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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7 病號

司科特會四處打工賺取現金,但他主要的工作是照顧泰迪。平常煮飯的是他,打掃的是他,去採買補貨的還是他。早上起來,司科特會先扶泰迪下床沖澡。司科特覺得照顧人是他的天職,而這也是他之前成為護理師的初衷。三十八歲的司科特頭髮稀疏,有著紅潤的皮膚、一對酒窩,還有宛如藍色火焰般的雙眼。如此外表下,司科特有顆溫柔但傷痕纍纍的心。泰迪則是名瘦可見骨的小個子,兩條結滿痂的手臂上是褪色、萎縮的文身。他已經不太能走路了,但司科特建議他還是要盡量走動,所以泰迪會在拖車營裡拖著左腳緩緩挪動。儘管才五十二歲,但泰迪看起來已是老態龍鍾。

帕姆跟奈德已在幾天前搬走,目前暫住在一家便宜的汽車旅館。但放話要驅逐他們的托賓並沒有因此放過泰迪跟司科特。他們從兩個月前便欠繳房租,主要是頸部X光跟腦部掃瞄花了泰迪507美元。一年前,泰迪從十六街高架橋附近的階梯上滾落,醒來人已經在醫院;從那之後,他的健康狀況就急轉直下。他喜歡在高架橋下喝酒,喜歡那種頭上有車子呼嘯而過、腳下就是谷底的感覺。去橋下時他帶了瓶酒,還找了密爾沃基救援協會(Milwaukee Rescue Mission)認識的朋友。到了醫院,泰迪得知他身體的左半邊癱瘓了,幾個醫生將他的脖子重新接了回去,用骨釘跟螺絲固定各個部位。

司科特把驅逐通知單往凌亂的桌上一擺,邊上還有賬單、啤酒罐、拍立得相機和一個煙灰缸。時間接近正午,兩個男人坐著喝號稱「密爾沃基首選」(Milwaukee』s Best)的花旗啤酒。泰迪戳了戳通知單。「我覺得他是想要多收一點。他的口袋比我深得多。」

說這話時,泰迪的雙眼緊盯前方,後背則直挺挺地靠著椅子。有時司科特一走進拖車,就會看到泰迪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兩隻手臂攤在身旁,既沒在看電視也沒在翻雜誌,就是很單純地呆坐著。頭兩次碰到這樣的狀況時,司科特還曾彎下腰來確認泰迪的呼吸。

「也許吧,」司科特應聲,「但托賓有做錯什麼嗎?」

「他就是個標準的王八蛋。你喜歡他是你的事情,隨你便……要不是現在身體這樣,我早就上去給他一拳了。」

「嗯嗯,打人最能解決問題了。」司科特諷刺道。

「我就是個鄉巴佬。哪怕離開了農村,我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土包子。」

泰迪話匣子開了就有點欲罷不能。司科特總在旁邊靜靜聽著。每當泰迪開始他那黏膩、回味悠長的獨白,就跟他的田納西口音一樣,司科特不會去打斷。司科特掃視客廳,木板拼成的牆上空空蕩蕩,唯一的擺設是一幅巨型畫像,那是之前住在這裡的租戶留下來的。畫裡耶穌跟兩名罪犯一同被釘在十字架上,滿身的血污跟瘀青。一年前,司科特和泰迪幾乎是孑然一身地搬進這裡。這一年間,什麼傢俱都沒添。泰迪最鍾愛的是他的釣竿跟各種釣魚配備;司科特的寶貝則是滿滿收在一個大塑料桶裡的照片、證書,跟能證明他曾經好好生活過的各種紀念品。

泰迪講完之後,司科特的視線從啤酒上移開,看向窗外。他看到路的另一邊停著奈德跟帕姆的拖車,如今這裡已是人去樓空;另外一輛拖車的主人是道恩(Dawn),司科特有時候會去道恩那兒買嗎啡,緊要關頭他會買維柯丁[1]將就一下。「窩囊廢」蘭迪還一直以為他死去的老爹住在暖氣通風口裡;他抽著丁香香煙[2],一邊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些什麼。一架飛機轟鳴著從低空劃過。

「我……」司科特開口,「……才不想住這兒呢。」他拿起了驅逐通知單。「你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一隻腳,一隻要把我踢出去的腳。」

司科特生於愛荷華州的一座奶牛場,後來那裡改養豬了。他曾養過一匹馬,那是他的聖誕禮物。司科特不知道生父的模樣,因為生父是在一次約會時「硬上」了司科特的媽媽。為了讓家族留點顏面,司科特的母親瓊(Joan)被迫嫁給了強暴自己的人。那年她才十六歲。雖然成了婚,但司科特的父親很快就跟母子倆一刀兩斷,音訊全無。瓊的第二任丈夫是個惡劣的傢伙,會動手打老婆,兩人後來離婚,但瓊還是跟他生了一個小孩,一個名叫克拉麗莎(Clarissa)的女兒。再之後瓊邂逅了卡姆(Cam)。卡姆是名牛仔,瓊跟他又生了三個小孩。在這些孩子當中,司科特的一個弟弟進了消防隊,另一個弟弟替康麗根公司(Culligan)送水,最小的妹妹則是一名護士。至於酗酒的克拉麗莎,住在司科特老家環境最差的公寓社區裡,當地人都管那地兒叫「蜂窩」(Beehive),因為租在那裡的人進出都匆匆忙忙地,像蜜蜂一樣。

司科特跟繼父卡姆始終處不來。他是個敏感的孩子,不太可能討卡姆這種上了年紀的農場工人歡心。十七歲時,司科特考上明尼蘇達州的威諾納州立大學(Winona State University)。他很快就發現威諾納太小,自己的心太大,就像愛荷華鄉下的大豆田跟水塔也早就容不下他。身為同性戀,司科特從小就知道自己的性向。「我得去找跟我一樣的人。」他記得自己在搬來密爾沃基前是這麼想的。他先是念完了密爾沃基地區技術學院(Milwaukee Area Technical College),在三十一歲時取得了護理師執照。

此後,司科特在一家療養院踏上了他的護理師之路。他每天的工作包括檢查血壓、脈搏之類的生命體征,也包括配藥、分藥,測血糖、幫病人注射胰島素,弄點滴,幫無法進食的病患用鼻胃管「吃飯」,還有照看接受氣管切開術的病人跟傷患者。他學會了眼明手快,也學會忍住噁心不讓自己嘔吐、找到可注射的靜脈血管。司科特覺得自己對社會有貢獻,而且別人也真的需要他。

租房時,他的公寓都選在像灣景(Bay View)以及同樣臨湖的東側(East Side)等新興優質社區。最好的那一年,司科特賺進了88000美元。當時他還會寄錢回家給媽媽。

五年之間,司科特把行動不便的男人女人抬上抬下,幫他們上下床、進出浴缸,而他自己的後背卻滑脫了一節椎間盤,為此醫生開了撲熱息痛(Percocet)給他止痛。1差不多在同一時期,艾滋病奪走了司科特兩位好友的生命。「我崩潰了,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這時撲熱息痛不只治療了他的腰疾,也麻痺了他的心痛。

理論上,所有的病痛都會隨著時間緩解、消退,司科特原本也以為時間可以平復一切。但當開撲熱息痛給他的醫生說要退休時,司科特整個人慌了,因為這位醫生是上天給司科特的一份大禮。如果說司科特是坐在吧檯的客人,那麼這名醫生就是會把酒倒滿到杯緣的酒保。換了其他醫生,鴉片類的藥物或許就不會給得這麼大方。「所幸」他還有別條路可走。司科特開始跟護理師同事買藥,或在上班時監守自盜,最後連療養院的病人都成了他固定的「供應商」,一顆維柯丁賣他3美元。再後來司科特也不用買的了,他會直接從病人的藥裡偷拿。

服用撲熱息痛幾個月之後,司科特遇見了「芬太尼」(Fentanyl)這個新歡,有如墜入愛河般飄飄然,因為芬太尼作用在中樞神經系統的速度是嗎啡的一百倍。2芬太尼讓司科特沉浸在純粹而平靜的幸福感裡,他覺得自己簡直超脫了一切。「我這輩子都不知道原來人可以過得這麼愉快,這麼滿足。」他說。

在療養院裡,司科特會把要給慢性疼痛病人服用的「多瑞吉」(Duragesic)透皮貼劑拿來,然後用針筒抽出其中的芬太尼成分,吞下去或用針直接將芬太尼打進自己體內,最後把只剩空殼的貼片給粘回去。沒了止痛藥的病人只能在床上虛弱地呻吟。「你會在內心深處強辯自己比病人更需要它(芬太尼),」司科特回憶說,「有了它,我就能照顧三十個跟你一樣的病人。」

和真正的戀愛一樣,司科特很快便結束了與芬太尼的熱戀期。他們的關係不再充滿新奇與刺激,開始變得更深沉也更消耗。很快,他使用芬太尼已不是為了追逐快感,而變成逃避戒斷反應。「難過死了。」司科特是這麼形容的。一旦沒有了芬太尼,他從頭痛到腳,而且發抖、盜汗、拉肚子。「一停藥,真的是生不如死。」走到這一步,司科特不吃藥就沒辦法正常生活了。為了不要那麼難熬,他發現自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包括那些他以前覺得自己不可能去做的事。

2007年8月的一天,司科特的幾名同事發現站著的他雙眼緊閉,身體像搖椅般前後搖晃。他們暫且讓他回家,然後檢查了多瑞吉貼片,果然貼片都已被吸得一乾二淨。司科特的主管叫他去驗毒,結果芬太尼驗出來(自然是)是陽性。同樣的戲碼三個月後又重演了一遍,但司科特沒有立刻被開除,主要是他的主管是藥物濫用的過來人,所以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沒過多久,那年聖誕節期間,病人抱怨有個男護士會亂動他們的止痛貼片,療養院於是叫了輛出租車拉司科特到診所進行第三次體檢。到了診所,司科特關門下車,站在一股寒氣中。

診所的候診室裡擠滿了癱坐在塑料椅上的癮君子,另外就是戴著手套但面無表情的護士,你在她們臉上看不出同情,也看不出嗤之以鼻。聖誕歌曲還在播放,這點倒是在司科特的意料之中。總之,最後他轉身離開了診所。

驚嚇之餘,司科特加入匿名戒毒者互誡協會,希望可以擺脫藥癮,只可惜天不遂人願。「我的人生並沒有因此改變。」他回憶說。又過了四個月,司科特穿著自己最體面的襯衫,來到威斯康星護理委員會面前。這天開的是他的懲戒聽證會。委員會最終的裁定是:「認證執業護理師司科特·W.邦在威斯康星州境內執業的證照,將無限期遭到吊扣。」3那一瞬間,司科特放棄了自己,他決定就這樣待在谷底,放手讓自己想吸毒就吸毒。「護理師執照對我真的很重要,」他回憶,「他們一句話就奪走了我的護理師資格,萬念俱灰的我心裡想的是:『他媽的,隨你們吧,我不玩了。』」

在丟了工作和高檔公寓後,司科特幾乎變賣完所有值錢的東西,住進救世軍開的收容所,也就是「旅館」。他在「旅館」認識了剛出院的泰迪,而他之所以想接近泰迪,有一個很合理的原因:泰迪既虛弱,又病,需要人攙扶爬樓梯,甚至拿餐盤都有困難。即便沒了執照,司科特的內心仍是護理師,他習慣照顧人。

跟司科特不同的是,泰迪早已習慣無家可歸的生活。自從三年前搭便車從田納西州的戴頓(Dayton)來到密爾沃基之後,他便一直以收容所和橋底為家。小時候,泰迪家很窮,他父親是酒鬼,有十四個孩子。酒駕的父親開著小卡車撞上十八輪的大卡車,年紀輕輕就送了命。「以物理實驗來說是蠻酷的。」泰迪說起這件事,都會下這樣的結論。

他們的組合很奇特:一個是住在街上好幾年、來自南方的直男,另一個是年輕、初來乍到社會底層的同志。但他們成了朋友,並決定一起離開收容所當室友。

泰迪的月收入即632美元的聯邦救濟金,而司科特只有食物券可領。他們需要找間便宜的公寓,而且房東不會嚴加過問。因此學院路移動房屋營完全符合他們所需,因為它是出了名的「誰都進得去」。他們來到園區查看狀況,辦公室蘇西帶他們去了一間沒有爐具的小拖車。拖車狀況很差,但托賓說拖車可以送給他們,而車位的租金只收每個月420美元。所以他們當周就搬了進去。

離開療養院之後,藥變得很難搞到手。司科特原本會去Woody』s、Harbor Room或其他的同志酒吧碰運氣,看誰可以供應。但搬家後他發現,拖車營裡就有好幾位鄰居有美沙酮的處方箋,還有些人直接在做賣藥或販毒的生意。跟人借杯糖有多容易,買毒品就有多容易。

某天早上,司科特一起床就覺得藥癮發作。他平日的藥頭沒貨,於是他問道恩那兒有沒有嗎啡,但她的庫存也已經空空如也。於是他灌了幾瓶泰迪的啤酒,但效果不大。到了晚上,司科特獨自坐在臥房裡發抖。最後他戴上棒球帽,兩手往口袋一插,出了拖車,繞著拖車營散步。

在前院外頭的一把草坪椅上,海洛因蘇西看到了司科特的身影。她把香煙捻滅,進拖車跟比利(Billy)說了兩句話。等司科特第二次經過蘇西跟比利的車前時,這兩人叫住他。

蘇西跟比利養了條小狗,一條混種的梗類犬,他們住的拖車還算乾淨,裡頭傢俱嶄新。年屆中年的蘇西有長長的深色金髮,黑眼圈濃重。她的舉止與氣質像貴婦般不疾不徐,甚至會吹噓她有療愈人的本事。比利是名精瘦的男人,穿著無袖T恤,跟一般人相比,眨眼頻率低了一半。比利的聲音粗獷,監獄時代的文身已經有些褪色。蘇西跟比利交往多年,但還是會牽彼此的手。

蘇西開口問司科特是不是毒癮犯了。他點頭回應。她朝比利使眼色,比利便取來一個小皮箱。打開箱子後,裡頭是一組新的針頭、酒精棉片、瓶裝的無菌水、小棉球和黑焦油海洛因[3]。

死也別用針打。在鴉片類藥品全面控制他的生活之際,司科特曾在心裡這樣跟自己約定,絕對不用針管注射海洛因,他不想落得艾滋病朋友的悲慘下場。

比利舉著湯匙在爐火上燒,裡頭在熬加了水的海洛因焦油。比利小聲哼著歌,拿著棉球吸飽烤好的海洛因,再用針管抽出棉球裡的液體。成品的顏色深得像咖啡。司科特後來才知道顏色越深,代表海洛因的藥效越強。司科特將針管對準右膝後的一點扎入。完事之後他閉上雙眼,等了一會兒,然後得到了解脫,整個人輕飄飄的,彷彿進入了失重狀態。他就像個剛從泳池中浮出水面的孩子,池邊的跳板還在擺盪著。

蘇西、比利成了司科特的新朋友。司科特後來知道蘇西的一些事:蘇西會寫詩,她喜歡講述1970年代賣大麻磚的往事,另外,她注射海洛因已經有三十五年的「資歷」。比利習慣從手臂注射,蘇西則是大腿。經過多年的注射,她的大腿已經千瘡百孔、毫無血色,連曾是專業醫療人員的司科特看了都有點害怕。蘇西有時候得花好幾個小時才找得到地方下針。每當她找得不耐煩了,比利會將針管拿過來,一把朝她脖子上的頸動脈紮下去。

有時,比利與司科特會去撿破銅爛鐵或鐵鋁罐來換錢買毒品(黑焦油海洛因不貴,裝在氣球裡大概0.1克的量,行情是15到20美元)。偶爾,他們三人會去商場誆人。他們的分工是先由比利去百貨公司裡偷些像珠寶一類的值錢東西,然後蘇西會負責假裝是發票弄丟了但又想退貨的客人。因為沒有發票,不能退現金的店家會拿禮券把商品換回。禮券到手之後,蘇西會交由司科特在賣場的停車場裡兜售。說是兜售,其實也就是想辦法賤價脫手。如果是80美元的禮券,他會打五折,然後帶著40美元現金直奔芝加哥,因為那兒有蘇西「評價最高」的藥頭。

蘇西跟比利能住進拖車營,是連尼批准的,就像司科特跟泰迪的申請也是他批准的一樣。事實上,托賓所有的房客都由連尼篩選。他從來不會請公司調查租戶的信用狀況,因為這需要花錢;他也不會打電話給之前的房東,因為大部分人在房東那欄會填他們母親或者朋友的名字。連尼的審核過程只有一項主要程序,那就是把申請人的姓名打進CCAP(Consolidated Court Automation Programs)。

CCAP是一個法院案件的管理系統與資訊公開平台。跟美國不少州一樣,威斯康星也認為公民對州內的各種刑事、民事案件有知情權。4因此,州政府架設了CCAP,將超速罰單、撫養責任爭議、離婚官司、驅逐案件、重罪與各種司法相關業務分門別類,然後供人免費查詢瀏覽。其中驅逐記錄和輕罪會公告二十年,重罪會公告至少五十年。即便驅逐案經判定不予受理,或是刑案被駁回上訴,CCAP還是會記上一筆。如果有人被逮捕但沒有定罪,CCAP還是會將案件公之於世,並可有可無地在後面聲明:「檢方的起訴未經證明,不具法律效力。『某某某』仍適用無罪推定。」但這些內容若是被僱主或房東看到,他們會怎麼想就很難講了。CCAP網站上的「常見問題」裡,這樣的留言尤為頻繁:「我不希望『威斯康星巡迴法庭數據庫』(Wisconsin Court Circuit Access)裡有我的個人隱私信息,應該如何移除?」結果下方的回答是:「基本無法辦理。」你要是問連尼這網站好不好用?有沒有在上頭找到過申請人的案底?他會覺得你在開玩笑,然後告訴你說:「幾乎是百發百中。」你要是再問他什麼樣的前科或起訴記錄會讓他拒收,他會說吸毒或家暴的那些。但事實上,蘇西、比利,還有拖車營裡的其他住戶,不少都曾因跟毒品相關的犯罪被起訴過。

某個週六早晨,連尼起了個大早。在和辦公室蘇西會合後,托賓開著凱迪拉克接兩人參加密爾沃基的「房東培訓課程」(Landlord Training Program)。他們都不想去,但又不能不去。在與維特考斯基議員達成的協議裡,上課接受培訓是條件之一。這套由美國司法部出錢舉辦的課程可上溯至1990年代,宗旨是「杜絕出租房內中的不法與破壞行為」。5

托賓、連尼跟辦公室蘇西抵達在條頓大道(Teutonia Avenue)上的「密爾沃基安全學會」(Milwaukee Safety Academy)時,大教室裡已經坐有六十名房東。九點一到,一名身著深色套裝的高大女性便起身宣佈:「我們準時開始,準時結束。」凱倫·朗(Karen Long)是課程主任,她會連珠炮似的說話,雙手交握背在身後。「找房子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麼?地點、地點、地點,」凱倫說,「那找房客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麼?篩選、篩選、篩選……你要做大量的功課,做了功課你才會知道誰壞誰乖,哪些人可以租,哪些人得列為拒絕往來戶。」

凱倫告訴與會的房東要掌握房客的出生年月日(方便查犯罪前科)、身份證號(查看信用狀況),然後得按要求出示兩種身份證明材料。「一定要請對方提供充足並且可供查驗的收入資料。面對自稱為自由職業或自己當老闆的,你得小心謹慎,因為賣毒品的都是自由職業或自己當老闆。」凱倫這時提到了CCAP案件管理系統。另外,在會場的房東們也都拿到了提供租戶篩選服務的「有效篩選」(ScreeningWorks)廣告宣傳單,上頭註明會提供「最完整的租房者身家背景」。只要29.95美元,申請者的驅逐記錄、犯罪前科、信用評估、租房舊址等多項資訊就都會在報告上一覽無遺。「有效篩選服務由『多收租』(RentGrow)租戶篩選公司提供,」廣告上印著,「『多收租』在租戶篩選方面有十年以上經驗,每年服務的出租公寓超過五十萬戶。」6

「聽好,」凱倫說,「遇到近期被法院下令驅逐或有犯罪記錄的傢伙,你連考慮都不用考慮了。被驅逐的人,你覺得他們會有錢付房租嗎?」7凱倫本身也是個房東,她習慣在帶著租戶看房子時觀察對方的行為舉止。報到時,每個房東都會拿到一本厚厚的培訓手冊,當中也強調了這點:「他們有仔細查看每個房間嗎?他們有在比劃將來傢俱要放哪兒、兒童房是哪個、廚房的格局要如何規劃嗎?還是他們剛進門就立刻說『租了!』而對房子的細節意興闌珊?想要踏踏實實生活的人,一定會在意自己的家是什麼模樣,而這不難從他們看房子時的態度看出。如果房子會被拿來做一些不法勾當,租的人通常都會忘記要『演』一下,忘記假裝他們如何嚮往將來住在這裡的生活。」8

篩選房客這個小小的舉動,一開始看起來沒什麼,但其後續的影響卻至關重大。上千個「是與否」的判斷形成了一幅區分地理位置優劣勢的圖景,而這正是現代美國城市的特徵:有好學校,也有不好的學校;有安全的街道和危險的街道。9房東手上掌握著資源分配的生殺大權,他們決定了誰可以住在哪裡。這也是為什麼不同的社區或街區在犯罪率和幫派活動的氾濫程度上差別巨大,在公民的參與度跟社區意識上有天壤之別。因為房東在篩選房客時堅持了不該堅持的事(或是該堅持的沒有堅持)。甚至於在同一個低收入地區的同一條街上,有些公寓社區一天到晚都有警察找上門來,有些公寓社區則不會,背後的緣由是相同的。10

篩選的過程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容易讓犯罪跟貧窮共生。把罪犯跟窮人通通貼上「拒絕往來戶」的標籤,結果就是把弱勢家庭往火坑裡推,讓他們不得不住進那些「來者不拒」的區域,與毒販、性侵犯或其他作奸犯科者比鄰而居。不少地區深陷貧窮的窘境,犯罪率也居高不下,原因不單是如下的惡性循環:「貧窮會引發犯罪(饑寒起盜心),而犯罪前科又會回過頭來讓人無法脫貧」。還因為房東採取的各種手段在成功杜絕「不法與破壞行為」的同時,也堵住了貧窮者的求生之路。也就是說,暴力犯罪、毒品交易、深度貧困與其他各種社會問題,會在比鄰里社區更小的範圍內結成一體,其程度也更為嚴重——這些社會問題會集合在同一個住址裡。

對經常處於飢餓與匱乏,沉迷於毒品、進出於監牢的人來說,租房的篩選程序常常意味著他們從此被阻斷了回歸職場的道路,並且暴露在罪惡與暴力之中。但另一方面,同是天涯淪落人的他們可以暢所欲言,就問題互相交流:他們可以在吃穿上互通有無,交換各種資訊,可以在爛工作、爛社工、爛監獄的話題上聊得非常投機。往往一個人起了頭,另一個人就知道他想說什麼(「監獄裡頭不管煮什麼菜——」「都一定會澆肉汁!」)。這還意味著他們原本可能只是處於戒斷反應的初期,想在拖車營裡走幾圈來緩解發抖的症狀,卻沒想到其他癮君子手裡有他們想要的東西。

有些房東不太把篩選房客當回事,就像高利貸公司給負債或信用很差的家庭提供無抵押的高利息貸款一樣;就像次貸公司會貸款給根本還不起的人一樣;就像主打「先租後買」的租售運營商RentA-Center公司會不查信用就讓你把海信(Hisense)空調或克勞斯納(Klaussner)牌的拉撒路(Lazarus)系列高檔躺椅帶回家一樣。無論是什麼市場,底層都自會有一套商業模式存在。11

「有問題嗎?」凱倫掃視了教室一遍。

「我應該給房客長租還是短租?」

「重點是要有合約,好嗎?不管什麼條件都一定要寫成白紙黑字。威斯康星州有六七成的租約都只是口頭說說而已。」

有個戴著迷彩帽的男人舉手,問了跟驅逐有關的問題:「我們真的要給他們三個月的緩衝期,或是其他什麼鬼東西嗎?」

「不,假如不付房租就沒有什麼寬限期。」

「遲繳房租的罰款有上限嗎?」全場發出了尷尬的笑聲,凱倫不屑地皺起了眉頭,懶得回答。

「我們可以不通知房客就進到房子的公共區域,走廊,或開放的地下室嗎?」

凱倫為了做效果而刻意頓了一拍,先對提出問題的女性笑了笑。這位五十來歲的黑人女士坐在前排,抄了一整天的筆記。

「所以答案是什麼?」凱倫反問全場。

「可以。」幾名房東異口同聲地說。

凱倫點點頭,視線轉回發問女士的身上。「來,跟我念一遍:這是我的房子。」

「這是我的房子。」女學員很聽話。

「這是我的房子。」凱倫放大音量,舉起雙手,示意全班也念一遍。

「這是我的房子。」現場的房東齊聲說。

「這是我的房子!」凱倫用手指著地板低吼。

房間裡的聲音一致變響了,像一支驕傲而充滿力量的合唱團。「這是我的房子!我的房子!」

在收到驅逐通知單後,泰迪考慮了幾天,最後決定要回田納西老家。泰迪家裡有好幾個姐妹,他打電話給其中一位,然後對方說會叫老公開廂型貨車來接他,為此泰迪寄了張500美元的匯票過去。「我不想像個窮光蛋一樣去投靠家人。」他這麼跟司科特說。而這也等於告訴司科特一件事情:他沒錢了。

司科特知道得為自己打算。於是他打電話給在匿名戒毒者互誡協會認識的朋友皮托(Pito),問他有沒有什麼工作可做,皮托介紹他認識了米拉(Mira),來自波多黎各的米拉是名女同性戀,酷酷的,脾氣不太好。她讓司科特去打掃那些被沒收的抵押房屋。米拉付給司科特和其他員工的工錢,金額不一。對此司科特不明所以,但也沒多問。工作時,司科特把金屬送給回收破銅爛鐵的人,賣掉值錢的東西,剩餘物品則拖去丟掉。

被查封的屋裡會留下千奇百怪的東西,讓司科特在驚訝之餘也長了不少見識:沙發、電腦、不銹鋼爐具、標籤都還在的童裝、三輪車、一箱箱的節日裝飾品、冷凍豬排、青豆罐頭、床單還在的床墊、檔案櫃、裱框的海報、禱告文、金玉良言、窗簾、衣架上的女上衣、鋤草機、照片。有些矮房子十分簡陋,窗戶破了沒修,天花板有一層油垢;有時也會遇到豪宅,地毯厚實,浴室豪華,後院還有露台。司科特覺得好像整座城市都被丟棄了。

「有時候你走進一間房子,感覺那些房客除了隨身衣物外,什麼都沒拿就拍拍屁股走了,」說這話的司科特正在和泰迪喝啤酒,這也是他們的早餐,距離兩人收到驅逐通知單大概過了一周,「這其中別有深意,我還沒有參透。」

「我也好想工作喔,」泰迪說,「我也想去外面工作,但我這種身子骨誰會錄用我。」

司科特對自己的工作並不在意,但對打掃的廢墟很有興趣。「那些人到底是怎麼了呢?這實在是……」他的話說到一半,懸在半空中。

「司科特,」泰迪邊說邊將身體慢慢轉向他,「我們就像家人一樣。我真的不想丟下你,但我要回家了。」

「可我不怎麼喜歡你呢。」司科特譏笑道。

「我知道那是謊話。你也希望有我在。但我不回去不行,你懂的。」

週六早晨,天剛破曉,一輛白色的廂型車就停在了拖車前面。司科特幫忙把一袋衣服跟釣魚工具放進車後備箱,再扶老朋友坐進車裡。泰迪直直舉著胳膊,像木偶一樣無聲地說著再見,廂型車則慢慢駛離,朝著橘色——哈雷摩托車最經典的顏色——的天空開去。

同一天傍晚,就在司科特跟著米拉手下人員外出時,他的拖車被盜了。泰迪走了,拖車營裡的人都知道司科特也撐不了太久。小偷一開始還比較客氣,拿走了像襯衫、電影光碟、夾克、背包這些小東西,後來連桌子、沙發、耶穌在十字架上的畫像等大傢伙也能搬就搬。

拉瑞恩的姐夫萊恩(Lane)從他雛菊黃色的拖車那兒看到了這一幕。萊恩這人瘦瘦的,頭髮深色,戴金鏈子。「這些禿鷹,」他邊說邊搖頭,「你晚上睡覺要是沒把嘴巴閉緊,這些人連你的金牙都會偷。」

當晚司科特一回到家,便發現事情不對勁,立刻衝去看他房間裡的塑料箱還在不在——他擔心的是盒子裡裝著的照片、文憑和回憶,這些東西是他曾經是另外一個人的鐵證。小偷搬走了床,但箱子還在那兒,感覺像是他們留下來的禮物。稍微鬆口氣的司科特這才慢慢把各個房間巡了一遍,察看有哪些東西不見了,或是哪些東西連小偷都懶得偷。書跟拍立得沒人動,但他們拿走了空啤酒罐,估計是要去回收換錢。司科特把玩著剩餘的物件,就像他在工作時會做的事情一樣。他研究這些東西,彷彿手中握的是出土文物或遠古化石。

他想起當天晚上他最後清理的那棟屋子,從外頭看並沒有什麼異樣,但走進屋裡,他發現有一根跳脫衣舞用的鋼管,立在自製的舞台上,舞台旁邊還圍了一圈沙發。限制級的黃色書刊四散。樓上有三個房間,其中兩個也都是色情刊物。司科特開了門進到第三間房,他看到的是張單人床、玩具,還有做到一半的作業。大部分遭棄置的住家都沒留給他太多線索,他無法臆斷誰曾在這裡生活過。但在收拾的過程中,他會自己腦補、想像這裡曾有過餐桌上的笑聲,睡眼惺忪的早晨,在浴室鏡子前刮鬍子的男主人。最後這間屋子正無聲訴說著自己的故事。想到那第三間臥房,司科特坐在空蕩的地板上,在被洗劫一空的拖車裡流下了眼淚。


[1]Vicodin,麻醉類的止痛藥,容易成癮。

[2]Clove cigarette,將丁香油混入煙葉製成的香煙,毒性比一般香煙更大。

[3]Black-tar heroin,由嗎啡加工而成,而嗎啡是從特定幾種罌粟中萃取得到的天然鴉片劑。海洛因是美國為患最廣、成癮率最高的毒品,而其常見的「市售」的形式有粉狀跟此處提及的深色焦油狀。「使用方式」有吸食或注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