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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們緊緊相依,試圖借此抵禦寒冷。我們的腦袋空空的,同時又很沉重,充塞著一團發霉的回憶。我們的精神變得麻木。這裡或那裡——有什麼分別?今天完蛋,或者明天完蛋,或者再遲點兒?黑夜那麼漫長,長得沒有盡頭。

終於,天邊出現了一道灰色的縫隙,我看見一堆亂七八糟的人形,腦袋都埋在陷下去的雙肩裡,彼此挨著,就像是清晨第一縷光照亮的一堆墓碑,佈滿了塵埃。我試圖分辨哪些還活著,哪些已經死了,但是沒有分別。我的目光落在一個人身上,很長時間不曾轉開。他睜著雙眼,看著不知什麼地方,鉛白色的臉上覆著一層雪和霜。

父親就在我身邊,蜷縮在披巾裡,肩上都是雪。他是不是也死了?我叫他。他沒有回應。如果可以,我早就號啕大哭了。他一動不動。

我的腦子裡突然闖入一個似乎顯而易見的事實: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沒有鬥爭的理由了。

火車在曠野裡停了下來。突然的停頓驚醒了幾個已經睡著的人。他們站起來,驚訝地看了看四周。

外面,黨衛軍邊走邊喊:

「把死人扔掉!把所有屍體都扔出來!」

活著的人為此感到高興。他們可以待得鬆快點兒。志願者們開始工作。他們摸索著那些仍然蜷縮著一動不動的人。

「這裡有一個!來啊!」

活著的人剝了他的衣服,貪婪地瓜分了。兩個「掘墓人」分別抬著他的頭和腳,扔出車廂外,就像扔一袋麵粉。

到處都能聽見有人在喊:

「來啊!這裡還有一個呢!站在我旁邊的這個。他不動了。」

直到那些人靠近我的父親,我才從麻木不仁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我撲向他。他渾身冰涼。我扇他耳光,一邊搓他的手一邊喊:

「父親!父親!你醒醒。要不然你會被扔出車廂……」

他的身體毫無反應。

兩個「掘墓人」抓住我的衣領。

「隨他去吧。你明白的,他已經死了。」

「不!」我叫道,「他沒死!還沒死!」

我開始更加用力地捶打他。過了一陣子,父親微微睜開呆滯的眼睛。他的呼吸很微弱。

「你們看。」我吼道。

那兩個人這才走開。

我們這節車廂清理掉了二十多具屍體。火車又開始往前走,將幾百個赤身裸體的孤魂野鬼扔在了波蘭白雪皚皚的曠野之中。

沒有任何食物。我們靠雪活了下來,它代替了麵包。白天和夜晚沒什麼分別,而夜晚在我們的靈魂中留下了黑暗的余渣。火車慢慢地往前走,經常一停就是幾個小時。我們無論白天黑夜都蜷縮在一起,靠著彼此,一言不發。我們只是凍僵的軀體,閉著眼睛,等著再一次停下來清理死人。

我們究竟走了幾天幾夜?我們有時會經過德國的城鎮。通常是一大早。工人們正趕去上班。他們停下來看著我們,並不是很驚訝。

有一天,我們停下來的時候,有個工人從包裡拿出一片麵包,扔進了車廂。大家蜂擁而上。幾十個餓鬼為了一點兒麵包扭打在一起。那些工人興致盎然地欣賞著這幅場景。

幾年之後,我在亞丁灣看到同樣的場景。在我們乘坐的船上,有些乘客興高采烈地將硬幣扔給「原住民」,讓他們潛入水中去撿。有一個貴婦模樣的巴黎女人很喜歡這個遊戲。我突然看見兩個孩子為了爭奪硬幣把對方往死裡打,其中一個扼住了另一個的脖子,於是請求那位夫人:

「我求求您,別再扔硬幣了。」

「為什麼不?」她說,「我喜歡做慈善……」

被扔進麵包的車廂裡,爆發了一場真正的戰爭。人們撲向彼此,互相踩踏、撕咬。一群被解開了鎖鏈的凶殘的動物,眼睛裡滿是動物般的仇恨。他們突然間有了一種非同尋常的力量,這力量磨尖了他們的牙齒和指甲。

沿著鐵路聚集起了一群工人和好奇的路人。他們大概從來沒有看到過裝載這種生物的火車。很快,每個車廂裡都有麵包落下來。觀眾們欣賞著這些骨瘦如柴的人為了一口麵包廝殺。

一塊麵包落在我們車廂裡。我下定決心不為所動。我明白自己沒有足夠的力氣和十幾個毫無顧忌的人爭鬥。我看見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有個老人手腳並用地在地上爬。他剛掙脫人群,一隻手護在心臟的位置。開始我還以為有人給了他心臟一拳。接著我明白了:在他外衣下面有一小塊麵包。他極為迅速地取出麵包,送向嘴邊。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一個猙獰的微笑照亮了他那張灰白的臉。但是這光亮很快就熄滅了。一個影子撲向他,飽嘗了一頓拳打腳踢之後,老人叫道:

「梅伊爾,我的小梅伊爾!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你父親……你弄疼我了……你在謀殺你的父親……我有麵包……我也給你留了一塊……你也有……」

他倒下了,手裡還緊緊地握著那一小塊麵包。他想把麵包送進嘴裡。但是對方撲在他身上,奪走了麵包。老人咕噥了幾句,發出一聲嘶啞的喘息,死了,沒有人在意。他的兒子搜遍他全身,拿過那一小塊麵包,開始吞嚥。但是他也沒能堅持多久。兩個男人發現了他,向他衝過去。緊接著又有一群人加入。等他們都退去後,我身邊多了兩具屍體,父親和兒子。

我此時十六歲。

我們車廂裡有父親的一位朋友梅伊爾·卡茨。他在布納當過園丁,時不時會給我們送點兒新鮮蔬菜。他本人吃得也相對好些,所以挺了下來。因為比較強壯,他被任命為我們這節車廂的負責人。

在火車上的第三個夜晚,我突然間醒了,感覺有兩隻手卡在我的喉嚨口,似乎想要掐死我。我抓緊機會喊了一聲:「父親!」

我只叫了這一聲。我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但是父親已經醒來,他緊緊抓住那個侵犯我的人。他太虛弱了,無法戰勝對方,於是想到叫梅伊爾·卡茨來幫忙。

「來,快來啊!有人要掐死我的兒子!」

過了一會兒,我緩過勁來。我一直都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麼要掐死我。

幾天之後,梅伊爾·卡茨對父親說:

「什羅摩,我沒勁兒了。我失去了力量。我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別這樣。」父親試圖鼓勵他,「必須堅持住,別對自己喪失信心。」

但是,梅伊爾·卡茨沒有回答他,只是輕輕地呻吟著:

「我不行了,什羅摩……我還能怎麼樣呢……我堅持不下去了……」

父親伸出胳膊把他攬在懷裡。我們當中最強壯的男人梅伊爾·卡茨在哭泣。他的兒子在第一次篩選過後就已經離他而去,一直到現在他才哭出來。一直到現在他才崩潰。他堅持不下去了。他已經筋疲力盡。

火車上的最後一夜,刮起了可怕的狂風。雪一直在下。我們都感覺末日不遠了,真正意義上的末日。在這冰冷刺骨的狂風中,我們根本堅持不了多久。

有人站起身來,叫道:

「這個時候不能坐著。不然我們都會凍死!所有人都起來,稍微動一動……」

大家都站起身來。每個人都將身上潮濕的披巾裹得更嚴實些,盡力走幾步,晃蕩幾圈。

突然,車廂裡響起一聲號叫,受傷的野獸發出的號叫。應該是有人死了。

覺得自己處在死亡邊緣的人紛紛模仿那號叫聲。他們的叫聲彷彿來自墓中。很快,每個人都開始號叫。充滿怨恨的哀鳴。這悲苦的號叫聲穿透了風雪。

號叫聲傳染了其他車廂。幾百人在同時號叫。他們不知道這聲音是針對誰,又是為了什麼。整列火車都瀰漫著末日將臨的氣氛,因此發出這垂死的哀號。所有人都將在這裡死去。所有的極限都已經過了。所有人都不再有一丁點兒力量,而黑夜依舊漫長。

梅伊爾·卡茨呻吟道:

「為什麼他們不立刻槍斃我們?」

就在這天夜裡,我們抵達終點。

夜已經很深了。衛兵將我們趕下車。死人被遺棄在車廂裡,還能站得住的才被允許下車。

梅伊爾·卡茨留在了車廂裡。最後一天死的人最多。我們上車的時候,每節車廂有一百來人。下車的時候只有十二個左右。父親和我都還活著。

我們到了布痕瓦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