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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現在是早晨7點差10分,天很冷。我站在布盧姆斯堡公共汽車站外邊,看得到自己的呼吸。只有寥寥幾輛汽車出現,後面都拖了一條蒸汽雲。我宿醉未消,幾分鐘後就要爬上一輛公共汽車,坐上五個小時去紐約。哎,我還不如去吃貓食算了。

是我哥建議我坐公共汽車的,因為這就省得在曼哈頓找地方停車了。他說我可以把車留給他,一兩天之後再回來取。在凌晨兩點,喝了許多啤酒之後,這個打算似乎蠻精明的。可現在,站在清早的冷風之中,我發現我真是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在美國,只有既坐不起飛機又——這在美國可真算是窮到家了——買不起汽車時,你才會去坐長途汽車。在美國,買不起汽車的人距離大塑料袋子的生活只有一步之遙啦。所以,長途公共汽車乘客主要由下述人構成:活動期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危險的持槍者、處於吸毒昏迷狀態的癮君子、剛從監獄裡放出來的人,要不就是修女。偶爾還能看到一對挪威學生,之所以能認出他們來,是因為他們的臉紅撲撲的,看起來是那麼健康,腳上還穿著藍色小短襪和涼鞋。但是總的來說,在美國坐長途汽車,綜合了監獄生活和越洋運兵船生活的大多數毛病。

所以,當公共汽車停在我面前,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車門打開時,我頗帶疑懼地上了車。那司機本身看上去就不太可靠,他的頭髮讓他看上去好像剛玩兒過通電電線一般。車上大約還有另外六個乘客,不過只有兩個看起來像是患了嚴重精神病的,有一個正在自言自語。我挑了個後面的位置,坐定了準備睡覺。昨天晚上,我和我哥喝了太多的啤酒,而且不妙的是,潛水艇三明治裡的香辣調料這會兒也開始在肚子裡擴散,就像熔岩一樣在裡面衝來滾去,過不了多久,不是從這頭就是從那頭,就要開始往外滲啦。

我感到後面有隻手放在我肩膀上。透過座位的間隙,我看到那是一個印度人[1]——我的意思是說那是一個從印度來的人,而不是一個美國印第安人。「我可以在這個車上吸煙嗎?」他問我。

「我不知道,」我說,「我已經戒煙了,所以對這種事沒怎麼在意。」

「但是你認為我能在車上吸煙嗎?」

「我真的不知道。」

他安靜了一會兒,又把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上,不是輕叩幾下而是搭在了上面。「我連一個煙灰缸都沒發現。」他說。

「別逗了。」我機智地應答,沒睜開眼。

「你認為這是不是意味著不准吸煙?」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但是你認為那意思是不是不准吸煙?」

「你要還不把你的手從我肩膀上拿開,我就要往上面嘔吐了。」我說。

他迅速移開了手,沉默了大概有一分鐘,又接著說:「你能幫我找個煙灰缸嗎?」

這才早上七點鐘,而且我還極不舒服。「你能不能別來煩我?」我厲聲喝道,其實只想開個野蠻的玩笑而已。兩排座位後面的一對挪威學生看上去被震呆了。我瞟了他們一眼,似乎在說:「你們這些健康的小屎蛋,也別想造次!」然後又跌進座位裡。今天將是難熬的一天。

我斷斷續續地睡著,處於一種令人不滿的半睡半醒狀態,把發生在自己周圍的事都雜糅進自己的夢中——齒輪的碾磨聲,孩子的哭泣聲,這輛汽車在來回橫穿馬路時的瘋狂轉彎聲,那是司機伸手摸索掉落的香煙或者一時陷入精神恍惚造成的。大部分時間我夢到公共汽車朝懸崖猛衝過去,駛向空中。在夢裡,我們跌落了數英里,在雲層中靜靜地翻著跟頭,只聽到外面空氣呼嘯的聲音。然後是那個印度人對我說話的聲音:「你認為我現在可以吸煙了嗎?」

醒來後,我發現肩膀上有一攤口水,對面還來了一個新乘客。那是一個面容憔悴、頭髮稀疏灰白的婦女,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還打著驚人的飽嗝兒,就是孩子們用來逗樂的那種——味道醇厚、低沉飽滿、餘音繞樑的飽嗝兒。對此,那女人竟然完全處之泰然。她就那麼看著我,張開嘴,一個飽嗝兒便滾了出來,這就夠驚人的了吧,然而還不夠,她會吸一口煙,並在打嗝兒時噴出一大團煙霧,此舉更加驚人。我往後掃了一眼,發現那個印度人還在那兒,看起來非常痛苦。一看到我,他就想探過來再問一個問題,但我舉起一根手指阻止了他,他只好坐了回去。我盯著窗戶外面,感覺糟透了,為了打發時間,我試著想像比這兒更不舒服的環境,可是除了瀕臨死亡或者身處比基斯[2]的音樂會之外,我實在想不起其他的。

我們於下午到達紐約。我在時代廣場附近的旅館裡找了個房間,這個房間一晚上要110美元,卻那麼小,以至於我必須走到走廊裡才能轉過身來。我還從來沒住過一下子能觸到四壁的房間。我做了你在旅館房間也會做的所有事情——擺弄燈光和電視,順便查看一下抽屜,把所有毛巾和煙灰缸放進我的行李箱——然後我就溜躂出去,去看看這個城市。

我上一次來到紐約是在16歲時,我和我的朋友斯坦登門拜訪我哥哥和嫂子。他們那時住在昆斯區一個古怪又恐怖的社區,叫萊福瑞克城。這兒群集著大約12棟高高的公寓樓,周圍是一連串孤獨的方形廣場,廣場上遍地坑坑窪窪,坑裡的雨水總要好幾個星期才乾涸,花圃裡還丟滿超市手推車。估計有5萬人住在此地,真沒想到,竟然有這麼多人擠在一個地方。我搞不明白,在美國這樣一個廣大而又開放的國度,人們為什麼會選擇住在那種地方?但是對這兒的所有住戶來說,這裡就是他們的家。在他們的生活中,永遠沒有自己的後院,永遠不吃燒烤野餐,永遠不會在午夜時分,走出後門到灌木叢中噓噓順便數星星。他們的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會以為超市手推車是野生的,就像野草一樣。

晚上,我哥和嫂子出去時,斯坦和我就會拿著雙筒望遠鏡,坐下來掃視旁邊樓的窗戶。我們有幾百個窗戶可以選擇,每一個裡面都有一縷電視發出的幽光。我們尋找些什麼呢?當然是裸體女人——可喜的是我們還真看到了幾個,不過這通常會導致我倆為了爭奪雙筒望遠鏡控制權而激烈扭打,等我們再回到那扇窗前時,那女人早就穿好衣服出門了。然而大部分時候,我們只能看到另一個男人在用雙筒望遠鏡掃視我們的窗戶。

我記憶特別深刻的是走出大樓後體驗到的威脅感。一群群身穿皮夾克、無處可去的半大小子,坐在公寓樓周圍的牆上,注視著每個經過的人。我一直以為,我們一過去,他們就會跳下來,搶走我們的錢,還用他們在監獄工廠做的刀子刺我們。可是他們卻從來沒打擾過我們,他們只是盯著看看而已。即便如此也夠嚇人的啦,因為我們畢竟只是從艾奧瓦來的毛頭小孩嘛。

現在的紐約仍然嚇壞了我。當我向時代廣場走去的時候,又體會到了同樣的威脅感。多年以來,我讀了那麼多關於謀殺和街頭犯罪的報道,以至於現在我對每一個不來打擾我的人都感激涕零。我真想給他們分發卡片,上面寫著:「多謝不殺之恩。」

不過,唯一騷擾我的是那些街頭乞丐。紐約大約有3.6萬名流浪者,在這兩天的閒逛之中,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向我要錢,其中一部分還要了兩次。紐約人恐怕只有去加爾各答,才能從無所不在的乞討中解脫出來吧。我開始深感遺憾,我沒能生在一個紳士可以用手杖打這種人的時代。有一個傢伙——是我最喜歡的——上來問我能不能借給他一美元。此話令我絕倒。我本想對他說:「借一美元?沒問題。最要緊的,是不是說好收1%利息,然後星期四再到這兒碰頭結算呢?」我不會給他一美元的,毫無疑問——就是最親密的朋友我也不會給他一美元——但我還是往他的髒手套裡塞了10美分,並向他眨眨眼,揭穿了他的花招。

時代廣場真是不可思議。從沒見過那樣的燈光,那樣的擁擠喧鬧。每棟大樓的整整一面都讓位給了閃爍、跳動、飄搖的廣告,彷彿電波海洋上的風暴。大概有40個巨大的廣告引誘你去花錢和消費,除了其中兩個,所有廣告都是為日本公司做的——美達影印、佳能、松下、索尼。我強大的祖國卻只有柯達和百事可樂做代表。「戰爭已經結束了呀,美國狗!」我鬱悶地想道。

紐約最讓人著迷的地方,就是這裡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就在一星期前,一個婦女被電梯吃掉了。你受得了這種事嗎?她在上班的路上,正盤算著自己的事情,腳下的扶梯突然塌陷,她一頭扎進了機器內部,掉進那些正在滋滋作響的齒輪和傳動裝置裡,結果呢?自然是可想而知。你要是那座大樓的清潔工,會怎麼樣呢?(「伯尼,你今天晚上能早點兒來嗎?聽著,你最好帶個鋼絲刷,多帶些阿佳克斯清潔劑來。」)在紐約,驚人而又難以預料的事情總是層出不窮。《紐約郵報》頭版有一則報道,說的是一個有艾滋病的性變態因為強姦小男孩進了監獄。你能相信嗎?「這是一個什麼城市啊!」我想,「真是一個瘋人院!」整整兩天,我一邊走,一邊看,一邊驚訝地咕咕噥噥。在第八大街,一個高大的黑人從門口蹣跚而出,看起來極不正常,他對我說:「我一直在吸冰!一大碗一大碗的冰!」雖然他什麼都沒要,我還是立即塞給他25美分硬幣,然後迅速離開。在第五大街,我走進特朗普大廈(Trump Tower),一座新建的摩天大樓。一個叫唐納德·特朗普的傢伙,是個開發商,正在慢慢地接管紐約,在城市各處建造以自己命名的摩天大樓。這棟大樓擁有我所見過的最沒品位的大廳——所有那些黃銅色的、鉻黃色的、斑紅色的以及白色的大理石,看起來就像是你在人行道上一見到就會繞開的那種東西,而這裡卻到處都是——地板上,牆上,天花板上,真好似站在一個剛吃完比薩的人的胃裡。「不可思議!」我咕噥著繼續往前走。隔壁就是一個賣色情錄像帶的商店,就在第五大街上哦。我最喜歡的是《猶太人色情藝術》第二部。在這裡面你可能會看到——脫掉褲子的拉比,淫蕩的女人們四仰八叉地躺著,說道:「你已經想幹了嗎?」「棒極了,真不可思議。」我咕噥著,又緩慢向前。

晚上,當我再次沿著時代廣場往回走的時候,眼球被一個艷舞俱樂部所吸引,俱樂部窗口有脫衣舞孃們的照片。舞孃們都是漂亮的女孩,其中一張照片是薩曼塔·福克斯的。福克斯女士現在給《太陽報》這樣的英國報紙服務,向讀者展示她標緻的乳房,每年酬金大約25萬美元。難道她還會在時代廣場一個煙霧繚繞的地下室,給陌生人表演脫衣舞嗎?至少我覺得是不可能的。實際上,我扯這麼遠是想說明這個俱樂部有一點兒欺詐性質。這是一個耍弄好色之徒的低劣騙術。

他們總是在艾奧瓦的州展覽會上跟你玩這套把戲。在車輛後面,脫衣舞孃的帳篷上,會覆蓋著一些令人想入非非的色情畫,畫上是你曾見過的最美麗的、有著絲一般柔滑頭髮、豐滿的胸脯以及柔軟身軀的女人——她們噘起的濕潤嘴唇似乎在說:「我想要你——對,就是你,長膿包、戴眼鏡的那個。快來滿足我,小鬼。」年方十四又因性慾而發狂的你,會用整整一顆心及周圍許多器官去相信這些畫。你會遞上皺巴巴的一美元走進去,走進一個髒兮兮的、充滿馬糞和按摩醇味道的帳篷,發現舞台上那個疲倦的脫衣舞孃和你自己的母親沒有什麼不同。那是一種你永遠也無法真正釋懷的失望。而現在,我的心轉到了那些孤獨的水手和日本影印機推銷員那裡,他們坐在下面喝著又甜又熱的雞尾酒,正享受著這索價過高的失望夜晚。「吃一塹,長一智。」帶著悔恨的微笑,我明智地評論著自己,然後叫一個乞丐滾開。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慶幸自己沒被搶劫,更為自己沒被謀殺而高興。電視機上有一張卡片,上面說只要花6.5美元,就可以看場室內電影。我記得,一共有四部供我選擇——《黑色星期五》第19集,裡面有個人格混亂的男人用刀子、短柄斧、餐叉和吹雪機,一連串殺了許多正準備沐浴的女人;《猛龍怪客II》,查爾斯·布朗森在裡面追蹤並殺害了邁克爾·溫納;《辣手嬌娃》,西爾維斯特·史泰龍飾演的蘭博在裡面做了個變性手術,然後炸死了許多東方人。此外還有成人頻道播出的《我的小褲褲濕答答》,是一部關於丹麥後現代時期人際關係和社會衝突的敏感作品,作為額外的添頭,還穿插了許多火熱的性交場景。看一點兒最後這部如何?我把玩了一會兒這個念頭——就像新教教派說的那樣,只是放鬆一下嘛——不過我太摳門兒了,實在捨不得花掉6.5美元,而且說到底,我一直懷疑,我若真的按下那個必需的按鈕(我可以告訴你,它已經被磨成片片了),明天就會有一個侍者拿著一張電腦打印單站在我面前,告訴我說,如果我不給他50美元,他就把我房間收據的副本寄給我母親,上面用紅筆圈出「各樣雜費:德芬特·波爾諾的電影,6.5美元」。所以我就此打住,躺在床上看普通電視台。裡面正在重播20世紀60年代的一部喜劇,叫作《艾德先生》,主人公艾德是一匹會說話的馬。從那些笑話的性質上判斷,我猜出該劇是艾德先生自己親自撰寫的。但是最起碼,裡面沒有任何能敲詐我的東西。

就這樣,我結束了我在紐約——世界上最激動人心又令人蠢蠢欲動的城市——的時光。我禁不住反思道,我根本沒有理由覺得自己比20層樓下艷舞俱樂部裡那些孤寂的兄弟高明。我正像他們一樣寂寞孤單。確實,毫無疑問,在這個巨大又無情的城市的各個角落,有成千上萬和我一樣孤獨又無依無靠的人。想到這裡,是多麼令人憂鬱啊!

「可我懷疑,他們有幾個能這樣幹呢?」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把雙手雙腳同時伸了出去,一下子就碰上了房間四面所有的牆。

[1]原文為Indian man,既可指印度人,又可指印第安人,故後文作者予以解釋。

[2]搖滾樂壇20世紀70年代的老牌迪斯科樂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