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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驅逐

Chapter9 外送服務

天尚未亮,拉瑞恩已經清醒並往臉上潑涼水。比太陽早起是她的習慣,因為早晨最讓她神清氣爽,當然跟托賓「交手」完的那天例外。那天拉瑞恩幾乎一整天都沒有下床,因為她只想躲在被窩裡逃避現實。這天她早起,是為了讓迪哥(Digger)出去遛遛,但在那之前她還是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偵察了一番。在確定沒瞧見托賓跟連尼之後,她才牽著狗繩踏出門外。迪哥是她哥哥畢可(Beaker)的狗,一隻黑色的小米克斯。畢可因為心臟的問題正在住院,所以拉瑞恩答應替他照顧迪哥。

拉瑞恩的拖車可以用兩個詞來形容:一塵不染、井然有序。一有客人誇獎她家看起來乾淨整齊,她就會笑著說是手持式蒸氣拖把的功勞,要不就會興致勃勃地分享起居家小常識,比方說,洗白衣服的時候可以丟下一顆阿司匹林。以拖車為家已經將近一年,她慢慢喜歡上了這裡的生活。尤其是清晨——當流言蜚語尚未在鄰里蔓延的時候。她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處。她找了白色的餐具來搭配她白色的碗櫥,還有張小書桌可以擺她的舊電腦。只不過這些都只是小確幸,月租金佔去了她收入的77%,負擔仍然重得可以。

隨著太陽慢慢升起,拖車營開始騷動起來,孩子的叫喊與車輛發動的引擎聲傳進耳裡。拉瑞恩望著電話若有所思。她知道密爾沃基對被驅逐者有兩款方案,第一種是「緊急援助」(Emergency Assistance),這種方案針對的是即將無家可歸的高風險家庭。若收到法院驅逐令的美國公民,收入低於貧窮線的115%(含)以下,且能以離婚文件、犯罪報告、解雇通知等證明你的收入驟減,那就有資格申請每年一次的緊急援助。但其實申請緊急援助還有一個額外的條件,就是你家中有孩童需要撫養,所以對拉瑞恩來說緊急援助就免談了。

第二種是「無家可歸預防方案」(Homeless Prevention Program),主要由聯邦提供、「社區倡議者」發放。但要適用這個方案,你不僅得證明收入減少,還得證明收入無法繳納房租。此外,你還要找到願意接受這個方案的房東才行,光這最後一點拉瑞恩就辦不到。一如緊急援助,無家可歸預防方案也是為遭逢意外者預留的,比如被資遣的勞工或是搶劫案受害人,長期負擔租金的人不在此列。換句話說,這兩個方案都是「救急而不救窮」。就拿第二種方案來說,「社區倡議者」每年投注的資源只能顧及950個家庭。密爾沃基不到六周就可以驅逐這麼多家庭。1

拉瑞恩撥了一個已經爛熟於心的號碼。「喂,我想請問,聽說你們有提供房租協助?……喔,沒有是嗎……好,我知道了。」她掛掉電話。拉瑞恩的第二通電話撥給了社會發展委員會(Social Development Commission),這是個以打擊貧窮為宗旨成立的民間組織,但他們同樣愛莫能助。她想起有人說過第二十七街上的基督教青年會(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YMCA)提供緊急貸款,於是她又打給了他們。「喂,有人跟我說可以打來這裡,聽說你們提供房租協助……我的房租,對……fanɡ,zū。」結果又白忙活一場。拉瑞恩倒沒有打給租房者聯盟,因為密爾沃基沒有這個組織。這並不奇怪,美國許多城市都沒有這一組織。

上午的時間才剛過半,拉瑞恩已經打遍了所有她想得到的非營利組織、市府單位跟州級機構,但四處碰壁。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這時候她又多撥了一個號碼。她抓起電話,透過話筒聽到了無情的嘟嘟聲,這個號碼果然又在「通話中」。拉瑞恩無奈地聳聳肩,瑪西亞·P.考格斯公眾服務中心(Marcia P.Coggs Human Services Center)——俗稱「社福大樓」(welfare building)——的電話本來就不好打,占線中並不令人訝異。

搬家師傅們一大早就發動卡車。在柴油引擎聲的低吼聲中,他們聚集在一起,煙跟馬克杯裡的黑咖啡是他們的標配。昨夜有雨,今天的密爾沃基因而變得濕答答的。有些年輕師傅看起來像是運動員,跟著潮流穿了耳洞;有些中年師傅胸膛厚實,皮手套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裡;當中最年長的是蒂姆(Tim),身材精瘦,表情嚴肅,棕色的皮膚略帶紅色,留著一頭短髮,胸前口袋還有一包新的Salems薄荷煙。幾乎所有工人都是黑人,穿著靴子和工裝外套。外套上除了印有公司名「老鷹搬家寄存」(Eagle Moving and Storage),還有些自作聰明的口號:「搬家這事,就交給『鳥』吧」,「哼哧著幹活」,「外送的來了」。

布裡頓(Brittain)三兄弟——湯姆(Tom)、戴夫(Dave)和吉姆(Jim),從父親手中繼承了這家搬家公司。1958年,也就是老鷹搬家公司在上一代成立的時候,每週最多只跑一兩趟驅逐,父親將公司設在家裡,全公司就兩輛卡車在東奔西走。人手不夠的時候,他們會在出車的路上繞去密爾沃基的救援協會(rescue mission)請遊民當臨時工。幾十年過後,公司的員工數量成長到了三十五人,而且大部分是全職;擁有一個由廂型車跟十八英尺卡車組成的車隊;總部也從自宅搬到超過三千坪、前身是傢俱工廠的一棟三層樓建築。驅逐業務佔了公司四成業績。

老鷹搬家公司的員工會固定搭配兩名助理治安官。助理治安官會先敲門宣佈執行驅逐,然後搬家工人魚貫而入,將室內清空。搬家的錢由房東付。但要能「調動」治安官辦公室的人,房東得先跟有擔保的搬家公司簽約。像這樣的公司在密爾沃基有四家,老鷹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若要請動老鷹五人一組的搬家工人,房東得先繳一筆350美元的押金,這也是驅逐委託的平均花費。押金到位後,老鷹會提供一張授權書。房東得備齊搬家公司的授權書、必要的法庭文件,以及額外的130美元手續費,前往治安官辦公室辦理。手續完成後,治安官會在十天內驅逐房客。如果把法院的裁判費和手續費都算進去,出動治安官跟搬家師傅的正式驅逐令,至少會花掉房東600美元。理論上,房東可以把這錢加到法庭判決裡,但實際能拿回來的少之又少。

一頭灰髮、喜愛大步走路的戴夫·布裡頓是白人。在他的指揮下,工人們鑽進卡車裡。蒂姆負責開廂型車,而戴夫則照例坐在副駕駛座上。

日常的驅逐行程會從最北的地址開展,然後一路向南推進。從清晨至午後,老鷹搬家的卡車會溫吞地在密爾沃基北部的貧民窟裡鑽,接著駛過梅諾米尼河谷,開始在以拉丁裔為主的中南部「掃街」。最後一站則是最南部的白人地區,他們會在那兒的某個拖車營裡為一天的工作畫下句點。

這一天,兩名助理治安官在銀泉道(Silver Spring Drive)的公寓社區外頭與搬家師傅們會合。他們兩個人中,約翰(John)年紀較大,看起來也比較像執法部門的人——寬大的肩膀、厚實的雙下巴,戴著太陽眼鏡,留著八字鬍、嘴裡還嚼著口香糖。約翰敲門,應門的是一名睡眼惺忪、手還在揉眼睛的黑人女性。約翰環顧四周,沒想到這房子整整齊齊,架子上還有洗好的碗盤,連一個打包的箱子都沒有。他轉頭問搭檔說:「我們應該沒有找錯地方吧?」為此他還打電話回辦公室確認。

要是房子裡的床墊一張張橫亙在地上,天花板有油污,蟑螂在牆上亂竄,衣服、假髮、玩具丟得滿地都是,那他就不會特地確認了。有時候房客早已不見人影,廢棄的房子裡只剩死掉的動物跟腐敗的食物,噁心地讓搬家師傅吐一地。「驅逐守則第一條,」約翰常這麼掛在嘴上,「就是開冰箱時要小心。」倒霉一點的話,房子裡會到處都是垃圾跟狗屎,還有師傅在現場發現針頭,身為老闆的戴夫就會揮揮手說,「垃圾屋,撤退」,然後把爛攤子留給房東處理。

確認完畢,約翰掛上電話,揮手招呼搬家工人進來。也就在這一剎那,房子不再是房客的了。搬家師傅們一擁而上,用他們準備好的台車、移動笨重傢俱的捆帶,以及箱子等工具逐間把房子清空。師傅們的動作可說是「快狠準」。那天早上的屋裡不見小孩,現場卻有玩具跟尿布。應門的女性腳步緩慢,看似備受打擊。她打開冰箱門,發現裡頭在師傅們收拾過後已經空無一物,甚至連製冰器的盤子都沒留下。2她發現自己的東西被堆在後巷。「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又開始下起雨來。約翰先抬頭看看天,又朝蒂姆的方向望了一眼。「暴風雪也好,暴風雨也罷,我們都無所謂。」蒂姆邊說邊點了根薄荷煙。

「驅逐之旅」的第二站是一間淺藍色的雙層住宅,無人應門。執行驅逐時,有一半房子的房客不在現場。有些人在治安官來之前就搬走了,有些人根本不知道會有人來,少數人則會主動打給治安官辦公室,詢問自家是否在當日的驅逐行程上。不過,最多的還是那種等到治安官上門還毫無準備、手足無措的人。他們當中有的堅稱自己沒有收到通知,有的一針見血地指出通知上並沒有說明哪天要趕人,甚至沒有給出一個時間範圍。對此治安官們不以為意,他們知道房客想鑽漏洞,能拖一天是一天。戴夫的分析更為深入,他覺得知道要被驅逐後,房客們會產生一種逃避的心態,就好像他們沒辦法接受或想像這樣一天的到來:兩名荷槍實彈的執法人員帶著一群搬家工人出現在自家門前,將他們曾經住在這裡的痕跡統統抹去。心理學家也許會同意戴夫的看法。研究顯示,在物質生活匱乏的狀態下,人們的雙眼會緊盯當下,忘了要看一看前方,這種「短視」往往會讓他們吃大虧。為了解釋這種現象,心理學家還援引了一個世紀多之前出版的《另一半人如何生活:紐約居住狀況研究》(How the Other Half Lives:Studies Among the Tenements of New York):「為了基本生活所需而奮鬥,是一場尖銳且永無休止的爭戰,遠方看不到任何值得你眺望的風景……邪惡的審判日可能就在明天,也可能永遠不會有這一天。若是有天審判終於降臨……那也不過是給出生以來就源源不斷的苦難再多添一筆而已。」3

還有一種案例不需要任何心理學的專業分析,很單純就是房客被房東誆了或誤導了。

戴夫叫新人布朗特(Brontee)爬窗進入淺藍色的屋子,幫其他人開門。進到屋內後,他們看到一台戴爾電腦、一張乾淨的皮沙發,鞋櫃上還有一整排鞋子。電視是開著的,顯然原本有人在看。戴夫指著螢幕上的節目脫口而出:「是他媽的瑪莎·斯圖沃特[1]!」

幾分鐘之後,一輛森綠色的舊款捷豹(Jaguar)駛進車道,從車中跳下四名年輕黑人男性。

「這是怎麼回事?」其中一人問道。

「你們家被查封了。」約翰回答,邊說邊舉起查封的公文佐證。

「什麼?我們才剛付完這個月的房租啊!老天爺,你也幫幫忙吧!」

另一名男子悶著頭走進房內,沒多久出來時懷抱著一個鞋盒。他雙手抱著盒子,一如美式橄欖球的跑衛要從中線突破時的模樣。他打開了捷豹的後備箱,把鞋盒鎖到裡面。

現場兩名助理治安官退到一旁,交換意見。「這些人被捉弄了,」約翰跟搭檔說,「房東收了租金卻沒繳房貸。」

「是啊。但是約翰,這也是間毒窟喔。」另一名治安官挑明。

約翰揚起眉毛,兩人同時鎖定廚房。蒂姆正在那兒組箱子。

「這是間毒窟嗎,蒂姆?」約翰低聲問說。

蒂姆一聲不吭,拉開了廚房裡的一個抽屜,熟門熟路地,就好像他來過這裡。抽屜裡有一個個密保諾(Ziploc)的小號密封袋,還有一些刮鬍刀片。兩名治安官交換眼神。有時遇到這種狀況,也就是房東房子被查封、而完全被蒙在鼓裡的房客顯得很無辜時,約翰會幫房客爭取一點緩衝時間。但今天他決定該驅逐就驅逐,並且對剛剛鞋盒裡的東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4反正他又不負責抓毒品,而且被房東擺了一道,對這些年輕人來說也已經是一種懲罰了。

再下一站是一間剛剛說過的「垃圾屋」。第四站的進程則非常快,因為年長的黑人房客也沒多少東西可收。「老兄,這不合理。」房客一面看著搬家師傅把他五斗櫃裡的東西倒進箱子裡,一面不斷碎碎念。事後,戴夫朝著廂型車走去,準備前往第五站。也就在這個時候,戴夫指著被堆在地上、已被雨淋濕的年長黑人的東西說:「有些人在帆布上作畫,而我也是藝術家,那堆東西就是我的作品。」後來他在第五間房子堆出了更有看頭的作品,因為那裡頭有個吃剩的生日蛋糕,外加一隻充飽氦氣的氣球。

拉瑞恩小時候住在南密爾沃基(South Milwaukee)一處以黃磚砌成的低矮公共住房社區裡,對街是棒球場。家中除了她還有兩男兩女一共五個孩子。她的母親長年臥病,甲狀腺失調讓她全身浮腫。父親是名洗窗工人。拉瑞恩記得有次回家他帶了很多包Ziegler大巧克力棒,原來他那天洗窗的地方是糖果工廠。如果某天他帶回家的是多到抱不住的新鮮麵包,那就代表他當天打理的是某家餐廳。拉瑞恩的童年過得還算開心,畢竟家裡有位疼愛孩子的父親。「我們一點兒不覺得自己窮。」她是這麼說的。

拉瑞恩在學校過得很艱難。到十年級的時候,她終於覺得自己讀不下去了。「我身邊的每個人都在出人頭地,就我一人像無頭蒼蠅。」於是她先輟了學,做縫衣女工,時薪1.5美元,後來在專做企業招牌的埃弗布賴特公司(Everbrite)工作。一次罷工後,她離開了那裡,去捨曼大道(Sherman Avenue)上的R-W實業(R-W Enterprise)當機械工。她的父親一想到女兒在那裡噴砂、處理金屬片、操作沖床,就有操不完的心。或許正因如此,當一個金屬碟盤壓在拉瑞恩的手上,夾掉她兩根中指的上半部分時,她唯一記得的就是哭著喊著要找爸爸。

二十二歲的時候,拉瑞恩嫁給了一個叫傑裡·李(Jerry Lee)的男人。這個男人先是開口要她辭掉在R-W的工作,待在家就好。當拉瑞恩學開車時,傑裡又問她考駕照要幹嗎,於是她放下了手中的資料。婚後三年,他們生下了大女兒,隔兩年又生了二女兒,也就是梅根(Megan)與潔美(Jayme)。只不過二女兒出生後不久,這段婚姻就開始貌合神離。到後來,傑裡甚至開始帶女人回來。這對結婚八年的夫妻最後走上了離婚一途,拉瑞恩也開始過單親媽媽的生活。她兼了兩份差使卻依然捉襟見肘,但不得不說,她們的生活要比以往更自由、更快樂。那是拉瑞恩人生中最開心的一段時光。她開始去那種要在桌上跳舞的俱樂部上班。一方面是她覺得薪資不錯,另一方面是她喜歡那種被簇擁的感受。白天她會帶著女兒去別人家裡打掃。兩個孩子會給媽媽幫忙,拉瑞恩也會把領到的薪水和女兒們分享。

有一天,拉瑞恩跟兩個女兒去參加7月4日的國慶日烤肉活動。當時是1986年。她們之所以受邀,是因為拉瑞恩有個朋友想幫自己親兄弟找女朋友。結果朋友這個媒人當得不錯,拉瑞恩跟格倫(Glen)一見鍾情,打得火熱。格倫跟傑裡·李完全是不同的類型。在格倫身邊,拉瑞恩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蠢,反而覺得自己是美麗、能幫得上忙的女人。格倫那會兒還在假釋期,因為他搶了一間藥房。假釋前他正為了此案坐牢。事實上,他這輩子都在牢裡進進出出。在一起後,拉瑞恩盡力讓他少惹些麻煩。拉瑞恩會在格倫求職無門的時候幫他按摩。格倫鼓勵拉瑞恩學車,她也很爭氣地在三十八歲那年拿到了駕照。

格倫生性浪漫,愛喝酒。他們的爭執常常會演變成大打出手。有時候格倫會追著拉瑞恩跑,而拉瑞恩會抄起電話把格倫打到見血。某次他們就因為打得太凶,把事情鬧大了,被房東驅逐。但床頭吵床尾和,隔天早上他們又會親親對方,說聲對不起,一切又和好如初。只能說他們是真愛,但這種愛在旁人看來是夾雜著耗損與暴力的愛。

至於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拉瑞恩一直自責到現在。那天格倫醉醺醺地從他親姐姐家裡回來。吸毒後的他看起來狼狽不堪,一副跟人打了架、心情糟糕的模樣。格倫不時會陷入抑鬱的情緒中,嚴重時甚至還有幻聽。那天回家,格倫一手拿起了處方藥,而拉瑞恩以為他心情不好想吞下一大把,於是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就這樣,二人為了藥丸大打出手。過程中格倫不小心滑倒,頭撞地板,血濺當場。拉瑞恩打了911,在急救人員幫格倫包紮好之後,警察旋即給他上了手銬。他吸食麻醉性毒品違反假釋規定,所以又得送回牢裡。

拉瑞恩最後一次探監時,發現格倫不太對勁。除了坐立難安以外,眼睛也黃黃的。最後格倫說他人不舒服,一反常態地要提前結束會見。隔天早上,拉瑞恩在家接到一通電話,她還記得電話那頭一個女人告訴她:「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啟齒,但是格倫死了。」獄方說他用藥過量。

之後幾年,拉瑞恩慢慢覺得格倫是被同房的獄友毒死的。但無論格倫的死因為何,生活在一起十六年的男人走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拉瑞恩鬆開電話,用盡全身力量嘶吼格倫的名字。「那瞬間我像是死了一次,」拉瑞恩說,「我的身心裂成兩半,我整個人的存在也……他一死,我的人生像掉進了無底洞裡,到現在我還爬不出來。」

老鷹搬家的卡車停在密爾沃基北部一個米白色外牆的雙聯式公寓外。應門的是個大孩子,準確地說是個十七歲上下、留著超短髮的少女。她皮膚黝黑,有一雙天不怕地不怕的灰眼睛。

戴夫與搬家師傅們不急著進去,他們照例在後頭等約翰說「可以了」——向來都是治安官們走在前頭處理可能出現的反抗。房客常會嚷嚷,但很少真的動手。治安官們會使出不同的招式來壓制對方的氣勢,而約翰基本上吃軟不吃硬。他曾經在一個身穿浴袍、頭上包了毛巾的女人面前打電話回辦公室,向總部匯報說:「這幼稚女要是再不閉嘴,我就把她的東西全往街上扔!」跟灰眼少女的對話比平常要久一些,而在一旁的戴夫看到有一名穿著法蘭絨襯衫的白人男子停好卡車,朝著公寓大門走近。是房東吧,他琢磨著。又過了幾分鐘,約翰終於向戴夫點頭,於是師傅們準備上工。

進門後,搬家師傅發現有五個孩子待在裡頭。蒂姆認出了其中一個小女生的爸爸是自己請過的搬家工人。驅逐驅到熟人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大部分的師傅都住在北部,所以多多少少都有「服務」到教友或鄰居的尷尬經驗,蒂姆甚至驅逐過自己的親生女兒。只不過這間公寓有股說不出的怪異,戴夫按捺不住好奇心上前詢問,約翰解釋說驅逐令上的當事人是這幾名孩子的母親,但她已經去世兩個多月了。這些孩子在沒有大人的情況下住了兩個月。

隨著搬家師傅開始逐室清空,灰眼少女在一旁像孩子王般對其他小孩發號施令,其中最年幼的是個看起來八九歲的男孩。上到這間公寓的二樓,師傅們發現橫在地上的有破爛不堪的床墊,還有擺得像是獎盃一樣的烈酒空瓶。地下室裡衣服扔得到處都是,室內跟院子裡除了垃圾還是垃圾。「噁心死了。」蒂姆看著在廚房牆上爬行的蟑螂有感而發。

房東用電鑽換了鎖,搬家師傅把屋內的物品推到濕漉漉的街旁,但孩子們卻笑著跑來跑去,好不歡樂。

清空房子後,搬家師傅們聚集到卡車旁。他們反射性地跺腳,就怕身上還有蟑螂。抽煙的師傅正在口袋裡搜尋香煙。他們不知道孩子們跑哪去了,也沒多問。

搬家工作會讓你徹底瞭解什麼叫一樣米養百樣人。有個男人家裡有10000盤UFO的錄音帶,嘴裡還嚷嚷著:「準備就緒!準備就緒!」有個女人裝了不少罐的尿液。還有個男的自己住地下室,樓上的房子則任由一群吉娃娃跑來跑去。不過一周之前,一名男人要助理治安官約翰等他一分鐘,沒想到他要這一分鐘是為了把門關好後拿槍往自己頭上轟。5不過真正讓人受不了的還是「髒」這件事,無論是聞到的味道還是看到的景象,師傅們下班後都得去喝個痛快,只求能把記憶「格式化」。

灰眼少女倚著前廊的欄杆,一口口深吸著她手中的香煙。

拉瑞恩考慮找兄弟姐妹幫忙,首先是大姐奧黛莎(Odessa)。奧黛莎住得不遠,距離拉瑞恩不過幾英里。大姐每天的生活就是穿著睡袍躺在燈芯絨布的躺椅上看脫口秀,燈座旁則是一罐罐處方藥。她每個月領聯邦救濟金過活,所以就算她想幫忙,恐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但別誤會,她一點都不想幫忙。畢可(Beaker)的狀況比奧黛莎更糟,老煙槍的他身形高大、皮膚鬆垮,得靠助行架才能走路。他們家以典型的中西部人的方式,拿他的健康開玩笑:「我們都設好殯儀館的快撥鍵了!」雖說畢可還沒有慘到要住院,但這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因為他領的社福補助比拉瑞恩還少,付完房租後所剩無幾。畢可在一輛堆有衣服、煙盒和煙屁股、糊著食物殘渣的餐盤、野狗狗屎的髒拖車裡度日。

蘇珊(Susan)的日子稍稍好過點。她跟老公萊恩住在拖車營裡略微「高級」的區域。夫妻倆拚命想要領養他們的親生孫女,也就是萊恩口中生下來「就像個小燈泡在發亮」的孩子(蘇珊跟萊恩的二女兒——「我們內心的痛」——是個重度的可卡因吸食者)。先不說這樣的處境已經耗盡夫妻倆所有的資源與精力,就算有錢有閒,蘇珊跟萊恩也信不過拉瑞恩,所以不可能拿錢給她。明明是親姐妹,蘇珊卻有好幾周沒跟拉瑞恩說話。讓蘇珊這麼慪氣的原因是她發現拉瑞恩花了幾百美元在電視購物上——精確一點說是Luminess Air的噴氣粉底筆。

兄弟姐妹中較為幸運的是魯賓(Ruben):他不僅沒有遺傳到他們爸爸克羅地亞式的鼻子,也不用在拖車營裡跟哥哥姐姐們做鄰居。事實上,他根本沒有住在任何拖車營裡,也沒有跟大姐奧黛莎一樣住在卡達希(Cudahy)。魯賓真正的住處是在橡樹溪(Oak Creek)他自己的房子裡。那是間大房子,大到可以辦一場感恩節晚餐,所有親戚都能聚在一起。弟弟有這種財力,理論上拉瑞恩可以跟魯賓借錢付房租,但問題是她跟自己的弟弟不熟。此外,還有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向日子好過的親族求助並不是那麼單純的事。通常這些關係會被保留下來作應急之用,或者被當成有機會鹹魚翻身時的本錢。一般而言,窮人都會小心翼翼地不要透支自己的人脈,因為家族裡的有錢人一旦煩了,覺得不堪其擾,那麼想要借到錢就該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他們會覺得親戚這麼窮是他們自己不爭氣。這解釋了為什麼家族中條件最好的那個,往往不太會被問到借錢。6

思前想後,拉瑞恩覺得還是自己的小女兒潔美最靠得住。她想辦法搭便車去潔美上班的阿比漢堡(Arby』s)。出發去見女兒之前,她特意好好梳洗了一番,換上了淡藍色的襯衫、乾淨的深色牛仔褲、黑色的低跟女鞋,還擦上了一點口紅。

「可以讓潔美來幫我點餐嗎?」拉瑞恩問了櫃檯後面的店員。

「潔美。」這名店員呼喚。

潔美從一堆髒碗盤中抬起頭來,對著自己的母親翻了個白眼。她厚厚的深褐色鬈發塞在阿比漢堡的帽子底下。潔美要比母親拉瑞恩高多少,臉上除了細框眼鏡,還掛著修女般的神情,溫暖中帶著距離感。沒打算走出來的潔美從櫃檯後面小聲說:「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知道不應該來,」拉瑞恩收住笑意,滿臉愁容,「但是我剛收到驅逐通知單,只給我二十四小時籌錢,要是沒錢,他們就要把我逐出家門。所以,那個啊,你可不可以幫我一下?」

排隊的人龍愈拉愈長,潔美退到一旁替其他客人結賬。等潔美把人流消化完之後,店經理出現了。經理是個瘦得像竹竿的白人女性,稻草般的髮質加上青春痘,讓她看起來像個高中生。

「這是我老闆。」潔美對拉瑞恩說,感覺得出她有點覺得丟臉,畢竟這位經理至少小她十歲。

「您是來看潔美的嗎?」經理開口問。

「我是來點餐的。」

「喔,好,」稚氣未脫的經理將整隻手臂搭在潔美的肩膀上,「我愛死你女兒了,我最喜歡的員工就是她了。」

拉瑞恩點了餐,然後掏出錢包要付錢。但經理利落地在收銀機上敲了幾下,把賬給沖掉了。「這餐我請。算是感謝能請到潔美這麼好的員工。」

「拜託不要炒她魷魚。」拉瑞恩回應。

潔美的老闆向拉瑞恩點點頭,然後就自顧自地去「得來速」窗口忙碌了。

回到母女倆的「兩人世界」後,拉瑞恩再度向前壓低身子,對著櫃檯另一頭的潔美說:「所以剛剛我跟你說的那件事……」

「我沒辦法。」

「喔,好吧。」

「我是真的沒辦法啦。」

拉瑞恩低下頭,好像地板上有什麼東西似的。

潔美取了蘋果派過來。「我沒騙你,我手邊真的沒錢。等發完薪水我可以寄支票給你,但能不能先找別人幫你,我要等薪水下來後才會有錢。我現在想幫你也沒辦法,你先問問看別人好不好?」

「我一定會想辦法還你的,我保證。」

「我沒有要你還我啦。」

拉瑞恩把備齊的餐點拿起來。「好了。」說完便轉身要走。

「媽,等一下,」潔美叫住她,「抱一個。」她從櫃檯裡繞出來抱住自己的媽媽,親親她的臉頰。

在阿比漢堡工作並非潔美自願,而是她監外工作安置的一部分。沒錯,她身上背著兩年半的有期徒刑,現在只剩下最後幾個月了。傍晚下班,她會被遣送回位於基輔大道的女子監獄。兩年前她第一次被逮捕,也是她第一次入監服刑,在牢裡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讀《聖經》。潔美會被抓是因為她在廁所生產,然後將新生兒遺棄在那裡,家裡人都不清楚原因。當時她已經有個在蹣跚學步的孩子了。潔美從小一直是個愛讀書的小孩,大大的圓眼鏡戴在臉上,給人以超齡早熟的感覺。

現如今,服刑快要期滿,潔美專注於一個目標:存夠錢租間公寓,好讓現在跟爸爸待一塊兒的六歲兒子可以搬過來住。

潔美入監前把她的車子交給了拉瑞恩,還給了她500美元當保養費。但接手沒多久,拉瑞恩就把車子賣了,保養費也被她拿去繳了一筆忘記是什麼的費用。拉瑞恩對潔美的姐姐梅根也做過類似的事——借錢不還。梅根為此耿耿於懷,好幾年都在跟拉瑞恩冷戰。但潔美的個性沒辦法記仇這麼久。

在阿比的停車場裡,拉瑞恩盯著擋風玻璃外的景色。雖說辦公室蘇西叫她去找親友幫忙,但類似的話她早在社福體系聽得滾瓜爛熟。遇到在玻璃後頭的社工問她:「你沒有家人或兄弟姐妹可以拉你一把嗎?」拉瑞恩有時候會這樣答:「當然有家人,但他們都幫不上忙。」

搬家師傅們站在空無一物的廚房裡,檢查一個敞開的碗櫥。「老人的家。」戴夫·布裡頓根據玻璃器具的風格,做出猜想。這間屋子等於是沒人住了,但狀況卻好得像樣板房。房客走時顯然拖過地板。老鷹搬家一行人剛剛還在北部,現在已來到密爾沃基的南部,陪同他們的助理治安官也換了一組人。

再下一間房,一名近五十歲的拉丁裔女子來開門,手裡還握著一把木頭湯匙。

「可以寬限我到週三嗎?」她問。

助理治安官搖搖頭。對方於是勉強自己點頭,也不知道是下定決心,還是打算就這麼乖乖認命。

戴夫踏上門廊。「女士,」他說,「我們可以把你的東西搬上車或堆到路旁,你想要哪一樣?」她選了路旁。「好,路旁!」戴夫大聲喊,讓師傅們知道「客人的需求」。

戴夫接著走進屋內,但才踏進去就絆到一張「愛探險的朵拉」(Dora the Explorer)的卡通椅。他伸手越過坐在桌邊的老人家,調亮屋內的燈光。屋裡挺暖和,聞起來有大蒜跟香料的味道。兩名助理治安官的其中一位,指了指廚房的嵌入式碗櫥。「這種玩意兒我最愛了,」他跟搭檔說,「可惜廠商現在都不做了,明明很好。」

這名女子在原地打轉,似乎思索著要怎麼開口。最後她跟其中一位助理治安官說,她知道房子要被查封,但她不知道是哪一天。以查封房屋而言,將通知書送達的責任不在治安官辦公室,而在債權銀行。女子的律師有跟她說過要有心理準備,但沒人知道她能在這裡再住一天、五天,還是一周,而她想撐過一天算一天。她跟三個孩子住在這裡已經五年,去年有人說服她去找次級貸款再融資。就這樣,她的月付越來越高,但同時她在波塔瓦托米賭場酒店[2]的打工時數卻在產假後變少。

在美國,拉丁裔跟非裔社區曾經是次級貸款業者鎖定的目標:租房者會被哄著去購買有問題的房貸產品,而業主會半推半就地拿更離譜的條件再融資、讓自己陷於險境。之後的事情大家都很清楚,房市崩了。在2007年與2010年間,白人家庭的財富平均縮水了11%,黑人家庭平均折損了31%,拉丁裔家庭更是下降了44%,幾近腰斬。7在女房客歇斯底里地衝去打電話找人幫忙的同時,搬家師傅們交換著哀怨的眼神,想罵,卻又不敢大聲。他們最討厭的就是好不容易要收工了,卻又遇到滿滿一屋的東西要搬,而這一家子就是標準的燙手山芋。一名師傅從某間女孩房開始下手,房間牆面漆成粉紅色不說,門上還張貼告示,「公主的閨房」。他的一名同事決定挑戰亂七八糟的辦公室,《傻瓜也會寫簡歷》(Resumes for Dummies)被他隨手裝進一個箱子,箱子裡有個小黑板倒數著學校還有多少天放假。三個孩子中的老大是個七年級的男生,很懂事地幫忙把垃圾帶出去。老二,也就是這個家的「公主」,正在前廊握著兩歲小妹的手。在樓上的搬家師傅格外小心,生怕踩到兩歲小妹妹的玩具。這些「地雷」被踢到後會聲光大作、效果十足。

隨著清空工作持續進行,女房客的步調也慢了下來。一開始她顯得格外專注且精力十足,在屋內近乎奔跑著橫衝直撞,一手拿著東西,一手還抓著電話講個不停。而現在,她漫無目標地在走廊上晃來晃去,像是喝醉了。她臉上的「那種表情」,搬家師傅跟治安官們已經見怪不怪。會露出這種表情,代表一個人意會到自己跟至親即將無家可歸,代表這個人正從「逃避現實」過渡到「覺得眼前光景很不真實」:這一切的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猛。嚼口香糖的治安官靠著你家的牆,手放在槍套上;一群滿身大汗的陌生人把家裡的東西往外頭搬,想喝水就開你的水龍頭,用的還是你的杯子,上的也是你的洗手間。這副表情代表一個人被一堆問題給打敗了:我今晚過夜需要哪些東西?如果要撐過一周呢?我該打電話給誰?藥呢?我們能去哪裡?這副表情就像是一位母親從地窖裡爬出來,卻發現龍捲風已經把家夷為平地。

每個週日早晨,拉瑞恩都會站在廚房亞麻地板跟客廳淺薄綠色地毯間的分隔線上。她會從那兒望出前窗,等待著達布斯(Dabbs)的卡車出現。達布斯是她所屬教會的成員,他會開著自己的卡車來到拖車營,脫下帽子,然後輕輕敲拉瑞恩的門。

等他們抵達拖車營西北方約一英里半處,也就是南部基督教會[3]那棟貌不驚人的斜頂磚造建築時,達布斯會幫忙推門,讓拉瑞恩可以優雅地走進室內,從陳列成員肖像的牆邊經過,其中當然也有拉瑞恩的照片。來到樸實無華的聖所,陽光從偌大的後窗傾瀉在一列列排椅上,天花板的弧度彷彿翻覆的大船。拉瑞恩會走到倒數第二排的座椅,在蘇珊跟萊恩的身旁坐下,這向來是詹金斯家人的座位。但蘇珊會無視拉瑞恩的存在,假裝在讀著教會內部的通訊刊物。同時,紅髮蓄胡的達裡爾牧師(Pastor Daryl)會在通道間走來走去,一會兒跟人握手寒暄,一會兒拍拍會員的背。

這是間基督教會,在這裡看不到管風琴或鋼琴,也看不到木吉他。遇到教徒們站起來要唱《我站立敬畏禰》(「I Stand in Awe」)或《來敬拜榮耀王》(「O Worship the King」)等詩歌時,你聽到的都會是「阿卡貝拉」(Acappella),也就是無伴奏合唱。禱告的時候,拉瑞恩會輕輕把手掌貼到大腿上。到了要「慷慨解囊」的時候,拉瑞恩會讓捐獻籃直接跳過她,蘇珊則會放點錢來表示心意。

近期達裡爾牧師講的是「成為門徒的代價」。他一手拿《聖經》,一手拿著演示幻燈片的遙控器,邊走邊反覆背誦著一些像是誇飾的訓諭:「凡不背著自己十字架跟從我的,也不能做我的門徒」、「我又告訴你們,駱駝穿過針的眼,比財主進神的國還容易呢!」

「我認為基督信仰的一大恥辱是,很多人決心不夠,只是半吊子,」達裡爾牧師在某個主日有感而發,「……你身邊有鄰居需要幫助,你生命中有人需要幫助、需要愛護,身為基督徒,你可以把你的愛向他們展示。」在聽達裡爾牧師講道的時候,拉瑞恩始終堅持著幾近完美的坐姿,全神貫注,毫不懈怠。她從小就喜歡上教會。

當拉瑞恩打電話詢問達裡爾牧師,教會能否借錢幫她渡過被驅逐的難關時,他說他得考慮一下。拉瑞恩上次打這樣的電話,是跟牧師說她被搶了,於是達裡爾牧師從教會的存款裡拿了幾百美元給她付房租。拉瑞恩的確有被搶,但搶她的人並沒有拿槍,也不是什麼陌生人。實情是拉瑞恩的拖車被蘇珊跟萊恩的女兒,也就是拉瑞恩那個吸毒的外甥女給闖了空門,而打電話給達裡爾牧師戳破拉瑞恩「謊言」的不是別人,正是做母親的蘇珊。

達裡爾牧師在猶豫不決,一方面他覺得照顧窮苦跟飢餓的人不是政府,而是教會的責任。對他來說能做到這點,才符合「最純粹的基督信仰」;另一方面就拉瑞恩的個案而言,達裡爾牧師覺得很多的苦難是拉瑞恩自作自受。「她不少決定都不聰明,包括亂花錢……讓她苦段時間也許才能真正認清『喔,我做出愚蠢的決定,會自食惡果。』」伸手幫助「窮人」很容易,但如果你知道這個窮人是誰、他的長相、他過往的事跡、疏忽和做過的錯誤決定,事情就變得複雜多了。

為此,達裡爾牧師打了通電話給蘇珊。他跟蘇珊說拉瑞恩收到法院的驅逐令,並且開口跟教會借錢。蘇珊覺得教會一毛錢都不該給。於是達裡爾牧師「從善如流」地在電話裡跟拉瑞恩說愛莫能助。

在拖車營的辦公室裡,連尼伏案寫著他的租約清冊,辦公室裡來了一位名叫布蘭妮·貝克(Britney Baker)的女性,看起來不到三十歲,臉上戴著廉價的墨鏡。布蘭妮先從信箱收信,接著轉身與連尼商量。

「我會付房租的,你知道吧。」她說。

「那很好啊。」連尼應聲。

「我這周會付錢。不要發五天的預告通知單給我喔。我的狀況托賓都知道。」

說完後布蘭妮便轉身離開。連尼搖搖頭,低頭看租約清冊,上頭寫著布蘭妮的欠款餘額是2156美元。

欠租跟驅逐之間的關係,從來都一言難盡。在拖車營裡,每個月都會有房客欠超過1000美元,但還是住得好好的;也會有人明明欠得比較少,反倒得捲鋪蓋走路。8拿這個問題去問托賓,他會說:「人家對你講情,你當然要有義。有些人可以商量,有些人我完全無法妥協。」至於連尼的說法是:「這要看他們搬出什麼理由。」以拉瑞恩的狀況而言,連尼跟托賓會覺得她是「累犯」。「同樣的戲碼每個月都要來上一遍,」連尼說,「每次都說沒錢。」但其實布蘭妮也是每個月都重複一樣的事情,卻能住得安穩。

房東跟物業經理在決定要不要驅逐住戶時會權衡利弊。租房者如果能說動房東,讓房東相信他們馬上會有錢進來,比方說常見的退稅,那他們就有機會可以躲避被驅逐的命運。但假如租房者積欠太多,又看不出有辦法償還,就難免要被驅逐。話說回來,驅逐這個「果」,其前因並不只是住戶的行為不當,或是房東的財務規劃。在決定要不要把事情做絕之前,房東會有多層考量,因此他們會對某些房客網開一面,對其他房客又會不假辭色地公事公辦。9說到這點,住戶收到驅逐通知單後的反應是一大關鍵,其中女性較少跟房東談判,這點男性就明顯不同。欠租的女性比較愛躲房東,而這在房東心中絕對是扣分項。

房東跟物業經理都很忌諱租房者失聯,也就是「躲躲閃閃」。連尼若是遇到房客躲他會非常不悅。「去你媽的,」他曾經吼過一名從百葉窗中瞄著外頭、就是不肯開門的房客,「你惹毛我了,五天後你就給我滾!」

就跟許多有著類似處境的女性一樣,拉瑞恩也躲躲閃閃地不想被托賓跟連尼逮到。她分明正在籌錢,但她一次都沒有和他們或者辦公室蘇西講過,也從來不開口請求寬限。而鄰居傑裡的租金跟收入其實與拉瑞恩相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傑裡一收到驅逐通知單就去跟托賓和連尼談判。傑裡把驅逐通知單揉成一團,威脅要砸爛連尼的臉,這種尋釁滋事的反應,反而很合托賓直率魯莽的脾氣。物業管理這一行不但是男人的天下,而且還是粗獷大男人的天下。在這樣的環境裡,傑裡自然佔到了便宜。10

事實上,傑裡不僅在收到驅逐通知單後的第一時間跑去找托賓,後來還主動表示願意承擔拖車營的清潔與維修工作,希望換得托賓取消驅逐。傑裡之前就替托賓工作過:給拖車鉤上油漆、做水管的防凍處理等,以證明自己的「手藝」。時間一長,他就多了一個手頭緊時可以抵房租的選項。當拉瑞恩打電話向社會服務機構問詢、跟兄弟姐妹求助的時候,傑裡直接找上了驅逐的始作俑者。托賓後來解除了傑裡「待驅逐之身」。而拉瑞恩只能被動地等待當地的非營利組織、家族成員或她所屬的教會善心大發——只有這樣她的做法才能奏效。

男性經常可以通過砌水泥、補屋頂或漆房間等勞務來與房東交換免於驅逐,但會拿這些籌碼去跟房東商量的女性則少之又少。有些女性是因為照顧孩子、應付社福補助的要求、或者上班,抽不出時間來替房東做這些事,但更多女性是根本沒考慮到用勞務抵租的可能性。許多找房東商量以工作抵債的女性會牽扯到性交易。11

房東手握誰走誰留的生殺大權,可以決定要趕盡殺絕或是網開一面。這是一種古老的權柄,而這項決定有時只在房東的一念之間。12要不要給住戶方便,對托賓來說是看心情。他出手時輕時重,不過至少還能賭一把就是了。事實上,拉瑞恩之所以會甘冒被驅逐的風險而先交燃氣費,就是因為跟托賓交過手的住戶跟她說:「托賓人很好。你看能力先給一些,他會通融的。」

這也是何以當托賓按照市議員維特考斯基的要求,去找外面的物業管理公司進駐後,整個拖車營都顯得風聲鶴唳的原因。新的管理團隊有新的玩法——他們會把拖車營弄得更乾淨整齊,更講求專業跟公平。對住戶們來說,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有天,一名陌生男性在連尼的辦公室外現身。他在煤渣磚上鑽洞,安插牌子,上頭寫著:「比克管理,專業第一」。拖車營裡一名年長的住戶看到招牌,便進到辦公室裡哭哭啼啼。「我上一個家會待不下去,就是被他們趕走的,」她這麼跟連尼哭訴,「他們很凶。」

「嗯,我聽說他們蠻狠的,」連尼說,「他們都不會通融一下,很多人被他們弄到要在街上睡。」

「你覺得呢,連尼?」這名女士在整理完情緒之後問連尼。

「我看得出來,他們在想辦法要把我做掉,」連尼把矛頭指向外頭的牌子,「但他們不會稱心如意的。總是要有地頭蛇在這裡顧著。」這話既像是在回答那名女士,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在所有人都見死不救的時刻,魯賓那裡有了回應。魯賓因為在PPG工業集團(PPG Industries)有一份全職的工作,算是鹹魚翻身,躋身中產階級。總之要代繳房租給托賓的事,他勉為其難地答應了。為此魯賓親自來到拖車營,但托賓不肯把錢收下,只跟拉瑞恩說他不要這錢。他自顧自地步行離開,留下拉瑞恩跟魯賓在辦公室外頭面面相覷。魯賓把錢收回口袋,與拉瑞恩一起緩緩地走回她的拖車。13幾個小時之後,拉瑞恩聽到有人敲門。門一開,兩名助理治安官赫然站在她那小小的門廊上。在助理治安官身後,幾輛老鷹搬家的卡車駛進了拖車營。要把卡車開進園區,非常考驗駕駛技術。一方面因為入口狹窄,另一方面因為司機得留意那些橫衝直撞的小狗或者孩子,最後還得倒車停進指定的地點。不過老鷹搬家其實是園區的常客,所以行車順利。這裡是今天出勤的最後一站,大伙都疲憊不堪,而且歸心似箭。14

搬家師傅很希望能來到一間「垃圾屋」,這樣他們就可以撒手不管,但拉瑞恩要求她所有的東西都要送交存放。魯賓把拉瑞恩的電視跟電腦放進自己的車裡,然後離開去接自己的孩子。搬家師傅開始把拉瑞恩的其他東西裝箱:白色的餐具、送給孫子的聖誕禮物、格倫送她的項鏈。同一時間,一名助理治安官在她的門上貼了張橘色的告示。

通知

貴住戶已遭到法院命令驅逐,密爾沃基縣治安官辦公室將依法執行驅逐手續。

未經房東允許續留系違法行為。屆時,執法人員可以徑行逮捕(按威斯康星州法第943.14條規定)。[4]

拉瑞恩想多要點時間來整理她的東西,但助理治安官搖頭說不行。然後她又說有東西被送上卡車,她想拿回來,這次是一個搬家師傅說不行,理由是東西一上車就跟保單有關,倘若下車後壞了將無法受理賠償。

拉瑞恩站在拖車外,靜靜地當一名旁觀者。師傅搬走了她的椅子、洗衣機、冰箱、爐子跟餐桌。接著抬出了一個個鬼知道裡頭裝了什麼的箱子:或許是冬衣、鞋子或洗髮水吧。圍觀的鄰居開始聚集,有些人還拿了啤酒、架好躺椅,一副要看納斯卡賽車(NASCAR)的陣仗。

師傅們的手腳很快。前後不到一個小時,拉瑞恩就被掃地出門了。她眼巴巴地看著卡車開走。她的東西會被送到老鷹搬家的倉庫存放。倉庫裡,粗壯的木頭樑柱撐起天花板,天花板上垂吊著顯眼的燈泡,燈泡下方則堆疊著數以百計的物件,每一疊都代表著一個遭驅逐或被查封的家庭。堆在這裡的東西會刻意維持在及目的高度;個別會用膠膜包住,彷彿是被蜘蛛絲裹住的昆蟲。稍微靠近點,還能清楚看到緊繃的透明膠膜內有哪些物品:被刮花的傢俱、燈具、放在浴室的體重秤,還有幾乎是家家必備的兒童用品:玩具木馬、嬰兒推車、鞦韆床、彈性嬰兒椅。在布裡頓三兄弟的眼裡,公司的倉庫就像個「巨大的胃」,消化著整座城市殘餘物。每塊棧板的存放費是每個月25美元,而平均每個遭驅逐的家庭會用上四塊棧板來儲放財物,合計大概是四百立方英尺。

拉瑞恩的當務之急是想辦法籌到存放費,否則老鷹搬家可以在90天後把她的東西銷毀,以便騰出空間來堆別人家的東西。事實上,凡是因為驅逐或查封而被送到這裡的東西,七成的下場都是「被處理掉」。多年前,布裡頓兄弟曾經想跟「友好慈善超市」[5]合作,結果卻不盡人意,因為老鷹搬家這邊的存儲量實在太大,慈善超市根本吃不下來。布裡頓兄弟並沒有就此死心,他們又主動接洽了收廢五金的廠商,還問詢他人論捆把舊衣買走做成抹布的意願。他們請人在雜物中尋寶,看當中有沒有什麼可以拿去賣的東西。每個月,他們會辦兩場公開拍賣,少則十堆、多則四十堆物品任人挑選。即便做到這個份上,丟掉的東西永遠要比再利用的東西多。15

隨著助理治安官離去,拉瑞恩也顧不得橘色通知上的警告,闖進已經不屬於她的拖車裡。大件物品一掃而空,但搬家師傅倒是留下了衣服、毯子等小東西。拉瑞恩彎下腰拾起她的蒸氣拖把。

她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拉瑞恩想著把剩下的東西收一收,借放在哥哥畢可的拖車。還沒出院的畢可無法對這樣的請求說不。拉瑞恩找了兩個男孩子幫忙,三個人在兩輛拖車間來回搬了好幾趟,凡是拿得了的東西就統統往畢可的客廳堆。

大功告成之後,拉瑞恩給了兩名男生各5美元小費,獨自在畢可的拖車裡坐下。飛舞的果蠅讓她不得不揮手拍來拍去。她吞下止痛藥,在一片寂寥之中,靜靜等待止痛藥生效。感覺到藥效後,她望向四面的混亂與不堪,那些被搬家師傅當成垃圾、而被自己搶救出來的東西。拉瑞恩悶聲怒吼,把沙發當成沙包,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上面。


[1]Martha Stewart,美國商業、電視、平面媒體的多棲名人,其事業主軸為居家生活的各種衍生產品,曾因內線交易遭定罪服刑。

[2]Potawatomi Casino,波塔瓦托米是密爾沃基的原住民族,「密爾沃基」的地名本身就源自法文中的原住民的外來語。這家酒店位於梅諾米尼河谷,也就是在密爾沃基中部鬧區附近的運河街(Canal Street)上。

[3]Southside Church of Christ,南部基督教會是萌生於美國基督教復興運動(Restoration Movement)的一支教派。

[4]威斯康星州法第943.14條規定的是刑法上的「侵入住宅罪」(Criminal trespass to dwellings)。

[5]Goodwill Industries International Inc.,專門回收二手物資,轉賣所得協助弱勢就業的美國非營利機構,在全美各地設有如超市般的銷售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