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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夏天快要過去了。這意味著又一個猶太紀年的結束。

猶太新年前夜,這可怕的一年的最後一天,整個集中營被掌控著人們內心的緊張情緒搞得激動不安。不管怎麼說,這一天還是與平常的日子不太一樣。一年的最後一天。「最後」這個詞有一種非常怪異的色彩。這真的是最後一天嗎?

晚餐來了,湯比平日要濃,但是沒有人碰。我們要先祈禱。點名的廣場四周圍著帶電的有刺鐵絲網,幾千名面目模糊的猶太人安靜地聚集在一起。

夜色漸濃。陸續有囚犯從各個營房來到這裡,他們突然變得能夠戰勝時間和空間,聽從自己的意願。「我的上帝,」我憤怒地想,「與這些正在罹受痛苦的人相比,與這些來向您大聲說出他們的信仰、他們的憤怒、他們的反抗的人相比,您究竟是什麼呢?宇宙的主宰,面對這樣的脆弱、變質和腐爛,您的偉大究竟意味著什麼?為什麼還要繼續折磨他們生病的心靈和衰弱的身體?」

上萬人參加了這場莊嚴的祈禱,包括各個營房的負責人、牢頭,還有行刑人。

「讚美永恆的……」

主祭的聲音勉強可辨。開始我還以為是風聲。

「感謝永恆的主!」

成千上萬張嘴在重複禱詞,人們彎下身子,彷彿暴風雨中的樹幹。

「感謝永恆的主!」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讚美上帝?我所有的神經都在反抗。因為他讓成千上萬的孩子被燒死在深溝之中?因為哪怕在安息日或是節日裡,他也讓六座焚屍爐夜以繼日地運轉?因為他憑借偉大的力量建造了奧斯維辛、比克瑙、布納,還有那麼多死亡工廠?我怎麼能說:「感謝您,永恆的主,宇宙的主宰,因為您在這麼多民族中選擇了我們,讓我們日日夜夜承受折磨,讓我們看見自己的父親、母親和兄弟在焚屍爐裡結束生命?我們讚美您的聖名,因為您選擇我們做您祭壇上的羔羊?」

我聽到主祭提高了嗓門,有力的聲音因教眾的哭泣、歎息和哽咽而斷斷續續:

「所有的土地、整個世界都屬於上帝!」

他不斷停頓,彷彿缺乏揭示禱詞背後的東西的力量。旋律卡在了他的喉間。

而我,曾經的神秘主義者,卻在想:「是的,人比上帝更強大,更偉大。亞當和夏娃讓您失望,您將他們逐出天堂。諾亞的同代人惹惱了您,您引來洪水。索多瑪失寵於您,您就讓火和硫磺從天而降。但是看看這些人,您欺騙了他們,任憑他們飽受折磨,被絞死,被毒死,被焚為灰燼,而他們在做什麼?他們在您面前祈禱!他們在讚美您的聖名!」

「所有的創造都證明了上帝的偉大!」

過去,新年伊始對我來說至關重要。我知道我的罪過令永恆的上帝悲傷,我祈求他的原諒。過去,我真誠地相信,世界的救贖有賴我的每一個舉動,每一次祈禱。

而現在,我不再祈求,不再發出哀鳴。恰恰相反,我覺得自己非常強大。我是原告,被告是——上帝。我睜開了雙眼,我很孤獨,在這塵世中孤獨得可怕。沒有上帝,沒有同類。沒有愛情,也沒有憐憫。我只是一撮灰燼,卻比無所不能的上帝更強大,這麼長時間以來,我的生命一直為他所捆縛。站在這些祈禱的人中間,我更像是一個身處局外的觀察者。

這場祈禱以誦讀《卡迪什經》結束。每個人都在為父母、孩子、兄弟姊妹及自己念誦《卡迪什經》。

我們在點名的廣場上待了好久。沒有人敢扯破這個夢境。睡覺的時間到了,囚犯們慢騰騰地走向營房。我聽見他們在互祝新年快樂。

我在人群中奔跑,尋找父親。與此同時,我害怕對他說新年快樂,因為我已經不再相信這些。

他倚著營房的牆,弓著背,雙肩下沉,好像背負著沉重的擔子。我走過去,握住他的手吻了一下。一滴淚落在他的手上。這滴淚是誰的?是我的還是父親的?我什麼都沒說,他也一樣。我們從來沒有這樣理解過彼此。

鐘聲把我們拖回了現實。睡覺的時間到了。我們從很遠的地方回來。我抬起眼睛,想看看父親低著頭看我的臉,想在那張枯萎蒼老的臉上找到一絲微笑,或是類似的東西。但是什麼也沒有。他臉上沒有表情。他被打敗了。

贖罪日。這是寬恕的日子。

應該齋戒嗎?對於這個問題,大家爭論得很激烈。齋戒意味著死亡更加確定,更加迅速。在這裡,我們每天都在齋戒,每天都是贖罪日。但是也有人說必須齋戒,正因為危險,齋戒才更有必要。因為我們必須向上帝證明,即便在這裡,在這封閉的地獄中,我們依然會為他吟誦贊詞。

我沒有齋戒。首先是為了安慰父親,父親不允許我齋戒。其次,我沒有理由齋戒。我再也無法接受上帝的沉默了。我吞下自己的那盤湯,這是一種反抗的姿態,是對他的抗議。

然後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我那一小塊麵包。

我覺得自己內心深處出現了一片空白。

黨衛軍為我們的新年準備了一份大禮。

我們幹完活回來,才跨入集中營,就覺出氣氛和以往不太一樣。點名時間比以往都短。晚上的湯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分配完畢,我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飛快地喝下了湯。

我和父親已經不在一個營房。我被調到了建築組,一天十二個小時搬運沉重的石頭。新勞動組的頭兒是一個德國猶太人,身材矮小,目光敏銳。這天晚上,他通知我們,喝完湯之後誰都不能離開營房。很快,一個可怕的詞就流傳開來——篩選。

我們知道這個詞意味著什麼。黨衛軍要對我們進行檢查。一旦發現誰身體虛弱,就會記下他的編號——這是適合送往焚屍爐的人。

喝完湯後,大家聚在床鋪之間的空地上。那些已經在這裡待了一陣子的人說:

「你們運氣不錯,現在才被送到這裡來。和兩年前相比,如今這裡簡直是天堂。那時候的布納是真正的地獄。沒有水,沒有被子,麵包和湯也只有一點點。晚上氣溫不到華氏三十度,大家幾乎是光著身子睡。每天都有上百人死去。勞動也很艱苦。如今,這裡已經算得上是一個小天堂了。那個時候,牢頭收到命令,每天必須送一定數量的囚犯去死。每個星期都有所謂的篩選。無情的篩選……是的,你們運氣真的不錯。」

「行了!都別說了!」我請求道,「你們明天或者另找一天再講故事吧。」

他們大笑起來。他們是名副其實的「老資格」。

「你害怕了?我們也害怕過。過去確實值得害怕。」

年齡大些的人待在角落裡,默不作聲,一動不動,像被捕獲的獵物。有人在祈禱。

一個小時。

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將收到最後的判決:死亡,或是死緩。

父親呢?我現在才想起父親。他怎麼才能通過「篩選」呢?他衰老了那麼多……

我們營房的負責人一九三三年就來集中營了。他去過所有的屠宰場、所有的死亡工廠。九點鐘左右,他站在我們當中吼道:

「注意!」[1]

營房裡立即一片肅靜。

「下面的話,你們都給我仔細聽好。(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在顫抖。)篩選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們必須把衣服脫光,一個一個從黨衛軍軍醫面前走過。我希望你們所有人都能通過篩選。但是你們也要給自己加點分。進旁邊那間屋子之前,做點運動,讓自己有點血色。不要走得太慢。跑起來!跑起來,就像魔鬼在後面追你們!不要去看黨衛軍。跑起來,筆直地往前跑!」

停了一會兒,他補充道:

「最重要的是,不要害怕!」

毫無疑問,這是大家都會聽進去的忠告。

我脫去衣服扔在床上。今天晚上,根本不會有人偷衣服。

第比、約西和我是同時被調到建築組的,他們倆過來跟我說:「我們待在一起。這樣會更有力量。」

約西咕噥著什麼。他應該是在祈禱。我從來不知道約西是教徒。事實上我一直認為他不可能是教徒。第比則一聲不吭,臉色蒼白。所有囚犯都光著身子站在床鋪之間。人們在面對最後的審判時想必就是這樣。

「他們來了!」

三個黨衛軍軍官簇擁著著名的門格勒博士,就是在比克瑙接待過我們的那一位。營房負責人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他問我們:

「準備好了嗎?」

是的,我們準備好了。黨衛軍軍醫也準備好了。門格勒博士手上拿著一張名單,上面是我們的編號。他向營房負責人點點頭——可以開始了。似乎這是一場遊戲。

第一批參加篩選的是營房的大人物們,營房負責人、牢頭、工頭,他們自然都體格健壯。接著是一般的囚犯。門格勒博士從頭看到腳,不時會記下一個編號。我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他記下我的編號,不能讓他看到我的左臂。

我前面只剩下第比和約西。他們通過了。我注意到門格勒博士沒有記下他們倆的編號。有人推了我一把。輪到我了。我向前跑去,沒有回頭。我的腦袋嗡嗡作響:你太瘦了,太弱了,太瘦了,最適合送去焚屍爐……我覺得自己跑了好幾年,彷彿沒有盡頭……你太瘦了,太弱了……終於到了,我筋疲力盡。等喘上氣來,我問約西和第比:

「他們記我的編號了嗎?」

「沒有。」約西說。他微笑著補充道:「他們根本看不清,因為你跑得太快了……」

我也笑了。我很高興,真想擁抱他們。在這樣的時刻,其他一切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們沒有記我的編號。

那些被記下編號的人站在一邊,他們被全世界遺棄了。其中有幾個人在無聲地哭泣。

黨衛軍軍官走了。營房的負責人出現在我們面前,從他的臉上能看出我們所有人的疲憊:

「一切順利。別著急。大家都不會有事的。沒有人……」

他試圖擠出一絲微笑。一個枯瘦的猶太人用顫抖的聲音急切地問道:

「但是……但是,頭兒,他們記下了我的編號。」

營房負責人火了:怎麼,還有人敢不相信他的話!

「什麼意思?那麼是我撒謊了?我再和你們說最後一遍:你們不會有事的!沒有人會有事!沉浸在自己的絕望裡吧,你們這些蠢貨!」

鐘聲響了,宣告這次全營篩選正式結束。

我拼盡全部力氣向三十六號營房跑去,在半路上遇到了父親。他向我走來。

「怎麼樣?你通過篩選了嗎?」

「是的,你呢?」

「也通過了。」

我們鬆了一口氣。父親為我帶來了禮物——半份麵包,是他用一塊從倉庫裡找到的橡膠換來的,橡膠可以用來做鞋底。

鐘聲響起,該分別了,睡覺的時間到了。鐘聲統治著一切。鐘聲就是命令,我會自動執行。我恨鐘聲。我夢想中最美好的世界不過是一個沒有鐘聲的世界。

又過了幾天,我們已經不再去想「篩選」的事情。我們照常去工作,將沉重的石頭裝上車廂。分到的食物更少了,這是唯一的變化。

和往常一樣,我們天沒亮就起來了。依舊是黑咖啡,份例的麵包。我們準備照常去工地。然而營房負責人跑了過來。

「安靜一會兒。我這裡有一份名單。我把名單上的編號念一遍。所有被念到編號的人今天早晨不用去上工,留在營房。」

他毫無生氣地念了十來個名字。我們都明白,這些是被「選中」的人。門格勒博士並沒有忘記。

營房負責人走向自己的房間。這十來個囚犯圍著他,抓住他的衣服。

「救救我們吧!你答應過我們……我們想去工地,我們還有力氣。我們都是好工人。我們能……我們想……」

他試圖讓他們安靜下來,不要擔心自己的命運,他告訴他們,留在營房裡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並不意味著悲劇。

「我天天都留在營房裡……」

這不是一條有說服力的理由。他自己也發現了這一點,於是不再多說,將自己關在房間裡。

鐘聲響了。

「排隊!」

這個時候,就算勞動十分艱苦又怎麼樣呢。最重要的是可以遠離營房,遠離死亡的熔爐,遠離地獄的中心。

我看見父親向我跑來,突然害怕起來。

「發生什麼事了?」

他跑得氣喘吁吁,說不出話來。

「我……我……他們也讓我留在營房裡。」

他們記下了他的編號,只是他沒有發現。

「他們要做什麼?」我害怕極了。

他反倒試圖安慰我:

「還不知道。也許還有機會逃脫。他們今天要再篩選一遍……最終的篩選……」

我沒再說話。

他覺得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說得很快,他有那麼多事情要對我說。他說得顛三倒四,聲音哽咽。他知道我馬上就要走了。他將一個人孤孤單單留下來……

「拿著這把刀,」他對我說,「我再也不需要了。也許你用得著。這把勺子你也拿著。不要賣掉。快點兒!把我給你的東西收起來!」

遺產……

「別這樣說,父親。」我覺得自己忍不住要號啕大哭,「我不想聽你說這些。留著你的勺子和刀子。你和我一樣需要它們。我們今天晚上見,等我下工回來。」

他定定地看著我,疲憊的目光中滿是絕望。他接著說道:

「我請求你拿著,照我說的去做,我的兒子。我們沒有時間了……照你父親說的去做。」

牢頭大聲命令我們齊步走。

整個勞動組向集中營的大門走去。左,右!我緊緊咬住嘴唇。父親站在營房邊,靠著牆。接著他開始跑,想要追上我們。也許他想起有件事情忘了和我說……但是我們走得太快了……左,右!

我們到了大門口,在喧囂的軍樂中點了人數,然後出了大門。

一整天,我都像在夢遊。第比和約西不時安慰我一兩句。牢頭也試圖安慰我。今天,他給我的工作比以往都要輕鬆。我很難過。他們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就像我是個孤兒?!我想,即便是到了這個時候,父親仍舊在幫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麼樣,是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還是慢一點。我害怕晚上獨處的時候,還不如死在這裡!

我們終於踏上了回營房的路。我多希望能跑步回去啊!

齊步走。大門到了。集中營就在眼前。

我跑向三十六號營房。

難道這世上還有奇跡存在?他仍然活著。他躲過了第二輪篩選,仍然能夠證明自己有用……我把刀子和勺子還給了他。

阿基巴·德魯邁爾離開了我們,他沒能通過篩選。最後那幾天,他在我們中間遊蕩,失魂落魄,眼神空洞,向每個人描述他有多麼虛弱:「我堅持不下去了……都結束了。」沒法讓他重新振作起來,我們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他只是一再重複說,對他而言一切都完了,他再也沒法堅持鬥爭了。他沒有力量,也沒有信仰。他的眼睛一下子變得空洞,不再像兩道張開的傷口,兩眼充滿恐懼的井。

在篩選的那些天裡,他不是集中營裡唯一喪失信仰的人。我還認識一位來自波蘭某個小村莊的拉比,那位老人佝僂著背,嘴唇老是在動。他無時無刻不在祈禱,在營房裡,工地上,甚至是排隊的時候。他能整頁整頁地背誦《塔木德經》,他和自己討論,自問自答。有一天,他對我說:

「都結束了。上帝不再和我們在一起。」

旋即,他似乎為自己冷冰冰、乾巴巴地說出這些話感到後悔,於是有氣無力地補充道:

「我知道。我們沒有權利說這些,我很清楚。人太渺小,太微不足道,無法理解上帝神秘的行事。但是,我這樣的人又能做些什麼呢?我不是智者,不是法官,不是聖人。我只是一個簡單的生物,有血有肉。我的靈魂和血肉之軀正在承受地獄般的苦難。我有眼睛,我看得見這裡的一切。神的慈悲體現在哪裡?上帝又在哪裡?我又怎麼能夠,我們又怎麼能夠繼續相信那個慈悲的上帝?」

可憐的阿基巴·德魯邁爾,如果他能夠繼續相信上帝,把所承受的痛苦看成上帝的考驗,或許能夠通過篩選。但是一感覺到自己的信仰出現了裂縫,他就喪失了鬥爭的理由,開始自我折磨。

還沒等篩選到來,他已經輸了,提前將脖子送入劊子手的屠刀下。他只請求我們做一件事:

「三天後,我就不在了……替我念誦《卡迪什經》吧。」

我們答應他:三天後,看見焚屍爐升起的煙,我們一定會想著他,會聚集十個人,專門為他做一場祈禱,他所有的朋友都會為他念誦《卡迪什經》。

然後他走了,向著醫務室的方向,步子幾乎稱得上堅定,沒有回頭。救護車等在那裡,準備送他去比克瑙。

那些日子真是太可怕了。挨的打比吃的飯都多,我們被苦役壓垮了。他離開三天之後,我們都忘了為他念誦《卡迪什經》。

冬天到了。白天變得很短,夜晚漫長得令人難以忍受。凌晨時分,冰冷的風彷彿鞭子一般抽打著我們。冬天的衣服發下來了,是稍微厚一點兒的條紋襯衫。在營裡待得較久的那些「老資格」又找到了嘲笑我們的機會:

「現在,你們算是嘗到了集中營的滋味。」

我們和往常一樣去勞動,渾身凍得冰涼。石頭變得那麼冰,似乎摸一下,手就會被粘住。但是,對於任何事情,我們都能夠習慣。

聖誕節和新年那兩天,我們不用幹活,而且還能得到不那麼清可見底的湯。

大概是一月中旬的樣子,我的腳凍腫了,不能著地。我去了醫務室。醫生是一位大個子猶太人,和我們一樣是囚犯,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必須做手術!如果再耽擱,不僅是腳,說不定連腿都要截掉。」

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但是我沒有選擇。醫生決定給我做手術,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我甚至挺高興是他做出了決定。

我躺在一張鋪著白色床單的床上。我已經忘記在床單上睡覺的滋味了。

在醫務室待著一點兒也不壞,這兒有新鮮麵包吃,還有濃湯喝。沒有鐘聲、點名和體力活。時不時地,我還能給父親送一點麵包過去。

我旁邊躺著一個匈牙利猶太人,他得了痢疾,瘦得皮包骨頭,兩眼暗淡無光。我只能聽見他的聲音,這是他唯一的生命體征。他哪兒來的力氣說話呢?

「你可別高興得太早,小東西。這裡也有篩選,甚至比外面還要頻繁。德國不需要生病的猶太人。德國不需要我。下一次車子來的時候,你就會有一個新的病友了。聽好了,記住我給你的忠告,在篩選之前離開這裡。」

這些話彷彿來自地下,來自一具沒有臉的軀殼,讓我的內心充滿了恐懼。當然,醫務室的確很小,如果這些日子有新的病人到來,就得騰出地方。

但是,也許我這位沒有臉的病友只是害怕成為第一批赴死的人,只是想趕走我,讓我空出床位,這樣他就能爭取到更多活下去的機會。也許他只是在嚇唬我。但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呢?我決定等等看。

醫生過來告訴我,他們第二天就給我做手術。

「別害怕,」他補充道,「一切都會順利的。」

早晨十點,我被帶到手術室。「我的醫生」在手術室裡,我感到很欣慰。我覺得只要有他在,任何不好的事都不會發生。他的每一句話都能給我安慰,他的每一個眼神在我看來都預示著希望。

「有點兒疼,」他對我說,「但是會過去的。咬緊牙關。」

手術持續了一個小時。他們沒有對我進行全身麻醉。我一直看著醫生,接著感到自己在往下沉……

等我恢復意識,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大片白色,那是我身下的床單,接著是上方醫生的臉:

「一切都很順利。你很勇敢,小傢伙。從現在開始,你將在這裡待上兩周,好好休息一陣,然後就好了。你會吃得很好,放鬆一下身體和神經……」

我只能捕捉到他的口形,勉強明白他在和我說什麼,但是他的聲音給了我安慰。突然,額頭上冒出一陣冷汗:我感覺不到小腿的存在!他們把它截掉了嗎?

「醫生,」我嘟囔道,「醫生?」

「怎麼了,小傢伙?」

我沒有勇氣向他提出這個問題。

「醫生,我渴……」

他讓人給我送來了水。他微笑著,準備出去看望別的病人。

「醫生?」

「怎麼了?」

「我還能用我的腿走路嗎?」

他收起了笑容。我感到很害怕。他對我說:

「小傢伙,你相信我嗎?」

「非常相信,醫生。」

「那好,你聽著:兩個星期之後你就會完全康復。你可以和正常人一樣走路。你的腳板裡都是膿。你沒有截肢。你看著吧,兩個星期之後,你可以和正常人一樣散步。」

我只需要等著這兩個星期過去就行了。

但是,從我做完手術的第二天起,集中營裡就有傳言說戰線突然逼近了。據說蘇聯紅軍正在向布納挺進,到達這裡只是幾個小時的事。

對於這一類傳言,我們已經習以為常。我們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虛假的預言了,說什麼世界和平即將來臨,正在和紅十字會就釋放我們的問題進行談判,或者其他無稽之談,但通常我們都相信了。這相當於嗎啡針劑。

但是這一次似乎比較有根有據。最近這幾個晚上,我們都能聽到遠處的炮聲。

我那個沒有臉的病友說:

「不要被這些幻象所欺騙。希特勒說得很明確,鐘聲敲響第十二下之前,他要把所有猶太人都殺光,讓他們聽不到最後一下鐘聲。」

我不禁怒火萬丈。

「這對你有什麼好處?難道我們應該把希特勒當成預言家嗎?」

他暗淡而冰冷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最後,他用疲憊的聲音說:

「比起其他人,我更相信希特勒。他是唯一恪守諾言的人,他恪守了對猶太民族的所有諾言。」

這天下午四點鐘,鐘聲同往常一樣響起,召集所有營房的負責人去做匯報。

他們回來的時候滿臉震驚,幾乎說不出話來,只吐出一個詞:「撤離。」集中營將被清空,我們會被送往後方。去哪裡呢?德國境內的某個地方,還是別的集中營?反正他們不缺集中營。

「什麼時候?」

「明天晚上。」

「也許俄國人在這之前就到了……」

「也許。」

我們都很清楚,這不可能。

集中營就像個蜂房。人們跑來跑去,呼喚彼此。在每個營房裡,大家都在為上路做準備。我已經忘了我那只患病的腳。一個醫生走進病房,宣佈:

「明天,天一黑,集中營的人就要上路。一個營房接著一個營房。病人留在醫務室,不必撤離。」

這番話讓我們想到:黨衛軍會讓數百名囚犯留在集中營的醫務室,昂首挺胸迎接解放他們的人?他們能允許猶太人聽到第十二下鐘聲?當然不可能。

「所有病人都會被就地解決,」那個沒有臉的病友說,「扔進焚屍爐,作為最後一爐。」

「集中營肯定會被炸掉,」另一個病人說,「撤離之後,這裡的一切會立刻被炸毀。」

而我想到的並不是死亡,我只是不願意和父親分離。我們一起吃了那麼多苦,承受了那麼多,現在還不是應該分開的時候。

我跑出醫務室去找父親。雪非常厚,營房的窗戶上結了一層冰霜。我的右腳穿不上鞋子,只好拎著一隻鞋跑,但我感覺不到痛苦,也感覺不到寒冷。

「我們怎麼辦?」

父親沒有回答。

「我們怎麼辦,父親?」

他在思索。選擇權在我們自己手中。這一次,我們終於能夠決定自己的命運。要麼兩個人都留在醫務室,我可以通過「我的醫生」讓父親以病人或者護士的身份進來。要麼我們和別人一起撤退。

我決定陪著父親,不管他去哪裡。

「我們到底怎麼辦,父親?」

他沉默著。

「那我們和其他人一起撤吧。」我說。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的腳。

「你覺得自己能走嗎?」

「是的,我覺得可以。」

「但願我們不會為這個決定後悔,埃利澤。」

戰後,我知道了留在醫務室裡的那些人的命運。很簡單,我們撤離九天後,蘇聯人解放了他們。

我沒有再回醫務室,回了自己的營房。傷口再一次裂開,流著血,腳下的積雪被染成了紅色。

營房的負責人給每個人發了雙份的麵包和人造奶油,這是我們路上的乾糧。倉庫裡的衣服和襯衫,我們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天很冷。我們上了床。

這是在布納的最後一夜。又一個最後一夜。在家裡的最後一夜,在聚居區的最後一夜,在火車上的最後一夜,現在是在布納的最後一夜。我們的生命還可以支撐多久,從這個「最後一夜」到那個「最後一夜」?

我根本睡不著。透過覆著冰霜的窗戶,能看到外面炸開的一束束紅光。炮聲撕裂了夜的平靜。俄國人近了!在他們和我們之間,僅僅一夜之隔,我們的最後一夜。我們躺在床上輕聲議論:如果我們運氣好一點,俄國人或許會在我們撤離前到達。希望仍然存在。

有人喊道:

「趕緊睡吧。攢點兒力氣上路。」

這讓我想起在聚居區的最後一晚,母親也是這麼說的。

但我睡不著。我覺得腳滾燙滾燙的。

早上,集中營變了樣。囚犯們穿得奇形怪狀,好像是要去假面舞會。每個人都套了一層又一層衣服,盡力讓自己免遭嚴寒之苦。這些可憐的流浪藝人,個個穿得腰圍都快超過身高了,半死不活的。這些可憐的小丑們,幽靈般的臉從苦役犯的層層衣裝裡冒出來。一群丑角。

我想找到一隻大一點的鞋,但是沒有找到。於是我撕了一條床單,包裹住那只受傷的腳。接著我在集中營裡四處亂逛,想多找些麵包或者土豆。

有人說我們是去捷克。不,是格羅斯-羅森[2]。不,是格萊維茨[3]。不,是……

下午兩點鐘,大雪紛飛。

如今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已是黃昏。白天消失在一片灰濛濛的光線中。

營房的負責人突然間想起來我們忘記打掃營房了。他命令四個囚犯把地板清洗一遍,在離開集中營之前一個小時!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了誰?

「為了來解放你們的軍隊!」他叫道,「要讓他們知道,這裡住的是人,不是一群豬。」

我們真的是人嗎?我們把營房徹底打掃了一遍,每個角落都洗得乾乾淨淨。

六點,鐘聲響了。如同喪鐘,如同葬禮。隊伍即將開拔。

「列隊!快!」

不一會兒,我們所有人就已經按營房排好了隊。夜幕剛剛降臨,一切都根據計劃在執行。

探照燈打開了。幾百名全副武裝的黨衛軍從黑暗中走出來,牽著牧羊犬。雪一直下個不停。

集中營的大門打開了。更黑的夜似乎在另一邊等著我們。

排在前面的營房已經出發。我們還在等待。前面的五十六個營房都走完才輪到我們。天非常冷。我的口袋裡有兩塊麵包,我真想吃。但是不行。現在不行。

離我們出發的時刻越來越近了,已經輪到五十三號營房……五十五號營房……

「五十七號營房,向前一步走!」

雪一直在下。


[1]原文為德語。

[2]位於波蘭下西裡西亞地區,納粹於1940年在此建立集中營。

[3]波蘭南部城市。1921年由公民投票決定歸屬德國,1939年德國秘密警察策劃襲擊了城中一家電台,納粹軍隊以此為借口入侵波蘭,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1945年該城重歸波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