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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乘火車去利物浦,到了那裡發現當地人正在「歡度」垃圾節。市民們從繁忙的生活中抽出時間來把冰激凌包裝紙、空煙盒還有塑料購物袋扔得滿街都是。原本毫無生氣、無人理睬的城市一下子熱鬧起來。各式垃圾在草叢裡歡快起舞,為人行道和下水道點綴了色彩和質感。想想看,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人們可是把垃圾扔進垃圾袋哦。

又是一陣頭腦嚴重發熱,我之前竟在阿德爾斐酒店預訂了房間。以前到利物浦來我曾在街上注意過這家酒店,看上去頗有舊式的輝煌氣勢,我十分想去探究一番。此外,這裡看上去很高檔,我不知道我的長褲是否還能承受熨燙機的再一次折磨。因此,當我辦理入住的時候,驚訝而愉悅地發現居然能享受週末特惠房價,這樣就能省下錢來去利物浦特有的上好酒吧裡好好地吃喝一頓了。

於是,很快我發現自己像每一位初來乍到的遊客一樣,來到精彩紛呈的愛樂酒館一帶,拿著一瓶啤酒,在週五晚上歡快熙攘的人群中擠來擠去。「小愛」這地方(如果你去過兩次就可以這麼稱呼了)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其實有點太擁擠了,沒地方坐也沒地方站。於是我喝下那瓶啤酒,對於我這個年紀來說,正好就尿急了,因為這世上沒有其他比「愛樂」那裝飾精美的男士洗手間更美妙的小解之所了,然後我就出門找個清靜一點的地方。

最後我走進一家名為「葡萄籐」的地方,內部裝飾得幾乎和「愛樂」一樣富麗堂皇,卻安靜得多,除我之外只有三個人,這讓我有點想不通。酒吧四壁全飾以精雕細琢的實木板材,大概出自格林寧·吉本斯[1]的某位模仿者之手,天花吊頂則比飾板還要精細。我坐在裡面邊喝啤酒邊品味這奢華的環境時,有人捧著一隻塑料罐子走了進來,罐子上的商標被粗暴地撕得七零八落,他走到我跟前讓我為殘疾兒童捐款。

「哪些殘疾兒童?」我問他。

「就是那些坐輪椅之類的。」

「我的意思是你所代表的是什麼組織。」

「是……呃,那個……呃,殘疾兒童組織之類的。」

「好吧,只要完全合法就行。」我說著就給了他20便士,這就是我熱愛利物浦的原因。林立的工廠也許早夷為平地,人們無活可幹,這城市也許很可悲地將自己的命運與足球綁在一起,可是利物浦人仍然個性鮮明,敢為人先,而且從不拿贏取下屆奧運會主辦權這類愚蠢的豪言壯語來煩人。

「葡萄籐」酒吧這地方太妙了,我又喝了兩瓶啤酒,才意識到該塞點什麼東西到肚子裡了,否則我就會黃湯沖腦,最後在大街上踉踉蹌蹌,撞得鼻青臉腫,還大聲高唱「麥克裡大媽」。到門外,酒吧所在的小山丘突然不知怎麼的變得又陡峭又累人,後來略帶著醉意我才猛然發覺,剛才我已經走下山坡了可現在我又在往上爬,所有的東西看上去似乎都不一樣了。走了沒多久我發現自己站在一家希臘飯館跟前,搖搖晃晃地查看菜單。我不是那種狂愛希臘菜的人,要知道這並非對希臘精緻的烹飪藝術不敬,可是我總覺得如果我真好那一口的話,其實可以自己弄片葉子來煮煮。眼前這家餐館空無一人,淒慘得很,老闆娘過來跟我搭訕,眼神中滿是懇求,於是我就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哦,那頓飯棒極了,雖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麼,可菜餚豐盛美味,服務慇勤周到,像是伺候王子一樣。最後我愚蠢地灌下許多杯啤酒,把胃裡的食物全衝了下去。晚餐吃完付了賬單,我留下了一筆可觀的小費,足以讓店主一家全都跑到廚房門口來一睹這位豪客的尊容。然後我就開始穿上外套,可是有一隻袖子似乎神秘失蹤,怎麼套都套不上。我想恐怕我是喝醉了吧。接著我就踉踉蹌蹌地踏出飯店,呼吸著新鮮空氣,突然感覺噁心想吐,走都走不動了。

過量飲酒注意事項第二條就是千萬不要在陡坡上喝酒(第一條當然是千萬別突然喜歡上比霍斯·卡特賴特[2]塊頭更大的女人)。我走下這山坡,一路感覺這雙腿已不屬於我,像是揮舞的繩索一樣在我身前跳躍。山坡腳下阿德爾斐酒店的招牌閃爍,向我示意,忽而近在咫尺,忽而又遠在天邊,不知道在玩什麼有趣的小把戲,簡直就像是反拿望遠鏡看東西一樣。再加上我的頭離那兩條瘋狂跳躍的腿足有七八碼的距離,這一效果就更加震撼了。我無助地跟著兩條腿疾行,也不知什麼奇跡出現,它們居然載我到了坡底,安全地帶我穿過馬路,爬上阿德爾斐酒店門前的樓梯,走了進去。為了慶祝我平安返回,在酒店的旋轉大門裡我轉了一整圈,又回到外面的新鮮空氣之中,然後又撲回去,突然之間被甩入酒店高敞華麗的大堂。一時間我竟不知身在何處,然後才慢慢發覺夜班服務員正默默地注視著我,這才盡可能擺出得體的樣子,明白乘電梯我是不可能搞定的,便走向宏偉的樓梯,盡了很大努力卻不知怎麼撲倒在台階上,這樣子怪異得像是把電影給倒過來放。最後我所記得的就是我跳將起來,向周圍伸長脖子看我的一張張面孔宣稱「我沒事」,然後開始迷失在酒店永無止境的如迷宮般編號的走廊裡,尋找我的房間。

給你一條建議,別去乘默西河輪渡,除非你準備讓格裡與和平製造者樂隊的那首著名歌曲在你腦海裡縈繞十多天之久。上船的時候放這首歌,下船的時候還是這首歌,上下船之間很長一段時間仍然是這首歌。第二天一早我登上了輪渡,以為乘船在水上觀光能夠緩解一下昨晚那可怕的宿醉,可是到處都逃脫不了《輪渡穿越默西河》(Ferry Cross the Mersey)的歌聲,這讓我更加頭疼欲裂。除開這一點,平心而論,乘默西河輪渡吹吹風,度過一個上午還是很愜意的,有點像澳大利亞悉尼港巡遊,可是卻沒有悉尼美景。

等他們停止播放《輪渡穿越默西河》的時候,就開始播放一段音軌,講解從甲板上望去河岸兩邊的著名風景,可是那音響效果糟糕透頂,百分之八十的講解詞很快就被風吹得七零八落。我所能抓住的就是一些隻言片語,如「三百萬」「世界上最大」,可是這到底是在講煉油廠產量還是酒鬼的數量,鬼才知道。不過,其大意是這裡曾經是座偉大的城市,如今只是利物浦。

別誤會我,我其實特別鍾愛利物浦這地方,也許它是我最喜歡的英國城市。不過,這裡給人感覺就是昔日的遺跡要多於明日的希望。靠在甲板欄杆上向遠處靜悄悄的河岸邊放眼望去,很難讓人相信不久之前那裡熱鬧非凡的場面。再往前追溯兩百年,利物浦所自豪的黃金歲月:碼頭綿延數十英里,造船廠的直接或間接雇工達上萬人。從非洲及美國弗吉尼亞州運來的煙草、南太平洋來的棕櫚油、智利的銅、印度的黃麻以及你能想得出的任何商品都從這裡經過,再運到別的地方加工成消費品。當然,同樣具有重要意義的是:近千萬人從這裡啟航去新大陸開闢新生活,吸引他們的是鋪滿了金子的街道以及積累大量私人財富這類傳說故事,或者是像我的祖輩們那樣,為今後一百五十年不受魚雷威脅以及在艾奧瓦州鏟雪這種可笑未來的誘惑而背井離鄉。

利物浦當年是大英帝國第三大富庶城市,百萬富翁的數量僅次於倫敦和格拉斯哥。1880年之前,利物浦上繳的利稅超過了伯明翰、布里斯托、利茲和謝菲爾德的總和,人口卻只有這幾個城市總人口的一半。卡納德和白星輪船公司總部就設在利物浦,還有其他數不清的輪船公司,如藍漏斗、班克、海岸、太平洋蒸汽、麥克安德魯斯、大登普斯特、布思等,如今都早已湮沒在歷史之中了。那時候在利物浦從事航運的公司比如今這裡的船隻還要多。現在看上去,這裡的岸邊除了格裡·馬斯登[3]那鬼魅般的顫聲歌唱以外什麼都沒有。

利物浦的衰落只在短短二十年間。1966年利物浦仍然是僅次於倫敦的英國第二大港口,可是到了1985年,它的排名掉到很低,結果比提茲港、哈特爾普爾、格裡姆斯比和伊明赫姆的規模還要小,還要冷清。不過在利物浦的黃金時代,它確實獨一無二。海上貿易帶給它的不僅僅是財富和就業機會,還塑造了大都市的氣息,這是世界上其他地方幾乎無可比擬的。如今的利物浦還保留了當年的些許氣勢,置身利物浦街頭,你仍會感覺到一個不同凡響的地方。

我從輪渡漫步到阿爾伯特船塢,曾經有人計劃將這裡的水疏干改建成一座停車場。有時候,在這個貧窮老邁的地方還能留下點什麼真的算是奇跡了。不過現在船塢上所有建築物都煥然一新,改造得很有品位:老倉庫改成了辦公樓、公寓和餐廳,出沒的都是那些手提箱裡裝著手機的人。這片區域還包括塔特美術館的分館以及默西河畔海事博物館。如此舊城改造堪稱典範,利物浦市當然也自豪不已。

我很中意這座默西河畔海事博物館,不僅僅因為展品出色,還因為參觀者能強烈地感受到利物浦這座昔日的雄偉港口究竟面貌如何。是啊,當時的世界機器轟鳴生產繁榮,工廠企業氣勢宏偉,如今這一切都似乎蕩然無存。我是多麼喜歡住在那樣一個年代啊!走到岸邊可見巨大的貨輪在裝卸大捆大捆的棉花纖維以及沉沉的粗麻袋裝的咖啡和香料,每次出航都會聚集成百上千人——有水手,有碼頭工人,還有一群群激動萬分的乘客。如今你走到岸邊,只能看到遍地堆放著磚紅色的破舊集裝箱,還有一位孤獨的工人坐在起重機裡把它們挪來挪去。

從前,大海蘊藏著無數種浪漫,這座海事博物館則將其一一捕捉下來。樓上的一間展廳裡擺滿了超大型船舶模型,尤其令我著迷。這種規格的模型以前一定是用來裝飾董事會議室的。天哪,簡直令人歎為觀止,雖然只不過是模型而已。利物浦所生產的知名船隻全部在這裡——泰坦尼克號、羅馬皇帝號、RMS皇家號(被充當戰爭賠償之前叫作「俾斯麥」號),以及那妙不可言的TSS沃邦號——寬闊的甲板由打磨光亮的楓木製成,還有造型新奇的煙囪。據模型標籤介紹,此船為「利物浦、巴西及普萊特河汽輪航運有限公司擁有」。讀著這幾個詞,我不禁感慨這世上恐怕再也不會有這麼美的東西了吧,心頭不免作痛。普裡斯特利[4]曾將這些船隻稱作現代世界最偉大的傑作,堪與古典時代的大教堂相媲美,他說得一點也沒錯。想想我的有生之年不可能有機會戴上巴拿馬帽、穿上白色西服大步跨過跳板走下船去找一家天花板上裝著吊扇的酒吧小憩,我就害怕。生活有時候如此不公,多麼令人喪氣!

我花了兩小時在博物館裡閒逛,仔細觀察每一項展品,本來很樂意多待一會兒,可是酒店退房的時間快到了,於是我滿懷遺憾地離開,回到利物浦城精緻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大街上,返回了酒店收拾好行李結了賬。

我很想去陽光港看看,那是1888年由威廉·利華[5]修建給他的制皂工人居住的模範小區,我就想看看它和索爾泰爾相比有什麼不同。於是我到利物浦中心車站去乘火車。車行至石渡,我們接到通知,由於前方施工,剩下的路程要轉乘大巴。這樣也行,反正我不趕時間,而且乘汽車還能看到更多風景。汽車沿著威萊爾半島開了一段,然後司機就宣佈到達陽光港了。下車的就我一個,最令人震驚的是很明顯這裡並非陽光港。我拍著汽車前門等著司機開門。

「對不起,」我說,「可是這裡看起來不像是陽光港!」

「那是因為這裡是貝賓頓。」他回答,「這是我能開到的離陽光港最近的地方了。那裡有座橋太低,車過不去。」

「噢。」

「那陽光港的具體位置在哪裡呢?」等我問出來的時候,回答我的只是一團青煙。我只好把背包背上肩,選了一條路出發了。我希望這條路是對的。當然如果我走了另一條路,這條路肯定就是對的,走了一段以後卻發現它不知把我領向何方,或者說至少不像是去陽光港。等了一會兒,一位頭戴平頂帽的老人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我便問他能否指條去陽光港的路。

「陽光港!」他吼叫起來,好像整個世界都跟他一樣變聾了似的,並且似乎暗示想去這個地方真他媽愚蠢,「你需要布士!」

「巴士?」我有點詫異,「那到底還有多遠?」

「我是說你需要布士!」他更加激動了。

「我知道,可是到底走哪條路呢?」

他用一根枯瘦的手指戳了戳我肩膀下面一塊柔軟的地方:「你需要的是布士!」

「我知道。」你這個囉哩囉唆、又老又聾的傢伙,我提高嗓門想與他抗衡,「我想知道走哪條路!」

他看著我,似乎我蠢得無法理喻。「他媽的布士!你需要他媽的布士!」然後他拖著雙腳走開了,下巴還不停地顫動著。

「謝謝你。早死早超生吧!」我對著他的背影喊道,揉了揉肩膀。

折回貝賓頓後我在一家商店裡問清了方向,其實我一開始就應該這麼做。結果順著剛才那條路下去,鑽過一座鐵路橋再經過一個道口就是陽光港了。也許是反過來吧,我也不知道,因為這時下起了傾盆大雨,我把頭拚命縮進脖子裡,也沒看清路上如何。

走了大概半英里終於到達目的地,可以說這濕淋淋的一路上每一步都值得。陽光港可愛至極,小巧精緻,如同花園一般,比索爾泰爾簇擁成團的石頭小屋更加讓人歡喜。這裡有大片開放的綠地,一座酒吧,還有漂亮的小房子半掩在搖曳的綠蔭後面。此時一個人也沒有,所有的地方都關著門,包括商店、酒吧、古跡中心和利華夫人藝術館。我一路歷盡艱辛而來,吃了閉門羹,不免覺得十分掃興。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我便沿著雨水沖刷的街道緩緩行進。看到這裡還有一家工廠大概還在生產肥皂,我有點吃驚,然後才意識到雨中週六各處關門,陽光港所有能看的一切都已被我看盡。於是我只得步行回到剛才無意中發現的車站,在滂沱大雨中等了一小時一刻鐘才等到一輛開往胡頓的汽車,這地方比它的名字還要無趣。

胡頓貢獻給全世界的,不僅是一個有點荒謬的名字,還有英國最骯髒破舊的火車站,搞得我都想噴嚏幾下以示抗議了。站台邊的候車室陋如工棚,還在不停地滴水,不過也沒關係,反正我已經渾身濕透了。彷彿等了一輩子那麼久之後,我終於和其他六個人一道乘上了開往切斯特的火車,到那裡再轉車去蘭迪德諾。

到蘭迪德諾的那班火車很空,我很滿意,找了個四人桌前的位置坐下,想像很快就能入住一家上好的酒店或者賓館,泡個熱水澡,再去奢侈地下個館子,心中頗為自得。我看了一會兒沿途的風景,便拿出自己那本保羅·瑟魯的《海邊王國》讀了起來,想看看書中有沒有對這一帶風物的描寫,我可以竊取過來。如同往常一樣,我驚訝地發現作者當年馳騁在這條鐵路上時,一路上都在與同行乘客交談甚歡。他怎麼找得到人講話呢?且不論我這節車廂乘客寥寥,就算有人我也不知道在英國應該如何與陌生人搭訕。在美國很簡單,你只須伸出一隻手說:「我叫布萊森,去年你賺了多少錢?」然後你們的談話就會一直不停地進行下去。

可是在英格蘭——現在是在威爾士,搭訕是件難事,至少對我來說如此。我每次在列車上嘗試與人交談無一不淪為災難,好一點兒的也讓我抱憾終身。一般情況下,我搭訕的對象腦子都嚴重不正常,要麼是喃喃自語然後便絕望地啜泣,久久不止;要麼就是「霍茲布羅灰泥公司」的銷售代表,將我禮節性的關注誤以為是興趣,鄭重承諾下次到約克郡山谷區來一定到我家估個價;要麼就是把他的直腸癌手術詳盡地向你描繪,然後讓你猜他的直腸造口袋放在哪裡(「猜不出了吧?喏,就在我的胳膊下面,來捏一捏」);要麼就是拉你去入大衛教派[6]或者去做上萬種我一點都不感冒的事情的人。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逐漸領悟到願意在火車上和你聊天的基本上絕對是那種你完全不感興趣的人。於是這段時間我乘火車時都沉默寡言,與簡·莫裡斯及保羅·瑟魯這類話多的作家進行精神上的對話交流。

接下來,極具諷刺意義的事兒發生了。我正坐在位置上埋頭讀書,一個身穿連帽外套的傢伙窸窸窣窣地走過我身邊,瞟了一眼我手裡的書,叫了起來:「啊哈,梭羅這傢伙[7]!」我抬頭一看,這人在我對面坐了下來,看上去六十出頭,白髮蓬亂,歡鬧而濃密的眉毛盡數向上,形成一個個小尖頂,像是摜蛋白奶的尖頂一樣,彷彿有人抓住他的眉毛把他拎起來。「我不知道他乘的是哪種火車。」他開口了。

「您的意思是?」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梭羅。」他朝著我手上的書點了點頭,「完全不知道他乘過火車,也許他乘過但從未對外人提起吧。」說完便開懷大笑,得意無比,又重複了一遍。之後便雙手抱膝對我微笑,彷彿是要努力回憶起上一次我和他一起如此開心的場景。

我勉強點了一下頭,對他的妙語表示肯定,然後繼續埋頭看書,希望他能正確理解我的姿態,禮貌地滾開。可是他卻越過桌子,用一根挑釁的手指把我的書按下——即使在我心情最好的時候這一動作也極其煩人。「你知道他的那本《偉大的鐵路》什麼的嗎?橫穿亞洲的,你知道嗎?」

我點了點頭。

「你知道他在那本書裡寫乘『德裡特快號』從拉合爾[8]到伊斯蘭堡[9],卻從未提到過蒸汽機的原理嗎?」

似乎他在期待我的評論,於是我說:「沒開玩笑吧?」

「從未提到過,你能想像嗎?一本講鐵路的書不提蒸汽機,這叫什麼書?」

「你喜歡火車吧?」我突然冒出一句,馬上就後悔了。

然後就是我把書攤開放在膝蓋上,聽著世界上最無趣的人滔滔不絕。我實際上沒怎麼聽他講話,卻發現自己全神貫注於他那飛揚的眉毛,並且發現他的鼻毛也同樣濃密茂盛,似乎用「神奇生髮水」給泡過一樣。他不僅是一位鐵路迷,講起話來也如火車一樣長得望不到盡頭,情況更危險了。

「這輛火車,」他還停不下來,「是大都會-開默自封閉式車廂,在斯溫頓工廠製造,我猜大概是產於1986年7月到8月間,或者是1988年9月底吧。最開始我認為它不可能是斯溫頓1986年至1988年間生產的,因為坐椅背後的十字縫合法很獨特,不過我接下來發現側板上的波紋鉚釘,然後就想,天哪,這輛車居然是混合型的。這世上本來沒有太多絕對的事情,不過『大都會-開默』的波紋鉚釘是不會說謊的。那麼,你的家在哪裡呢?」

我過了一小會兒才意識到他提了個問題。「呃,斯基普頓。」我半真半假地回答他。

「你們那兒有『費伯麥克基中拱甲板』機車。」他說的大概是這麼個東西,反正對我來說全都毫無意義,「我住在塞文河畔的厄普頓……」

「塞文河大潮。」我條件反射地說出當地塞文河潮水的名字,其實心裡想的是另一層意思。

「是啊,潮水就從我門前過。」他看著我,略有點不快,似乎怪我把他從主要論題上岔開了,「我們這裡是惠而浦2-46渦輪軸再加上阿伯特-考斯特羅水平推進器。2-46很好分辨,因為它們運轉起來從接縫裡發出的是『啪吐西—啪吐西』的聲音,而不是『卡吐克—卡吐克』的聲音,每次你絕對能聽得出來。我敢打賭這些你完全不知道。」

最後,我為這個人感到難過。他的妻子兩年前過世了——我猜是自殺——此後他就開始乘火車圍著英國跑,數座椅上的鉚釘,記錄金屬銘牌的數目以及其他所有的東西。這些可憐人兒靠這個打發時間,直到最後上帝讓他們長眠。我近來讀過一篇報道,英國心理學學會的一位發言人將「火車迷」稱為自閉症的一種,名叫「阿斯伯格綜合征」。

他在普雷斯塔廷下車了,據說一輛法歌-格萊維十二噸混合機車一早會經過那裡。火車開動的時候我對著窗外跟他揮了揮手,開始盡情享受突然來臨的寧靜。我傾聽著火車在車軌上疾馳的聲音,像是在說「阿斯伯格綜合征—阿斯伯格綜合征」。離蘭迪德諾還有最後四十分鐘,我全拿來數了鉚釘。

[1] 格林寧·吉本斯(1648—1721),出生於荷蘭,後移居英國,木雕藝術大師。

[2] 20世紀60年代熱播的美國電視劇《伯南扎的牛仔》(Bonaza)裡的人物之一,體形龐大。

[3] 格裡·馬斯登,「格裡與和平製造者」樂隊主唱,1942年出生於利物浦。

[4] 即第十七章末尾提到的英國作家,廣播節目主持人。

[5] 威廉·利華(1851—1925),英國實業家、慈善家,1886年創辦「利華兄弟」肥皂廠起家,後發展成為聯合利華公司。

[6] 1934年成立於美國洛杉磯的邪教組織,宣揚世界末日,於1993年被殲滅。

[7] 此人將作者手裡那本書的作者瑟魯(Theroux)念成了梭羅(Thore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