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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唐山——廣島 搶奪生命

解放軍報《簡報》摘錄(1976.8.13 記者邢石操):

……北京軍區唐山抗震救災前指召開會議,總結半月來工作。萬海峰副政委小結摘要如下:(1)參加救災部隊共計10萬人,包括北京軍區、瀋陽軍區、空軍、海軍、鐵道兵、工程兵等部隊。截至8月10日,共救出群眾12245人……

在那些緊張的日子裡,纏繞著黨政領導和救災部隊指戰員們的最嚴重的問題,還是那些被壓在廢墟中的倖存者的生命。搶奪生命——這壓倒一切的任務,落到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數萬名年輕士兵的肩頭。

準確地說,除震區內的約2萬軍人以外,最早進入唐山的部隊,是河北省軍區駐灤縣某團和駐玉田縣的北京軍區坦克某師步兵團一營。7月28日中午12時,一營已乘車趕到唐山市新華旅館的廢墟前。

「戰士們都驚呆了!」當時任該營教導員的李福華回憶說,「誰見過這麼慘的情景啊。滿地的死屍、腦漿、血……幾個小鬼嗚嗚地哭起來。我急了:『哭什麼!快救活人吶!』我自己喊叫的聲音都在發抖,變了調子……」

「我們出發時想得太簡單啦,別說大型機械,就連鐵鍬都沒帶幾把。戰士們就憑一雙手,去扒碎石,掀樓板,拽鋼筋!」

李福華忘不了戰士們竭盡全力而又一籌莫展的痛苦情景。到處聽得見呻吟,聽得見呼救,可是樓群的殘骸像山一般鎮壓著無數一息尚存的生命。

有一個小伙子,僅從樓板的裂口中伸出一個腦袋。他喊著:「救救我吧,解放軍。救救我吧,解放軍……」戰士們卻無法把那樓板抬高一寸。他們含著淚,聽那小伙子一遍遍機械地喊著,喊聲越來越弱,越來越弱,嘶啞,消失……

旅館一角,戰士們聽見一個姑娘從地下傳出的聲音:「同志,我們下面還有七個人,七個……」戰士們拚命往下扒,已經可以聽得見喘息聲時,大地突然一陣搖晃,一些架空的樓板又坍落下去。喘息聲中止了。數小時後,筋疲力盡的戰士們看到了七具並排躺著的女屍。

搜尋廢墟中的倖存者

28日下午,一營有三分之二的戰士指甲全部剝落,雙手血肉模糊。這些緊抿嘴唇的無言的年輕人,奮力地,然而幾乎是徒勞地用他們的血手扒開堅硬的廢墟。

當7.1級強餘震發生的時候,我們還有六七十個戰士在一座危險樓房裡。一個連長喊:「有地震!快出來!」可沒有一個戰士往外跑,那連長喊著喊著,自己也鑽了進去。得搶在房子倒塌前把人救出來啊!

「我們全營在毫無工具的情況下,這一天,把原先有三層樓的新華旅館翻了一個遍,在旅館和周圍的地方救出50多人。第二天救了20多人。第三天只救了四五個人……」

7月29日下午,李福華奉命率全營到市委大院救人。面對一大片廢墟,指戰員們手足無措,幾百號人,淋著雨蹲在地下。一輛吉普車飛馳而來,軍區裝甲兵司令員跳下車,一看眼前的情景就火了。「這底下還有80個人,你們怎麼能在這兒愣著!」他命令李福華,「扒!用手扒!明天早上要是扒不出來,我撤你職!」

一營戰士整整扒了一夜。扒出的是76具屍體。

「到唐山後的三天內,我們全營沒吃飯,沒喝水,沒合眼,從營房送來的飯,都在半道上給了老鄉。第四天,用一個澡堂裡打來的臭水煮了一鍋飯,那飯一聞就噁心,誰也沒吃。那幾天,人的精力、體力真是驚人!戰士們赤著膊,只穿條短褲,蹭得渾身是傷。人就像急瘋了一樣,就知道扒呀!扒呀……搶的是生命啊!司令員急得冒火,戰士們急得想哭,可我們只有一雙手……」

將軍們回憶起唐山救災,都認為第一天開進時沒有攜帶大型機械是重大的失策之一。本來應該從天津、北京等城市調去大批吊車,野戰部隊也可以多攜帶釬、錘、鍬等工具。可是在猝不及防的災難面前,誰也無法鎮定自若、周密而冷靜地作出快速反應。派去和災害搏鬥的軍隊,事實上是一支沒有武器的赤手空拳的軍隊。直到8月7日以後救災部隊才陸續配發吊車、電鋸、鑿巖機、電焊切割機。這也就是說,廢墟上這一場空前殘酷的生死搏鬥,持續了十天之久!當我在1984年採訪軍政委高天正時,他無限感慨地說了這樣一句話:「那十天裡,我們的年輕戰士都感到:他們突然間長大了……」

高天正所在的部隊,擔負著在受災最重的路南區小山街道和唐山火車站一帶搶救倖存者的任務。高天正永遠也忘不了他的那些年輕的士兵們。他們正是災難的承擔者,不僅承擔著勞累、危險,而且也承擔著巨大的心靈的重負。

當時戰士們的心,就像成天成天被刀戳著。有的地方,看得清清楚楚,廢墟中一兩丈深的地方還有活著的人。可是沒有工具,能看不能進呵!裡面的人在受折磨,外面的人也在受折磨!我們師的紅軍團在車站附近救人,二連負責車站大樓,三連負責鐵路公寓,四連負責站前旅館,一個連都要管一大片地方,面前是那麼堅硬的預制板、鋼筋……我記得有個教導員,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堆小鋸條,他們就用這樣的小鋸條鋸鋼筋,鋸壞一根扔掉一根,硬是把結實的鋼筋水泥板一小塊一小塊分解開……

對那些還在地底下掙扎著的人,士兵們千方百計給他們送進水和食物。他們用鋼筋叉著饅頭,叉著蘋果,從廢墟的縫隙中塞進去。一群士兵還想了一個主意,把一根皮管插進廢墟,將小米粥一點點灌入,餵給一個奄奄一息的傷員。戰士們用嘶啞的聲音一遍遍喊著,讓那些倖存者堅持,頂住……

大型機械運來以後,戰士們照理該喘口氣了,可實際上是更加緊張!已經十天了啊,地下即使有人還活著,生命也已到了最後的關頭。戰士們有的鑽進撬開了樓板的廢墟,有的坐在小筐裡,被吊車吊上殘存的樓房,在各種各樣危險的地方尋找活人,搶救活人。我在一個塌成了一個陡坡的樓房前,親眼看見一個戰士,背著一個中年人,一步一步艱難地從陡坡上下來。怎麼回事呢?他腳後跟還拖著一塊大木板。仔細一看,哎呀,他是一腳踩中了那根木板上的釘子!下面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他身上背著人,顧不上腳底的劇痛,就那樣一步一步地拖著木板往下走,住下走……滿頭的汗,滿腳的血……

從廢墟中救出的活人越來越少了。地下的倖存者早已不能呻吟、呼救。他們只能無力地敲擊著水管、暖氣片,向人們傳遞微弱的信號。高天正所在部隊成立了「潛聽隊」,夜闌人靜之時,一群戰士就臥在廢墟上,屏息傾聽,哪怕是聽見一絲響動,立刻吹響緊急集合哨,突擊挖掘。剛剛入夢的戰士每每被哨音驚醒,匆匆奔上廢墟;黑魆魆的瓦礫堆邊,很快開來一輛輛卡車,雪亮的車燈齊刷刷向廢墟射去。起重機馬達轟鳴,打釬的錘聲此起彼落……常常是苦幹到天亮,依舊什麼也沒有發現;有時挖掘了三四個小時,挖出的僅僅是一隻尚未死去的撲騰著的雞。

地下還有活著的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