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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黨衛軍在集中營門口等著我們。點完數後,我們走向廣場。高音喇叭裡傳來命令:「五個人一排。」「排成一百個人的方隊。」「前進五步。」

我緊緊抓住父親的手,懷著一直以來的擔憂——絕不能失去他。

不遠處豎立著焚屍爐的煙囪。這高高的煙囪已經不再能刺激到我們。它幾乎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

一個已經在布痕瓦爾德待了一陣子的囚犯告訴我們,我們馬上會去沖澡,然後被分配到各個營房。能洗個熱水澡讓我很高興。父親則一言不發,在我身邊大聲喘氣。

「父親,」我說,「再堅持一會兒。很快我們就能睡覺了,躺在床上。你可以休息一會兒……」

他沒有回答我。我實在太疲倦了,沒有在意他的沉默。我唯一的願望就是盡快洗個澡,然後躺到床上。

但是要洗澡並不容易。成百上千的囚犯擠作一團。看守根本無法維持秩序。他左敲右打,可是沒有明顯的效果。還有一些人沒有力氣去擠,連站都站不住,就坐在雪裡。父親也想那樣做。他呻吟著:

「我堅持不住了……我完了……我會死在這裡……」

他把我拽向一個雪堆,上面有凸起的人形,還有衣服和床單的碎片。

「隨我去吧,」他對我說,「我支持不住了……可憐可憐我……我就在這裡,等到我們能洗澡了……你來找我。」

我大哭起來。我們共同經歷了這一切,忍受了那麼多苦難——現在,我們終於能洗個熱水澡,能躺下來了,我怎麼能讓父親現在就死?

「父親!」我吼道,「父親!站起來!馬上給我站起來!你這是在找死……」

我拽住他的胳膊。他繼續呻吟:

「不要叫,我的孩子……可憐可憐你的老父親……讓我在這裡休息……就一會兒……我求求你,我太累了……已經精疲力竭了……」

他變得像個孩子,脆弱,膽怯,經受不起任何傷害。

「父親,」我對他說,「你不能留在這裡。」

我把周圍的屍體都指給他看,他們也是想在這裡休息一會兒。

「我看到了,我的孩子,我看得很清楚。讓他們睡吧。他們已經太長時間沒閉眼了……他們太累……太累了……」

他的聲音很溫柔。

我在風中怒吼:

「他們再也醒不過來了!再也醒不過來了,你明白嗎?」

我們就這樣爭論了很長時間。我覺得我不是在和父親爭論,而是和死神,和父親已經選擇的死神。

警笛響了。警報來臨。集中營裡所有的燈都熄滅了。看守把我們趕到營房裡。轉眼間,點名的廣場上一個人都不剩。我們感到很幸福,因為不必繼續待在室外冰冷的風中。我們聽憑自己倒在地板上。床鋪有好幾層。門口的湯鍋旁沒有人影。睡覺是此時唯一重要的事情。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記起自己還有個父親。警笛響起的時候,我跟著嘈雜的人群湧進來,沒有注意到他。我知道他已經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可我卻拋棄了他。

我得趕緊去找他。

但是,就在這時,我內心響起一個聲音:「但願我找不到他。如果能夠擺脫這個沉重的負擔就好了,我可以集中一切力量為自己的生存而鬥爭,我可以只顧自己了。」很快,我就感到羞愧,為了生命,也為了我自己。

我走了好幾個小時也沒找到父親。我到了一間正在分配黑咖啡的營房。大家一邊排隊,一邊廝打。

一個悲傷的、祈求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埃利澤……我的兒子……給我一點兒咖啡……」

我向他跑去。

「父親,我找了你那麼長時間……你去了哪兒?睡了沒有?現在感覺怎麼樣?」

他應該正發著高燒。我就像一頭野獸,殺開一條道路,衝向盛著咖啡的鍋,成功地弄到了一杯。我喝了一口,剩下的都給了他。

我永遠忘不了他喝的時候眼裡閃現的感激之情。一種牲畜般的感激。或許我用這幾口熱水帶給他的滿足,比我整個童年時期帶給他的都多。

他躺在地板上,面無血色,蒼白乾裂的嘴唇抖個不停。我不能在他身邊待太長時間。我們接到命令,要空出營房進行打掃。只有病人可以待在裡面。

我們在外面站了五個小時,喝了一點兒湯。得到命令可以回營房的時候,我趕緊跑去找父親。

「你吃了嗎?」

「沒有。」

「為什麼?」

「他們什麼都沒給我們吃……他們說我們都是病人,很快就要死了,沒有必要浪費糧食……我挺不下去了……」

我把喝剩的湯給了他,但是心裡非常沉重。我感覺自己並不是很情願把湯讓給他。和埃利亞烏拉比的兒子一樣,我也沒有經受住考驗。

他一天比一天衰弱,視線模糊,臉色如同枯葉。我們到達布痕瓦爾德的第三天,所有人都必須去洗澡。包括病人,他們最後洗。

洗完澡,我們又在室外待了很長時間,因為營房還沒有打掃完。

我遠遠地看見了父親,向他跑去。他像一個影子般打我身邊經過,沒有停下,也沒有看我一眼。我喊他,他沒有回頭。我跟在他身後跑。

「父親,你要去哪兒?」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漠然,眼睛發亮,那張臉彷彿是另一個人的。但只有一會兒,然後他繼續向前跑去。

父親感染了痢疾,躺在隔間裡,和另外五個病人一起。

我坐在他身邊,守著他,不敢期望他還有機會躲開死神。但我還是想盡辦法給他希望。

突然,他從床鋪上坐了起來,把他滾燙的雙唇貼在我的耳朵上:

「埃利澤……我得告訴你我把金子和錢埋在哪裡……地窖裡……你知道的……」

他說得越來越快,彷彿害怕再沒有時間,來不及把一切都告訴我。我想告訴他,一切還沒有結束呢,我們會一起回家,但是他不願意聽。他已經耗盡了氣力,唇邊流下帶血的白沫。他閉上眼睛,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為了一份麵包,我和營房裡的另一個人換了舖位。下午,醫生來了。我告訴他,我父親病得很重。

「帶過來吧。」

我向他解釋說,父親已經站不起來了。但是他什麼也不想聽。我只好想方設法把父親帶到他那裡。他看著父親,乾巴巴地問道:

「你怎麼了?」

「我父親病了,」我代替他回答道,「是痢疾……」

「痢疾?這不歸我管。我是個外科醫生。走吧,給別人騰出地方來!」

我的抗議完全沒有用。

「我支持不住了,兒子……把我帶回隔間……」

我帶他回到隔間,幫助他躺下。他在發抖。

「睡一會兒,父親。試著睡一會兒……」

父親喉嚨不暢,呼吸沉重。他的眼睛始終閉著,但是我相信他能看見一切。他現在終於看清了一切真相。

另一個醫生來到營房。但是父親不願意起身。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勞。

這個醫生是來結束病人的生命的。我聽到他對他們吼,說他們都是懶鬼,只想賴在床上……我真想掐住他的脖子,叫他上不來氣。但是我沒有勇氣,也沒有力氣。父親病得奄奄一息,我必須撐住。我的手握得太緊,開始隱隱作痛。掐死醫生,還有別的人!放火燒掉這個世界!這些殺害我父親的兇手!吶喊停留在我的喉嚨口。

領麵包回來後,我看見父親哭得像個孩子。

「我的兒子,他們揍我。」

「誰?」

我想他大概是燒糊塗了。

「他,那個法國人……還有波蘭人……他們揍我……」

我的心裡又添了一道傷口,一份仇恨。我又少了一條活下去的理由。

「埃利澤……埃利澤……跟他們說說,讓他們不要揍我……我什麼也沒做……他們為什麼要揍我?」

我開始大聲責罵他的病友。他們嘲笑我。我答應給他們麵包和湯,他們還是笑。接著他們發火了,說受不了我父親,因為他不能爬到外面去大小便。

第二天,父親又抱怨說有人拿了他那份麵包。

「趁你睡著的時候?」

「不。我沒有睡著。他們撲到我身上,搶走了我的麵包……他們還揍我……又一次揍了我……我堅持不下去了,我的兒子……給我一點水……」

我知道他不應該喝水。但是他苦苦哀求了那麼長時間,我只好讓步。水對於他來說是最糟糕的毒藥,但是我還能為他做點什麼呢?不管是喝水還是不喝水,他的生命都將很快結束……

「你至少該可憐可憐我吧……」

可憐他!我這個他唯一的兒子!

一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

「這是你的父親,這個人?」營房的負責人問我。

「是的。」

「他病得很重。」

「醫生什麼也不願意做。」

他盯著我的眼睛說:

「醫生什麼也不能做。你也一樣。」

他把毛茸茸的大手放在我的肩頭,補充道:

「聽好了,小傢伙。別忘了你是在集中營。在這裡,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鬥爭,而不應該去想別人,甚至不應該去想自己的父親。這裡沒有父親,沒有兄弟,沒有朋友。每個人都為自己活,為自己死,只為自己。我給你一個建議:不要把你那份麵包和湯給你的老父親。你什麼都不能為他做。這樣只會消耗你自己的生命。相反,你應該拿走他的那份……」

我聽憑他說下去,沒有打斷他。他說得有道理。我在內心最深處就是這樣想的,只是我不敢承認。已經太遲了,你救不了你的老父親,我這樣對自己說。你可以有兩份麵包,兩份湯……

只是一秒鐘的斷裂,我覺出了自己的罪惡。我去找了一點湯給父親喝。但是他沒有胃口,他只想喝水。

「別喝水,喝點兒湯……」

「我不行了……為什麼你要對我那麼壞,我的兒子?……水……」

我給他送來水。接著我離開營房去點名,但很快折了回來。我爬到父親的上鋪。病人可以留在營房裡,所以我裝成病人。我不願意離開父親。

現在,周圍一片寂靜,除了病人的呻吟聲。營房前面,黨衛軍正在宣讀命令。一個軍官走過他的床前,父親還在祈求著:

「我的兒子,水……我不行了……我的肚子……」

「安靜,那裡!」軍官吼道。

「埃利澤,」父親繼續叫道,「水……」

軍官走近他,喝令他閉嘴。但是父親聽不見,他繼續叫我。軍官於是用警棍狠狠地給他頭上來了一下。

我沒有動。我害怕,害怕自己也挨上一下。

父親仍然在用嘶啞的聲音呼喚——他叫的是我的名字:「埃利澤。」

我聽見父親仍然在喘氣,一陣一陣的。我沒有動。

點名結束後,我下了床,看見他顫抖的嘴唇仍在咕噥著什麼。我朝他彎下身,在之後的一個多小時裡,我一直注視著他,想在內心刻下他那流血的臉,他被打破的頭。

接下來我必須去睡覺了。我爬上自己的床鋪,在我身下是仍然活著的父親。這一天是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八日。

一月二十九日凌晨,我醒了。父親的舖位上躺著另一個病人。父親應該是在黎明到來之前被扔進了焚屍爐。他當時也許還有呼吸……

在他的墓前沒有祈禱儀式,沒有為了紀念他而點燃的蠟燭。他說的最後一個詞是我的名字。一聲呼喚。而我,沒有回應。

我沒有哭。不能哭,這讓我感到難過。但是我已經沒有了眼淚。在我內心,如果在我薄弱的道德意識深處翻尋,也許會找到這樣的歎息:我終於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