剛做好的馬鈴薯泥、火腿、奶油玉米(粥)給鄰居,原來畢可隔壁的拖車剛搬來一個時運不濟的家庭。這一家六口近期因為被掃地出門,一下子損失了很多東西,晚上只能睡地板。晚餐一擺好,拉瑞恩帶著大家禱告。「親愛的天父,謝謝你賜給我們食物。感謝生命中所有賜福予我的人,感謝你給了我潔美,感謝你給了我哥哥畢可。雖然他有時會惹我生氣,但主啊,我還是愛他。請看顧我的哥哥。阿門。」

兩天後,拉瑞恩聽見有人敲門。上門的是名高高大大且留著兩撇鬍子的白人男性,他身上那件上班族穿的襯衫被規規矩矩地塞進了褲腰,手上則拎著一紙亮黃色的通知。

「早安,不好意思,我們現在要把你的燃氣停掉。」男人說。

拉瑞恩接下通知。「好吧……」她答得有點窘迫、有點心虛。

「通知背面有繳費辦法。祝你今天愉快。」

交代完事項,男人自顧自地拎著工具箱朝拖車後面走去。

「所以畢可都沒有繳燃氣費?」正在刷睫毛膏的潔美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顯然沒有。」拉瑞恩應聲,黃色紙張上寫著欠款是2748.60美元。

「你什麼時候才能像個大人一樣繳自己的賬單啊?畢可也是,都長不大,老是那麼幼稚。你也是,媽。你花的比賺的多,要改改了吧。」

拉瑞恩朝自己的女兒看過去。「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嘖嘖逼人了。」

隨著秋天轉換成冬季,拖車裡的暖意漸漸消失了。薄薄的車壁、料理檯面、水、抽屜裡的金屬餐具等,彷彿全套上一層冰冷的外皮。拉瑞恩跟畢可窩在好幾層毯子底下,毛衣一件不夠就穿兩件,還開了兩台小型的電暖器取暖。兩人因為怕冷,睡得更多了。拉瑞恩要是在沙發上睡著,畢可會替她添條毯子。清晨是「決戰時刻」,畢可會如臨大敵地穿上他的厚重大衣,但拉瑞恩的冬衣正躺在老鷹搬家的擔保倉庫裡。除了他們兄妹,拖車營裡還有很多房客沒能力在第一場雪降臨前接回燃氣。托賓雖然不是房客,對雪他也一樣恨之入骨。一到冬天,他便會踏上避寒之旅,奔赴溫暖的地方。

勉強還稱得上秋天的某日,畢可突然跟拉瑞恩說他要搬家。他要去住由聯邦政府補助、專門提供給年長與身障者的起居照護機構。這話說完的第二天,他就離開了。這讓拉瑞恩有點措手不及,他們之間的溝通一直都有問題。

畢可離開後,拉瑞恩隨即認識到她不能再躲了。就算不跟托賓打交道,她也得跟新的物業公司接觸,敲定一些事項。即便下身穿的是運動褲,黑色羊毛外套上有沒洗掉的污漬,她還是鼓起勇氣,走向物業的辦公室。

「我得馬上申請緊急救助,」拉瑞恩這麼跟剛接替連尼的大學生說,「我快冷死了……我需要暖氣,不開不行。」

「是啊,天吶。」大學生低著頭說,有些不知所措,對於這份工作他顯然還在探索的階段。這個大學生撥了比克管理公司的號碼,接通之後他讓拉瑞恩跟另一頭的經理傑拉爾丁(Geraldine)溝通。透過電話,傑拉爾丁告知拉瑞恩她哥哥畢可積欠將近1000元的房租未繳,燃氣費不是他唯一沒繳的項目。拉瑞恩在辦公室的椅子上正襟危坐,手撐著額頭。「求求你,傑拉爾丁,請幫幫我。你能體諒我一下嗎?」幾分鐘後,拉瑞恩掛上電話。假如她想留下來的話,只能想辦法說動畢可繳清房租。

畢可的「新家」是學院路跟第三十五街路口的伍茲公寓(Woods Apartments),對街就是馬德湖(Mud Lake)。一堵白牆讓那地方看起來十分清爽、有新居的氣味,同時也夠溫暖。拉瑞恩請畢可去跟比克管理公司把賬清一清,但他說沒法繳兩頭的租金。拉瑞恩說她也繳不出上個月的房租,因為錢已經拿去付倉儲空間的存放費了。到了這個份上,從拉瑞恩手裡進到老鷹搬家口袋裡的錢已經高達1000美元。7魯賓那裡其實還有空間可以放拉瑞恩的東西,萊恩也有輛卡車。但他們倆都讓上門求助的拉瑞恩吃了閉門羹。

「嗯,我覺得你乾脆去跟你的行李住一起吧,因為你就只……」

畢可踩了緊急剎車,把話吞回去。拉瑞恩看起來可憐兮兮的,眼袋大得離奇,頭髮也亂成一團。不過這也難怪,她已經幾天沒洗澡了。她拉不下臉去跟萊恩還有蘇珊借浴室。畢可也知道自己的拖車屋說是廢棄的鬼屋也不為過:暖氣、熱水、電話跟電視都沒了。兄妹間霎時冷場到讓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畢可擠出了這麼一句:「你拿一件毛衣去吧。」

拉瑞恩得在六天內搬離畢可的拖車。畢可已經寫信給比克管理公司,裡頭是這樣說的:「我要搬家了,拖車就留給比克管理,算是抵我欠他們的錢。除了我搬出來……我妹妹也會走。」拉瑞恩得知了畢可的背叛(至少她主觀認定如此)是在她去伍茲公寓找畢可的三天後,比克管理的一名物業經理跟她通電話說的。經理請她務必在月初的第一天搬離。她不是沒有苦苦哀求過,「拜託,我真的沒有地方去了」,「我不是壞人」,但經理聽完只給了她這樣的回應:「我瞭解,我瞭解。感謝您的配合,祝您萬事如意,上帝保佑您。」奮戰過後的拉瑞恩一屁股坐了下來。「我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她說,「什麼辦法都沒有了。」

拉瑞恩開始在自己所屬的教會四周尋找新的地方落腳。教會不但是她生活的中心,也是她找房子時的圓心。她在結冰的人行道上小心翼翼地拖著腳步往前走,不時打電話給房東。打著打著,她想到可以去小時候住過的南密爾沃基公共住房社區(South Milwaukee Housing Projects)看看。到那裡,社區辦公室的女士說,他們的住戶已經滿了,也不再接受新的申請,但她給了拉瑞恩一個地址——HUD辦公室。

HUD就是美國住房與城市發展部的縮寫,而密爾沃基分部就位於市區蔚藍大廈的頂樓,鏡面外牆交錯著一排排藍色糖果般的玻璃。拉瑞恩穿著濕透了的鞋子,在大廳的水磨石地板上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響。前台的接待人員遞了份《多戶住宅存量報告》(Multifamily Housing Inventory)給拉瑞恩。足足有13張8.5×14英吋(法律用紙尺寸)的白紙,上頭列出了密爾沃基都會區所有聯邦補助的租房處。「上面有一半的地方我壓根不知道在哪兒,」拉瑞恩看著列表上長長的地址與電話咕噥著。這些租房處其實和她沒什麼干係,因為當中大部分的社區都是身障或高齡者優先。事實上,經驗告訴拉瑞恩,公共住房或社會住房多是只提供給老人家。「但即便是老人,很多都租不到提供給低保戶的房子,」她回憶說。「所以我想說,就連他們都沒轍了,我也無話可說了。」正是這個原因,拉瑞恩之前從沒想過要申請公共住房。

搞政治的都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選民討厭養老的社區,但他們更討厭被當成貧民窟的社區。老爺爺老奶奶總是能激發人們心裡比較柔軟的那一塊,而銀髮族專屬公共住房讓成年子女有了養老院以外的另一種選擇。因此,低收入者的公共住房鮮少再被興建,老人的公共住房提案卻方興未艾。那些原初面向一家幾口推廣的高樓層建案,後來不少被改成了老年公寓。8

拉瑞恩在住房與城市發展部的報告上找到在密爾沃基「南部的南部」有兩處社區接受老殘以外的申請。她已不再考慮密爾沃基的中南部,北區就更不用說了。申請表上問及她有沒有被驅逐過,是或否,拉瑞恩圈了「是」,並在後頭加註:「我跟房東有些過節與糾紛,所以他才驅逐我」。

在搬離畢可拖車的最後期限,整座城結上了一層冰。十二月的降雪比預期更早,緊接著融雪,氣溫驟降讓水結成冰。在廚房裡杵著的拉瑞恩聽見外頭彷彿有鋸東西的聲響,那是人們在擦拭車窗或把冰從車門上弄掉。地板上的垃圾堆成了小山,主要是畢可的Maverick牌香煙空盒和巧克力牛奶瓶,廚房碗槽裡還有一堆髒碗盤沒洗。寒冷讓拉瑞恩在沙發與毛毯之間動彈不得,心裡一片茫然,也讓她不想起身。入冬之後,她幾乎沒有清理過任何東西。「我無所謂了啦,」她一邊說,一邊把止痛劑和抗抑鬱的藥往嘴裡送。

拉瑞恩申請過和看過的公寓累計已經四十間了。在民間房屋市場,她租房的成功率是零,而公共住房的申請則還在「處理中」。拉瑞恩覺得走投無路。她有考慮找年紀與她相仿、同樣也在拖車營裡獨居的托馬斯幫忙,也想過要問住馬路對面的老人家貝蒂女士。拉瑞恩把剩下的東西收拾好,打算花50美元租個地方存放這些東西。

那天很晚了,拉瑞恩才去敲貝蒂女士的門。她是個嬌小的白人,有雙水晶般澄澈的眼睛,過肩的金髮正慢慢變白,還綁成了兩條辮子。坐著吞雲吐霧時,貝蒂太太看來還算年輕,但走起路來卻是十足的老人家,駝背不說,一隻手還常貼著身體。這兩名女人對彼此僅有的認知,只是擦身而過時的點頭問候和在其他時間的流言蜚語。但當拉瑞恩問貝蒂可不可以借住的時候,貝蒂說了聲「好」。

「你可以在我這兒住到冬天結束,沒有問題。」貝蒂挑了挑眉頭。「我知道你沒有他們說得那麼糟糕。」

拉瑞恩笑了。「我終於可以沖澡了。」她說。

要比亂,貝蒂的拖車在公園裡恐怕是數一數二。首先空間有限:拉瑞恩勉強可以擠進去,要說有空餘則是癡心妄想。另外,貝蒂的桌上堆滿了雜誌、信件、罐頭、醬油,還有糖果。客廳裡有棵樹朝著窗戶彎去,樹葉掉了一地,架子上有幅耶穌的照片,旁邊散落著各種紀念品。浴室的抽屜讓人想起五金行裡整齊排列的螺絲帽,旅行用的小管牙膏跟髮夾、髮帶、指甲剪,各安其分地待在專屬的隔間。來到廚房,貝蒂在那兒掛上了一道標語:「自製就是明明有個人很該死,但你可以忍住不去落井下石」。拉瑞恩答應每個月付貝蒂100美元。

搬到貝蒂那兒的幾天後,拉瑞恩收到了公共住房申請的兩筆回音,但兩封信都是壞消息,上頭都列明瞭打回票的理由:「威斯康星州提報欠稅」與申請人「經查有遭驅逐的記錄」。

「經查有遭驅逐記錄」這點拉瑞恩沒有話講,但州政府提報欠稅卻讓她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她打了通電話,結果對方跟拉瑞恩說她欠了地產稅。「地產稅!」她笑著掛上了電話。「也太好笑了吧,我倒要看看我這地產稅是怎麼欠的。」9

貝蒂覺得拉瑞恩應該申訴。她透過大大的眼鏡鏡片看向拉瑞恩,「拉瑞恩,你不能不爭取,就像醫療補助計劃(Medicaid)也是我自己爭取來的。」

「我累了。」拉瑞恩說。「而且我真的不想再申請又被駁回。」10貝蒂點點頭。她懂。

幾天後,拉瑞恩的宗教情結忽然「上身」,教會真理課程的內容歷歷在目。

「看著耶穌,你看到什麼?」拉瑞恩問貝蒂。

「帥哥。」貝蒂一秒不差地脫口而出。匆忙中,一根還沒點著的女士細煙從她唇間噴出,就像船上彈出的一片甲板。

「拜託,貝蒂!」拉瑞恩笑得花枝亂顫。

貝蒂晃過去,點了點耶穌的「玉照」。「超帥的,」她顯得欲罷不能,「臉上有毛的男人是我的菜。」

「也太不正經了,貝蒂。」拉瑞恩的火氣全無。

這兩個新朋友有說有笑。直到夜裡,兩人才一同在沙發上睡去。11


[1]layaway,在經濟衰弱的困難時期,許多美國人求助於分期累積預付購物的方式來購買商品。先在商店保留一件商品,之後每月或每週支付一定數額的貸款,在全款付清後可以取走商品。

[2]Cajun,美國南部奧爾良特產的調味料,內含茴香、紅椒粉、洋蔥、大蒜等成分,適用於烤雞與海鮮的調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