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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取道約克去紐卡斯爾的路上,我又在衝動之下做了件傻事。我在達勒姆下了車,打算花上一小時左右去當地的大教堂轉轉,沒料到我馬上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裡。達勒姆這地方太棒了,簡直是座完美小城!我一直在疑惑,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跟我說起過呢?當然了,我早就聽說這裡有一座建於諾曼時代的精美大教堂,可是從來沒想到這小城簡直是美輪美奐。我簡直不敢相信二十年來居然從來沒有人告訴我:「你從來沒去過達勒姆?天哪,兄弟,你一定要去看看!來,開我的車吧。」星期天的報紙上連篇累牘的遊記講的都是在約克、坎特伯雷[1]、諾裡奇[2]、巴斯,甚至還有林肯度週末的經歷,我從來都不記得有哪一篇是關於達勒姆的。我問過朋友們達勒姆的情況,卻發現幾乎沒人來過這裡。因此,我可以這麼說:「如果你還沒有來過達勒姆,請馬上動身,就開我的車吧,這地方棒極了!」

達勒姆大教堂由紅棕色石材建成,巍然矗立在威爾河那懶洋洋的河灣邊,毫無疑問當屬這座城市的榮光。這座教堂的方方面面都堪稱完美——不光是環境和工藝,同樣引人注意的還有其運作管理方式。首先,這裡沒人囉囉唆唆地找你要錢,沒有什麼「自願的」入場費,教堂外只是掛了一塊措辭謹慎的牌子,告訴公眾每年教堂的維護費用需要70萬英鎊,現在東側的翻修需耗資40萬英鎊,如果遊客們能予以經濟上的支援,多少不論,教堂都會非常感謝。教堂內部除了兩個不起眼的募捐箱以外別無其他,沒有吵鬧的雜音,沒有嘮叨的告示,沒有討厭的佈告牌也沒有愚蠢的艾森豪威爾之旗[3],沒有任何東西打攪殿堂內那難以言喻的宏偉莊嚴。我去參觀的時機太完美了:萬丈陽光從彩色玻璃窗裡斜射進來,照亮了堅實的巨柱及其華麗的雕飾,在地面撒滿了漂浮的彩色小顆粒。這裡還有木製的長椅呢。

我對宗教建築完全不在行。不過在我看來,這座教堂裡唱詩班那邊的窗子至少和約克那座更加出名的教堂不相上下,而且在這裡你至少能欣賞到窗子的全貌,因為沒有耳堂的遮擋。另一頭的彩色玻璃窗還要精緻得多,提到這個我就忍不住嘮嘮叨叨,因為它實在太美了。我在那裡駐足欣賞,周圍只有十來個遊客,一名教堂司事走過,熱情地朝我打了個招呼。這種友好的態度讓我著迷,也為自己置身於如此完美之境而沉醉,於是我毫不猶豫地為達勒姆投上一票,這裡的大教堂當數英倫之最。

欣賞完眼前美景,我把身上的硬幣全都投進了募捐箱,然後以最快的速度瀏覽了一下老城區——和大教堂一樣古色古香、完美無瑕。最後我回到火車站,一面是記憶猶新,一面是痛苦難過:這麼個小小的國家竟然有無數值得一看的風景,而我竟愚蠢地認為自己花上短短七個星期的時間就能看個大半。

我乘了一輛城際列車去紐卡斯爾,再換慢車到北面18英里外的佩格斯伍德。一下車便是艷陽高照,完全沒有冬天的感覺,我沿著一條筆直的路步行了一兩英里抵達阿興頓。

阿興頓一直自稱為世界上最大的採礦村,不過現在這裡已經沒有採礦業了。2.3萬人的地方還算不上是個村鎮。這裡最為出名的是培養了許多足球明星,如傑基·查爾頓、鮑比·查爾頓、傑基·米爾博恩以及其他40多位一線球星。對於一座規模不大的村子來說,可謂產量驚人。可是這裡吸引我的卻是另外一樣東西——曾經名噪一時、如今卻默默無聞的礦工畫家們。

1934年,一位達勒姆大學的學者兼藝術家羅伯特·萊昂來這裡進行指導,成立一家名為「阿興頓小組」的繪畫俱樂部,成員幾乎清一色全是從未畫過畫的礦工,很多人則是連真正的油畫都未曾見到過。會員們每週一晚上在一個小木屋裡聚會,每個人都表現出令人驚訝的繪畫天賦。《衛報》的一位批評家(很明顯完全不瞭解足球)後來評論道:「他們將阿興頓的名聲傳播到灰黑色礦山之外。」特別是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這些礦工畫家引起了廣泛關注,經常成為全國性報紙和藝術雜誌所報道的焦點,還時常在倫敦及其他大城市舉辦作品展。我朋友戴維·庫克有一本《觀察家報》藝術批評家威廉·費弗撰寫的畫冊書,名為《礦工畫家》,他曾經給我看過。書中的插圖非常吸引人,但始終讓我難以忘卻的是這樣的照片:身材魁梧的礦工們西裝革履,領帶筆挺地擠在一間小木屋裡,全神貫注地彎腰在畫架和畫板上作畫。

阿興頓和我原來想像的完全不同。從那本書中的黑白照片上來看,這個小村子雜亂無章,開發過度,四周垃圾如山,三座煤礦冒出的黑煙將其重重圍住,被煤煙染黑的小雨終年不斷,村子裡的街巷總是污濁泥濘。可是如今我所看到的卻是繁忙的現代化景象:空氣清新乾淨,甚至還有一片商業區,掛滿了迎風飄動的小旗,種滿了細長的小樹,還有頗為氣派的磚砌大門坐落在翻整過的地塊上。小鎮的主街車站大街,被巧妙地改建成步行街,兩邊商店的生意還不錯。很明顯,阿興頓並不富裕,大部分商店都是走平價路線,櫥窗上貼了「減價」「折扣」等直白的承諾,可是至少這裡還是一派繁榮景象,不像別的地方那樣死氣沉沉,比如說布拉德福德。

我走進市政廳打聽曾經輝煌一時的小木屋在哪裡,然後就沿著伍德霍恩路一直走,尋找藏在聯合大樓背後的小木屋。應該說「阿興頓小組」當年聲名大噪,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批評家們心懷善意卻值得批判的居高臨下式家長製作風。讀一讀當年該小組在倫敦以及巴斯舉辦畫展時報端的評論就知道,批評家們和美學家們將阿興頓的藝術家視為「約翰遜博士的表演狗」[4]——他們所驚歎的不是礦工們的繪畫水平,而是礦工們居然會畫畫。

然而,阿興頓畫家們數量雖少,所代表的卻是在如同阿興頓這樣的地方人們想要提升自我的一種渴求,這些地方能夠念到中學的人已經算是幸運的了。在今天看來,二戰前阿興頓的生活雖然如此豐富,人們如此熱衷於抓住機會,不可謂不令人驚訝。那時候鎮上有個頗以為榮的學社常年舉辦演講、音樂會和夜班授課,此外還有歌劇社、戲劇社、工人教育協會、礦工福利會加上工作室以及更多的講堂,更有「園藝俱樂部」「自行車俱樂部」「體育俱樂部」和其他許多類似團體,數不勝數。各類工人俱樂部在鼎盛時期曾達到二十二個,提供圖書館及閱覽室。鎮上還曾有一家生意興隆的劇院、一家舞廳、五家電影院和一家名叫「和諧廳」的音樂廳。20世紀20年代,紐卡斯爾的「巴赫合唱團」曾於週日下午在音樂廳進行表演,吸引了兩千名觀眾。你要知道,這可是在一個偏遠荒涼、素來貧窮的採礦小鎮哦。

接下來,這些了不起的俱樂部團體紛紛解散了,包括戲劇社、歌劇社、閱覽室以及演講廳,就連五家電影院也悄悄地關門大吉。如今阿興頓最活躍的消遣場所是一家鬧哄哄的遊樂場,裡面全是遊戲機和游手好閒、無精打采的年輕人,我去聯合大樓的路上剛好路過這裡。到了大樓,發現背後是一大片路面未鋪的停車場,四周由低矮的零星建築所環繞:一家建材店、一家男童子軍營,還有一幢塗滿明亮綠漆的木結構退伍軍人協會。從威廉·費弗的書裡我瞭解到,「阿興頓小組」的小木屋就在「退伍軍人協會」旁邊,可究竟是哪一邊卻無從知曉。

阿興頓小組是堅持到最後的幾家社團之一,經歷了緩慢而痛苦的衰落過程。整個20世紀50年代,其成員銳減。老成員慢慢地過世,年輕人認為穿西裝打領帶提著畫箱四處招搖簡直荒謬可笑。倒閉前最後幾年只剩下兩名成員——奧利弗·奇爾伯恩和傑克·哈里森,仍然每週一晚上聚會。1982年夏天,他們接到通知說小木屋的租金將從20便士一年上漲到14英鎊一年。作者費弗說:「還要加上每季度7英鎊的電費,實在讓人無法承擔。」1983年11月,阿興頓小組還來不及慶祝15週年紀念,就因為湊不齊每年42英鎊的運營費用而解散了,小木屋也被拆毀。

如今這裡已經沒什麼可看了,只有停車場。可是當年礦工們的畫作全都完好地保存在伍德霍恩路上距此地一英里的煤礦博物館裡。我一路走到博物館,經過了一排排從前礦工們居住的小屋。老煤礦依舊是原來的樣子,磚石建築仍然保存完好,吊在空中的舊轉輪就像是怪異的遊樂場摩天輪一樣。銹跡斑斑的鐵軌仍然盤繞在地上。可現在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鐵路上的編組場已經改為整潔的綠地,似乎只有我一個參觀者。

伍德霍恩舊煤礦於1981年倒閉,它還差7年就滿百歲了,曾經一度是諾森伯蘭郡兩百大礦之一,在全國也能排進前三千名。20世紀20年代是煤礦業的鼎盛時期,全英有120萬煤礦工人;而現在呢,全國只剩下16座煤礦還在開工,礦工數目也下降了98%。

所有這些給人感覺有些傷感,不過,等你走進博物館就會感歎採礦工作是多麼艱辛殘酷,也造成了一代又一代人在貧困中難以脫身。難怪這裡培養出了那麼多足球明星,因為幾十年來這裡的人們除了踢足球別無其他出路。

英國人最擅長於建造超小型博物館和稀奇古怪的博物館,這一家也不例外。館中精巧的陳列向我們展示了井下礦工的作業以及地面上村子裡的生活。我對於過去礦場的生活有多麼艱難完全一無所知。20世紀以來,每年有1000名礦工死於礦井,每座礦井也至少會發生一次傳說中的礦難——伍德霍恩的礦難發生於1916年,由於監管玩忽職守,30名礦工死於爆炸;煤礦主遭到嚴厲警告,被勒令堅決杜絕類似災難再次發生,否則下次他們會遭到「真正的」責難——直到1847年,竟然還有年僅四歲的幼童做曠工。你相信嗎?每天在礦井裡工作十小時以上。1911年還有十歲左右的童工被趕去把守礦井風門,貓在漆黑一片的狹小空間裡,等煤車通過的時候開關通風門。每個童工從凌晨三點一直幹到下午四點,每週工作六天,這些都還算是比較輕鬆的工作呢。

天知道這些礦工哪兒來的時間和精力離開礦井去聽演講,看音樂會,參加繪畫俱樂部,但大多數人都這麼做了。博物館裡一間燈火通明的房間裡掛著30~40幅阿興頓小組成員的畫作。他們當時物資匱乏,很多作品都是用一種很原始的乳狀液體塗畫在紙張、卡片或者纖維板上,幾乎沒有用帆布作畫的。如果說「阿興頓小組」能培養出未來的丁托列托[5],或者是霍克尼[6],也未免太誤導人了,不過這些作品卻生動地記載了50年來採礦小村的風土人情。幾乎所有的作品描繪的都是當地的場景,如《週六晚間俱樂部》和《惠比特犬》,也有描繪井下場面的。在煤礦博物館裡觀看這些作品而不是在紐卡斯爾或布萊頓的美術館裡,更為這些繪畫增添了光彩。這一天裡我第二次被深深地打動和吸引住了。

快要離開的時候,我注意到一塊標牌上記錄著煤礦主的名字。這些礦工們在礦井裡流血流汗所養活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的老朋友W.J.C.斯各特·本廷克,波特蘭公爵五世。我又一次想到,英國可真是個小地方啊。

要知道這就是英國的榮耀所在,一面是小巧玲瓏、親密無間,一面又是各種事件和趣味層出不窮。我總是對這樣的英國充滿仰慕之情:你可以漫步穿越牛津這樣的小鎮,短短幾百碼裡就能經過克裡斯托弗·雷恩[7]故居、哈雷[8]發現彗星的原址、波義耳[9]揭開第一定律的地方、羅傑·班尼斯特[10]頭一次四分鐘不到跑完一英里的小徑、劉易斯·卡羅爾漫步的草地,等等;你還可以站在溫莎的斯諾山頂,一眼就能把溫莎城堡、伊頓公學的操場、格雷[11]撰寫《墓園輓歌》的墓園,還有《溫莎的風流娘兒們》[12]的首演地盡收眼底。地球上還有哪個地方能像這樣呢,如此有限的空間卻濃縮了幾百年來層出不窮的輝煌成就?

我回到佩格斯伍德,還迷失在仰慕之情當中,搭上一列火車去紐卡斯爾,找了家酒吧度過了一個心緒寧靜的夜晚。我在回音環繞的街道上漫步到夜深,帶著喜愛和尊敬之情細細觀察一路上的雕塑和建築。一天結束之時,我有了一個小小的想法,記錄下來與大家分享:

這樣一個令人驚歎的國度處處皆是天才的傑作,人類潛能的每個領域都得到了探索和挑戰,還將一絲不苟地繼續下去,這個國家在工業、商業和藝術上都取得了諸多驚世駭俗的成就。可是這樣一個地方,等我回到酒店打開電視機怎麼會又在播放《警花拍檔》呢?

[1] 英格蘭東南部一城市,以建於11世紀至16世紀的坎特伯雷大教堂而聞名。

[2] 英格蘭東部倫敦東北面一城市。

[3] 作者在前文第八章提過。美國前總統艾森豪威爾於1944年贈予英國皇家海軍「大膽」號(HMS Undaunted)的一面旗幟,上面繡有四顆星及其親筆簽名,現保存於蘇格蘭艾爾郡的卡爾岑古堡中。

[4] 此典故出自18世紀英國大文豪塞繆爾·約翰遜,即約翰遜博士。他有一次看見一位婦人帶著一隻能用後面兩條腿走路的狗散步,便有感而發:其實這狗模仿人走路走得並不好,不過大家都為它叫好,只是因為驚詫於狗居然也能只用兩條腿走路罷了。

[5] 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畫家,以宗教、神話、歷史為主題,代表作有《聖喬治和龍》。

[6] 霍克尼(1937—),即大衛·霍克尼,英國畫家,20世紀60年代英國波普藝術運動的重要人物。

[7] 克裡斯托弗·雷恩(1632—1723),英國建築師,曾設計過五十多座倫敦的教堂,其中最負盛名的是聖保羅大教堂。其代表作還包括劍橋大學三一學院圖書館等。

[8] 埃德蒙·哈雷(1656—1742),英國天文學家,1705年運用牛頓定律準確預測了一顆彗星的週期,該彗星即以他命名。

[9] 羅伯特·波義耳(1627—1691),愛爾蘭裔英籍物理學家、化學家,1662年提出波義耳定律。

[10] 羅傑·班尼斯特(1929—2018),英國賽跑運動員,1954年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在4分鐘內跑完1英里的人。

[11] 托馬斯·格雷(1716—1771),英國詩人,浪漫主義詩歌的代表人物。

[12] 莎士比亞著名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