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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早晨,我動身前往波斯馬多格火車站——不是那把火車當兒戲的佈雷瑙菲斯廷尼格車站,是真正的英國鐵路公司所屬車站。站台上有幾個人站著,全都小心地避開彼此視線,我相信他們每個人每天早上站的都是同一個位置。我對此很確信,因為我站在那裡自顧自的時候,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士走了過來,發現我佔據了站台上原屬於他的一平方英尺。他先是吃驚,而後惱怒,最後他選定了一個離我幾英尺的地方,用一種近似仇恨的眼神看著我。我想,有時候在英國結下仇家是多麼容易啊,你只用站錯地方或者在別人家車道上開車掉頭(這家主人渾身上下寫滿了「不許掉頭」),或者是在火車上一時疏忽坐了人家的位置,這些人就會靜悄悄地恨你一輩子,至死方休。終於,一輛兩節車廂的「斯普林特火車」進站了,我們魚貫而上。「斯普林特」真的是最讓人不適、最具實用性,也最不討人喜歡的火車了:座椅包的硬邊;總是同時有熱風和冷風一起吹來,十分神秘;照明燈非常刺眼,最要命的是其內部裝飾極其可憎,橙色條紋加上令人絕望的活潑盾形圖案。為什麼會有人覺得火車乘客喜歡置身於大片橙色之中呢,尤其是一大清早?我十分想念剛到英國時坐過的那種老式火車,沒有走道,全是由一系列設備齊全獨門獨戶的包廂構成。每間包廂裡都有一對舒適的長條形軟椅,一頭一扇門,不過不能通向隔壁包廂。每次你登上列車,心裡是既不安又興奮——有點像電視裡的遊戲節目,參賽選手說「我選三號門」的那個時刻,因為你完全不知道包廂門裡會有什麼。在如此之小的空間裡與完全陌生的另一個人同乘,感覺親密而又隨意,令人愉悅。你必定會對他們有所瞭解——他們閱讀的品位,忍受沉悶的能力,睡覺是否張著嘴——也許他們最親近的熟人也不見得知道這些,然後他們到站下車,你們再也不會碰面。

有時候令人驚訝的場面會不期而至。我記得有一次乘火車,包廂裡一位身穿風衣看上去很靦腆的小伙子竟然大吐特吐起來,把周圍三個人全都嚇呆了,也包括他自己吧。那時正值流感高發之際,他居然在下一站跌跌撞撞地下了車,剩下我們三個繼續默不作聲地撐到傍晚,緊繃著臉,蜷縮著腳趾,擺出一副英國人特別擅長的冷靜姿態,假裝啥事都沒發生。仔細想想,也許再也沒有那種列車也好,不過我實在討厭橙色的盾形圖案。

火車沿著海岸行駛,穿過了寬闊的海灣和崎嶇的山丘,一旁是灰暗而廣袤的卡迪根灣。鐵路沿線的城鎮名稱聽上去就像貓在嘔吐毛球的聲音一樣:利溫格裡爾(Llywyngril)、莫發毛達克(Morfa Mawddach)、蘭德克溫(Llandecwyn)、迪夫林阿杜威(Dyffryn Ardudwy)。在彭林都德拉思(Penrhyndeudraeth)站,湧上來大大小小穿著校服的孩子,滿滿一車。我還以為他們會尖叫、抽煙,把東西扔來扔去,可實際上他們舉止頗為有禮,每個人都如此。孩子們全部在哈勒奇下車,車廂裡頓時空了下來,靜悄悄的,靜得我都能聽見身後一對夫婦用威爾士語交談了,這讓我很開心。到了巴莫思,火車又穿過了另一處寬廣的海灣,駛上一條搖搖晃晃的木質棧道。我曾經在哪兒看到說這條棧道已經封路很多年了,直到不久以前火車開到巴莫思就是終點。在如今這樣拮据的經濟條件下,英國鐵路部門還能籌措到資金,撥出人手,修復棧道疏通線路,也算是種奇跡了。不過我敢打賭,十年之後我再來這裡,這條通往波斯馬多格幾乎為人遺忘的鐵路線就會轉手到火車迷們手裡,就像布魯瑙菲斯廷尼格鐵路一樣,然後有一個留著讓人心煩的小鬍子的人過來告訴我沒法在什魯斯伯裡轉汽車,因為鐵路運營的時間不支持。

出發3小時,走了105英里之後還有機會在什魯斯伯裡換車,我十分高興。我原本打算向北繼續我的偉大旅程,朝約翰奧格羅茨進發,可是我在車站裡卻聽到站台廣播說去拉德洛的火車就要出發了,於是衝動之下便跳了上去。多年以來我一直聽說拉德洛是個好地方,而我又突然想到這大概是我去探訪一下的最後機會了吧。因此,20多分鐘後,我在拉德洛孤單的站台上下了車,穿過一條長長的斜坡進入城裡。

拉德洛的確是座迷人又宜人的小城,坐落在提姆河邊的一座小山丘頂上,這裡你想要的一應俱全——書店、電影院、外觀極具吸引力的茶室和糕點店,幾家自稱「家庭肉鋪」的商店(我一直很想進去問問「宰了我全家要多少錢」)、一家老式的伍爾沃斯超市,還有一堆尋常的藥店、酒吧、男裝店等,全都排列得整整齊齊,與周圍環境十分諧調。拉德洛市民協會頗費心思地在許多房屋上掛上銘牌,告訴大家誰曾經住過這裡。布羅德街上一家老式的馬車旅館名叫「天使」,牆上就掛了這樣一塊銘牌,只是如今這旅館已被木板封死,我希望只是暫時的。牌子上介紹說,著名的「極光馬車」曾經在二十七小時內跑完從倫敦到這裡一百多英里的路程。看來我們如今進步神速,今天英國鐵路公司的火車大概只用一半的時間就能做到。

在附近我偶然發現一個組織名為「拉德洛及區域貓咪保護聯盟」,這讓我產生了興趣。我不明白究竟拉德洛人對貓做了些什麼,以至於要設立這樣一個特殊的保護機構。也許我看問題的方向有誤,可是除了放火燒貓或者抓起貓來扔我,我完全想不出有什麼惡劣行徑會催生這樣一個慈善機構保護貓咪的權益。在英國,除了他們對於天氣預報的準確性堅信不疑以及全民都愛用「底部」(bottom)這個詞開玩笑[1]以外,沒什麼別的事情比起他們對小動物的態度更讓我覺得自己完全是個局外人了。你知道嗎?英國皇家動物保護協會居然比全國兒童保護協會早成立六十年,而且後者還是前者的支會(是啊,很明顯英國王室很高興與動物保護聯繫在一起,而不是保護兒童)。你知道嗎?1994年英國曾投票贊成歐盟的一項指令,為經過運輸的動物安排法定休息時間,卻投票反對給工廠工人安排相似的法定休息時間。

可是,即使在這樣古怪的大環境下,我仍然覺得專門成立一個完整的機構並提供充足的資金,就只為保證拉德洛及其區域中貓咪的福利及安全,太不可思議了。我覺得有趣的是,這個協會很奇怪地給自己定下了權限範圍——它只對拉德洛及其區域中貓咪的安全和福利感興趣。那麼如果協會某成員發現有人恰好在此邊界之外欺負貓咪,該怎麼辦呢?他們會聽之任之地聳聳肩說「不在我們的執法權限之內」嗎?誰能給個說法呢?肯定不是我,因為我走到他們那間景觀優美的辦公室準備咨詢一下這個問題時,發現門關著。很明顯工作人員外出吃午飯去了,我希望你不要曲解了我的話。

我也正想吃午飯呢,於是穿過馬路,走進一家名為「橄欖枝」的沙拉吧小餐廳。這裡環境十分舒適,我一進門就獨霸了一張四人大桌,作招人鄙視狀。還好餐廳裡空蕩蕩的,我又在和背包以及一隻托盤進行「大戰」,手忙腳亂,看到第一張空桌子就落座了。可我剛坐下沒多久,食客們就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然後就在我吃午餐那段短暫的時間裡,我可以感受到其他顧客的冷峻眼光。他們從收銀台結賬之後發現我獨個兒佔據了顯然不是為單個用餐者設計的地方,不得不端著托盤走到不那麼受歡迎的樓上就餐,很明顯他們不太情願。於是我坐在那裡想不引人注意地盡快吃完。坐在旁邊第二張桌子前的一個男人走過來,用尖銳的語調問我某張椅子是否有人坐,還不等我回答便自行搬走了。我匆忙扒完午飯,羞愧地偷偷溜了出去。

回到火車站我買了一張下一班去什魯斯伯裡和曼徹斯特皮卡迪裡的車票。由於線路某處機械故障,火車晚點了四十分鐘,擁擠不堪,乘客們脾氣都很暴躁。我找到了位置,卻得趕走原先坐在那裡的一桌人,他們十分不情願地離開,還用鄙視的眼光看我——又結下一道梁子!今天怎麼會這麼糟糕!我擠進窄小的座位裡,穿著外套,車廂裡暖氣開得太大,背包還擱在膝蓋上。我隱約想去布萊克浦,可是我連手指頭都無法動彈一下,更不要說拿出列車時刻表看看應該在哪裡換車了。於是我就只能這麼坐著,相信我能夠在曼徹斯特趕上繼續前行的火車。

英國鐵路公司今天真倒霉,出站才爬行了一英里左右,火車就莫名其妙地停下來了,讓我們等了好久。終於有個聲音告訴我們由於前方線路故障,本次列車將以斯多克波特為終點站,引起哀歎聲一片。最後大概過了二十分鐘,火車搖搖晃晃地開動了,艱難地越過綠油油的鄉間原野,每停一站都會有個聲音出來為延誤道歉並且再三宣佈火車終點改在斯托克波特。最後,晚點九十分鐘以後,火車終於到達終點。我原以為每個人都會下車,可是大家動也不動,我也跟著他們按兵不動,只有一位日本乘客老老實實地下了車,然後鬱悶地看著火車繼續前行開往曼徹斯特,把他一個人拋在站台上,也沒有人給他解釋一下。

到了曼徹斯特我發現需要換車去普裡斯頓,於是看了看電子屏幕,可是那上面只有終點站的信息,沒有中間站。我只得走過去加入問詢處的隊伍,有一名英國鐵路公司的僱員回答旅客的各種問題。很不幸英國沒有一個火車站的名字叫「滾開」,因為很明顯他想告訴大家的就是這個詞。他告訴我去13號站台,於是我就去了,可是這裡最多只有11號站台,我回過頭去找那個人說找不到13號站台,結果是13號站台得先上某個秘密樓梯,穿過天橋才能到,似乎專為失蹤列車而設。站台上有一群旅客傻站著,一臉迷茫愁苦,就像「巨蟒小組」[2]電影裡牛奶工人那幅素描畫的一樣。最終我們被送往3號站台,火車也來了,當然還是一輛兩節車廂的「斯普林特」,七百多人一如既往地擠上了車。

那天早晨離開波斯馬多格十四小時以後,我終於到達了布萊克浦,疲憊不堪,披頭散髮,飢腸轆轆,滿懷悲憤。這裡無論如何都不是我特別想來的地方。

[1] 這個詞除了「底部」還有「屁股」的意思,因而人們喜歡拿它來開玩笑。

[2] Monty Python, 20世紀70年代風靡全球的英國六人喜劇團體,製作了多部經典電影,如《巨蟒與聖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