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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某個空氣清爽昏暗的十一月黃昏,我乘火車提前抵達了愛丁堡,還有哪個地方比此時此刻的愛丁堡更加美麗迷人呢?從威弗利火車站熙熙攘攘的地下鑽出來就是這座光榮之城的中心所在,真是令人開心。我多年未到過愛丁堡了,有點忘記這裡是多麼迷人了。每座紀念碑都打上了金色的燈光,顯得詭異而莊嚴。古堡和蘇格蘭銀行總部矗立在山丘之上,山腳下是巴爾莫羅酒店和沃爾特·司各特爵士[1]紀念碑。一天行將結束,城裡各處都是忙碌景象:汽車飛馳過王子大街上的商店,下班族在人行道上行色匆匆,急著回家吃羊雜碎布丁,喝雞肉韭菜湯,吹幾段風笛音樂,或者是做點蘇格蘭人太陽落山之後喜歡做的事情。

我早就在古蘇格蘭酒店訂好了房間,也是衝動之下想奢侈一把,而且我只住一晚。這建築非常精緻,富於愛丁堡特色。於是我沿著王子大街一路向酒店走去,經過了狀如哥特式火箭船的司各特紀念碑,突然驚喜地發現自己和一大群人一起在欣賞山崖上古堡華燈初上的黃昏美景。

愛丁堡和威爾士比起來更像是異國他鄉,這一點令人驚奇。建築物都細瘦高挑,完全不是英格蘭風格;貨幣也不太一樣,甚至連空氣和光線都感覺有種難以形容的北方味道。每家書店櫥窗裡全是有關蘇格蘭的書或者是蘇格蘭作家寫的書,當然口音也很不一樣。我一路走著,感覺彷彿把英格蘭遠遠地拋在後面,經過某個熟悉的店家我還會驚訝一把:哦,看哪,他們這裡也有「瑪莎百貨」呢。彷彿我是在雷克雅未克[2]或者斯塔萬格[3],沒料到會發現英國的東西一樣。這點很是新鮮。

我在老蘇格蘭飯店登記入住,把行李扔在房間裡,便很快回到大街上,渴望呼吸新鮮空氣,去接納愛丁堡的一切。我沿著一條細長彎曲的後山小徑來到了古堡,可是到晚上大門已經關閉,於是我又漫步下山來到皇家英里大道,沒什麼行人,非常富有蘇格蘭情調。我把許多旅遊用品商店的櫥窗一個個細細打量過來,消磨時間,一邊回想蘇格蘭人貢獻給世界的諸多傑作:蘇格蘭裙、風笛、蘇格蘭便帽、燕麥罐頭、飾有菱形圖案的亮黃色套頭毛衣以及袋裝的羊雜碎布丁。除了蘇格蘭人,這些幾乎沒有誰需要吧。

請讓我坦率地表明一點:我對於蘇格蘭及其兩頰如櫻桃般紅潤的聰慧人民充滿無限的喜愛和景仰。你知道嗎?按人均計算,蘇格蘭的大學生人數位居歐洲各國之冠,它所培育出的知名人物簡直和它那小小的面積不成比例。隨便舉幾個: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4]、詹姆斯·瓦特[5]、羅伯特·彭斯[6]、沃爾特·司各特、阿瑟·柯南·道爾[7]、J.M.巴裡[8]、亞當·斯密[9]、亞歷山大·格拉漢姆·貝爾[10]、托馬斯·特爾福德[11]、開爾文爵士[12]、約翰·洛吉·貝爾[13],還有查爾斯·雷尼·麥金托什[14]等等。還有像威士忌、雨衣、套鞋、自行車腳踏板、電話、柏油碎石路面、青黴素以及對大麻活性成分的理解都是蘇格蘭貢獻給全世界的。如果沒有這些東西,我們的生活會是多麼無助啊!因此,我要說:謝謝你,蘇格蘭,請不要介意你們的足球隊近來似乎無緣本屆世界盃。

皇家英里大道走到盡頭就是聖十字架宮的入口。我掉頭往回走,沿著一條條黑暗但乾淨的小巷子回到了市中心,最後我來到聖安德魯廣場上一家風格特異的酒吧,名字叫作「瓷磚」——十分貼切,因為裡面從地板到天花板全部密密實實地貼上了精巧而厚重的維多利亞式瓷磚,給人感覺像是在阿爾伯特親王[15]的廁所裡喝酒一樣,倒也並不一定讓人覺得不快。不管怎樣,這酒吧裡一定是有什麼東西很吸引我,因為我傻乎乎地灌下許多啤酒,出來一看發現周圍的餐館幾乎全都打烊了。於是我只得跌跌撞撞地回到酒店,對值夜班的員工們眨了眨眼,就爬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我飢腸轆轆、輕鬆敏捷,頭腦前所未有地清醒。我走到酒店餐廳門口,一位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問我:「想吃早餐嗎?」

「福思河流入福思灣嗎?[16]」我跟他開了個玩笑,用胳膊頂了頂他胸口。他帶我入座,我餓得發慌,於是菜單也不看了,直接讓那人給我上全餐,也不管裡面都有些什麼。我背靠在椅子上開心而悠閒地瀏覽菜單,突然發現早餐全餐居然標價14.5英鎊!我連忙抓住經過身邊的一名侍者。

「對不起,」我說,「菜單上的早餐怎麼要14.5英鎊?」

「就是這個價格,先生。」

我突然感覺到昨晚的宿醉猛敲我的頭骨兩側。「你的意思是,我花了一大筆錢付房費,還要再付14.5英鎊就吃個煎蛋和燕麥餅?」

他承認情況基本如此,於是我趕緊取消點單,改來一杯咖啡。唉,也太貴了!

也許是這件突如其來的小事破壞了我一早的美好情緒,也許是一出門便是毛毛細雨,反正我氣急敗壞。白天的愛丁堡風景不及頭天夜晚裡的一半,人們撐著傘在街上吃力地走著,汽車開過小水坑發出陣陣噪音,聽上去暴躁而又不耐煩。喬治大街是「新城」(愛丁堡中心不那麼古老的區域,這個名字比較誤導人)的核心,風貌怡人,就是有點潮濕,到處是雕塑和方方正正的廣場,只是太多喬治時代的建築被現代化的商店門面糟蹋得面目全非。從我住的酒店出門拐彎便是一家辦公用品商店,18世紀的門面上安裝著厚玻璃窗,這種做法簡直就是犯罪,周邊的幾條街上這種類似情況隨處可見。

我四處轉悠,想找個地方吃早飯,最後來到了王子大街,這裡也和昨晚大相逕庭。昨晚四周都是匆忙下班回家的行人,整條街道充滿活力,十分誘人,簡直讓人心情激動。可是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完全是片灰暗且無精打采的樣子。我沿街走著,想找家咖啡館或者小飯館,可是除了幾家髒兮兮的羊毛折扣店以外,就是隨處可見的連鎖店,如博姿、利特伍滋[17]、維珍唱片、瑪莎百貨、漢堡王、麥當勞這些。在我看來,愛丁堡市中心所缺少的就是一處受人喜愛且歷史悠久的咖啡館或者是一家古老的茶室,裡面有報紙,有盆栽植物,也許還有一位胖胖的小婦人彈奏一架巨型鋼琴。最後我急不可耐,只得走進人山人海的麥當勞。等了許久,慢慢地跟著隊伍往前挪,讓我更加心煩意亂,最後點了一杯咖啡加一份雞蛋麥芬。

「請問您還需要一份蘋果三角酥嗎?」一位年輕的男侍者問我。

我看了他一會兒。「對不起,」我說,「我看上去像是腦殘的樣子嗎?」

「您說什麼?」

「如果我錯了,請你糾正,可是我沒要蘋果三角酥,對吧?」

「嗯,沒有。」

「那麼我看上去像是那種腦子有問題想要蘋果三角酥還不知道點的人嗎?」

「不是,只是我們的規矩是對每位顧客都要這麼問問。」

「好吧,我不要蘋果三角酥,這就是為什麼我沒點這東西。你還想知道我不想要別的什麼嗎?」

「我們的規矩是對每位顧客都這麼問問。」

「你還記得我點的是什麼嗎?」

他迷惑地盯著收銀機:「嗯,一個雞蛋麥芬加一杯咖啡。」

「你覺得我今天早上是吃早飯呢,還是繼續跟你聊下去呢?」

「哦,呃,對,我就給您拿來。」

「謝謝你。」

唉,真煩!

接下來,煩躁稍退,走出麥當勞,我發現雨下大了。我快步躍過馬路,衝動之下,跳進蘇格蘭皇家學院避雨。這是一幢頗為宏偉的仿希臘式建築,柱子之間扯著小旗,有點像德國國會大廈前的崗哨。我花了1.5英鎊買了張票,像狗狗一樣把身上的雨水抖落,慢慢走了進去。學院正在舉辦秋季畫展,也許是冬季畫展或者是年度畫展,我也不確定,因為沒看到任何標牌,所有的畫都編上了號,你可以再掏2英鎊買本小冊子,瞭解這個展覽的名字。這讓我覺得惱火,因為我剛付了1.5英鎊(國民托管組織也這麼做,把花園裡的每株植物每棵樹都編上號,這樣你就得掏錢買一份目錄冊,這就是我不會把自己的財產捐給它的原因之一)。蘇格蘭皇家學院的畫展遍佈許多房間,主要分四大類:(1)海灘上的船隻;(2)蘇格蘭高地上孤零零的農舍;(3)只穿內衣的女孩子在洗手間裡梳妝打扮;(4)法國街道即景,至少有一家商店招牌上寫著「麵包店」或者「雜貨店」,因此觀眾可能把背景誤認為是卡諾斯蒂[18]或者特魯恩[19]。

有許多畫作真的非常出色,我發現有些作品上貼著紅色圓形標記,馬上就意識到這些畫是出售的,而且突然產生一股奇怪的衝動,想要掏錢買一幅。於是我向前台桌邊的一位女士走去,問她:「對不起,第125號多少錢?」她在目錄冊裡查一查,告訴我一個數目,比我心裡的出價要高出好幾百英鎊,於是我又走開,過一會兒再過來問:「對不起,第47號多少錢?」有一趟,我發現一幅特別中意的畫,一位名叫柯林·帕克的畫家畫的索爾韋海灣。前台那位女士查了查價格,告訴我是125英鎊。這個價格正合我意,我準備當場買下,就算讓我一路扛到約翰奧格羅茨去我都心甘情願。可是她立刻發現看錯了行,賣125英鎊的是幅3英吋見方的小畫,柯林·帕克那幅畫要貴得多,於是我又走開了。最後,我的腿開始發酸,就嘗試了一個新的策略,問前台小姐有沒有50鎊以下的東西,回答是沒有,我只得離開。雖然畫沒有買成,可是目錄冊的那兩塊錢算是賺回來了。

接著我去了蘇格蘭國家美術館,這地方我更喜歡,不僅僅是因為它完全免費。美術館藏在皇家蘇格蘭學院背後,外表看上去不起眼,可是裡面卻富麗堂皇,頗有19世紀的皇家風範:紅色厚羊毛氈鋪就的牆壁,懸掛著華麗鑲邊的巨幅畫作,隨處可見赤裸仙子的雕像和鑲金銀邊的傢俱,讓人感覺宛若漫步在維多利亞女王的香閨之中。這些畫作不僅藝術精湛,還附有標籤告訴觀眾其歷史背景及人物事件的來龍去脈,我認為這種做法值得大力推薦,實際上應該各處強制推廣執行。

我滿懷感激地讀著這些說明文字,非常高興瞭解到的一點一滴,比如說倫勃朗[20]之所以在自畫像裡看上去如此鬱悶就是因為他剛被宣告破產等等,可是在美術館的某間沙龍裡我注意到一位男子帶著一個約莫13歲的小男孩,似乎根本不需要看這些標籤說明。

我想,他們就是王太后稱之為「下層階層」的成員吧,他們身上的每一處都無聲地道出了貧窮與物資匱乏——吃得差、收入低、牙齒糟糕、前景黯淡,甚至連衣服都沒洗乾淨——可是那男子卻滿懷喜愛又熟悉地描述著每幅圖畫,讓人心頭溫暖。那男孩也全神貫注地傾聽他說的每個字。「這是戈雅[21]的晚期作品。你看,」那男人輕聲說著,「他的筆法掌控得多好,完全不同於他最早期的作品。還記得我告訴過你戈雅直到三十歲才畫出第一幅傑作嗎?喏,這就是一幅傑作。」要知道,這個男人不是在炫耀他的知識,而是在分享。

我在英國經常被這類事情所震撼。背景平平的人經常表現出極其優秀的教養,讓人頗感神秘。那些外貌普通的人會告訴你某種植物的拉丁文名稱或者竟然是研究古代色雷斯[22]政治的專家,抑或是精通格蘭納姆[23]的灌溉技術。畢竟,這個國家最受矚目的電視智力問答節目,如《大智大略》(Mastermind)的最終大獎通常都由出租車司機或者火車司機這樣的人拿走,要知道那些問題可不是一般難啊。我不知道這究竟是讓人深深震撼還是讓人驚駭萬分——也就是說,究竟是這個國家連火車司機都知道丁托列托和萊布尼茨[24],還是在這個國家懂得丁托列托和萊布尼茨的人最終只能去做火車司機?我所知道的是,這樣的事情在英國比別處多見。

接下來我爬上陡坡去看城堡,感覺對那地方十分熟悉,頗為詭異。因為我從未來過這裡,因此也想不出為什麼感覺似曾相識。然後我想起來在布拉德福德看過的《這就是全景電影》一片裡有一段就是愛丁堡古堡前的軍團演習。城堡這一帶就和電影裡一模一樣,除了季節更替再加上老天爺仁慈,沒了那些昂首闊步的蘇格蘭軍團以外。可是自1951年以後有一樣東西發生了巨變,那就是城堡腳下的王子大街。

1951年那會兒,王子大街仍然在全世界數一數二,這條優雅從容的大道北端的兩邊全是堅固而莊重的維多利亞時代和愛德華時代的大樓,儼然一派自信榮耀的帝國風範:北不列顛商業保險公司、華麗古典的新俱樂部大樓、老威弗利飯店。可是後來,這些建築一座接一座地被推倒了,絕大部分被灰暗的混凝土碉堡所取代。王子大街的東頭就是聖詹姆斯廣場,原來是一大片公共綠地,四周密密麻麻全是19世紀的公寓大樓。可後來大樓全被拆除,建起了一片建築史上最為矮胖醜陋的購物酒店綜合區。如今,王子大街的昔日榮光還殘留下來的只有零星幾幢建築,如巴爾莫羅酒店和司各特紀念碑,還有詹納斯百貨公司門面的一部分。

後來,我回到家中,發現自己那本《汽車協會英國城鎮指南》裡有一幢藝術家繪製的愛丁堡市中心鳥瞰圖,其中王子大街從頭至尾兩邊全都是精緻的古老建築,其他一些英國城市如諾裡齊、牛津、坎特伯雷和斯特拉福德在許多藝術家印象中也是這個樣子。要知道,你不能拆毀那些精緻的老房子,然後再假裝它們仍然還在那兒,可是英國近三十年來就是這麼做的,而拆毀的也不僅僅是房子。

發完這通牢騷,我出發去找真正的美味佳餚了。

[1] 沃爾特·司各特(1771—1832),蘇格蘭歷史小說家及詩人,蜚聲世界,代表作有《艾凡赫》等。

[2] 冰島首都。

[3] 挪威西南部港口城市。

[4] 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1850—1894),蘇格蘭小說家、散文家及詩人,代表作有《金銀島》《化身博士》等。

[5] 詹姆斯·瓦特(1736—1819),蘇格蘭工程師和發明家,對蒸汽機做出了基礎性的改進,使之發展成現代的高壓蒸汽機,1769年獲得專利。

[6] 羅伯特·彭斯(1759—1796),蘇格蘭著名詩人,用蘇格蘭方言寫就許多詩歌。

[7] 阿瑟·柯南·道爾(1859—1930),蘇格蘭作家,福爾摩斯偵探系列小說的創作者。

[8] J.M.巴裡(1860—1937),蘇格蘭作家,代表作有戲劇《小飛俠彼得·潘》。

[9] 亞當·斯密(1723—1790),蘇格蘭政治經濟學家和哲學家,古典自由市場經濟理論的奠基人,著有《國富論》。

[10] 亞歷山大·格拉漢姆·貝爾(1847—1922),蘇格蘭裔美籍科學家,電話發明者。

[11] 托馬斯·特爾福德(1757—1834),蘇格蘭建築師、工程師及路橋運河建造者。

[12] 爾文(1824—1907),蘇格蘭物理學家及數學家,創立開爾文溫標。

[13] 約翰·洛吉·貝爾德(1888—1946),蘇格蘭工程師,電視之父。

[14] 查爾斯·雷尼·麥金托什(1868—1928),蘇格蘭建築師,其「新藝術」派設計理念強調優雅、合理,影響深遠。

[15] 阿爾伯特親王(1819—1861),維多利亞女王的丈夫。

[16] 俏皮話,意為:那還用問。

[17] Littlewoods, 1923年成立於英國利物浦的零售與足球博彩業公司,經合併重組後更名為Shop Direct。

[18] Carnoustie,蘇格蘭東部小鎮,以高爾夫球場而著稱。

[19] Troon,蘇格蘭西南部港口城市。

[20] 倫勃朗(1609—1669),荷蘭畫家。

[21] 戈雅(1746—1828),西班牙畫家。

[22] 巴爾幹半島東南部,愛琴海北部一古國,今分屬希臘及土耳其兩國。

[23] 法國南部普羅旺斯省的一座古羅馬小城。

[24] 丁托列托(1518—1594), 16世紀意大利威尼斯畫派著名畫家。萊布尼茨(1646—1716),德國哲學家及博學者,與笛卡爾和斯賓諾莎並稱17世紀三大理性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