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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今天是哥倫布日[1]的週末,路上非常擁擠。像美國這麼一個酷愛成功的國家,竟會選擇把哥倫布當作英雄,這讓我總感覺有點兒怪,因為他是個無趣的失敗者嘛。想想看,這傢伙四次遠涉重洋到美洲,卻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到達的並不是亞洲,也從來沒發現過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別的探險者返回家門時,都會帶回許多諸如土豆、煙草以及尼龍襪之類的刺激玩意兒,而哥倫布發現並帶回的卻只是幾個滿臉困惑的印第安人,他還認為他們是日本人呢:「快點兒,小子,露幾手相撲讓咱們瞧瞧!」

但最大的缺憾在於,哥倫布可能從來沒有真正看到過後來成為美國國土的那片土地。對那些堅信不疑他到過美國的人來說,這一點當然很不可思議,他們想像他腳踏佛羅里達大地說:「你們知道,這裡會成為美麗的旅遊勝地。」其實,哥倫布的旅程僅僅局限於加勒比海地區,大都在沼澤遍地、臭蟲滋生的中美洲海岸轉來轉去。要讓我說,我覺得北歐海盜更有資格被稱為美國的英雄。至少,他們真的發現了美國,更重要的是,他們男子氣十足,拿頭蓋骨當酒杯,跟誰打交道都不吃虧。而這,才是美國作風嘛。

我還住在美國的時候,哥倫布日是那些半調子的假日之一,它們的存在,只對那些擁有強大工會的公共事業職員有利。在哥倫布日,是無法郵寄郵件的。假如你對此茫然無知,還一路驅車急行到城東的艾奧瓦州駕照中心去更新駕照,你就會發現大門緊鎖,窗戶上掛著一個佈告牌,上寫:「慶祝哥倫布日休假。你丫太粗心了。」但是除此之外,這一天就和別的日子沒什麼不同了。話是這麼說,但現在看來這個節日似乎頗為流行。公路上到處是汽車和旅行拖車,電台主播一直在談論諸如「哥倫布日週末」預期的厄運數之類的東西——他們究竟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難道厄運還有什麼神秘的定額不成?因為很想欣賞秋色,所以我一直盼著到新英格蘭去。此外,新英格蘭各州面積較小,景色富於變化,就不會像美國其他各州(哪怕是最吸引人的那些州)那樣單調沉悶得可怕。但我錯了,確確實實錯了。新英格蘭各州確實都很小——康涅狄格州只有8英里寬,羅德島州比倫敦還小,但全都擠滿了汽車、人和城市。貌似康涅狄格州郊區,有條202號國道在地圖上被標注為觀光路線,我就沿著這條國道駛向利奇菲爾德,一路上的景致著實比真正的郊區要豐富些,但其中也沒有什麼太吸引人的。

或許我的期望值太高了。在20世紀40年代的電影中,人們總是到康涅狄格州過週末,電影中的康涅狄格綠草如茵,鄉村味道十足,到處是空曠的公路和濃蔭籠罩的小石屋。但現在這裡也只能算是半郊區式的:因為這裡的平房都帶有可以容納三輛車的車庫,草坪上還有旋轉灑水器,每六個街區就有一個購物中心。作為新英格蘭小鎮的精華所在,利奇菲爾德本身是很美的,擁有一家古老的法院以及一片綠草如茵的長長的斜坡,斜坡上還矗立著一門大炮和一座烈士紀念碑。草坡一邊是幾家外觀整潔的商店,另一邊則是一座高大的白色尖頂教堂,在10月的陽光下熠熠閃亮。這才叫色彩呢——草是綠的,周圍的樹木則是金黃色和檸檬色的,這才像它本來應有的模樣。

把車停在麥當勞藥房前,我輕輕踏著落葉走過那片草地。漫步在住宅區的大街上,只見寬敞的草坪上到處都是寬大的房子,每座房子都是同一個調調(不規則牆板上裝著黑色百葉窗)不同程度的翻版。很多房子都釘上木牌,木牌上訴說著各自的歷史——「奧利弗·博德曼,1785」「1830,科爾·韋伯」。僅僅閒逛了一圈,就耗費了我一個多小時,這可真是個適於閒逛的可愛小鎮啊。

之後我繼續上車東行,走的一直都是很偏僻的公路。很快,我相繼經過哈特福德郊區、哈特福德市區,然後是另一處郊區,再之後就到了羅德島。在一個寫著「歡迎來到羅得島」的指示牌前停下車後,我立刻在地圖上極力搜尋,啊,難道康涅狄格州就到此為止了嗎?我甚至考慮要不要掉過頭再重新走上一遍,再走一遍看到的定會比之前多點兒什麼吧,但天色漸漸昏暗,我只能繼續向前行進。之後我竟然闖入了一片幽深而更有韻味的松樹林,最後好不容易才從松林中出來,就羅德島這麼個小地方來說,光是找出路簡直就像耗費了好幾年之久。抵達納拉干灣(一個擁有眾多小島的海灣,面積幾乎佔了這小州的四分之一)時,天幾乎全黑了,沿岸的小村莊紛紛亮起了一眨一眨閃爍的燈。

在普拉姆岬,一座長橋橫跨通向科南尼卡島的海峽,它就那麼又低又暗地橫在水面上,就像一具浮屍。過了橋,我又在島四周開車轉了一圈,但此時天色昏暗,什麼都看不清。在一處緊貼公路的海岸,我停下了車,漫步走到海灘。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還沒看到大海就聽到了海浪聲,輕柔的、有節奏的呼呼聲撲面而來。我走過去站在水邊,看海浪一波接一波跌撞到岸上,就像筋疲力盡的泳者。海風掀動我的外衣,掠過喜怒無常的大海,我長久地凝望著遠方,漆黑廣闊的大西洋,一切生命都已匍匐在它那可怕的、原始的、風暴洶湧的深海中,將來的某一天,人類也會回歸到這個世界。我的腦海中突然湧入了一個念頭:「我能幹掉整個漢堡!」

第二天一早,我驅車到了紐波特(Newport)。紐波特是美國頂尖的遊艇區,也是「美國杯」遊艇賽的賽場。從外觀上看,小鎮的老城區近些年整修過。大街兩旁排列著各種商舖,商舖上掛著木牌,上面寫著它們形形色色的名字,名字還都挺時髦,大都跟海有關,如「飛行之船」「海岸之物」等。海港美極了,到處點綴著白色的遊艇和高高的、在空中擺動的桅桿,天空中一隻隻海鷗在飛舞盤旋。但市區周圍儘是些模樣醜陋的停車場,一條車水馬龍的四車道公路(不像城市街道,倒更像高速公路)分隔了碼頭與市區。沿途排列著一棵棵又細又長的樹,就像是瘦骨嶙峋的回憶似的。往前有個叫派羅特的小公園,公園建造後不久,由於無人照料,弄得到處是信筆塗鴉。要知道美國城市和小鎮大都是一塵不染的,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敷衍了事的情形。尤其是考慮到旅遊業在紐波特至關重要的地位,這種情形就更讓人吃驚了。我沿泰晤士大街繼續往前,那裡佇立著幾座精緻漂亮的老船長宅邸,現在卻淪落到要和垃圾、狗屎、加油站和汽車傳輸站作戰,而且在這場戰爭中漸趨下風。這讓人很是傷感,這裡的人好像根本無所謂(也可能只是沒注意到),他們已經把這個地方糟蹋得不成樣子。這不禁讓人聯想起倫敦的命運。

驅車穿過海灣,就到了亞當斯堡州立公園。站在那兒往紐波特看,紐波特像是變成了另一個城鎮——鬱鬱蔥蔥的公園樹林中,聳立著教堂針形的尖頂和維多利亞式屋頂,景致很是迷人。海灣在陽光下閃著粼粼波光,一艘艘帆船在輕柔的海浪中起起落落,這一切太美了。沿著岸邊公路繼續往前,經過佈雷頓角,就上了貝爾維尤大道,最好的夏日別墅多建在這條路兩邊,還有一些則三三兩兩地分佈在遠處的街道邊。

大約在1890年到1905年間,范德比爾特家族、阿斯特家族、貝爾蒙特家族以及很多其他家族,這些美國豪門都爭先恐後地建造豪宅(他們把這些豪宅堅持稱為農莊),就跟比賽似的。這些豪宅都建在那條半英里長的壯麗懸崖上,絕大多數都仿造法國別墅的樣子,裡面塞滿了花巨額價錢從歐洲遠渡重洋運來的傢俱、大理石和掛毯。在大致6周至8周的一個娛樂季,女主人的娛樂花費通常會達到或超過30萬美元。大約有四十年的時間,這裡是世界上最窮奢極欲的地方。

現在這些房子大都成了博物館,入門費高得要你一隻胳膊和一條腿,儘管如此,在這些房子外面通常依然排起長龍(切記,這可是哥倫布日週末)。從大街上你可看不到什麼——主人們坐在草坪上數錢的時候,可不想讓普通人盯著,所以他們設置了密實的樹叢和高牆——但是我卻偶然發現,這個城鎮沿著懸崖邊鋪了一條瀝青小路。從那兒,能夠看到那些豪華公寓的背面,也能夠欣賞到下方極低處驚濤拍岸的壯麗景觀。這條路幾乎為我一人所獨享,我是在無聲的驚歎中,一路張著嘴走過的。我從沒見過這麼多一幢接一幢的豪宅,如此毫無節制的建築,每座房子看起來都像是結婚蛋糕和州議會大廈的混合。我知道,其中最壯觀的是范德比爾特家建的「開拓者」。一路走來,我一次又一次推測:「哦,這一定是它」「現在這棟鐵定是它」,然而,之後的下一棟往往更讓人咋舌。最後,我終於走到了「開拓者」跟前,這棟建築的的確確巨大無比,那簡直就是一座帶窗戶的大山!看著它,你不可能不產生這樣一個想法:沒有人(也許除了自己)配得上這樣龐大的財富。

在柵欄另一面的草坪和露台上,擠滿了身穿百慕大短褲、頭上戴著可笑帽子的矮胖子遊客,他們在房子裡進進出出,互相大拍特拍著照片,腳下隨意踐踏著秋海棠。不知道科尼利厄斯·范德比爾特[2]——那個長著一張狗臉的老無賴,對此會作何反響。

我開始驅車前往科德角(Cape Cod),這是又一個我從沒去過又一心嚮往的地方。此處景色優美如畫,有鹽盒似的老房子,有古玩店和木屋旅店,還有美麗的鄉村。每一個鄉村都擁有一個有趣的名字,如酋長、三明治、穀倉馬廄、石港,但遊人們卻用一輛輛超載的汽車和旅行汽車把這裡堵得水洩不通。天哪,我恨死這些移動房子了!尤其是在像科德角這樣擁擠的半島上,它們既堵路,又擋視線——只為了某人和他的白癡老婆可以不停車就能吃午飯和清空膀胱。

路上堵車嚴重,汽車行駛的速度慢得像爬行,直到快把汽油燒光我才勉強到達「西穀倉馬廄」外一個加油站那裡。加油站很小,只有兩個加油泵。開加油站的是個至少有97歲高齡的老頭兒,長得高高瘦瘦,動作乾淨利落。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浪費油的人:他先是把油在我車門邊灑了不少,然後開始異乎尋常地關心我是何方神聖:「艾奧瓦,呃?艾奧瓦到我們這裡的人不多,我想你是今年第一個吧。現在這陣兒艾奧瓦的天氣咋樣啊?」眼看油箱已滿,眼看汽油開始往外溢,眼看溢出的汽油在我們腳邊迅速聚成了油池子,我不得不開口提醒他。老頭兒抽出噴嘴,這一過程中又在我的汽車、他的褲子和鞋子上灑了半加侖汽油,最後把噴嘴扔回油泵,回歸油泵的噴嘴又不停地滴滴答答了好一陣子。

老頭兒嘴角邊一直叼著小半截香煙,我著實有些膽戰心驚,真怕他會點煙。怕什麼來什麼,他還真準備點啦,我眼見他掏出一捆皺巴巴的火柴,開始擺弄其中的一根,作勢要劃火柴。我嚇得動彈不得,腦海裡立刻跳出這樣一則電視新聞:「今天在西穀倉馬廄發生了一起加油站爆炸事件,一名來自艾奧瓦的遊客,全身大面積遭到三級燒傷,面積達到98%。據消防部門報告,這位遊客看起來就像是一片在烤架上烤得過久的麵包片一樣。加油站老闆則尚未找到。」然而,幸運的是,沒有發生爆炸。那一小截煙頭點燃後,老頭兒吸了一口,噴出了一大團濃煙,然後用手指頭掐滅了火柴。之所以這麼幸運,我想可能是由於幾十年加油工作干下來,老頭兒變得有點兒不可燃了,就像那些馴蛇的人會對蛇毒免疫一樣。當然,這一理論我可不想費盡心思地去驗證,於是趕緊掏錢走人。我開車直接衝到了公路上,為了躲避我,一輛長達40英尺的旅行拖車不得不來了個急剎車,開車那男的把芥末都滴到了大腿上,把他弄得大為光火。「度假還帶座房子,這就是教訓。」我毫不同情地咕噥著,真希望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在他老婆背上砸上一下子。

科德角是個狹長的半島,它從馬薩諸塞州的底部伸出來,向海伸出大約20英里,然後又自己折了回來。模樣看起來就像一隻為突顯肌肉而彎曲起來的胳膊,其實,看起來它倒挺像我的胳膊,因為上面幾乎沒有肌肉。半島較低的地方有三條路:一條沿北岸,一條沿南岸,另外一條在二者之間。在半島的手肘處即石港所在的部位,半島變得狹窄,又突然轉為向北延伸,三條路就在這裡交會。再往前只有一條長長的,像是一條上臂一般的公路,通往像是坐落在指尖處的普羅溫斯敦(Provincetown)。普羅溫斯敦擠滿了遊人,該鎮只有兩條路,一條路進,一條路出。小鎮人口只有幾百,但在夏季和像現在這樣的假日週末,短短一天就會蜂擁而來5萬名觀光客。鎮內不准停車,這裡到處都是惡狠狠的拖車警告,我只好掏了幾塊錢,讓我的車和其他幾百輛車作伴,留在了某個冷冷清清的地方,隻身走了很長一段路才進了小鎮。

普羅溫斯敦建在沙子上,周圍全是滾動的沙丘,偶爾會有幾叢焦黃色的野草破土而出,諸如「風脊汽車旅館」「強風禮品店」等名兒,都在暗示著本地的特色——風。果然,飛揚的沙塵從路上揚起,在旅館、商舖門口聚成堆兒,只要勁風襲來,沙塵就會飛進你的眼睛,拍打你的臉,播撒到你正大快朵頤的東西上。這一定是最惡劣的生存環境,如果普羅溫斯敦能在美化自個兒這方面多花點兒心思,我也許還會少厭惡它點兒。但事與願違,我從來沒見過還有哪個地方像它這樣一心一意、心無旁騖地從遊客身上撈錢:遍地都是冷飲室、禮品店,以及賣T恤衫、風箏、海灘隨身用具的店舖。

我四處走了一會兒,吃了一個帶芥末和沙子的熱狗,喝了一杯加了奶油和沙子的咖啡,透過一個房地產公司的窗戶往裡看了看,不禁大吃一驚:一個靠海灘的普通兩居室竟然索價19萬!當然啦,這個兩居室擁有一個壁爐,以及足夠你吃個飽的沙子。海灘看起來極為漂亮,但除此之外,我在這裡就再沒看到任何一樣真正吸引人的東西。

普羅溫斯敦是1620年清教徒在美國領土上最早落腳的地方。小鎮中央,就有一座紀念此事件的鐘樓式高塔。令人好奇的是,那些清教徒原本並沒打算在科德角登陸,而是要去弗吉尼亞州的詹姆斯敦,只是最後因為600英里的距離偏離了目標,誤打誤撞到了這裡。這成就可夠了不起的,可不是嗎?還有一樁怪事,那就是他們竟連一張犁、一匹馬、一頭牛甚至一條魚線都沒帶。你不覺得他們蠢了點兒嗎?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到一個那麼遙遠的大陸去開始新生活,難道你不得多少想想到了那兒該怎麼養活自己嗎?不管怎樣,拋開作為規劃藍圖者的種種不足,清教徒們至少沒有在普羅溫斯敦多作停留(這一點他們倒是很有見識),一有機會就向馬薩諸塞州挺進。我也如此。

我原本打算去海恩尼斯港口,那兒有肯尼迪家族的避暑住宅,但是車流太慢,尤其在伍茲霍爾周圍(那兒是通往馬撒葡萄園渡輪的出發地),車走得更慢了,我就放棄了原來的打算。沿途經過的每一家汽車旅館(得有幾百個)都寫著「客滿」。上了93號州際公路,我打算走出科德角幾英里後再找旅館,但沒想到我竟懵懵懂懂地來到了波士頓,一下子陷入了夜晚最擁堵的交通高峰。波士頓的高速公路系統簡直像發了瘋,擺明了是某個小時候愛砸玩具火車的人設計的。我發現每隔幾百碼,我車輪子下面的車道就會消失,別的車道則從右邊或左邊併入,有時還是同時併入。這哪是什麼公路系統啊,叫發狂系統還差不多。每個人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還沒見過人們為了避免相撞而如此勞心傷神呢。而這還是週六——上帝才曉得平常會是什麼光景。

波士頓是個大城市,城區外的郊區連綿不絕,一直延伸到新罕布什爾州。因此,我還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來到這兒的,就已經是深夜了。我突然發現自己正置身於州際公路岔口旁的某個不知名地方——一處亮著淡紫色燈光的無名孤島,周圍有旅館、加油站、購物中心和快餐店——燈光亮如白晝,即便遠在外太空也一定能看得到這裡吧,這個地方位於黑弗裡爾區。我在六號旅館裡弄了個房間,之後到對面的丹尼飯店吃了盤油膩膩的炸雞和軟塌塌的薯條。今天過得相當不順,但我並沒有氣餒,順著這條路再走幾英里就是新罕布什爾州了,那裡是真正的新英格蘭起點,一切會越來越好的。

[1]哥倫布日,為10月12日或10月的第二個星期一,以紀念哥倫佈於1492年首次登上美洲大陸,是美國的聯邦假日。

[2]美國鐵路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