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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從火車上看北威爾士就像度假地獄:一望無際的房車停車場在狂風肆虐的孤獨荒原上鋪展開來,鐵路線旁是狹窄的雙向車行道,過去便是無窮無盡的濕沙海灣,點綴著險惡的石灰坑洞,再遠處便是一抹大海。對我來說,這種度假方式實在是古怪——在孤零零的荒原上睡在鐵盒子般的房車裡,忍受英國的惡劣天氣。每天早晨跟幾百人一道從長相類似的鐵盒子裡走出來翻過鐵路和公路,穿過遍佈石灰坑的沙灘,就為了在遠處充滿利物浦流過來的糞便的海邊光著腳玩玩水。我沒法想像個中細節,不過這種玩法完全不能吸引我。

沒多久,房車停車場突然變得稀稀拉拉,科爾溫灣的風景一下子秀麗壯觀起來。火車向北疾轉了一下,沒幾分鐘就到蘭迪德諾了。

這小鎮的確精巧而美麗,建於寬闊的海灣之上,臨海是一大片嚴謹卻典雅的19世紀風格的旅館,在夕陽的餘暉中讓我不禁想起排成長隊的維多利亞時代的保姆。19世紀中期,蘭迪德諾被刻意打造成旅遊勝地,因此獨具精緻的懷舊風情。19世紀60年代劉易斯·卡羅爾[1]曾帶著小愛麗絲·利德爾[2]在這海邊散步,給她講白兔和抽水煙的毛毛蟲的故事,時不時地找她借襯褲來擦他滾燙的額頭,也許還給她拍了幾張無傷大雅的裸照。我想卡羅爾如果仍然在世,大概不會覺得這周圍變化了多少吧,除了如今旅館裡普遍用電照明以外。艾麗絲當然也140歲了,對他這個拮据而古怪的數學家來說也不那麼具有吸引力了吧。

令我迷惑不解的是,小城裡擠滿了來度週末的老人家。四面八方開來的汽車就停在背街街上,我打聽的每家旅館全部客滿,每家餐廳裡都是爆滿,簡直是人山人海!銀髮老人們一邊喝湯一邊交談甚歡,天知道一年中這種慘淡時節是什麼風把他們吹到威爾士的海邊來的。

沿著海邊再往前走有一批旅舍,房子大大的,從外觀上難分彼此,只有幾家的窗戶上掛出「客房待租」的招牌。總共有八九家可供我選擇。這種情況總讓我惶恐不安,因為我天生就是不善選擇的人,每選必錯。我太太就能觀察一番後立即從一排旅舍中選出最好的來——房東是位銀髮老寡婦,性情溫和,喜愛小孩,床單雪白,浴室裡潔具瓷磚閃閃發光。而我選的肯定糟糕透頂——店主貪得無厭,嘴裡叼著煙,咳得驚天動地讓人不由得琢磨他到底把痰吐到哪裡去了。而今晚,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仍會重蹈覆轍。

所有的旅舍都打出招牌,展示各自的舒適設施——彩電、迎客禮盤、中央供暖,還有羞答答的諱飾語「所有房間設備俱全」,意指獨立衛生間。有一家提供衛星電視和長褲熨燙機,另一家則用特殊的活潑斜體字自豪地宣稱:新近更新的壁爐執照。這可是我在含早餐的家庭旅館裡從未指望過的。這些招牌讓我的不安和不祥的預感越發深重。面對這麼多種選擇,我怎麼可能做出明智的決定呢?從前那個年代你頂多只希望房間裡有個洗漱池就好了,一切也容易許多。

我選了一家外表看上去還不錯的。他家的招牌上承諾房間裡有彩電和咖啡機,這也差不多正是我所需要的。這幾天我都在外面,現在又正逢週六晚上。可是,我剛一踏進門便嗅到陳年石膏發出的霉味,我就知道我選錯了。正想轉身逃跑之際,房東從裡屋轉出來,不冷不熱地來了一句「有什麼問題嗎」,成功阻止了我撤離。和房東簡短交談了一下,我發現單人間加早餐居然要價19.5英鎊,簡直就是敲竹槓。讓我在這個鬼地方待一晚上被人敲詐一筆絕對沒門,於是我說「那好吧」,便簽字入住了。唉!說「不」怎麼就這麼難呢?

房間果然不出我所料。陰冷沉悶,傢俱都是膠合板製成的,地毯骯髒污穢,天花板上那些神秘的污漬讓人懷疑樓上是否有具屍體沒人發覺。刺骨的寒風從安裝錯位的下拉窗縫裡鑽了進來。我走過去想拉上窗簾,毫不意外地發現得用力猛扯,然後簾子會動一動,但絕不會在中間閉合起來。有個托盤上放著煮咖啡的用品,可是那些杯子——讓我說得好聽點兒吧——實在令人噁心,咖啡匙也粘在托盤上。浴室裡遠遠地吊著一盞拉繩開關的燈,光線昏暗,地面的瓷磚全都翹了起來,陳年污垢積聚在每個角落和縫隙之中。我瞅瞅浴缸和洗臉池中一圈黃色污漬,終於明白房東是如何處理他咳出的痰了。洗澡是絕對不可能了,於是我捧起冷水洗了洗臉,拿起質地有如麥屑的毛巾擦擦乾,開心地走了出去。

我沿著濱海大街漫步了一小時,胃口也差不多開了。空氣凜冽卻無風,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可是酒店大堂和餐廳裡仍有許多銀髮老人開心地搖頭晃腦。也許他們是來參加帕金森病大會的吧。我幾乎走完了步行街全程,享受著深秋冰涼的空氣和整潔的美景:左邊的酒店發出柔光,右邊是墨色的大海翻滾不停,空茫無際;大小奧姆的遠近岬角上散落著點點燈光。

這時我突然發現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所有其他的酒店和旅舍看上去都明顯比我選的那一間要好得多。這些店家的名字無一例外地都借用了別處的地名——溫德米爾[3]、斯特拉福德[4]、克洛韋利[5]、德比[6]、聖基爾達[7],甚至連多倫多[8]都有。似乎這些房東害怕提醒遊客們記起自己是在威爾士,怕把他們嚇壞了一樣。只有一家的招牌上寫著威爾士語的「膳宿」,暗示我其實身在異鄉,至少就文字上來講如此。

我在莫斯汀街上一家不知什麼風格的小餐館吃了頓簡餐。因為頭腦十分清醒,不願意就這麼回到那骯髒的旅館房間,就開始去找酒吧。出人意料的是,蘭迪德諾這個旅遊勝地竟然鮮有尋歡作樂的場所。我走了一段路才找到一家,不過看上去有點缺乏親和力,裡面就是典型的小鎮酒吧的模樣——紫紅色天鵝絨裝飾,空氣污濁,煙霧繚繞。生意好得不得了,客人幾乎全是年輕人。我找了個位置坐下,想想自己可以偷聽身邊的人談話,一杯酒下肚的時候就會有人注意到我吧,可是如意算盤卻落了空。裡面音樂太響,噪聲太雜,身邊人說什麼根本聽不清,我的位置也離收銀員太近。人來人往,偶有一名侍者匆匆走過,也沒注意到我手中的空酒杯和我這張乞求注意的臉。

於是我就坐在那裡看著,要得到啤酒的時候就喝一點,我在這種情況下經常這麼做。令我十分感興趣的是,客人喝完一杯啤酒,就會把空杯子交還給酒保,杯子裡還殘留著一行泡沫(底部留有金黃色的殘渣),然後這個杯子被小心翼翼地充滿啤酒,稍稍溢出來一點。於是那多餘的泡沫,隨著肉眼不可見的大堆細菌、唾液還有食物殘渣就會從杯子裡衝出來,落在塑料托盤上。接著,酒保會小心地(我都想用「科學地」這個詞了)用透明塑料管將殘液輸回地窖的大桶裡。那些肉眼難辨的雜質就會漂浮混合起來,如同金魚缸裡的污物,等待著被召喚回到某人的玻璃杯中。如果我想喝稀釋的酒渣和別人的漱口水的話,我寧可選擇一個舒適歡樂的環境,坐在溫莎椅上,烤著壁爐裡的火。不過這只是幻夢罷了,我突然發覺再也不想喝啤酒了。有時候在這種情況下也常發生這樣的事,於是我從吧檯旁的位置起身,早早回到了海邊的旅舍房間。

第二天一早,我一踏出旅館大門,就走入了一個色彩盡失的世界:天空低沉,從海岸邊望去,大海浩渺,毫無生氣,顏色灰暗。我走著走著,雨就下了起來,點點滴滴打在海面上。我剛到火車站,雨就下大了。蘭迪德諾火車站週日關門(威爾士最大的度假勝地週日居然沒有火車可乘,這事太荒謬太讓人難過,不想細說了),但十一點整火車站門口有一趟大巴前往佈雷瑙菲斯廷尼格[9]。候車的地方沒有凳子也沒有雨篷,無法避雨。如果最近你經常乘坐英國的公共交通工具四處旅遊的話,你很快就會感覺像被主流社會拋棄的邊緣階層,如殘疾人或者失業人員,因為你遇到的每個人基本上都想讓你走開。我現在就有點這種感覺——可是我富有、健康而且英俊得不得了呢!如果你一輩子貧窮、殘疾或者出於其他原因無法全身心地投入到整個國家貪婪追逐財富的競爭大潮去,會是什麼感覺呢?

近二十年來,價值體系的徹底顛倒在我看來簡直不可思議。從前在英國處處皆有一種無須言傳的高雅風度,在生活中,在上班的時候,在交稅時,在趕汽車時,大家都克己復禮,表現得謙和高尚,似乎這麼做就是在為傳承這種高雅風尚做點小小的貢獻一樣。那時候整個社會充滿關愛及善意,人人享受醫療保健,公共交通完善,電視節目有內涵深度,社會福利遍及每一位成員,如此種種。我常為身為其中一分子感到驕傲。可是如今,不管你做什麼,最後總是負罪感深重。去鄉間散散步,就會有人指責是你使得國家公園更擁擠了,脆弱的山丘小道風化得更嚴重了,你真是罪無可恕。想乘臥鋪車去蘇格蘭高地或者週日乘支線列車或大巴從蘭迪德諾到佈雷瑙,你就會覺得自己奸詐而變態,因為你知道這樣的服務其維護成本必然極其龐大。開自己的車去兜兜風,找份工作,找個地方安居,你所做的一切都佔據了寶貴的空間和時間。至於你需要醫療保險——天哪,你怎麼這麼無理自私?(「史密斯先生,我們能夠治療你腳趾甲內嵌,可是這勢必意味著某個孩子不能使用呼吸機。」)

我害怕去想國營格溫尼德交通公司在這樣一個陰濕的週日早上把我運送到佈雷瑙菲斯廷尼格要花掉多少錢,因為車上就我一個人。車到貝特西學校,上來一位年輕女士,但她很快在一個名字有趣的地方——「旁蒂潘(Pont-y-Pant)」下車了。這趟旅行我一直盼望能看到斯諾登峰[10]及其周圍環境的些許丰姿,可是很快下起了傾盆大雨,車窗上全是髒兮兮的雨水濺落成的水珠串,什麼都看不見——除了大片枯瘦呈鐵銹色的蕨類植物以外,間或還有幾隻一動不動、全身濕透、滿臉不開心的綿羊。雨越來越大,打在車窗上竟然像鵝卵石那般彭彭作響,大巴在疾風之下兩邊搖晃得厲害,簡直像是在怒海驚濤中乘船一樣。汽車如老牛拉破車一般在蜿蜒的山路上艱難地行進,雨刷瘋狂地來回擺動,先是衝上了雲中平頂,然後開始急轉直下,像失控一樣奔馳在陡峭的小路上,路面上全是無數被雨水沖洗得發亮的碎石板,最後終於到達了佈雷瑙菲斯廷尼格。這裡曾經是威爾士石板礦業的中心,如今廢棄的石板碎塊堆得滿地都是,幾乎看不到地面的原樣,整片地貌顯得古怪而詭異,這與我在英國其他地方所見的風光完全不同。這片不似人間風景的中央便是佈雷瑙村,村子本身就像一片石板堆——或許只是在滂沱大雨裡看上去如此吧。

在鎮中心靠近著名的佈雷瑙菲斯廷尼格火車站附近,大巴把我放了下來。這條火車線路,如今已由私人愛好者經營,我很想乘火車沿這條線穿越雲霧繚繞的山脈到波斯馬多格去。火車站台開放,可是候車室、洗手間和售票大廳的每扇門全都鎖起來,四週一個人也沒有。我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冬季運營時刻表,沮喪地發現我剛剛錯過了一趟火車,真的就只差那麼一點。迷惑之中我從口袋裡掏出揉得皺巴巴的汽車時刻表,更加沮喪地發現,那趟大巴本就是計劃中到達時剛好錯過的中午從佈雷瑙出發的火車。我仔細查看了一下列車時刻表,下一趟火車要四小時以後才出發,下一趟抵達佈雷瑙的大巴也正好緊隨其後才到達。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呢?說得更直白一點,在這個鳥不生蛋、雨水氾濫的地方如何打發這四個小時呢?待在站台上是不可能的,天氣寒冷,大雨又傾盆而下,縮在站台最裡面的角落都沒法躲避。

於是我一邊嘟嘟嚷嚷地發洩著對格溫尼德交通公司、佈雷瑙菲斯廷尼格火車公司、英國的壞天氣以及我自己的瘋狂愚蠢行為的不滿,一邊開始向小鎮裡走去。今天是星期天,我在威爾士,街道上沒有一家商店開門,狹窄的小路上也沒有一個行人。我走著走著也沒發現一家酒店或是旅舍。我突然想到,這種天氣恐怕火車根本就停運了,果真如此的話,我可就真的被困在這裡了。我渾身濕透,冷得發抖,情緒無比低落。在鎮子的遠端我找到了一家小餐館,名叫「賣飯翁」,居然奇跡般的開著門。我趕緊走進室內那好客的溫暖之中,脫下濕透的外套和毛衣,把頭髮揉得根根豎起,挑了個靠近電暖器的位置坐下。小店裡就我一位顧客,我點了咖啡叫了點吃的,享受著屋子裡的溫暖乾燥,背景音樂是納·金·科爾[11]吟唱的一首歡快的歌曲。我看著門外雨水沖刷著小路,告訴自己二十年後還會記得這一天。

如果說那天我在佈雷瑙領會到了什麼的話,那就是不論你多麼努力,一杯咖啡加一份奶酪煎蛋卷是無法混過四個小時的。我吃得很慢很慢,又叫了第二杯咖啡,可是我這樣細嚼慢咽也只撐過了一小時,很明顯現在我要麼走人要麼付房租住下。於是我極不情願地收拾起自己的東西。在收銀台那兒我將自己的悲慘遭遇講給和善的店主夫婦聽,他們都發出富有同情心的「噢,親愛的」之類的感歎。心地善良的人們通常在面對別人的困苦境地時都會這麼做。

「他應該去石板礦。」老闆娘對老闆說。

「是的,他應該去石板礦看看。」老闆表示贊同,轉頭對我說,「你應該去石板礦看看。」他重複一遍,似乎怕我錯過了他們剛才的交談一樣。

「噢,那裡到底有什麼呢?」我問他們,盡力不使自己聽上去疑慮重重。

「老礦坑,有專人導遊。」

「蠻有趣的。」老闆娘說。

「是啊,蠻有趣的。」老闆說,「不過,得走好長一段路呢。」他補充了一句。

「週日不開門。」老闆娘開口了,「非旅遊季節。」她又解釋了一下。

「當然,如果你不喜歡這種天氣走遠路的話,你可以乘的士去。」老闆說。

我看了他一眼,問:「的士?」他剛才說的是「的士」嗎?這樣的奇跡簡直讓人不敢相信。「你們佈雷瑙真的有的士?」

「噢,當然了。」老闆那口氣彷彿在談論佈雷瑙更為著名的風景名勝一樣,「需要我幫你叫一輛載你去礦坑嗎?」

「呃……」我搜腸刮肚找合適的詞,我可不想讓自己顯得那麼不懂感激。這對夫婦多好的人啊,不過今天下午渾身濕漉漉地去參觀什麼石板礦簡直就像去看直腸科醫生一樣「有趣」。「你覺得的士願意載我去波斯馬多格嗎?」我完全不知道那兒有多遠,也不敢抱任何希望。

「當然了。」老闆回答我,然後幫我叫了輛車,接著我就在店主夫婦的齊聲祝福聲中與他們告別,踏上了出租車,感覺像是海難倖存者終於遇救到達安全地帶一樣。看著佈雷瑙在我身後漸漸遠去,我簡直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高興勁兒。

的士司機是位友善的小伙子,在開往波斯馬多格二十分鐘的路程中,他告訴我許多有關林恩半島的重要經濟學以及社會學數據。最令人驚訝的是這座半島週日全面禁酒,從波斯馬多格到阿伯達,一杯烈性酒你都休想得到。我都不知道在英國居然還有如此操行正直的地方。不過只要離開了佈雷瑙,別的我才不管呢。

波斯馬多格坐落於海邊,大雨仍然傾瀉如注,整個小鎮看上去灰暗而毫無特色,滿眼都是濕漉漉的鵝卵石灰泥和黑石子。我冒著小雨仔細察看了一下當地為數不多的幾家旅館——在蘭迪德諾那令人沮喪的旅舍裡待了一晚上,我特別想要舒舒服服地奢侈一把,於是我選擇了一家名為「皇家運動員」的旅館。房間整潔,大小合適,不能說非常出色吧,也符合我的要求,我煮了杯咖啡,等水開的時候,順便換一下濕衣裳,然後坐在床角就著濃郁奶香的茶點餅乾享受咖啡,看了一出名為Pobol Y Cwm的威爾士語肥皂劇。雖然我根本不知道在演什麼,仍然十分喜歡。不過,我可以自信地說這部戲的表演和製作都比瑞典、挪威或者澳大利亞的任何一部要好,至少劇中某人關門的時候牆壁不會震動。看著這群人明明身處典型的英國式環境之中,比如習慣喝茶,穿著瑪莎百貨的羊毛衫,卻說著「火星語」,真是一種怪異的體驗。偶爾我還頗有興致地發現他們冒出幾個英文單詞——「嗨,你好!」「那好」「好吧」——也許威爾士語裡沒有對應的詞吧。有一幕兩人相遇的精彩場景中,一個人說「Wlch ylch bsy cwm(骯髒的週末,看你那樣子)」,我太喜歡了。威爾士語裡居然沒有專門的詞語表示本週五和下週一之間的那兩天,太可愛了。

我喝完咖啡回到街上。雨已經暫歇,可路上到處都是積水的大坑,看來排水系統還無法應付如此豪雨。如果我說錯了,敬請指教,可是人人都會認為英國的排水科技早就應該十分成熟了吧。無論如何,馬路上的車輛勇敢地衝過這些水窪,掀起重重水簾濺到旁邊的房屋和商店外面。我想起自己在韋斯頓應付積水坑的慘痛經歷,便小心翼翼地沿著大街向北走去。

我在遊客中心探尋了一番,拿了一本小冊子,裡面說波斯馬多格建於19世紀早期,是一位叫作亞歷山大·馬度克斯的人為了運輸佈雷瑙的石板而建的港口。到19世紀晚期,每年約有1000艘船隻駛入此港,運走116,000噸威爾士特產石板。我在碼頭附近兜了一圈,順著一條背街穿過了港口區的小型船廠以及其他靠海吃飯的商舖,走上一片小山坡上的住宅區,再從另一邊走下來,就到了寧靜的博西蓋斯特村。這個漂亮的小村莊坐落於一處馬蹄形的海灣旁,從磚石結構的別墅中可以遠眺哈勒奇角以及更遠處的特裡馬度格海灣的絕美風景。在村子中央可以俯瞰整個海灣的地方有間小郵局,外面支起藍色的涼棚,垂下的涼棚上掛著「糖果」和「冰品」的招牌,旁邊還有一家咖啡店,名叫「海景咖啡」。這塊地方簡直像是整個兒從《海島歷險記》(Adventures on the Island)裡照搬過來一樣,我立即被深深吸引了。

我沿著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往上走,來到一處岬角。即使雲層壓得很低,前方格拉斯林港灣和斯諾登峰的風景仍然恢宏大氣。疾風呼嘯而過,掀起下方的海水以狂暴之勢拍打著岸邊的岩石。不過,至少現在不下雨了,空氣清新微甜,是海邊特有的氣息。眼看天色漸暗,我害怕落入下面的驚濤巨石中,於是返程回去。到了鎮上我發現原先還開著門的寥寥幾家店舖也已關門,只剩下一小團昏暗的微光在漸沉的暮色中閃爍著。我走近一看,原來是著名的佈雷瑙斯廷尼格鐵路的南方總站及運營中心。

我很想看看這家之前讓我鬱悶不已的公司的神經中樞究竟如何,於是我走了進去。五點鐘已敲過很久,這個車站的書店竟然還開著,有許多人在靜靜地翻看著書籍,我也走進去轉了一圈。這書店真不錯,密密麻麻地排放著滿架的書籍、雜誌,還出售隨身個人用品。書籍的名稱都是諸如《溫尼翁山谷及莫達克海灣鐵路概況》或者《信號箱百科全書》之類,還有一套幾卷本的叢書,名為《鐵路事故》,裡面一頁頁的全是火車出軌、相撞等災難的照片。對於火車迷們來說,這就是一部兇殺紀實電影。對於那些追求更加形象刺激的顧客,書店裡還有幾十部錄像片。我隨意拿出一部,名叫《1993杭斯利蒸汽火車拉力賽》,盒子上有張黑體字標籤,聲稱「50分鐘的蒸汽機車動作場面!」,下面還有一張標籤寫著「警告:本影片包含斯特羅克0-6-0重量級機車與GWR蚱蜢機車交合的清晰場面」。實際上,後面那條是我編的,不過讓我深感震驚的是,我發現身邊所有的人都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裡,全都屏息凝視,全神貫注地翻看書本。這樣的場面你只有在色情用品商店裡才看得到。而我突然間疑惑起來,這種狂迷火車的癖好是不是有另外一個層面的意義是我從來都不曾想過的呢?

售票大廳上的一塊金屬銘牌告訴我,佈雷瑙菲斯廷尼格鐵路公司於1832年組建,是世界上仍在運營的最古老的鐵路公司。此外,我還得知火車協會擁有6000名活躍會員,這個數字不論從哪方面看都讓我驚愕萬分。儘管今天最後一班車早已發出,售票亭裡還有一個人,於是我走過去平靜地質問他佈雷瑙的汽車和火車運營為何缺乏協調規劃。因為我十分客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發起火來,似乎我批評了他太太一樣。他暴躁地回答我:「如果格溫尼德交通公司想讓乘客趕上佈雷瑙正午那班火車的話,他們自己應該早一點發車嘛。」

「可是,其實,」我堅持己見,「你們也可以讓火車晚開幾分鐘啊。」

他瞪著我,似乎我極其囂張無禮,然後說:「為什麼非得我們這麼做呢?」

你看,你跟這些火車狂熱分子說什麼道理都說不通。他們蠻不講理,吵架謾罵,動不動就發火,還常常留著一小撮狀如牙刷毛的鬍子,讓人心煩,就像眼前這位,讓你恨不得伸出兩根手指,插進他的眼睛。此外,多虧我剛才在書店裡進行了一番新聞記者似的探查,我們可以有把握地得出初步結論:這幫人在看蒸汽機畫面的時候一定在做什麼變態舉動。為他們自己也好為了整個社會也好,應該把他們關進監獄。

我想過要以公民身份當場逮捕他們——「我以女王之名將你逮捕,因為你在火車時刻問題上頑固不化,令人惱火;也因為你留的那一小撮鬍子讓人看不順眼,心煩意亂」——可是我又覺得應寬大為懷,就放他一馬吧,瞪他一眼就算了,以示警告:這輩子我是絕不會再和他們家的鐵路有任何瓜葛了。我想他理解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