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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0 隨叫隨到的癮君子

萊特街佈滿雪花。十二月初的暴風雪已經來臨,天氣預報說積雪厚達25厘米。這時下的是那種潮濕的融雪,份量十足,鏟雪的時候得一小塊一小塊挖,否則很容易閃到腰。拉馬爾看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喝著速溶咖啡,把手邊的工作放到一邊。

剛和孩子們漆完帕特裡斯的舊房子,拉馬爾就打了通電話給謝倫娜,她馬上趕來驗收。掃視了公寓一遍後,她搖搖頭,給出評價:「別說我不給你機會,你做這他媽的什麼爛工作來敷衍我!」

「我做這工肯定不止260元,」拉馬爾不甘示弱地拉高嗓門,「為了幫你油漆我可是跪在地上爬來爬去!現在你這樣搞我?」

謝倫娜火大得掉頭就走。幾個小時後,拉馬爾主動撥了她的電話號碼。他求謝倫娜讓他把工作做完,讓他把孩子們沒塗到的牆面補好。「拜託,」他在電話上說,「我不喜歡欠人東西。」聽他這麼說,謝倫娜決定給他機會。拉馬爾若想保住現在的公寓,就只能靠這次了。

拉馬爾喝完咖啡,扣上義肢。他拿起枴杖,開門踏上前廊,眼前的雪讓他表情變得有點猙獰,他得緊抓著階梯欄杆,否則很有可能會跌倒。外頭的人行道上,米奇正賣力地鏟雪。看到拉馬爾在前廊階梯上舉步維艱,米奇停下手上的工作,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幫忙。最後米奇並沒有伸出手,所幸拉馬爾沒事,他還順勢幫忙米奇推了幾下雪鏟。

等拉馬爾說要回樓上的時候,米奇問他需不需要搭把手。

「來吧。」拉馬爾欣然接受米奇的協助。

到了二樓,米奇看著自己跟家人被驅逐前的舊家。

「你們今天不用上學嗎?」拉馬爾會這麼問,是因為這天是週二。

「我睡過頭了。」米奇答道。他正在讀小學四年級。

「啊,小朋友,沒讀到書很可惜喔。」

米奇低頭。「我們今天是美術課啦。」他說。

「可是美術可以讓你賺大錢啊,你不知道嗎?你長大可以當個……嗯……那個叫什麼,藝術家?還是建築師?」

米奇露出燦爛的笑容,拉馬爾則開始拿刷子粉刷食物儲藏室。為了要刷到底下的部分,拉馬爾解開了義肢,好方便在地板上爬行。米奇盡力幫忙,他會遞抹布跟滾筒給拉馬爾;態度之積極,彷彿他正在一份工作的試用期。拉馬爾在地板上動彈不得的時候,米奇會幫他把枴杖取來。

「弟弟,你媽媽跟其他家人在哪兒?」拉馬爾問。

「媽媽?她去找達斯(Dace)拿她的食物券,」米奇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帕特裡斯的食物券跟男朋友,「達斯把她手頭的食物券都拿走了,害她沒東西可吃。所以啊,然後她的券……」

「米奇,好,可以了,」拉馬爾盡可能溫柔地打斷他,「其實你說她出門了就好。媽媽的事不要到處跟人講,知道嗎?你要知道我是你們的朋友,但其實我也不想知道太多。」

雖然似懂非懂,但米奇還是緩緩點頭。

拉馬爾在地板上挪動著身體,然後暗暗地咬著牙,舉起油漆刷。時間越來越接近中午,拉馬爾滿頭大汗,呼吸也越來越沉重。他祈禱著自己能再擠出點氣力:「上帝啊,拜託你今天要讓我撐過去。」

「這太誇張了,拉馬爾。」米奇想說點什麼來安慰拉馬爾。

「不,社會就是這樣,人們能壓搾你多少就壓搾你多少,沒有在客氣的,米奇。」

工作完成後,拉馬爾把腳裝回去,折返到自己的公寓。他從家裡撥了通電話給謝倫娜,通知她房子漆好了。謝倫娜沒有給他任何承諾,只是說晚點會過去看。她最後還補了一句要拉馬爾把地板拖乾淨。

到了傍晚,拉馬爾家附近的孩子王巴克來了。他注意到拉馬爾渾身都是油漆的痕跡,有點疑惑地問:「我們不是把樓上都刷好了嗎?」

「她要我去把上頭的食物儲藏室給漆一漆。人就是愛貪小便宜啊。」

「好耶,老爹!」巴克笑著說。他以為拉馬爾跟他兒子可以繼續住下去了,覺得很開心。

拉馬爾歎了口氣,然後按按膝蓋下方,像在揉擦一塊舊傷。「不過他們不會付我錢的。」拉馬爾說。

「這怎麼能不付錢!」

「算了吧,他們找癮君子來干一樣的事情,根本花不到什麼錢。」

拉馬爾知道自己的辛苦被便宜賣給了謝倫娜,但他也知道,更廉價的人力比比皆是。舊城區的房子遇到管道壞了,屋頂漏了,房間需要粉刷了,聰明的房東不會撥電話給專業的修理師傅,他們的口袋裡有兩種什麼都願意做而且不用白不用的人選:房客和找不到工作的人。菜鳥房東會嚷嚷著他們「認識某個很厲害的管道師傅」,但有經驗的房東會說他們「知道可以找誰來」。拉馬爾知道謝倫娜「有一堆可以找的人」,所以他心裡有數,她不太可能讓自己續住。他之所以接著把油漆活兒做完,是抱著一種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

巴克皺起眉頭,看著外頭的雪說:「不會吧,老爹。」聽他的口氣有些不可置信。

「癮君子!」拉馬爾吼出口,「癮君子把整個市場都破壞了。現在就算把公交車月拿去變現,都賣不到好價錢了……我跟謝倫娜爭好久才爭到260元的價碼。但她肯定覺得有人100元就願意做,而且是做全套喔,從裸牆開始弄到漆面漂漂亮亮。」

隔周週二,拉馬爾醒來時屋子是暖的。冬天為了御寒,他一整晚讓燃氣爐嘴開著不關,這是密爾沃基北部常見的做法。對像拉馬爾這樣住在漏風的雙聯式公寓、暖爐又老舊的人,這算是一種變通之道。已經過了一周,但謝倫娜完全沒有動靜。

拉馬爾最習慣的早餐組合是速溶咖啡配煙。但因為盧克和埃迪留在家裡沒去上學,所以他充當家庭煮夫,做了煎蛋跟熱玉米粥。培根的香氣能喚醒兩名孩子。隔一會兒,巴克也加入早餐的行列,好像他從街尾就能聞到拉馬爾下廚的香味似的。

後門被輕輕敲著,其中一個孩子跑去開門,門後是新搬來的鄰居卡瑪拉(Kamala)——短短五個月內,卡瑪拉已經是第三個搬來的房客。要是從遠處看,你會以為卡瑪拉是個才七年級或八年級的小女生。她身材嬌小,膚色「比紫色還深」,一件白色背心貼著她瘦小的骨架。她既沒有化妝,也沒有在指甲上搞任何花樣。要說她僅有的打扮,就是細細金鏈子上垂著的鎖盒了吧。她的目光深沉,整個人透露著某種沉重的氣場。這樣的卡瑪拉,一開口便先向拉馬爾討了根煙。

「喏,拿去,親愛的。」拉馬爾把煙遞給卡瑪拉,他很開心能見到她。

卡瑪拉道謝,轉身要離開。「我得上去顧孩子,沒人看著我怕他們會把房頂掀開。」卡瑪拉是三個小女孩的媽媽,她們的年齡分別是三歲、兩歲跟八個月。

「讓她們下來吧,來掀我的房子。你打不打撲克牌啊?」

卡瑪拉露出淺淺的笑容,準備要回樓上,但她還沒來得及這麼做,家裡那個兩歲孩子已經跑下來會合。

拉馬爾滾著輪椅來到小女生面前。「有沒有人想當我的乾女兒啊?哈囉!你今天好不好啊?」

小女孩稀里糊塗地說了些話,但咬字不清的她講話像一團棉花,完全聽不懂。她連說了好幾遍,拉馬爾才聽懂她說的是「肚子痛」。

「你餓不餓?」拉馬爾這麼問她。「我們得想辦法讓這小傢伙長點肉。你家昨天有開伙嗎?」拉馬爾會這麼問是真的想知道答案,沒有任何弦外之音,也沒有其他拐彎抹角的意思。

「有是有,但樓上就只有一台微波爐能用。」卡瑪拉看似心平氣和地說著。

和很多舊城區的房東一樣,謝倫娜跟昆汀盡可能不讓房客在屋內擺太多電器。少一樣東西在用,未來就少一樣東西要修。所以無論是燃氣爐或冰箱,房東大多都能免則免。

「是喔。」拉馬爾把輪椅轉個方向,把自己推向食物儲藏室。再度出現時,他大腿上多了台電磁爐。前幾天跟卡瑪拉初見面,拉馬爾對她說不會跟他們「混得太熟」。「我不來『可以借我杯糖嗎?』那一套,我們這兒不搞敦親睦鄰……我只管自己,這樣對大家都好。」但明明才撂過狠話,他現在卻又拿出比一杯糖貴很多的東西送卡瑪拉,感覺有點自打嘴巴。1

「這原本是我媽在用的,」拉馬爾說,「火力很強喔。」

「不會搞出火災來吧?」卡瑪拉問。

「不會。」

「好,我會好好珍惜,謝謝。」

「不客氣,親愛的。你們今天就都下來吃晚飯吧。」

卡瑪拉拿著電磁爐,帶著小女兒回到樓上。

早餐之後,撲克跟捲得像雪茄的大麻煙紛紛出動。帕特裡斯的弟弟C.J.也跑來觀戰,但大麻不會傳到他的手上,他自己也不會開口要。盧克的女朋友跑來找他,小兩口關上了臥室門,在裡頭二人世界。在一屋子乳白色煙霧跟大麻特殊的嗆味之間,拉馬爾家的晨間時光在慢悠悠地逝去。

就在大麻捲煙快要抽完、拉馬爾和少年們正嗨的時候,外頭有人毫不見外地敲起了門,聲音不小。聽這氣勢,門後可能是房東或治安官:指節敲出四五下叩叩叩的清脆「鼓點」,連續而急促。大家都愣住了,一時面面相覷,全像啞巴似的說不出話來。

過了一會兒,巴克才出聲:「是誰?」

「我是教會的柯林(Colin)。」

「靠!」拉馬爾的口氣在解脫中帶著幾分惱怒,跟被抓包的小孩沒什麼兩樣;而一旁的孩子們則很辛苦地憋著笑。埃迪趕緊打開窗,只見一群人瘋狂地徒手扇風,而他們在「手動排煙」的同時也越笑越大聲。「好了!好了!」拉馬爾壓低音量要大家冷靜點,然後示意埃迪去開門。

雖然聞到大麻味,但柯林會裝傻。他是個不到三十歲的白人,頭上沒抹發膠,姿態端正,手上戴著一隻婚戒。柯林一手拿著《聖經》與名為《唯獨恩典》的讀經教材,另一手拿著餅乾。等所有人在拉馬爾家的客廳就座之後(當然盧克跟女朋友還在房裡),柯林翻開《聖經》,迫不及待開始讀經。柯林帶他們讀遍了經典的章節。「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神使那無罪的,替我們成為罪……」。少年們一面安靜地坐著,一面忍不住暗暗地嗨。柯林指定部分段落讓他們讀,他們相視而笑,但也乖乖地用手描著柯林要求的段落,一字一句地念出來。拉馬爾全心投入《聖經》的韻文中,一會兒若有所思地點頭,一會兒背出剩下的字句。

「因為世人都犯了罪……」

「……虧缺了神的榮耀。」拉馬爾說。

「真的,我也一直這樣覺得。」巴克鑽進沙發的靠枕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有話就說啊。」拉馬爾緊閉著雙眼,鼓勵孩子發言。

「我不懂怎麼會有人不信上帝。」

「你相信惡魔的存在,是吧?」拉馬爾問他。

「我知道這世界上有惡魔,但我不想認識他。」巴克答道。

「現世就是地獄。」拉馬爾補了一句。

「嗯,說地獄可能過分了點。」柯林忍不住跳出來糾正。

拉馬爾張開眼睛,看著面前這位年輕的牧師。現場突然一陣安靜,大家彷彿聽到了什麼,原來是盧克的房間裡傳來了呻吟與尖叫聲。聽到這兒,孩子們除了看地板還真不知道視線該往哪兒擺,想笑又不能笑,就像爆發前夕的火山。在帶領所有人完成最後的禱告、並且把可以來教會領取物品(衣服、毯子等)的清單交給拉馬爾後,柯林就離開了。他前腳一走,拉馬爾家裡就爆發出哄堂大笑。歸隊的盧克在廚房跟大家會合,大家又狂笑了第二輪。「我們都聽到了,你在房間裡『幹活』,」巴克笑到腰都彎了,「牧師就在外面,你這個笨蛋!」

拉馬爾搖搖頭,然後發起撲克牌。

那個月的月底,昆汀來到了阿琳在第十三街的住處。他把車子停在公寓外頭,按喇叭催促。不過他今天要來找的不是阿琳,而是特麗莎的新男朋友——克裡斯(Chris)。「老天爺,我宿醉還沒醒,」克裡斯邊說邊爬進了昆汀的雪佛蘭Suburban,「我女朋友帶了六罐喜力,還有差不多剩1/5的阿姆斯特丹牌伏特加。」

昆汀打D檔讓車前進。這天,他把頭髮中分,在後腦勺左右各綁了一球黑人的「泡芙頭」。快四十歲的克裡斯穿著大件的冬裝外套,用針織帽蓋住了他的禿頭。克裡斯出獄後先搬來跟特麗莎同居,然後打電話跟昆汀說他在找工作。如今昆汀是克裡斯僅有的收入來源。

Suburban在一間公寓側邊停好,克裡斯跳下車要去接蒂尼(Tiny),他是另一個幫手。幾分鐘後,克裡斯回來了,但卻不見蒂尼人影。「那傢伙說他今天沒心情,不去了。」

昆汀聳聳肩。「那小子在搞什麼,真要命。」

昆汀打電話給謝倫娜,把叫不動蒂尼的事情跟她一五一十說了,謝倫娜的回應是:「找個人補他的空就好了。」你沒聽錯,工人就是這麼好找,就是這麼容易被替代。就算蒂尼不來,謝倫娜還有個愛吸快克可卡因的親兄弟,再不然昆汀的叔輩有一個叫凡爾納(Verne)的酒鬼,他會很樂意為了買酒賺些零用錢。除此之外,房客也會打電話來問有沒有工作可做,連獨腿裡基都曾問過。這些都不算的話,謝倫娜還有一組癮君子「團隊」可以墊檔,她管他們叫「快克三腳貓」,說白了就是濫竽充數,但這些人總是心甘情願地為少得可憐的薪水上工。就算再走投無路,昆汀也可以從街上直接拉人。路旁找人沒有想像中難,因為舊城區的失業人口很多。謝倫娜跟昆汀會備好工具、材料,還負責接送。薪水的話,無論是論件或論日計酬,鐘點費都落在6到10美元之間,視工作的性質或難度而定。「對這些人來說,1美元也是錢,」謝倫娜說過,「他們不會錯過任何工作,你不用擔心錢少他們會沒興趣。」

教育程度低的黑人失業率很高——這種報道其實混淆了事實,許多人雖然不在正式的勞動市場裡,但他們其實經常工作。有些會在黑市裡頭從事非法交易,但即便是黑市裡混得最好的毒販,也還是會羨慕那些付現就有一堆廉價勞工可用的房東。2

昆汀把克裡斯放下車的地方,是他跟謝倫娜剛購入的新屋,兩人準備把這地方租給一個領租房券的女人。昆汀叫克裡斯去穩固樓梯間的欄杆,並修好一扇門,以便應付美國住房法「第八節」[1]的出租房檢。「你知道租房補貼項目有哪些要求吧?」昆汀跟克裡斯交代,「所有小地方都要顧到……他們的檢查清單可以說是非常龜毛。」

「就這樣,靠你囉!」昆汀一邊說,一邊跟克裡斯來個「凶神惡煞」[2]幫派的花式握手。

昆汀在高中的時候混過街頭,當時他跟「凶神惡煞」這個發源自芝加哥的幫派一起行動。他在幫派裡算不上活躍,他兩次中槍的經歷也與幫派無關。昆汀第一次中槍時才十九歲,那時他與朋友槓上了另外一群人,就在局面一觸即發之際,一輛廂型車衝上前來,他記得自己聽到9毫米手槍的砰砰聲,接著自己的腿被擊中了。事隔一年的第二次中槍則跟一起搶劫案有關,這次子彈卡在他的肩胛骨。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經歷讓昆汀變得神經質,醫生後來診斷出他得了胃潰瘍。這些年下來他學會了放輕鬆一點,遇到被房客撂狠話,他告訴自己要「得饒人處且饒人」。但三五不時總會遇到些事情讓他忍無可忍,這時候昆汀就會套上他的黑色連帽衫,配上黑色牛仔褲。謝倫娜會在門口狠狠地瞪他一眼,但不會真的開口阻止他,因為事情到了這個份上,經驗告訴她閉嘴就好。到了門口,昆汀會鑽進他的Surburban,打電話叫他的弟兄們來把事情搞定。黑色連帽衫上一次出動是有個房客故意搞破壞,把他的某間公寓弄得面目全非。

大約到了日落時分,昆汀已在他跟收銀員都熟到可以直呼其名的家得寶[3]跟勞氏[4]之間奔波了不少趟,載工人上工或者遞送工具,最後昆汀把頭探進帕特裡斯的舊家。他口中的凡爾納叔叔這兩天都待在這兒將聚氨酯橡膠塗料往硬木上抹,以便將拉馬爾與少年們滴在棕色收邊上的白漆給蓋掉。雖然拉馬爾順手也把食物儲藏室給漆了,但昆汀不想再跟拉馬爾談,他決定把跟拉馬爾打交道的事留給謝倫娜去做。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只會付一次錢。凡爾納領得到錢,就代表拉馬爾領不到。為此拉馬爾得想想辦法,而且還不能想太久。

凡爾納戴著巴爾的摩烏鴉隊(Baltimore Ravens)的帽子,但那完全包不住他調皮的油膩頭髮。他的褲子跟法蘭絨襯衫上都沾滿了棕色的油漆,渾濁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有「液體快克」之稱的鋼牌特選211啤酒(Steel Reserve 211)在樓梯間散落一地,裡頭一滴不剩。

「我要酒。」凡爾納這麼跟昆汀說。

昆汀環顧四周,凡爾納的工作做得不夠漂亮,但還不至於說爛尾。「夠給房客住了。」他評價道。

「呵,你當這裡是布魯克菲爾德(Brookfield)啊!」凡爾納笑了,布魯克菲爾德是以白人為主的富裕郊區。

「說正經的,」昆汀順著他的話說,「確實也沒差,反正那些人最後也會把房子折騰得雞飛蛋打。傢俱、桌子、會亂抓東西的狗,統統都往屋子裡塞……我們沒必要浪費時間在這裡弄那些要花大錢的東西,弄好了也是被搞到一塌糊塗。」說著說著,昆汀掏出了錢包。「哇,你已經要收尾了嘛!所以整個弄完算你70元?」

「70元?不行不行,光這個房間就30元了。」凡爾納示意著大客廳。

「什麼,這個房間算20元啊。我們昨天講好的,你忘了。」

「不不不,我一個房間要收20元,你收10元,加起來不就是30元。」難掩緊張神情的凡爾納笑著故作鎮靜。

「這樣的話,我叫蒂尼來做就好了啊!」凡是遇到對方想多要點錢,昆汀跟謝倫娜就會出狠招,他們要點醒對方這工作有的是人做。

凡爾納馬上縮回去。「好啦,好啦!」

昆汀數好鈔票,付了錢,然後免費載凡爾納到賣酒的店家。

昆汀跟凡爾納在樓上的每一句話,樓下的辛克斯頓一家都聽得一清二楚。兩人離開之後,帕特裡斯跟娜塔莎溜到樓上,想探個究竟。看到剛粉刷好的牆壁跟地板,這兩名女生吞了吞口水。新的女房客(或至少替她管錢的貝琳達)顯然比帕特裡斯更明事理:只有在還沒搬進去的那會兒,才是一個房客最像「房客」的時候。

「看起來好漂亮喔,」娜塔莎說,「我快要瘋了。」

「這是真的嗎?」帕特裡斯說。

「樓上也太夢幻了吧……但你原本住的地方跟老鼠差不多!」娜塔莎笑道。

帕特裡斯沒有被娜塔莎的話牽著走。想到謝倫娜,她說:「在我們家,她肯定一天都住不下去。」


[1]Section Eight of the US Housing Act,明確規定了包含「租房券」在內的「住房補助支付方案」(Housing Assistance Payments Program)。此方案始於1970年代中期,其前身為「第23節出租住房方案」(Section 23 Rental Housing Program)。它屬於聯邦層級的租房補貼計劃,主管機關正是美國行政體系裡的住房與城市發展部。

[2]Almighty Vice Lord Nation,AVLN,芝加哥地區第二大的、也是最古老的黑幫幫派。會員數量大致在3萬到3萬5之間。

[3]Home Depot,一家美國的家庭裝飾品與建材的零售商,總部設於喬治亞州。

[4]Lowe』s,一家美國的家居裝飾用品連鎖店,總部設於北卡萊羅納州,偏重於中低端消費群體,是「平民版」的家得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