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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為了趕路,我開上26號州際公路,這條路上有200英里斜穿過南卡羅來納,路邊的風景只有靜悄悄的煙草田和鮭魚色的土地。根據我「汽車旅行指南」上的說法,我已經不在最南部,而是進入了東海岸的中部。可是這裡仍然有著南部的酷熱和刺目,沿途加油站和咖啡館的人都是一口南方腔,就連電台播音員都是南方味兒的——不論態度還是語調。有一則新聞廣播說,斯帕坦堡的警察正在搜捕兩個黑人,「他們強姦了一個白人女孩」。你在南方以外可聽不到這種說法啊。

快到哥倫比亞特區時,路邊田野上開始塞滿汽車旅館和快餐店的大廣告牌。它們不是我年少時那種低矮寬厚的方形廣告牌,沒有那些誘人的圖示和三維母牛,只是些冷冰冰的大招牌,杵在60英尺高的金屬桿子上。上面的信息簡明扼要,根本不邀請你去做什麼有趣或誘人的事情。過去的廣告牌則嘮嘮叨叨,會說上一大堆:「既然來到哥倫比亞,何不住進現代化的航空汽車旅館,享受我們全新的超感振動床?你一定會愛上它!兒童特價。免費電視。冷氣房間,冰塊免費。車位充足。寵物歡迎。每週二下午五點到七點,魚自助餐廳開放。每晚在星光廳與弗農·史塔濟管絃樂團共舞(注意:謝絕黑人)。」老式的廣告牌就像超大的明信片,有許多有用的信息供你閱讀,也算是一點兒精神食糧,讓你瞥到一些當地文化的片斷。從那以後,大家的關注範圍顯然是變得狹窄了。現在的廣告牌只簡單標出企業名字,以及如何到達那裡。你在幾英里之外就可以讀到:「假日旅館,26E出口,4英里。」有時候指示要複雜一些,就像這樣:「漢堡王——31英里。走17B出口5英里到美國南49號公路,在紅綠燈處右轉,然後向西過機場2.5英里。」有誰會那麼想吃巨無霸呢?但是毫無疑問,那些廣告牌非常有效。當你在一種漫不經心腦袋空空的狀態下開車,因飢餓和缺少油水而備受折磨時,突然看到一個牌子,上書「麥當勞——出口在此」,幾乎是出於本能,你會立刻拐上出口坡道遵命而去。這幾個星期以來,我一次又一次地發現自己坐在塑料桌前,前面擺了幾小盒我並不想吃或者沒時間吃的東西。這全是因為有個廣告牌命令我到那兒去的。

在北卡羅來納的邊界,單調的地形瞬間結束,彷彿有法令禁止一般。突然之間,田野開始大幅度地起伏,到處是蔓延的石楠花叢、杜鵑和蒲葵。每到坡頂,景色豁然開朗,展露出朦朧中的藍脊山脈,那是阿巴拉契亞山脈的一部分。阿巴拉契亞山脈綿延2100英里,一直從亞拉巴馬到加拿大。它一度比喜馬拉雅還要高呢(我有一次在一本講球賽的書上看到了這說法,多年來一直在尋找機會賣弄一下)。不過現在它們都已變得矮小圓潤,迷人勝於雄偉。山脈的每一段都有不同的名字——阿迪朗達克山、波科諾斯山、卡茨基爾山、阿勒格尼山。我是想奔往霧山的,不過打算中途在比爾特莫莊園停留一下。它就在北卡羅來納的阿什維爾附近,由喬治·范德比爾特在1895年建造,是美國最大的私宅之一,由255個石塊建成的羅亞爾風格的房間,佔地1萬英畝。一到比爾特莫,你就得按指示停好車,然後到大門旁邊一棟樓裡買票,這樣才能進入莊園。這令我很納悶,直到我走進那大樓才發現,要在比爾特莫度過一個快樂的下午,就得承受一筆巨大的財務支出。標牌上的入場費根本就看不清楚,但從那些跌跌撞撞離開售票口的人們灰頭土臉的表情判斷,肯定是一大筆錢。即便如此,當我聽到窗口裡那個討厭的女人告訴我,成人入場費17.5美元,小孩13美元時,我還是大吃一驚。「17.5美元!」我聲嘶力竭地說,「是不是包括晚餐和表演呢?」

那女人顯然早就習慣了應付歇斯底里和刻薄評語。她無動於衷地說道:「入場費包括進入喬治·范德比爾特宅邸,250個房間中有50個向公眾開放。你有2到3小時自由參觀的時間。它還包括進入廣闊的花園,你可以停留30分鐘到1小時。還包括導遊帶領你進入葡萄酒窖,並有影音展示和免費品嚐的葡萄酒。推薦你請導遊帶領參觀宅邸和庭院,費用另算。參觀之後,你可能希望在鹿園餐廳再花上一大筆錢,或者,你若是個小氣鬼,可以去馬廄咖啡館,同時你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在馬車房、禮品店買些昂貴的禮物和紀念品。」

可惜啊,此刻我已經又回到高速公路上,正奔向大霧山脈呢。感謝上帝,它可是免費的。

我拐了10英里,只為在布萊森市過夜,適度地放縱一下。這是個毫無特點的小地方,位於大霧山國家公園的邊緣,汽車旅館和烤肉小屋沿著一道狹窄的河谷排列成行。其實沒有什麼理由到這裡來,除非你碰巧姓布萊森。即便如此,我不得不告訴你,樂趣也是斷斷續續的。我在貝內特庭院汽車旅館開了間房,這是一家很棒的老式旅館,除了偶爾輕輕打掃一下,似乎從1956年起就一點兒也沒變過。它確確實實就是過去那種汽車旅館的樣子,房間沿著有遮蓋的陽台排開,陽台俯瞰著草坪,草坪上有兩棵樹和一個極小的水泥游泳池。在這個季節,池子是空的,只有一坑濕乎乎的樹葉和一隻怒氣沖沖的青蛙。每扇門的旁邊都有一把金屬扶手椅,椅背是扇貝狀的。走道旁有一塊老式的霓虹招牌,正在霓虹瓦斯的作用下輕輕跳動,在別緻的閃光黃色箭頭下面,拼出了綠色和粉色的字樣:「貝內特庭院/有空房/空調/游泳池/電視。」我小時候,所有的汽車旅館都有這樣的招牌。現在你卻只能偶爾在無名之地的邊緣,在那些被遺忘的小鎮上見到它們了。貝內特庭院旅館顯然可做我那合成鎮裡的旅館。

我拎包進去,小心翼翼地屈尊坐在床上,然後打開了電視。頃刻間,便跳出一個「痔備H」—— 一種痔瘡膏的廣告。那語氣非常急迫,我沒記住準確的詞語,大意如此:「嘿,你!你有痔瘡嗎?那就來點兒痔備H!這是命令!記住這個名字,你這個漫不經心的傻瓜!痔備H!就算你沒有痔瘡,也得來點兒痔備H!以防萬一!」然後,一個畫外音又飛快地補上一句,「現在能買到櫻桃香味的喲。」在海外住了這麼多年,我已經不習慣美國式的強買強賣了,這令我很不自在。同樣令我心神不安的是,美國的電視台可以在廣告和節目之間來回跳躍,事先沒有任何猶豫或警示。比如說,你正躺在那兒看《庫扎克》,就在槍戰最緊急的關頭,突然冒出一個人,開始刷起馬桶來。於是你坐起來,心想:「什麼呀——」然後才意識到那是廣告。實際上,還是好幾分鐘的廣告呢。在美國,你可以趁廣告時間出去抽煙、吃比薩,然後還有時間在節目開始前刷好馬桶。

「痔備H」的廣告消失了,接著是微波食品。在觀眾還沒反應過來自己是否想換台之前,畫面又換成一群熱烈鼓掌的現場觀眾,加上得意洋洋的電吉他樂聲,還有幾個快活但大腦略微受損、全身都是亮片的人。原來是「鄉村老大音樂盛典[1]」,我看了幾分鐘,帶著麻木的驚異聽他們唱歌說笑,下巴漸漸地掉至胸前。這真像是種視覺的前腦葉白質切除術啊。你可曾在注視嬰兒玩耍時這樣問自己:「真不知道他那小腦瓜裡在想什麼?」噢,偶爾看上五分鐘的「鄉村老大」,你就會明白一些啦。

幾分鐘之後,又是一段廣告喧囂地闖進來,我立刻恢復了知覺。我關掉電視出去對布萊森市進行實地考察。這裡可看的東西比我預想中要多,從斯萬郡法院過去,是一個小小的商業區。我很高興地注意到,幾乎所有的一切都有布萊森市的標誌:布萊森市洗衣店、布萊森市煤炭木材行、布萊森市基督教堂、布萊森市電器行、布萊森市警察局、布萊森市消防隊、布萊森市郵局。我開始體會到喬治·華盛頓的感覺了,假如他能夠死而復生,置身於哥倫比亞特區之中。我不知道這個小鎮如此標榜崇敬的布萊森到底是誰,但我從來沒見過我的姓氏如此四處氾濫。真遺憾我沒帶撬棍和扳手,因為許多招牌會是絕好的紀念品。我尤其盼望著把布萊森市基督教堂的牌子擺在我英國房子的前門旁邊,然後每個星期都可以掛上不同的教訓,比如:「現在就懺悔吧,英國佬!」

沒花多長時間,布萊森鬧市區所有可能的消遣都被我看了個遍。我不經意間發現,就已經走上了出城往切羅基——河谷邊的下一個鎮——去的高速公路。我沿著它走了一小段路,可是除了幾個廢棄的加油站和烤肉屋之外,沒一點兒可看的東西。而且,幾乎沒有多少路肩可以走,結果汽車就在幾英吋之外風馳電掣,讓我的衣服瘋狂飛舞,弄得我好不驚慌。這條路沿途都是讚美基督的告示牌和手寫的大標語:「掌握你的人生——讚美耶穌,上帝愛你,美國。」還有更玄乎的:「如果你明天死去,將會發生什麼?」(嗯,我覺得,首先就是不用再付冰箱貸款啦。)我轉身走回城裡。現在是下午五點半,布萊森市就是一個有人行道的地窖,我已完全不知所措。走下一個小山坡,在一條湍急的河邊,我偵查到一家A&P超市,好像還開著門,便走了進去,指望找點兒更有趣的消遣。我以前經常在超市鬼混,羅伯特·斯萬森和我十二三歲的時候,簡直令人討厭透頂,給我們注射致命藥物絕對是手下留情。夏天裡,我們經常跑到得梅因英格索爾大街上的「神氣整齊」超市,因為裡面有空調。我們為了消磨時間干的那些好事,我現在都羞於承認——把一袋麵粉的底兒拆開,然後觀看著某個毫無戒備的女人拿起來,結果把麵粉一股腦兒倒在地上。或者趁別人轉過身的當兒,把金魚飼料和催吐劑這類怪玩意兒放進他們的手推車。我現在不打算在A&P超市故伎重演——當然,除非我真的很無聊——但我想,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看看年少時那些食品,一定會感到安慰的。而且也的確如此。這簡直就像拜訪老朋友——斯吉皮花生醬、玉米餡餅、威爾士葡萄汁、莎拉李蛋糕。我在走道上徜徉,一看到熟悉的老營養品,就咕噥著發出極小聲的歡呼,心中感到無限歡欣鼓舞。

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幾個月前,我在英國看《紐約時報》時注意到一個衛生護墊的廣告。這些衛生護墊上有許多小凹痕,它們的名字就是該產品的商標。我當時覺得這真是非同尋常啊,你能想像嗎?給衛生護墊上的洞洞起個動人的名字,會是一個人的工作?!可惜我已經記不起它的名字了。所以,現在,就因為沒有其他更好的事情可做,我轉到了A&P超市衛生護墊區看上一看。此處花樣繁多,令人咋舌。我永遠也猜不到這個市場竟然如此紅火,更想不到布萊森市竟會有這麼多內褲需要護墊。我以前從來沒怎麼注意過這種事情,果然是其樂無窮啊!我在各種品牌間穿梭,閱讀上面的使用說明,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開始自言自語起來,我快樂地專注於某事時,偶爾就會這樣。不過我估計肯定是有段時間了。無論如何,就在我拿起一包「新自由絲薄,加圓點漏斗保護(註冊商標)」的那一刻,禁不住發出了勝利的歡呼:「啊哈!你在這兒呢,你這個小壞蛋!」我略微一扭頭,發現在走道的那一邊,經理和兩個女營業員正注視著我。我的臉一下就紅了,我笨手笨腳地把那一包塞回了貨架。「只是隨便看看!」我的語氣很難說服別人,我只希望自己不要顯得太危險或者太愚蠢,然後就奔向了出口。我還記得幾周前在《獨立報》上讀到一則消息,說美國有20個州,其中大部分在最南部,異性戀者進行口交或肛交還是違法的。我現在可沒一點兒類似想法,你們明白的,可我以為,這表明此地有些地方在涉及性的問題上,可能還在死守教條,很有可能還禁止非法持有衛生護墊哩。在北卡羅來納這樣的地方,沒因為無心的性倒錯給判上五到十年,我可真夠走運的啦。無論如何,我感到自己十分幸運,安全回到旅館,沒有被當局中途攔截。然後,我以極度的謹慎心理度過了在布萊森市逗留的剩餘時間。

大霧山國家公園跨越北卡羅來納和田納西兩州,佔地50萬畝。我到那兒之前沒發現,它竟然是美國最受歡迎的國家公園。它每年吸引900萬遊客,比其他任何國家公園都要多出三倍。即便是10月一個星期天的大清早,這裡都已經人頭攢動了。布萊森和切羅基之間的公路就在公園的邊上,一條閃亮的小溪從大霧山的一個裂口流出來,亂糟糟的汽車旅館、蹩腳的汽車修理店、活動房和烤肉屋棲息在公路和小溪之間。這裡肯定曾經非常美麗,有鬱鬱青山從兩邊擁擠過來,可是現在卻只剩下一片骯髒。切羅基城本身則更加糟糕。它是美國東部最大的印第安居留地,從這頭到那頭,塞滿了出售俗艷印第安飾物的紀念品商店。所有商店的頂上和牆邊都打著大招牌:「鹿皮鞋!印第安珠寶!戰斧!拋光寶石!各種各樣的蹩腳玩意兒!」有些商店前面還有一頭裝在籠子裡的棕熊——我猜想是切羅基的吉祥物——每個籠子周圍都圍著一群小男孩,企圖激怒那動物,讓它表演一下兇猛的樣子,他們的父親呢,則在安全距離之外給他們加油打氣。在其他商店,你可以花五塊錢和活生生的切羅基印第安人合影,他們身著戰袍,耷拉著乳頭,一副宿醉未醒的樣子。可惜似乎沒有多少人對此感興趣,那些印第安模特都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和那些熊一樣倦怠。我還從未曾見過如此醜陋的地方呢,這裡擠滿了遊客,就連他們也差不多同樣醜陋—— 一群胖子,衣著俗艷,照相機在大肚子上搖來蕩去。我一邊駕車在人群中小心前進,一邊懶洋洋地琢磨——為什麼旅遊者永遠那麼肥胖,而且總是穿得像白癡呢?

然後,突然之間,我還沒來得及對這個問題進行應有的考慮,就已經駛出切羅基,進入了國家公園,所有的庸俗就此停止。美國不像英國那樣,人們不在國家公園裡居住。國家公園就是真正的荒野——通常是強制的結果。在大霧山脈遙遠的山谷裡,高高的雲端之上,曾經到處是居住在小屋裡的山民。但現在他們都被迫搬了出來,此時的公園已經沒有任何人類活動。公園管理當局不是設法保護古老的生活方式,正相反,是徹底將其剷除。所以,無家可歸的山民搬到公園邊上那些山谷小鎮,把當地變成了出賣蹩腳小紀念品的垃圾鎮。在我看來,這真是非常奇怪的舉措。現在還有幾間小木屋保留下來以備參觀。公園裡的一家遊客中心就有那麼一個,我盡職地停下車去觀看。這一間和伊利諾伊新塞勒姆林肯村的那些真是太相似了,我還沒意識到,觀看小木屋也有可能過量,就在我靠近那小屋時,開始感到腦死亡突然發作,我只瞥了短得不能再短的一眼,就趕緊撤回車內。

大霧山脈本身令人賞心悅目。這是個完美的10月清晨,陡峭的公路不斷爬高,穿過了陽光沐浴的闊葉林,小徑與溪流隨處可見。不一會兒我來到更高處,一派空中美景展現在面前。公園裡沿途都是觀景點,你可以停下車,面對風景「霍!哇!」一番。這些觀景點都由山得名,聽起來像是雅皮的共管開發區——鴿谷、櫻桃灣、狼山、熊阱谷之類的。空氣明澈稀薄,景色遼闊無邊。山脈向遙遠的地平線起伏而去,溫柔地從濃綠漸變作墨藍,又轉為煙霧朦朧。這裡是樹的海洋——極目遠眺,正如在哥倫比亞或巴西所見的那樣,到處是鬱鬱蔥蔥,不見半點兒瑕疵。在這片連綿起伏的廣闊空間裡,沒有一丁點兒人類的痕跡,沒有小鎮,沒有水塔,沒有從孤獨農場裡升起的一縷炊煙。只有明亮天空下無邊無際的沉寂和那一片空茫與清澈。只有遠處一朵泛藍的積雲,在遙遠的山坡上投下了飄蕩的影子。

穿越公園的奧科納盧夫提公路只有30英里長,卻異常陡峭蜿蜒,我花了整整一個早晨才走完。上午10點,兩個方向都出現了持續的車流,觀景點上已經很難找到足夠空間。這還是我首次與真正的旅遊者正式接觸——駕著房車直奔佛羅里達的退休者,趁淡季度假的年輕家庭,度蜜月的小兩口。到處是來自千里之外的汽車、房車、露營車和旅行車——加利福尼亞、懷俄明、英屬哥倫比亞——每個觀景點上都有一群群人聚集在自己車子周圍,車門和行李箱大開,吃喝著便攜式冰箱裡的食物。每隔幾碼就有一輛溫尼貝戈或舒適牌房車——巨大又設備齊全的輪上住所,佔據了三個車位,伸出那麼一大塊,弄得駛來的汽車只能勉強擦身而過。

整個早晨我都模糊地感到少了什麼東西,後來我恍然大悟,這裡沒有英國常見的徒步旅行者——沒有腳蹬結實長靴、身穿短褲和及膝帶穗襪的人,沒有裝滿瑪米特三明治和茶瓶的小帆布背包,更沒有一排排穿緊身制服戴麵包師帽的自行車手,因氣喘吁吁地奮力上山而耽擱了交通。此地耽擱交通的是那些巨大的旅行房車,它們笨拙地在山上爬上爬下,有些竟然還在後保險槓上拴了輛汽車,活像個小舢板。在通往田納西那條漫長曲折的下坡路上,我就被堵在這麼一輛房車的後面。它實在太寬了,簡直沒法兒待在自己的車道裡,一個勁兒地威脅對面駛來的汽車,要把它們頂到左邊那秀麗的風景中去。唉,這就是如今許多人度假的方式。他們的全部原則,就是不要讓自己有一秒鐘暴露於不適或不便之中——千真萬確,如果可能,連新鮮空氣都不要呼吸。當旅遊的渴望抓住了你,你就擠進你那13噸的罐頭宮殿,開上400英里穿越鄉野,與大自然隔絕得密不透風,一停在露營地,你便猛衝過去插上水源和電力,以免有哪一秒鐘失去了空調、洗碗機和微波爐的照顧。這些東西,這些所謂的「方便汽車裝備」,就像是裝了輪子的生命維持系統,上月球的宇航員也不曾享受這麼多的後援。「方便裝備」人是另外一種生物——而且還是極其瘋狂的一種。他們滿腦子想的都是把各種小配件裝在車上,以應付每一種可能出現的意外。他們的生命已經完全被一種可怕的念頭所主宰:沒準兒哪一天,他們會發現自己陷入了無法完全自給自足的境地。我有一次要和一個朋友去艾奧瓦的達令湖露營兩天,他的父親—— 一個「方便設備」狂—— 一個勁兒地想把各種省力設備硬塞給我們。「我這兒有個特棒的太陽能開罐器,」他會說,「你們想帶上嗎?」

「不用了,謝謝,」我們會回答,「我們只去兩天啊。」

「這個手電筒加雕刻刀怎麼樣?需要時你們可以把它當汽車點煙燈,萬一你們在野地裡迷了路,還能用它打求救信號呢。」

「不,謝謝。」

「對了,最起碼也要帶上電池微波爐吧。」

「我們不想帶,真的。」

「那你們他媽的怎麼在荒郊野外崩爆米花?你們想過沒有?」

已經有一整套產業成長起來,以供應這個市場的需要(毫無疑問,紐約的齊威格公司是其中的活躍分子)。在全國各地的露營地,你都可以看到這些人,站在他們的汽車與附帶配件旁邊——甲烷動力的製冰塊機、便攜式網球場、殺蟲火焰噴射器、充氣式草坪。他們這種人古怪而又危險,無論如何都不應與之接近。

公園的範圍止於大山腳下,突然間,眼前的一切又恢復了骯髒破敗。我再一次為美國實行的這種古怪區分感到震驚——他們堅信公園內部不允許存在任何商業活動,但卻允許其在外面無限制地發展,即使那裡的風景是同樣出色。美國人從來沒有真正領會到,你可以住在一處而不把它變醜,美麗不必限制在籬笆後面。在他們心目中,國家公園似乎就是種大自然的動物園。隨著我緩緩駛進加特林堡,醜陋被強化到登峰造極的地步,這個地方顯然致力於不斷為壞品位的底線重新定義,絕對是粗俗低劣的世界之都。它讓切羅基都顯得高雅起來。除了一條只有一英里長的主街,這裡再沒什麼東西,但主街上從這頭到那頭,都塞滿了最耀眼的旅遊大雜燴——艾爾維斯·普雷斯利名人堂、加特林堡星光蠟像館、兩間鬧鬼的屋子、國家聖經博物館、山民村、瑞普利信不信由你博物館、美國歷史人物蠟像館、加特林堡空間探針館、某個叫作天堂島的地方(另外一些叫作什麼夢幻世界)、邦妮·盧和巴斯特鄉村音樂秀、卡伯警察博物館(看看「大高個兒」郡警察局長布福德·普瑟的奪命車吧!)、吉尼斯紀錄展覽中心、明星博物館之艾琳·曼卓廳(相當重要哦)和大購物商場。在這一串光彩奪目的消遣之間,散佈著許多停車場和吵鬧擁擠的餐館、垃圾食品攤、冰激凌小亭子和禮品店。禮品店裡出售可以寫上你名字的通緝海報,還有各種搞笑裝飾的棒球帽,比如說,帽簷上有一坨鮮活逼真的塑料大便。在街道上悠閒來去的,是更顯擁擠的一群群肥胖的遊客,他們穿著刺眼鬧心的衣服,照相機在肚皮上蹦蹦跳跳,大吃大喝著冰激凌、棉花糖和玉米熱狗,有的人還同時戴著棒球帽,帽簷上得意洋洋地粘著一坨塑料大便。

我愛上這兒啦。在我成長的歲月裡,我們從來沒撈著機會去加特林堡這樣的地方。我父親寧願用一把「布萊克和戴克爾」電鑽給自己做開顱手術,也絕不在這種地方浪費一個小時。他衡量一個度假勝地只需兩個標準:有沒有教育意義,是不是免費。加特林堡是明擺著無一沾邊的。他理想中的度假天堂,就是一個不要入場費的博物館。我爸爸是我見過的最誠實的人啦,但是度假卻能讓他看不見自己的原則。當小痘痘已經在我臉上四處開花,短胡茬兒也在我下巴上冒出了頭,他仍然在售票亭對天發誓,說我只有八歲。他在度假時是如此摳門,竟然沒讓我們在廢物箱裡篩選午餐,讓我一直納悶兒到現在。所以,加特林堡對我來說是種心醉神迷的體驗。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帶了一襪子兩毛五硬幣的牧師,到拉斯維加斯放風來了。所有的喧囂與誘惑,尤其是那種在短期內任意揮霍的可能性,真教我眼花繚亂、暈頭轉向了。

我在人群中漫步,在「瑞普利信不信由你」博物館的門口猶豫了半天。當我看那宣傳海報時,我能感覺到,在1000英里之外,我的父親開始在墳墓中慢慢地轉身了。海報上說,我可以在裡面看到一下子在嘴裡放三顆檯球的人,有兩顆頭的小牛,一頭前額上伸出角來的人形獨角獸,還有其他幾百種令人目不轉睛的奇珍異寶,都是不知疲倦的羅伯特·瑞普利從世界各地搜羅起來,又一箱箱運回加特林堡,以啟迪像我這樣有眼光的遊客。入場費是五塊,當我看錢包時,父親轉身的速度加快了,當我挑出一張五塊錢的鈔票,心虛地遞給售票亭裡那個沒有笑容的女人時,父親的轉動已經變成了令人眼暈的飛旋。「去他的吧,」我一邊走進去一邊想,「起碼能讓那老頭子運動運動。」

哇,裡面真是好極了。我知道,對幾分鐘的消遣來說,五塊可是一大筆錢。我都可以看到父親和我站在外面的人行道上爭論不休。父親會說:「不行,那是個大騙局。有那麼多錢,你可以買能用好幾年的東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