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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集中營像是遭到了傳染病的洗劫,空蕩蕩的,一片死寂。只有幾個「穿戴體面」的囚犯在營房間散步。

當然,我們首先得沖澡。集中營的負責人和我們見了面。這是個體格健壯的男人,身材挺拔,肩膀寬闊,有公牛一般的脖子、厚厚的嘴唇和一頭鬈發,看上去挺和善,灰藍色的眼睛裡不時閃現一絲笑意。我們這批人當中有幾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這位軍官對他們很感興趣,命令拿東西給他們吃。

拿到新衣服後,我們被安頓進兩頂帳篷裡。接下來我們會被編進不同的勞動組,然後分進某個營房。

晚上,囚犯們從工地上回來了。點名之後,我們開始找尋熟人,打聽哪個勞動組最好,應該爭取進哪個營房。所有囚犯的回答都一樣:

「布納是個很好的集中營。還算能堅持下去。最關鍵的是要避免進入建築組……」

就好像選擇權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

負責我們這頂帳篷的是個德國人,長著一張屠夫的臉,肉嘴唇,兩隻手就像狼爪子。看來他充分享受了集中營的食物,胖得幾乎走不動。他和集中營的負責人一樣,很喜歡孩子。我們到了之後不久,他就叫人給孩子們拿來麵包、湯和人造奶油。(實際上,這份慈愛絕非出於無私。我後來才知道,在這裡的同性戀中間,孩子是可以交易的東西。)他對我們宣佈:

「你們在我這裡待三天,隔離檢疫。之後開始勞動。明天進行體檢。」

他的助手——一個眼神猥褻、面目凶狠的孩子——走近我說道:

「你想進好一點兒的勞動組嗎?」

「當然。只是有個條件,我想和我父親在一起……」

「好的,」他說,「我可以安排。不過我想跟你做個小交易,我要你的皮鞋。我可以另外給你一雙鞋。」

我拒絕了這筆交易。這是我唯一的財產了。

「我還可以給你一份麵包和一塊人造奶油……」

他很喜歡我的鞋子,但是我不肯讓步。(後來我的鞋子還是被拿走了,只是沒有換到任何東西。)

清晨,人們露天接受體檢,三個醫生坐在一條凳子上。

第一個醫生幾乎沒怎麼給我聽診。他只是問我:

「你還好嗎?」

誰敢說自己不好?

牙醫則比較認真,他讓我張開嘴巴。事實上他找的並不是蛀牙,而是金牙。有金牙的人會被登記在冊。我有一副金牙套。

頭三天很快就過去了。第四天一早,我們站在帳篷前,牢頭出現了,來挑選自己中意的人:

「你……你……還有你……」牢頭用手指指點點,就好像在挑選牲口或商品。

我們跟著自己的牢頭——一個年輕人。他讓我們在第一間營房前停下來,就在集中營大門旁邊。這是樂隊的營房。「進去。」他命令道。我們都十分驚訝:「我們和音樂有什麼關係?」

樂隊重複演奏著同一首進行曲。幾十個囚犯踩著節拍走向工地。牢頭喊著口令:「左!右!左!右!」

黨衛軍軍官手執羽毛筆,記下走出營房的人數。樂隊一直在演奏,直到最後一個勞動組通過。樂隊指揮停下他的小木棒,演奏戛然而止,牢頭叫道:「列隊!」

我們五個一排,和樂隊成員一起走出營房。沒了音樂,我們仍然踩著節拍:我們的耳邊一直迴盪著進行曲。

「左!右!左!右!」

我們和身邊的樂師交談起來。他們幾乎都是猶太人。於列克是波蘭人,戴著眼鏡,蒼白的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微笑。路易來自荷蘭,是位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他抱怨這裡不讓演奏貝多芬,因為猶太人沒有權利演奏德國的音樂。漢斯來自柏林,非常詼諧幽默。領隊是波蘭人,叫弗拉內克,以前是華沙的大學生。

於列克和我解釋說:

「我們在電子元件倉庫工作,離這裡不遠。活兒一點都不辛苦,也不危險。但是牢頭伊戴克經常發瘋,最好躲著他點兒。」

「你的運氣不錯,小傢伙,」漢斯微笑著說,「你碰巧掉進了一個不錯的勞動組……」

十分鐘後,我們來到倉庫。一位身為德國僱員、身為「公民」的「主人」,過來帶我們進去。他對誰也沒多瞧一眼,就好像一個商人面對著一堆破布。

同伴們說得很對,工作並不辛苦。我們的工作就是坐在地上數螺帽、燈泡或是小電子組件。牢頭跟我們詳細解釋了這項工作有多麼重要,警告說,如果有人膽敢偷懶,有他好看的。我的新同伴安慰我說:

「別害怕。他這樣說是因為『主人』。」

這個組有很多波蘭平民,還有幾個法國女人。她們用眼神問候音樂家們。

領隊弗拉內克把我安排在一個角落裡。

「別太累,也別著急。但是注意不要讓黨衛軍抓住。」

「領隊……我想和我父親在一起。」

「好的,你父親也會在這裡工作,就在你身邊。」

我們的運氣不錯。

兩個男孩加入了我們組:約西和第比,兄弟倆來自捷克斯洛伐克,他們的父母死在了比克瑙。這兄弟倆完全是為了彼此而活著。

他們很快就成了我的朋友。他們參加過一個猶太復國主義青年組織,會唱很多希伯來語歌曲。我們有時一起輕輕地哼唱,唱約旦靜靜流淌的河水,或是耶路撒冷莊嚴的神聖。我們也經常談論巴勒斯坦。他們的父母也是在還來得及的時候,沒能鼓起勇氣變賣財產,移民國外。我們下定決心,如果能夠活到解放,決不會在歐洲多待一天。我們要一起搭乘第一班船去海法。

阿基巴·德魯邁爾仍然沉浸在卡巴拉的迷夢中,他發現了《聖經》中的一段經文,轉譯為數字之後,預言在未來幾個星期內我們將會得到解脫。[1]

我們從帳篷遷進了樂師的營房,可以拿到被子、臉盆和一塊肥皂。營房的負責人是一個德國猶太人。

猶太人來做我們的負責人總是好的。他叫阿方斯,是個年輕人,但是有一張蒼老得令人吃驚的臉。他全心全意地維護「自己的」營房。只要辦得到,他一定會安排為年輕人、病弱的人,為所有渴望加餐勝過渴望自由的人燒一大鍋湯。

有一天,我們剛從倉庫回來,有人把我叫到了營房秘書身邊。

「你是A-7713?」

「是的。」

「吃完晚飯去牙醫那裡。」

「可是……我牙齒不疼。」

「吃完晚飯。不得有誤。」

我去了病人待的營房。有二十來個囚犯在門口排隊。不久我就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召集到這裡了:他們要把這些人的金牙拔掉。

牙醫是一個來自捷克斯洛伐克的猶太人,有一張死人般的臉。他一張開嘴,就露出一口黃牙,爛得一塌糊塗。

坐上扶手椅之後,我謙恭地問道:

「您打算做什麼,牙醫先生?」

「取下你的金牙套,很簡單。」他冷淡地答道。

我靈機一動,裝出很不舒服的樣子。

「您能不能等幾天再取,牙醫先生?我不太舒服,正在發燒……」

他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測了下我的脈搏。

「好吧,小傢伙。等你感覺好一點兒了,再來找我。但是不要等到我叫你!」

一個星期後我去找他,用的還是那個理由:我仍然感覺不舒服。他似乎並不吃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相信我說的話。看見我恪守諾言,自己來找他,他似乎挺高興的。他同意再緩上一段時間。

幾天後,牙醫診所關門了,牙醫進了監獄。他會被絞死。有人證實,他利用囚犯的金牙為自己謀利。我一點也不同情他。我甚至很高興,因為我保住了自己的金牙套。有一天它也許會派上用場,換點救命的麵包什麼的。我只對每天喝的湯,還有那塊不新鮮的麵包感興趣。麵包、湯——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成了行屍走肉,甚至比行屍走肉還不如,只是一隻餓極了的胃。只有胃能夠感受到時間的流逝。

在倉庫勞動時,我身邊經常站著一個法國姑娘。我們沒有交談過,她不懂德語,而我也不會法語。

我覺得她是猶太人,儘管她裝成是「雅利安人」。她是被送來強制服勞役的。

有一天,伊戴克又發瘋了,而我正撞在槍口上。他像一頭凶殘的動物般撲向我,拳頭落在我的胸口和頭上。他把我扔在地上,又拽起來,下手越來越狠,直到打得我渾身是血。我緊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他大概把我的沉默當成了蔑視,於是更加瘋狂地揍我。

突然,他停手了,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他打發我回到崗位上,就像我們剛才玩了一場遊戲,而我們的角色同樣重要。

我拖著步子回到角落裡,渾身上下都在疼。這時感覺一隻清涼的手覆在我流血的額頭上。是那個法國姑娘,她臉上露出哀傷的微笑,往我手裡塞了一小塊麵包。她盯著我的眼睛。我覺得她想和我說點兒什麼,但是恐懼扼住了她的喉嚨。有好一會兒,她就這麼站著,接著她的臉上煥發出光彩,用幾乎可以算是準確無誤的德語對我說:

「咬緊嘴唇,小兄弟……不要哭。把憤怒和仇恨保留到來日,保留到以後。總有一天,但不是現在……等著吧。咬緊牙關,讓我們等待……」

多年以後,我在巴黎的地鐵裡讀報紙,我的對面坐著一位非常美麗的夫人,一頭黑髮,有夢幻般的眼神。我確信自己見過這雙眼睛——是她。

「您不認識我了嗎,夫人?」

「我不認識您,先生。」

「一九四四年,您在德國,在布納,是嗎?」

「是的……」

「您在一個電子元件倉庫工作……」

「是的。」她有些困惑。沉默了一會兒,她說:「等等,我記起來了……」

「伊戴克,那個牢頭……那個猶太小兄弟……您溫柔的安慰……」

我們一起下了地鐵,坐在一家咖啡館的露台上。那個晚上,我們沉浸在回憶裡。分別之前,我說:

「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我知道您要問什麼,請說。」

「什麼?」

「您想問我是不是猶太人……是的,我是猶太人,來自一個虔誠的猶太家庭。德軍佔領期間,我搞到了假證件,偽裝成『雅利安人』,因此被編進了義務勞動小組,送去德國,避開了進集中營的噩運。在倉庫,沒有人知道我會講德語,那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和您說那幾句話,應該說我非常不謹慎;但是我知道您不會出賣我……」

還有一次,我們在德國士兵的監視下將柴油機裝上貨車。伊戴克煩躁不安。他克制不住自己。突然間,他的怒火爆發了。這次倒霉的是父親。

「你這個懶鬼!」他吼道,「你這也叫幹活?」

他用一根鐵棍揍我的父親。父親先是弓著身子,接著像被雷電劈成兩半的枯樹一般,癱倒在地。

我目睹了整個過程,一動沒動。我一直保持沉默。我想躲遠一點兒,省得自己也挨打,甚至更糟——如果那個時候我生氣了,怒火與其說是衝著牢頭,不如說是衝著父親。我恨父親,恨他不知道避開伊戴克。瞧,集中營的生活已經把我變成了什麼樣子。

領隊弗拉內克有一天發現我戴著金牙套。

「小傢伙,把你的牙套給我。」

我告訴他不行,沒有牙套,我吃不了東西。

「我可以讓他們給你東西吃,作為交換,小傢伙!」

我找到了另一個借口:體檢的時候,我的牙套已經被登記在冊;如果給他,我們倆都會有麻煩。

「如果你不把牙套給我,會付出更大的代價!」

這個熱情聰明的小伙子突然變了。他的雙眼閃爍著貪婪的光芒。我對他說,我得問問父親。

「去問吧,小傢伙。但是我明天就要你的答覆。」

我告訴了父親這件事,他的臉色變得蒼白。沉默了很久,他說:

「不,我的兒子,不能給他。」

「可他會報復我們的!」

「他不敢,我的孩子。」

唉,可是弗拉內克知道怎麼做,他知道我的弱點。父親從來沒有服過兵役,他不會齊步走。但是在這裡,所有集體行進都必須步伐整齊。對於弗拉內克來說,這是折磨父親的好機會。每天父親都被揍得很慘。左,右——拳頭!左,右——耳光!

我決定幫助父親練習,教他如何換腳,教他如何跟上節拍。我們在營房前練習。我喊口令:「左,右!」父親則跟著練習。其他囚犯開始嘲笑我們。

「看啊,這個小軍官正在教老傢伙齊步走呢……哎,小將軍,老傢伙給了你多少麵包?」

但是,父親進步有限,拳腳繼續像雨點般落在他身上。

「還不知道怎麼齊步走,老廢物?」

兩個星期裡,同樣的一幕每天都在上演。我們再也忍受不了了,只好繳械投降。那天,弗拉內克笑得很邪惡。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小傢伙,我就知道我會制服你。不過還不算太晚。你讓我等了那麼長時間,所以要再給我一份麵包。這是給我朋友的,他是華沙著名的牙醫。得請他來取下你的牙套。」

「什麼?我給你麵包,好讓你拿到我的牙套?」

弗拉內克笑了。

「那你想怎麼樣?讓我一拳打爛你的牙嗎?」

那天晚上,華沙的牙醫在廁所裡用一柄生銹的湯匙撬走了我的牙套。

弗拉內克恢復了以往的和氣,有時還多給我一份湯。但是好景不長。兩個星期以後,所有波蘭人都被轉移到另一座集中營。我就這樣失去了我的牙套,沒有得到任何補償。

就在波蘭人被送走的前幾天,我有了一番新體驗。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們組不用去勞動。但伊戴克不願意讓我們待在營房裡,我們還是得去倉庫。他這份突如其來的工作熱情令大家吃驚不已。在倉庫裡,伊戴克把我們交給弗拉內克,說:

「你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但是得幹點兒什麼,否則我讓你們好看。」

然後他就不見了。

我們不知道該幹些什麼。蹲累了之後,大家開始在倉庫裡遊蕩,希望能找到當地人遺落的一塊麵包什麼的。

我走到倉庫後面,聽見隔壁的小房間裡有聲音傳出來。我走過去,看見伊戴克和一個波蘭姑娘半裸著躺在草墊上。我頓時明白了為什麼伊戴克不讓我們留在營房裡。支開一百個囚犯,就為了和一個姑娘睡覺!我覺得這太滑稽了,不由得大笑起來。

伊戴克吃了一驚,跳起來。他轉過身看見了我,那個姑娘則試圖遮住自己的胸部。我想逃,但是我的腿好像釘在了地板上。伊戴克卡住我的脖子,壓低嗓子說:

「等著瞧,小東西……你會看到不好好幹活要付出什麼代價……你馬上就會付出代價,小東西……現在,快給我滾回去。」

下工前半小時,牢頭讓整個勞動組集合,開始點名。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這個時候點名?在這裡?但我知道。牢頭髮表了簡短的講話:

「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囚犯沒有權利管別人的閒事。你們當中有一位似乎不懂這一點。我要讓他弄清楚,永遠不再犯糊塗。」

我感覺到汗水正流過我的後背。

「A-7713!」

我向前一步。

「拿個箱子過來!」他命令道。

有人送來一個箱子。

「趴上去!」

我照他的命令做了。

接下來,我能感覺到的只有落在身上的鞭子。

「一……二……」他一邊抽一邊數。

每抽一下,他都會停頓一下。只有開始的那幾鞭讓我真正感到疼痛。我聽到他在數數:

「十……十一……」

他的聲音非常平靜,似乎是穿過一堵厚厚的牆傳來的。

「二十三……」

「還有兩鞭。」我迷迷糊糊地想。牢頭在等。

「二十四……二十五!」

結束了。我並沒有意識到,我已經昏厥過去。直到一桶涼水澆上來,我才恢復了知覺。我仍舊趴在箱子上,模模糊糊地看到周圍的地是濕的。我聽見有人在吼,應該是牢頭。我努力分辨他在吼什麼。

「站起來!」

我肯定是想站起來,因為我感覺到自己又跌在箱子上。我多想站起來啊!

「站起來!」他用更大的聲音吼叫。

要是我能回他一句,我會告訴他我動不了,但是我張不開嘴。

在伊戴克的命令下,兩個囚犯把我架到他面前。

「看著我!」

我看向他,可是什麼也看不見。我想起了父親。他應該比我還痛苦。

「聽好了,豬崽子!」伊戴克冷冷地說,「這就是你為你的好奇心付出的代價。如果你膽敢把你看到的告訴別人,等著你的就是五倍的鞭笞,明白了嗎?」

我重重地點頭,一下,十下,不停地點,似乎我的腦袋自己決定一直點下去。

一個星期天,一半人去勞動了,包括父親在內,而我們另一半人則趁機在營房裡睡懶覺。

十點鐘左右,警笛響了。有警報!營房負責人跑來跑去,把我們聚攏在營房裡,黨衛軍則躲進了掩體。由於拉響警報的時候比較容易逃跑,看守不在塔樓裡,鐵絲網上的電也被切斷了,黨衛軍得到命令,只要我們踏出營房,就立刻擊斃。

轉眼間,集中營就像一艘撤空的船。通道上沒有一個人。廚房旁邊有兩鍋冒著熱氣的湯,沒人看管。兩鍋湯!在通道中間有兩鍋湯,而且沒人看管!那彷彿是被遺棄的皇家盛宴,散發著無比的誘惑力!幾百雙眼睛盯著那兩鍋湯,閃爍著貪婪的光芒。被幾百隻狼窺伺著的兩頭羔羊。沒有牧羊人看守的白送的羔羊。可是誰敢去拿?

恐懼壓過了飢餓。突然,我們看見三十七號營房的門慢慢打開了。有一個人出現了,他像蠕蟲一樣向湯鍋的方向爬去。

幾百雙眼睛看著他。幾百個人和他一起,皮膚蹭著石頭向前爬。每顆心都在顫抖,同時滿懷著忌妒——他竟敢這麼做!

他碰到了第一口鍋,我們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成功了。忌妒將我們吞噬,將我們像稻草一樣吞沒。但我們一點也不羨慕他。這個可憐的英雄為了一份湯撲向死亡,在我們看來,他已經死了。

他躺在湯鍋旁邊,花了一會兒工夫試圖爬起來夠到鍋沿。要麼是因為虛弱,要麼是因為害怕,他停頓了片刻,也許是在聚集最後的力量。他終於爬起來,趴在了鍋沿上。有一會兒,他似乎在向湯裡看,找尋自己的倒影。接著,不知道為什麼,他發出一聲可怕的低吼,一種我從未聽到過的嘶啞的叫聲,張著嘴,腦袋歪進仍然冒著熱氣的湯裡。我們被那聲吼叫嚇了一跳。他接著倒在了地上,臉上沾滿了湯汁,在鍋邊扭動了片刻,便不動了。

接下來,我們聽到了飛機的聲音。幾乎在同一時刻,營房開始顫動。

「布納被轟炸了!」有人叫道。

我想到了父親,但是我仍然很高興。看到工廠在炮火中化為廢墟,真有一種報復的快感。聽說德軍在各個戰場都在潰敗,我們不知道是否該相信這個消息。但是今天,眼前這一幕千真萬確!

我們中沒有一個人害怕。雖然只要有一顆炸彈落在營房頂上,就會讓數百人在瞬間死亡。但是我們不再害怕死亡,無論如何也不怕這種形式的死亡。每一顆落下來的炸彈都讓我們內心充滿興奮,重新燃起對生活的信心。

轟炸持續了一個多小時。要是能延長十倍,轟炸十個小時多好……集中營又恢復了平靜。美軍飛機的最後一點聲響隨風飄散,而我們仍待在自己的墳墓裡。遠遠望去,有一道濃濃的黑煙。警笛又一次響起,意味著警報解除了。

大家走出營房。大口呼吸著外面瀰漫著炮火味道的空氣,眼裡閃爍著希望的光芒。一顆炸彈落在集中營中央,就在點名的廣場旁邊,但是沒有爆炸。我們不得不將它搬到集中營外面。

集中營的負責人在助手和牢頭的陪伴下,穿過營中的通道巡視。空襲在他臉上留下了恐慌的痕跡。

集中營中央躺著這次轟炸唯一的遇難者,屍體臉上沾滿了湯水。湯鍋又被搬回了廚房。

黨衛軍重新回到塔樓裡和機槍後面。幕間休息結束。

一個小時以後,勞動的囚犯都回來了,和往常一樣邁著整齊的步伐。看到父親,我非常高興。

「有好幾幢樓被夷為了平地,」他告訴我說,「但是倉庫還好……」

下午,我們幹勁十足地清理了廢墟。

一個星期後,幹完活回來時,我們發現在集中營的中央,點名的廣場上,豎起了一座黑色的絞刑架。

我們知道點名之後才會分湯。但這次點名比平常花的時間要長。命令也比平常更刺耳,空氣中飄蕩著奇怪的回聲。

「脫帽!」集中營的負責人突然喝道。

上萬頂橄欖帽同時摘下。

「戴帽!」

上萬頂橄欖帽又如閃電般戴回頭上。

集中營的大門打開了。一隊黨衛軍開進來,包圍了我們,三步一崗。塔樓上的機槍統統瞄準點名的廣場。

「他們害怕騷亂。」於列克小聲嘟囔道。

兩個黨衛軍走進禁閉室,押出一名囚犯。那是一個來自華沙的年輕人,已經在集中營裡待了三年,身體十分強壯,和我相比簡直是個巨人。

他背對絞刑架站著,面朝法官——集中營的負責人。他臉色蒼白,但神情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難過,被綁住的雙手絲毫沒有顫抖。他的目光冷冷地掃過包圍著他的數百名黨衛軍和幾千個囚犯。

集中營的負責人開始念判決書:

「以領袖希姆萊的名義……第××號囚犯在空襲時偷竊……根據××法令第×條第×號,該囚犯被判處死刑,以儆傚尤。」

廣場上沒有人動。

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在奧斯維辛和比克瑙,每天有幾千人死在焚屍爐中,我已經麻木了。但是這個人,這個此時倚在死亡之架上的人,卻讓我不再平靜。

「儀式會很快結束吧?我餓了……」於列克小聲說。

集中營負責人一聲令下,負責倉庫的牢頭走向死囚。兩個囚犯協助他執行任務。他們可以多得兩盤湯。

牢頭試圖蒙住死囚的眼睛,但被他拒絕了。

在漫長的等待之後,劊子手將繩圈套上了死囚的脖子。在他示意助手將死囚腳下的凳子搬走時,那個人用有力而平靜的聲音喊道:

「自由萬歲!我詛咒德國!我詛咒!我詛……」

劊子手結束了他的工作。

命令如同利劍一般刺破天空:

「脫帽!」

上萬名囚犯脫帽敬禮。

「戴帽!」

然後,整個集中營的囚犯,一個營房接著一個營房,排隊觀看這個被吊死的囚犯,觀看他凸出的眼睛和伸出的舌頭。牢頭和營房負責人強迫每個人直視這張臉。

之後,我們得到允許,回到各自的營房領取晚餐。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覺得湯非常美味……

我看過許多次絞刑,但沒有見過一個死囚流淚。或許,這些乾枯的身體早已忘記了眼淚的苦澀。

除了一次。五十二號電纜工作組的牢頭是一個荷蘭人,一個身高超過兩米的大個子。他手下有七百個囚犯,每個人都很喜歡他,視他如兄弟。沒有一個人被他扇過耳光,或是從他嘴裡聽到過一聲喝罵。

他手下有個小男孩,是大家稱之為「男寵」的那種人。那孩子大約十二歲,細膩俊美的臉龐在集中營裡難得一見。

在布納,大家非常討厭「男寵」,他們往往比成人更殘忍。一天,我看見一個十三歲大的「男寵」在毆打他的父親,就因為父親沒有整理好他的床鋪。老人在一旁低聲哭泣,那孩子吼道:「如果你不馬上停下來,待會兒我就不給你麵包,聽見沒有?」但是大家都很喜歡荷蘭人的這個「男寵」。他長了一張受難的天使的臉。

一天,布納的發電站跳閘了。蓋世太保來到現場,認為是有人搞破壞。他們發現了線索,表明荷蘭人管的營房有嫌疑。經過搜查,在那裡發現了大量武器。

於是荷蘭人被捕了。他遭受了幾個星期的殘酷折磨,什麼也沒說,沒交代一個名字。之後他被帶往奧斯維辛。我們再也沒有聽到過關於他的任何消息。

但是他的「男寵」留在了營中,被關在禁閉室裡。小傢伙遭到了殘酷的折磨,同樣保持沉默。黨衛軍判處他死刑,一道被處死的還有另外兩個被查出藏有武器的囚犯。

有一天,我們工作回來,看見點名的廣場上豎起了三個絞刑架。開始點名,圍住我們的黨衛軍,架好的機關鎗,都是老一套的程序。三個囚犯被捆住手腳——小「男寵」就在他們中間,那個有著一雙憂傷的眼睛的天使。

黨衛軍顯得比平時更為擔憂和焦慮。在幾千人面前吊死一個小孩可不是一件小事。集中營的負責人讀了判決書。所有的眼睛都盯著那個孩子。他面色蒼白,神情平靜,咬著嘴唇。絞刑架投下的陰影完全蓋住了他。

這次,負責倉庫的牢頭拒絕充當劊子手。三個黨衛軍替代了他。

三個囚犯同時登上椅子。三個腦袋同時被套進打著活結的繩圈中。

「自由萬歲!」兩個大人高喊。

男孩則沉默著。

「上帝究竟在哪裡,他在哪裡?」我身後有個人在問。

集中營的負責人做了個手勢,三把椅子翻倒在地。

一片死寂。遠處,太陽正在墜落。

「脫帽!」集中營的負責人用嘶啞的聲音吼道。我們都在哭泣。

「戴帽!」

然後是列隊觀看。兩個大人已經沒有了氣息。他們的舌頭伸出來,腫脹著,變成了藍紫色。但是第三根繩索還在動:那個孩子太輕了,仍然活著……

他就這樣吊了半個多小時,在生與死之間掙扎,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奄奄一息。而我們不得不看著他這樣死去。我經過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活著,舌頭還是紅色的,眼神依然閃亮。

在我身後,還是那個人在問:

「上帝在哪裡?」

我聽見自己內心有個聲音回答:

「他在哪裡?他就在這裡——他被吊在這裡,在這個絞刑架上……」

那天晚上的湯散發著屍體的味道。


[1]卡巴拉學者賦予希伯來語的22個字母固定的數值,將數值相加獲得詞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