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全民寂寞的美國:其實是一本美國平凡小鎮生活觀察筆記 > 第二十一章 >

第二十一章

我本應該有更正確的看法,但科羅拉多就是山脈這個想法已經在我腦子裡根深蒂固了。無論如何,我以為一離開堪薩斯就會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白雪皚皚的落基山脈,置身於毛茛屬植物隨風搖曳的高原草地之中,頭頂是蔚藍的天空,空氣就像新鮮的芹菜一樣沁人心脾,但事實與想像卻是天壤之別。滿眼儘是一片焦黃的平地,三三兩兩地散著些連名字都毫無吸引力的偏僻小鎮:斯溫克、奧德韋、曼茲諾拉等。與此相應,充斥小鎮的淨是些滿臉窮相的人和在酒店與加油站門邊嗅來嗅去的滿臉賤相的狗。破碎的瓶子在路邊溝渠裡的殘草亂枝中閃閃發亮,沿路的路標佈滿了槍擊的坑坑洞洞。這確實不是約翰·丹佛一直反反覆覆詠唱的那個科羅拉多。

汽車以難以察覺的速度往上攀爬。沿途的每個城鎮都宣告著自己的高度,每一個都比前一個高幾百英尺,但是直到來到深入腹地150英里的普韋布洛,我才最終見到了山。它們突然就現身了,藍色的山體怪石嶙峋,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白雪。

我本來計劃沿6號州高速公路向北到維克多和克瑞普爾港去的,那可是兩個出產金礦的老鎮。這條路在地圖上被標注成觀光路線。我沒有想到它竟然是條沒有鋪砌的山路,沿途要經過一座山,爬山時又必須路經一座有著不祥名字的峽谷——幽靈峽谷。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荒涼又這麼破舊顛簸的路,上面佈滿了溝溝坎坎和散碎的石塊——這路折騰得汽車裡的一切都在跳舞,車門也顛得大開門戶。最大的問題是沒辦法掉頭。路的一邊緊靠著一堵岩石鑄就的高牆,一直向上飛昇,其狀頗似摩天大樓;另一邊又陡地落向一條洶湧澎湃的溪流。我盡量平和冷靜地用爬一樣的速度前進著,內心默默祈禱著磨難快點兒過去。當然了,事與願違。路是越來越陡,越來越危險。峽谷的兩邊時不時相向逼來——有那麼一刻我幾乎被嵌進了一堵彷彿是用錘子鑿出來的粗糙石壁間——然後又突然分開,蜿蜒曲折、深不見底的峽谷突然呈現在眼前,讓人不禁毛骨悚然。

每每抬頭,總能看到像房子那麼大的亂石在針尖一樣小的岩石上搖搖欲墜,其狀頗像馬上就要倒下來把我壓成一張門前擦腳墊。滑坡顯然是常發生的現象。谷底就是很多亂石的墓地。我祈禱著千萬不要碰到什麼對面來的車輛,那樣的話可就得徑直翻到谷底去了。其實我大可不必為此擔心,全北美肯定不會有其他任何人如此低能,竟然在這個季節開車走幽靈峽谷,一陣突發暴雨就會把整條路都弄得泥濘不堪,車要麼深陷其中長達幾個月,要麼一下子就從懸崖上滑落。我還沒習慣直面這番動不動就能把人置於死地的景象,因此越往前走越小心翼翼。

在向山頂爬行時,我穿越了一座東倒西歪的可笑的木橋,這座橋凌空飛架在一座深深的裂谷上。電影裡經常會出現這種橋,場景中總會出現一條橋板斷裂,弄得女主角腋窩以下都一下子掉到了橋下,雙腿懸在裂谷上無助地顫抖,於是男主角猛衝過來把她救下,與此同時,密集的長矛在他們身旁嗖嗖落下。我12歲時總搞不懂男主角幹嗎不利用他當時的有利地位對那位女士說:「好啊,我可以救你,但你得讓我看看你的裸體,行嗎?」

過了橋,潮濕的雪開始四下飛舞。那些從內布拉斯加就把自己粘在擋風玻璃上的成百上千的蟲子,被雪花攪和在一起(這是對生命多麼無理性的浪費啊!),變成了一堆褐色的爛泥。我將洗滌液直射過去,但只是把褐色的爛泥變成了乳白色,我的視線仍然被遮擋著。於是我停下車,跳起來用袖子擦擋風玻璃,相信隨時都會有野貓逮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跳到我肩膀上,在一聲如同繃帶被撕開的聲響中一把撕去我的頭皮。我想像著失去了頭皮的自己跌跌撞撞地倒在山坡上,腳後跟上還掛著一隻拒不鬆口的野貓。這景象如此生動,嚇得我立刻逃回了汽車,哪怕才只擦出了一塊信封大小的長方形的可視範圍。這倒很像從坦克的炮塔中向外看。

汽車卻發動不起來了,當然發動不起來。我苦笑:「呃,感謝上帝。」在稀薄的空氣中,雪佛蘭艱難地呼呼喘著氣開始溢流。在等待溢流平息的當兒,我看了看地圖,非常洩氣地發現到目的地還有20英里的路要走。我才僅僅走了8英里,卻差不多折騰了一個多小時。雪佛蘭不可能順利到達維克多和克瑞普爾港的想法開始在我腦袋裡扎根。我第一次想到這條路可能從來沒人光顧過,要是死在這裡,那可太淒涼了。肯定很多年之後才會有什麼人發現我或者雪佛蘭,怎麼說這也是個悲劇。不說其他,蓄電池的保質期還沒過呢。

當然了,我並沒有死在那兒。事實上,跟你說實話吧,我根本就不想死。汽車發動了。我開始在最後的這段高聳的道路上爬行,從那時起直到維克多再沒發生事故。維克多是一個美妙的地方,四處林立著西部風味的房屋,這些建築物不那麼協調地棲息在一個美得不可勝收的綠色高地上。該鎮和大路下方6英里處的克瑞普爾港一度是所有新興小鎮的翹楚。在巔峰時期,也就是1908年,曾擁有500座金礦,人口達10萬人。礦工的薪水都是用金子付的。這些金礦在約25年的時間內生產了價值8億美元的黃金,一大批人成了暴發戶。傑克·登普西就住在維克多,他就是在這裡開始發跡的。

如今只有寥寥幾個礦坑還在從事生產,人口也幾乎不到1000人。儘管維克多有石子鋪砌的大街,四下氣氛仍是鬼裡鬼氣的。金花鼠在房屋之間一閃而過,人行道的裂縫中雜草叢生。小鎮裡到處都是古玩店和工藝品商店,但是都關門了,顯然在等夏日旺季。稀稀落落的幾個旅店也都空空蕩蕩的,其中一家叫作琥珀旅館的,因為不繳稅已被查封——貼在窗上的一個大牌子如是說。然而郵局還開著門,還有一個咖啡店也開著,裡面有很多穿工裝褲的老頭子和蓄著小鬍子、留著馬尾辮的年輕小伙子。所有人都戴著棒球帽,上邊印著各種牌子的啤酒廣告——科爾、巴德·賴特、奧林匹亞——而不再是各種牌子的化肥廣告。

我決定驅車前往克瑞普爾港吃午飯,但接下來的遭遇讓我真希望沒作這樣的決定。克瑞普爾港坐落在毗斯迦山和尖峰山的陰影之中,比維克多具備更多觀光色彩。大部分商店都開著門,儘管沒有多少生意可做。我把車停在主街上的莎莎帕瑞拉美容院前面,四下瀏覽了一番。在建築方面,克瑞普爾港跟維克多很相像,只不過這兒一切都是面向遊人的:禮品店、小吃店、冷飲室、一個微型高爾夫球場,甚至還有一個地方供孩子們在人工小河裡用沙盤淘金。景象真夠可以的,陰冷的天氣更是雪上加霜。團團雪花四處盤旋,空氣稀薄,天氣寒冷。克瑞普爾港海拔幾乎有2英里。這樣的高度,如果你不習慣的話,大部分時間你都會呼吸不暢,而且會覺得身體一直莫名難受。當然了,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冰激凌或者高爾夫比賽了,於是只好返回汽車繼續向前開。

在24號國道路口,我向左撥轉車頭往西駛去。這兒的天氣非常好。陽光普照,天色湛藍。在前方,雲絮像海軍縱隊似的儀態萬方地移動著,蓬軟酥松、溫情款款地在山峰之間滑動。大路上鋪著粉色的瀝青,我就好像行駛在一塊拉長的泡泡糖上似的。這條路經由威爾克森海峽,之後進入一座狹長的山谷,山谷裡青草滿地,溪水淙淙流淌,間或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小木屋,背景則是充滿陽剛之氣的大山。這番景色真有點兒像從除臭劑廣告中截下來似的。太美了,而且差不多歸我一人獨享。鄰近比尤納維斯塔時,地面陡然戲劇性地往下傾斜,一塊寬廣的平原隨之映入眼簾,其遠處就是雄偉的、也是美國最高的山脈——教堂山,擁有11座山峰,綿延30英里,高達1400英尺以上。沿路順著山坡向下穿越平原,一路朝著那高聳的、藍色的、白雪覆蓋的教堂山進發,那感覺頗似駛入派拉蒙電影的開場畫面一樣。

我本想前往阿斯本,但是在特維恩湖的轉彎處發現一個白色路障,上寫「經由獨立峽谷去往阿斯本的公路因大雪關閉」。本來,沿這條路走20英里就能到阿斯本,而換走另一條北邊的路就需要繞行150英里。大失所望之下,我只能另找投宿之處,於是開車去了萊德維爾(Leadville),對這個地方我一無所知,事實上連聽都沒聽說過。

萊德維爾相當吸引人眼球。雖然城郊破破爛爛——科羅拉多貧窮的地方多得讓人吃驚——但是主街很寬廣,兩側林立著結實的維多利亞式建築,這些建築多為塔樓和角樓。萊德維爾這個小城也有金礦和銀礦,「不沉的」莫莉·布朗[1]就是在這兒起家的,還有邁耶·格溫漢姆也是。與克瑞普爾港和維克多相似,萊德維爾現在也在迎合遊人——落基山脈的每個城市都在迎合遊人——但是萊德維爾的這種迎合要更真誠些。這常住人口有4000人,這個數目足以擺脫遊人的影響,保持一種獨立的生活。

我在蒂伯萊恩旅館弄到了一個房間,然後到城裡四處閒逛了一番,在金色巴勒咖啡館吃了頓值得稱讚的飯菜——並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食物,甚至也不太可能是這裡最好的,但是,只花了6美元,我就喝到了湯,吃到了沙拉、炸雞、馬鈴薯泥,還有綠豆、咖啡和餡餅,還有什麼可抱怨的?然後我在月光下漫步返回旅館,洗了個熱水澡,看了會兒電視。要是生活一直這麼簡單寧靜就好了。十點鐘我就睡著了,做了個快樂的美夢。夢中我果斷地對付了猛撲過來的野貓,巧妙地處理了木橋和沾滿黏糊糊的蟲子的擋風玻璃。電影女主角甚至讓我看了她的裸體。那可真是個值得牢記的夜晚。

[1]美國的一位女暴發戶,因曾是1912年豪華客輪「泰坦尼克號」海難事件中的倖存者而名噪一時。她的故事曾在1960年被搬上舞台,劇名是《不沉的莫莉·布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