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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1 貧民窟是個好地方

飛機一落地,謝倫娜望著舷窗外歎口氣。那天早上,她跟昆汀還在牙買加。而密爾沃基又冷又濕,像一塊遺落在廚房的抹布。謝倫娜打開手機,裡面積了四十條語音留言。

牙買加給他們帶去了許多驚喜:謝倫娜跟昆汀在溫暖白皙的沙灘上散步,包船出海暢遊(而且是可以一覽海底世界的玻璃船底船型),還繞著加勒比海騎海上摩托,乘風破浪。昆汀在旅途中買了一隻手杖當紀念品,花錢請人在上面鐫刻他的姓名。謝倫娜則在當地做了頭髮,兩條厚實的辮子在後腦綁成一束。他們在那兒待足了八天,非常充實。

在規劃度假行程時,謝倫娜與昆汀都不會忘記要在月初之前回來。月初是他們最忙碌的時候:要開驅逐通知單、會有新房客入住、還要收租金。他們的房客大多沒有銀行賬戶,所以得親自上門收租。

謝倫娜手機裡有一些來自塔巴莎(Tabatha)的留言,她是負責辛克斯頓家的社工,每週會固定來探訪。謝倫娜回電時,塔巴莎提到了十八街跟萊特街口公寓的水管問題,並且敦促她盡快處理。多琳之前雖然自掏腰包找了師傅,但堵塞的問題很快又故態復萌。而社工的話,謝倫娜一句都聽不進去。「我沒想到你會在我的電話上留言,跟我抱怨水槽不通,冤有頭債有主,讓水管不通的是住在裡頭的人吧!」謝倫娜說,「他們那些人把門鉸鏈給弄掉了……衣服堆到有天花板那麼高,一開門屎味就撲鼻而來……你們這些組織就任憑他們把房子搞成這個樣子,我覺得實在有點扯。」

接著塔巴莎犯了個錯誤,她把多琳在另找房子的事情說漏了嘴。謝倫娜掛上電話,立刻往法院跑。如果多琳為了準備搬家扣留租金,她一定得拆穿多琳。謝倫娜付了法院的費用,預約好開庭的時間,同時也在CCAP案件管理系統上公開驅逐多琳。這麼一來,辛克斯頓家要想搬家的難度就瞬間跳了好幾級:想離開,可以,但怎麼離開得謝倫娜說了算。

收到昆汀送來的粉紅色驅逐通知單後,多琳打了電話給謝倫娜,她想親口跟謝倫娜把事情解釋清楚。「我們真的需要大一點的地方,」她說,「娜塔莎就要生了,我們沒辦法繼續擠在這裡。我並不打算馬上搬,我也不可能大冬天的搬家……她(娜塔莎)的預產期大概在五月吧,到時候我們或許會想辦法找個大點的新家。」

謝倫娜跟多琳說,驅逐申請既然發出去了,就不會再收回來。

「我知道你的意思,」多琳說,「你要的錢我有。」

但謝倫娜不肯收。辛克斯頓家的存在是對她資產的一種威脅。「萬一州政府的人跑來怎麼辦?」她提出質疑,「他們一來,可能會勒令房子不准出租,這樣大家不就一塊兒倒霉……我沒辦法讓你們一大家子住在我的公寓裡,人太多了,房子都給你們住壞了。」言盡於此,多琳只能祈禱謝倫娜會突然回心轉意,那是辛克斯頓家在出庭前的唯一一線生機。

月初的第一天,謝倫娜跟昆汀兩人有說有笑地驅車「巡房」。雖然已經回到密爾沃基,他們身上依稀可見牙買加的痕跡:皮膚被日光熱吻過,心情也還略有悸動。他們在屋子外頭遇見了獨腿裡基,他在等UPS快遞把買給女兒的電腦送來。

「電腦?」謝倫娜詢問正爬回Suburban裡的昆汀。

「是啊。」昆汀笑說。

「你看看!他有錢買新電腦,沒錢繳房租。好,沒關係,要玩大家來玩,我房租漲定了,」謝倫娜頓了一下,「通貨膨脹有聽過吧!」1此時Suburban又回到馬路上,車內迴盪著二人的笑聲。昆汀把座椅往後放低,幾乎是躺在車上。芳香劑掛在後視鏡上顛顛晃晃,後座的音響則在播放彭彭作響的音樂。當然這是給二人都沒在打電話時聽的,但他們好像永遠都有講不完的電話。

天色變暗了,昆汀接到一通合租公寓的房客打來的電話。他扶著藍牙耳機說完後,發表了這樣的評論:「這些人好像錢放著不花就會在口袋裡燒出個洞一樣。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昆汀把車子停在合租公寓前,進行他的小小「儀式」。他把脖子上的鏈子塞進襯衫裡面,脫下小指上的尾戒,戴上護腕遮住手鏈。經驗告訴他「有些人覺得你收了他們的房租,然後拿去買一些很貴的玩意兒」。不久前就有一名房客指著昆汀身上的飾品說:「我們對你來說就是錢吧,你只是想收我們的租,然後悠悠哉哉地過日子。」他把這件事轉述給謝倫娜聽,謝倫娜只覺得莫名其妙,「不然他想怎樣?」她的意思是:不然當房東的日子要怎麼過?

合租公寓的房客們不知道在抽什麼煙,總之還沒有把租金耗盡。屋裡的歡聲笑語,和房客無憂無慮的心情,說明了每月1日發放的社福補助有何種魔力。只不過等到5日各種賬單一來,殘酷的現實又會把人打回地獄。房客裡只有一人看起來比較清醒,他剛搬來不久,坐在自己的床沿上,襯衫扣子扣到了最上頭。「晚上來偷襲喔?」密西西比的南部口音拖得長長的。

「你打算何時付房租?」昆汀沒搭理他的問題。

「隨時都可以啊,我可是賴賬的好手。」

另一名房客朝著昆汀走來,目光呆滯。「嘿,黑鬼!」他叫了聲昆汀,身體靠著牆,手裡握著根沒點的煙。「我、我剛剛在酒吧,老兄,他們也他媽的跟我在一起!聽到了吧!」

「這麼老實?」昆汀邊問,邊將老人的錢塞進口袋,朝門口走去。

回到Suburban上,昆汀上繳一大沓鈔票。這讓謝倫娜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快克鬼倒知道房租該繳要繳!」兩人都笑了。

已經接近晚上九點,謝倫娜還是讓昆汀開車去找一名准房客。拉多娜(Ladona)請謝倫娜進門,並且介紹了她八歲的兒子納撒尼爾(Nathaniel)。既是職業婦女、又是單親媽媽的拉多娜急著要搬家。「他們大白天的就在那兒開槍,而且是在馬路中央,」她說,「我們在樓上是有地方可以躲。但動不動就得跑上跑下,躲躲藏藏,我真的受夠了。」

「他們得派國民警衛隊(National Guard)來這兒才對。」謝倫娜回答。

「是該派人來。總之我要閃了,」拉多娜把500美元交給謝倫娜,「你的房子我租定了,我不是開玩笑的。這週五我會再給你100元,下週五再100元,然後再隔一周,我給你175元。」

謝倫娜爬回昆汀沒熄火的Suburban。「她真的很喜歡那棟房子,」謝倫娜說,「好多領租房補貼的人打電話來問,多到你會嚇到。」

「呃,我也接到了不少電話。」昆汀說。

「他們是要找獨門獨院的房子嗎?」

「他們只要有地方住都好。」

拉多娜有租房券可用。話說回來,謝倫娜跟昆汀手中大部分的房子,都不收領租房補貼的房客,因為社福方案的要求太多,而他們不想把事情搞那麼複雜。「租房補貼真是麻煩。」謝倫娜說。持租房券的人只佔租房市場的一小塊(大概是密爾沃基租房家庭的6%而已),但處理起來特別頭大,根本划不來(相較之下,「領聯邦救濟金的人才是未經開墾的礦藏」,謝倫娜想)。

但謝倫娜最近剛入手了一間拉多娜非常喜歡的房子,一棟兩層樓的寶貝,而謝倫娜有信心這房子一定能通過檢查。只要檢查能過關,這棟房子的收益會非常可觀。憑著租房券,拉多娜只需要付少部分的房租就好——精確一點說是她收入的三成——剩下的則統統由納稅人買單。這代表謝倫娜幾乎不用擔心收不到房租,而且收到的房租還會高於市場行情。

針對每一處都會區,美國住房與城市發展部(Department of Housing and Urban Development)都會設定一個「公平市值租金」(Fair Market Rent,FMR):也就是房東對持有聯邦租房券的家庭所能收取租金的上限。2公平市值租金的計算以市為單位,而在行政區的劃分上,一個市往往包含遠近的郊區;換句話說,這代表無論你所處的社區環境是慘絕人寰還是得天獨厚,統統都會被送進同一個算式中。紐約市的公平市值租金計算包含了蘇豪區[1]跟南布朗克斯[2],芝加哥的公平市值租金計算則同時包括富裕的黃金海岸(Gold Coast)跟南部的貧民窟。這種設計的初衷,是要讓領租房券的家庭可以在安全繁榮的市內或其鄰近的郊區找到棲身之所。但在促進種族或社會經濟水平的融合上,這樣的政策確實有力有未逮的地方。持有租房券的人一般不會搬太遠,頂多搬去像樣點的拖車營或安靜些的貧民窟。但對房東來說,能有這樣的政策就已經等於中頭獎了。3

這是因為郊區的租金比舊城區高,所以一高一低平均起來,公平市值租金會高過底層社區的租金行情。也就是說,窮人拿著租房券在底層社區租房,房東可以向他們要比在民間租房市場裡更高的房租。2009年,也就是拉多娜要搬進謝倫娜新購入公寓的那一年,密爾沃基一個四居室的公平市值租金是1089美元,但同類公寓的市場行情只要665美元。4若有機會可以多收錢,房東自然不會放過。雖然謝倫娜並不覺得城市房屋委員會會去核查公平市值租金的上限,但她還是打算跟拉多娜收775美元。這比市面上的平均房租高出100美元,但還是遠低於公平市值租金的上限。拉多娜對此沒有什麼意見,因為拿著租房券,她實際的房租負擔只跟她本人的收入有關,與謝倫娜開多少租金無關。5拉多娜的房租負擔不受謝倫娜要價多寡的影響,受影響的是全美的納稅人。

在密爾沃基拿租房券租房子的人,平均每月會比住在同類公寓與社區的租房者被多收55美元。而多收的那些領租房券房客的錢,就等於在揩納稅人的油。光拿密爾沃基來說,每年360萬美元的民脂民膏就這樣被浪費掉——這些錢拿去當作租房補貼的預算,可以再多幫助588個弱勢家庭。6

「租金證明計劃」(Rent Certificate Program)的概念首見於1930年代。提出這個想法的不是華盛頓的某個官員、也不是租房者聯盟的某個代表,而是全美房地產經紀人協會(National Association of Realtors)的前身全美房地產協會(National Association of Real Estate Boards)。7成立迄今,全美房地產經紀人協會已累積超過1000萬名會員,堪稱美國國內最具規模的不動產經紀人公會。按照這些房產中介從業人員的說法,租金證明計劃會優於公共住房計劃。在房東和中介的眼裡,政府興建的廉租公共住房將直接危害他們存在的合法意義與底線。8一開始,聯邦政府的官員並不認同全美房地產協會的看法。就在20世紀中葉,美國政府決定大興土木,將政府預算投入公共住房社區的建設。只不過在同一時間,房地產利益團體仍舊反覆對國會進行遊說,並且獲得不同政治立場的眾多團體奧援,像民權運動人士就認為租房券的發行有助於種族融合。9到了最後,政府緊縮銀根,美國的公共住房實驗以失敗收場,房產中介們終於「迎來春天」。隨著公共住房計劃一一停擺,租房券趁勢興起,一舉成為美國扶持低收家庭最主要的住房補貼政策。政客們認為,租房券政策是一次「政府與民間的通力合作」,但在房地產從業人員的口中,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勝仗」。

謝倫娜買下要租給拉多娜的房子,是她飛去牙買加度假前幾周的事情。這是棟外觀有著18世紀晚期殖民地風格的大房子,圓形的塔樓跟氣派的前廊別具一格,前不久剛被漆上黑白相間的配色。屋頂被重新鋪過,熱水器、木框窗戶也是嶄新的。從前門進去就是客廳,抬頭有一個圓拱形屋頂,拼貼著馬賽克瓷磚的壁爐也別具巧思。樓上有三間臥室,樓下有一間,上下層樓由一道蜿蜒的階梯相連接。樓上的臥室覆蓋著厚實的地毯,從其中兩間的油漆狀況看,曾有孩子在這兒住過。總的來說,連房屋檢查員看完都會想住在這兒,至少他是這麼跟謝倫娜說的。

這棟黑白相間的房子坐落在舊城區一條安靜的街道上。謝倫娜判斷這個街區的治安還算穩定,因為「房子已經空著一年了,但所有玻璃都他媽的還沒被打破」,還有就是「這一帶住戶的警覺性很高。你只要稍微靠近(某間房子),住在裡面的人就會跑到前廊擺出一副『有何貴幹』的模樣」。謝倫娜的這個「心頭好」,花了她16900美元,全部付現。她買過比這便宜的房子:8000美元、5000美元的,但一分錢一分貨吧,最令她驚艷的非這棟新屋莫屬。就在拉多娜預定搬進來的數日前,謝倫娜繞來這裡檢查整修進度。她巡視完所有房間,露出了難以置信的微笑。驕傲之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她甚至手舞足蹈起來。

從次貸風暴造成法拍屋危機以來,謝倫娜就持續在密爾沃基的北部置產,買進的速度約莫是一個月一間。10在一些城市,每兩間遭查封的房子裡就有一間是用來出租的,也就是說裡頭住的不是業主,而是租戶。雖名曰危機,但大增的法拍屋對房東來說可算是天賜良機。「現在這個時機,會誕生很多百萬富翁,」謝倫娜突然正經起來,「你知道,你現在要是拿得出錢來,就可以踩著別人的失敗摘取自己的成功……反正人丟我撿,撿多少是多少。」

「你現在要是拿得出錢來」,這句話是癥結所在。房貸作為一個行業,已經在金融危機那會兒萎縮得差不多了。光在2007年,放款機構的數目就減少了25%。11因為怕借出去的錢收不回來,銀行都變成了「小氣財神」,放款的標準變得異常嚴苛。想從他們手上借錢,信用記錄得完美無缺,首付也要多準備一些。「想在今年申請房貸,」《華盛頓郵報》報道說,「你必然做好成本會增加的心理準備,有些甚至需要多付幾千美元。」12房東講話不像記者那樣文縐縐,他們直白地說:「銀行真是笨到家了。」房東會對市況惡語相向,是因為銀行的政策有變:先是毫無風險概念,之後又過度謹慎。總之,對於手上沒有大筆現金的房地產投資人而言,銀行縮緊讓他們很困擾,因為明明有那麼多難得一遇的便宜等著他們去撿。在法拍屋危機的前夕,房租驟然上漲,原因很大程度上歸咎於房屋市場的繁榮跟炒房者在短線上的買進賣出,讓房東背負的房貸月付跟稅款都膨脹得厲害。房市崩盤後,房價一落千丈(連帶房貸月付跟稅款也大幅縮水),房租卻還是居高不下。2009年1月,在密爾沃基房地產投資者之間流通的「免費法拍屋名單」上,列有大約1400筆要價「比估價低至少3萬美元」的房產。它們依照價格由低到高排列。最上頭、也就是最便宜的兩居室開價2750美元。往下數十筆,你會看到一個三居室要價8900美元。再往下十筆,四居室的開價則是11900美元。13

遇到沒辦法全部付現的時候,謝倫娜會用幾種辦法籌錢,比如申辦傳統或浮動利率的房貸。看上某處房產但拿不出首付的時候,謝倫娜會去找「別人的錢」(other people』s money,OPM)或所謂的「硬錢」(hard money):這是指布魯克菲爾德(Brookfield)或肖爾伍德(Shorewood)地區一些有錢白人放的高利貸,他們不要首付,但會要你房子的「留置權」。謝倫娜是這樣解釋的:「通常你去找銀行借房貸,他們會說:『我們希望你能自付兩成。』但跟民間的金主借錢,他們會說:『嘿,我全部幫你出,但我要收12分利,而且你得在半年或最多一年的時間裡把錢還清。』」到時候謝倫娜要是還不出錢來,房子就變成那些民間金主的了。

在窮困的黑人社區買房,不算很明智的投資,畢竟那裡的房子沒什麼增值空間。但也正因為那兒的房子便宜,買來放租不失為有利可圖的決定。類似條件的房子搬到密爾沃基的白人中產社區,房價可能就是兩倍或三倍起跳,但兩邊的房租水準卻不會差到兩三倍那麼多。拿條件差不多的兩居室來說,房東可以在沃瓦托薩(Wauwatosa)的郊區收750美元,在密爾沃基郵編53206的貧困地區收550美元。表面上差了200美元,但持有沃瓦托薩的房子還得負擔高出許多的房貸月付和稅金,遑論屋況維護也得採用較高的標準。所以說,談到投資報酬率,舊城區的房子所向無敵。「會選擇買在北部,是因為那裡的『現金流量』足夠充沛。」這是一名包租公的經驗談,他在舊城區有114間出租單位。「在布魯克菲爾德,我是賠錢的;但如果你做低收入者的生意,每個月錢就會穩穩地進來。房東置產不是為了等房子增值,而是為了收租,我們買的是當下,不是未來。」

謝倫娜置產的要求是,房子扣除費用,每個月至少創造500美元的淨現金流入。按照這個標準,她要租給拉多娜的房子可以「輕鬆過關」。謝倫娜買這棟房子沒有貸款,只花了1500美元整修,但它的月租竟高達775美元。一想到自己的投資約摸著兩年內就可以回本,謝倫娜高興得手舞足蹈。她漸漸開始習慣這樣的投資回報。在買下「黑白屋」後不久,她又花費8500美元購入了基輔大道上一棟雙聯式公寓,這次她花了3000美元整修,但估計只要八個月就能回本。八個月後,「就都是在賺錢了」。

謝倫娜估計自己的身價應該在200萬美元左右,她那些房產的價值只能算零頭而已,真正在創收的是租金。謝倫娜每個月可以收到約2萬美元的租金,她的房貸月繳在8500美元左右。付完水費後,謝倫娜估計她每個月可以淨賺1萬美元——她在舊城區有36個單位出租,裡頭住的全是在貧窮線上下掙扎的弱勢者。而月入1萬美元是什麼概念呢?包括阿琳、拉馬爾在內,謝倫娜很多房客的年收入都不到1萬美元。「貧民窟是個好地方。那兒是我的金母雞。」謝倫娜自鳴得意地說。

昆汀行車進入一條黑暗偏僻的街道。他還有一站要跑:櫻桃街(Cherry Street)上的特麗(Terri)。這是謝倫娜名下最偏遠的房子。從地圖上看,它位於密爾沃基的西部,鄰近華盛頓公園(Washington Park),步行十五分鐘可以到壯觀的米勒啤酒廠(Miller Brewery)。謝倫娜敲起了房客特麗家的門,一下比一下大聲。接著前廊的燈啪地打開,燈光照在謝倫娜的身上。她穿著有皮毛襯裡的COACH靴子,手上抓著成套的錢包——這是她在牙買加入手的戰利品。

「誰啊?」屋內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

「是我,房東。」

「喔。」對方回答,口氣裡的敵意頓失。

「這就對了。」謝倫娜自言自語,然後聽到門鎖被轉開的聲音。

進到裡頭,屋子還算暖和,聞得到煎炸食物的油膩香味,應該是晚餐。單獨亮著一盞小燈,光線不亮,房裡還是有些陰暗。謝倫娜發現特麗今天和幾個年長的親戚還有一些大孩子在一起。肉肉的特麗算是個漂亮女人,膚色偏暗,有著空洞的雙眼和兩條長長的辮子。智力發育有點遲緩的她領著聯邦救濟金,而她的男朋友——也就是剛剛應門的安托萬(Antoine)——是個骨感且梳著大背頭的男人。他倚靠著牆壁,身處光線的邊緣。

「嗯,這是怎麼回事?」謝倫娜問特麗。

「我身上沒錢了,然後……」特麗的聲音越來越虛,聽不清她在講什麼。

謝倫娜把手插在屁股口袋,身體朝特麗側傾斜。「特麗。」腔調像個在訓話的老師。

「我知道了。」

「把錢給我就是了……我開張收據給你。」

沉默了一會兒,特麗說:「好吧。」然後掏掏口袋。看到這一幕,幾個大孩子離開了房間。

謝倫娜收下了厚厚一卷鈔票。「誰幫你弄的頭髮?」她邊問邊伸手把玩特麗的一條辮子,「你喜歡她這種髮型嗎,安托萬?」

安托萬正拿著煙往嘴裡送。打火機的火焰照亮了他的臉龐,使他的五官暫時脫離黑暗。那是張因為覺得受辱而擠成一團的臉。

想辦法爬回到Suburban裡的謝倫娜跟昆汀說:「我們收到1000……1400……這種房客我怎麼捨得趕走啊。」特麗向謝倫娜租的是間四居室的公寓,月租是725美元。她還欠謝倫娜350美元,這還不包含遲繳房租的罰款。特麗說她明天會把剩下的錢備好。

「還不錯喔!」昆汀祝賀老婆。

謝倫娜一方面覺得很有成就感,一方面又覺得這是理所當然。她曾一口氣吞下房客全部的薪水。有次一位年輕媽媽甚至掏出了借記卡,要給謝倫娜刷。

在第十八街跟萊特街口,米奇正在廚房裡寫數學作業。他並沒有被習題困擾,只是很難專心,因為家裡吵翻了天。在公交車停好前就飛速解決掉作業的魯比,正對著電視練習嘻哈團體GS Boyz的單曲「Stanky Legg」中的舞步,帕特裡斯家的老二傑達正在用山露汽水(Mountain Dew)的空瓶敲打不同的物件,而娜塔莎則試著要幫凱拉·梅梳頭髮。梳頭髮這件小事遇到凱拉·梅,就會演變成一場長達三小時的戰役。

娜塔莎的肚子越來越大。超音波檢查顯示肚子裡只有一名胎兒。如多琳所料,是個大頭男嬰。

多琳、帕特裡斯跟米奇坐在同一張桌前,大人小孩各據一邊,小孩在寫作業,大人則是討論謝倫娜發來的驅逐通知單該怎麼處理。多琳的新公寓找得並不順利。她照著紅皮書上登記的號碼打電話過去,首先聽到的卻是預錄的入住條件:「近三年內不得有遭驅逐的記錄。不得積欠房租。近三年內也不得有逮捕記錄。」因為找完管道師傅的小插曲後,多琳確實把租金扣住了;而讓她和帕特裡斯始料未及的是,謝倫娜會這麼快就把事情鬧上法庭。帕特裡斯覺得這是社工塔巴莎害的。多琳說謝倫娜之所以沒來修水管,是因為昆汀把Suburban出借了一個月,但帕特裡斯聽完只是翻了個白眼。「他倆在牙買加度假,而我們連熱水澡都洗不上。」帕特裡斯頓了頓,繼續說,「賺這麼多錢還說這種風涼話,我要是信她這一套,誰一巴掌打死我好了。」她的手狠狠地落在了廚房的餐桌上。米奇嚇得抬起頭,數學作業也做不下去了。

米奇拿起作業,將陣地轉移到傑達跟凱拉·梅的床墊。繼續開工之前,他去自己的「藏寶閣」拿出一幅小國旗,這是學校老師在奧巴馬就職典禮那天發的。在就職典禮前,密爾沃基的北部全是競選海報、深藍色的標語或旗幟,有的穩穩插在草坪上、有的貼在破裂的窗戶上,有的釘在民眾的臥室裡,也有的點綴在髒亂的人行道上。宣佈奧巴馬當選美國總統的瞬間,萊特街上一片歡聲笑語。鄰居們拉開門閂,跑到門廊上,興奮之情溢於言表。米奇躺在床墊上伸懶腰,專注地舉著星條旗,目光直直地落在天花板上。

驅逐法庭開聽證會的那天,也就是1月27日,多琳一瘸一拐地走出房子前往公交車站。她包了頭髮,穿著白色的魔術貼運動鞋。鞋看起來不合腳,像是別人的。原來只要進了室內,多琳就會打赤腳,而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宅在家裡,所以對穿鞋走路有點生疏。對她來說,鞋子是擺設,就像公寓裡的地板或門框一樣。想到要搭公交車前往市區的驅逐法庭,她非常不樂意,更別提她有只腳在隱隱作痛。出庭前一晚,家裡的後門脫落,結果想要去把門弄正的魯比首當其衝,被掉下的門板砸中,還被壓得動彈不得。多琳想過去幫女兒脫困,結果滑了一跤,重重的門板就這樣砸到她的腳。她的腳腫了,還起了水泡,醫生在電話裡建議她去看急診,但多琳說不必如此。「在急診室耗一整晚,然而什麼醫生也等不到;最後一定會變成這樣。」多琳說。她繼承了父親對醫生的不信任。14

多琳看著冰雪皚皚的街景在公交車窗外像跑馬燈般不斷閃過。到驅逐法庭後會發生什麼,她毫無頭緒,於是那個即將出生的小嬰兒重新佔據了她的思緒。娜塔莎要當媽媽了——年紀輕輕、喜怒無常的娜塔莎竟然也要為人母,這讓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多琳記得生帕特裡斯時,因為孩子個頭太大,醫院不得不幫她剖腹。嬰兒的衣服也換成了大一碼的尺寸。此外,娜塔莎跟C.J.也都是巨嬰。所以當面對出生後只有六磅重的魯比時,多琳不知該怎麼抱她。「她那時候搞得我有點惱火,因為太小了,我不會抱。」娜塔莎最近申請了W-2,這也意味著她不能算在多琳的撫養親屬裡了。法律上少了一個人要撫養,多琳的食物券就會變少。如果娜塔莎可以留在家裡,幫忙分攤家計,那一來一回就還能打平。但馬利克最近一直問娜塔莎要不要搬到自己的媽媽家。娜塔莎信誓旦旦地說這不可能,但多琳明顯感覺她有認真在考慮。

謝倫娜出門晚了。這會兒她一邊開車去市區,一邊講電話。電話另一頭的女人說,她剛剛辭掉在蘭德馬克信用合作社(Landmark Credict Union)時薪10美元的臨時工作,而且她是趁休息時間閃人的,說走就走,連個招呼都沒打。「切爾西(Chelsea)!」謝倫娜叫了出來,聲音裡滿是失望,「你這樣不太好吧……我驅逐法庭結束之後再跟你談,但你知道等會兒要被我收拾了吧?」

「我知道啦。」切爾西說。

「你歸我管喔。我要扒你一層皮,切爾西!」

謝倫娜是想要幫切爾西「恢復她殘破不堪的信用」。謝倫娜表示只要支付150美元,她願意幫切爾西看她的信用報告,並用一種叫作「快速重新打分」(rapid rescore)的技巧提升切爾西的信用額度。像切爾西這樣的客戶找上謝倫娜,錢會花得很值得。謝倫娜向來是一個拿成績說話的「鐵血教頭」,她會確保客人得到想要的結果。她知道信用分數良好的價值所在,尤其是要把名下資產賣給這些客戶的時候。

謝倫娜一直都在兼顧所謂「先租後買」的生意。她會挑選比較穩定的房客,把房子租給他們六個月。這六個月當中,謝倫娜會通過「快速重新打分」來恢復房客的信用額。順利的話,接下來她會幫助房客申請房貸來支付她開出的房價。聯邦住宅管理局[3]通常只會要求房價3.5%的首付,大多數有工作的房客都可以用退稅來支付。在房市泡沫化的那段時間,謝倫娜手頭一些資產的價值翻了倍,而她知道泡沫總有破滅的一日,所以才會想到趁著高價位來賣房變現。她當時有間房子要賣一名房客9萬美元,而這房子是以超低價買進的,也沒欠銀行或誰什麼錢,所以賺頭非常大。賣房賺到的錢,她一般會拿去買其他房子,累積更多資產,而新業主則要接下一大筆房貸的爛攤子。謝倫娜自己都說,背這麼大筆房貸,要比沒有房子還慘。

若干年前,謝倫娜曾經把她「從信用重建到申辦房貸」的一條龍服務,拿去推銷給領聯邦救濟金的身心殘障者。「一大票人跑來置產,他們最後一般保不住房子。但問題是,你得盯緊這些人……不是沒有人在他們身邊提醒:『強尼,該付房貸了喔!』但他們就是不夠精明。」很多人說法拍屋的危機肇始於華爾街,那些打著「權力領帶」的傢伙買賣「毒性」的問題資產,設計出許多「信用違約互換」[4]的衍生性金融商品來轉移風險。而在貧民窟,一個像謝倫娜這樣幫人快速重建信用額的「教頭」,再加一個希望一圓美國夢的低收入房客:「一加一」就能產生不輸華爾街的效果。

多琳跟謝倫娜在法庭見面的時候,謝倫娜並不在狀態。跟切爾西的談話讓她不太愉快,更別提前一天市府才從她賬戶強制收取了2萬美元的水費跟欠稅。這錢扣得謝倫娜措手不及,她名下的公司賬戶不多不少只剩3.48美元,個人賬戶的餘額為108.32美元,口袋裡還有幾張沒兌現的支票。謝倫娜並未習慣破產,所幸過幾天又是月初,到時候她就可以解套。

在400號房外的走廊上,多琳解釋了她急著搬家並不是想訛騙謝倫娜。她說她找房子是想為全家的未來打算。多琳會這麼說,早就在謝倫娜的盤算之中。多琳有所不知,塔巴莎當天早上給謝倫娜打了通電話,想為多琳求情。她覺得自己是始作俑者,有責任幫忙辛克斯頓家脫困。在謝倫娜似乎有簽約和解的意願之後,塔巴莎趕緊拍她馬屁:「在錢上面你表現得真像個大姐大!」謝倫娜聽罷露出了驕傲的笑容。

謝倫娜擬了一份和解協議。她可以撤銷多琳的驅逐申請,條件是多琳下個月必須多繳400美元,並且接下來的三個月,每月都得多繳50美元。多琳簽下合約。她們暫時躲過了被驅逐的命運,而這同時意味著搬家的打算得再等等了。


[1]SoHo,South和Huston兩字的縮寫,意為休斯頓街以南。蘇豪區位於紐約市五個行政區中的曼哈頓,為藝術家、特色店與年輕專業人士的聚集地。

[2]South Bronx,布朗克斯是紐約市五個區當中最北的一個,貧民窟所在地,也是有色人種聚集跟犯罪率最高的一區。

[3]Federal Housing Administration,FHA,成立於1934年的聯邦機構,住房與城市發展部下的分支機構,其職責是監督自然人的房貸申請資格符合政府規定。

[4]Credit Defaut Swap,與信貸跟保險相關的衍生性金融商品,買賣在兩名法人之間進行,買方是信貸違約時受保護的一方,賣方則有義務負責買方遇到信貸違約時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