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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到那時為止,大家還帶在身上的貴重物品留在了車廂裡,同時留下的還有我們的幻想。

每隔兩米就有一名黨衛軍端著機槍瞄準我們。我們手拉手,隨著人群移動。

一個黨衛軍軍官手裡握著警棍朝我們走過來,命令道:

「男的站左邊!女的站右邊!」

說這幾個詞的時候,他很平靜,神情漠然,不帶一絲感情。幾個簡單短促的詞。然而正是從這一刻起,我離開了母親。我還沒來得及思考,就感覺父親握住了我的手:我們單獨留了下來。緊接著,我看見母親和姐姐妹妹走向右邊。齊波拉拉著媽媽的手。我看著她們遠去,母親一邊走一邊輕撫妹妹的金髮,想要保護她。而我,我和父親同其他男人一起往前走。在那一刻,在那個地方,我還根本沒有意識到我永遠告別了母親和齊波拉。我繼續往前走,父親握著我的手。

在我身後,有位老人倒下了。旁邊的黨衛軍把槍插回槍套中。

我緊緊抓住父親的胳膊,只有一個念頭:不能和父親分開,不能一個人待著。

黨衛軍軍官命令道:「五個人一排。」

人群一陣混亂。我們必須待在一起。

「哎,小傢伙,你幾歲了?」

一個囚犯問我。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是他低沉的聲音很溫暖。

「十五歲。」

「不,十八歲。」

「可我的確是十五歲啊。」我答道。

「傻瓜。聽我的。」

他又問父親,父親回答:

「五十歲。」

他比剛才還要惱火,說:

「不對,不是五十歲。四十歲。聽見了嗎?你們是十八歲和四十歲。」

他消失在黑夜中。又一個囚犯走過來,嘴裡罵罵咧咧:

「你們這些渾蛋,為什麼要來這兒?嗯?為什麼?」

有人壯著膽子回答:

「你以為呢?你以為我們願意來?是我們要來的嗎?」

那個人一副要殺人的模樣:

「閉嘴,豬崽子,不然我馬上踩死你!你們應該上吊,而不是來這裡。在這兒,奧斯維辛,難道你們不知道等著你們的是什麼?你們一無所知?在一九四四年,這裡等著你們的會是什麼?」

是的,我們一無所知。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們。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語氣變得越來越粗魯:

「你們看見那邊的煙囪了嗎?看見了嗎?還有火光,看見了嗎?(是的,我們看見了,那火光。)就是那兒,你們將被帶到那兒去。那兒就是你們的墳墓。你們還不明白嗎?狗崽子,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要把你們燒死!燒成渣!化為灰燼!」

他的憤怒變得歇斯底里。我們站著一動不動,統統驚呆了。這一切也許只是一場噩夢?無法想像的噩夢?

我聽到周圍有人在咕噥:

「必須做點兒什麼,不能就這樣任人宰割,不能像牲畜那樣乖乖走進屠宰場,我們必須反抗。」

我們當中有幾個身強體壯的男人。他們身上藏著匕首,勸說同伴撲向全副武裝的警衛。一個小伙子說:

「要讓大家都知道奧斯維辛的存在,讓那些心存僥倖的人知道這一切……」

但是上了年紀的人請求孩子們不要做蠢事:

「不要喪失信心,哪怕劍就懸在頭頂上,也不要喪失信心。這是我們的智者說的。」

反抗的風暴漸漸平息。我們繼續往十字路口走去。中間站著門格勒博士,著名的門格勒博士(典型的黨衛軍軍官,冷酷的臉不乏智慧,戴著單片眼鏡)手上拿著指揮棒,被其他軍官簇擁著。他不停地揮舞著手中的棒子,一會兒向右,一會兒向左。

我來到他面前。

「年齡?」他問話的語調像個父親。

「十八歲。」我的聲音在顫抖。

「身體好嗎?」

「是的。」

「你的職業?」

我要告訴他自己是大學生嗎?

「農民。」我聽見自己這樣回答。

對話不過持續了幾秒鐘,卻讓我覺得彷彿過了一輩子。

指揮棒指向左邊。我向前邁了半步。我想看看父親會被分到哪一邊。如果是右邊,我就往右邊去。

指揮棒再次指向左邊。我的心落了地。

我們不知道哪邊才是幸運的方向,左邊還是右邊,哪邊通向苦役,哪邊通向焚屍爐。但是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我和父親在一起。隊伍緩緩向前。

一個囚犯湊近我們:

「你們高興吧?」

「是的。」有人回答。

「不幸的人,你們去的是焚屍爐。」

他說的似乎是真的。就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火焰從一道溝裡升起。那裡正在燒著什麼。一輛卡車在溝邊停下,把運來的東西往裡倒:是小孩兒。嬰兒!是的,我看見了,親眼看見……被投入火中的嬰兒。(從此以後我一直睡不著,有什麼可奇怪的?)

這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稍遠處還有一道更寬的溝,那是為成人準備的。

我擰了擰自己的臉:我還活著嗎?我還清醒嗎?我無法相信自己看見的一切。面前焚燒的是人,是孩子,而大家竟然默不作聲?不,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是一場噩夢……很快我就會驚醒,揣著一顆狂跳的心臟回到童年的臥室,看到我的書……

父親的聲音把我從沉思中拽了出來:

「真遺憾……你應該和你母親一起走的……我看見很多和你一般大的孩子都和母親一起走……」

他的聲音浸透了悲傷。

我知道,他不願看見很快就要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他不願看見他的獨子被扔進火中。

我的前額全是冷汗。我對父親說,我不相信在今天這個時代,人還會被活活燒死,人類不可能容忍這類事情……

「人類?人類不在乎我們。今天,所有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一切都是可能的,包括焚屍爐……」

父親的聲音哽咽了。

「父親,」我對他說,「如果是這樣,我不想再等下去。我寧可衝向通電的鐵絲網,總比在火中掙扎幾個小時好。」

父親沒有回答我。他在哭。他的身體因為顫抖而搖晃著。在我們周圍,所有人都在哭。有個人開始吟誦《卡迪什經》[1]。我不知道,在猶太人漫長的歷史中,有沒有人曾為自己吟誦哀悼的經文。

「Yitgadal veyitkadach chme raba[2]……願他的名光大神聖……」父親小聲念道。

我第一次聽見內心反抗的聲音。為什麼我要將他的名字奉為神聖?永恆之神,宇宙的主宰,可怕的無所不能的永恆之神緘默無言,如果我要感謝主,我究竟該感謝他什麼?

我們繼續往前走。漸漸接近那道溝,那裡散發出地獄般的熱浪。還有二十步。死亡即將來臨。再有十五步,我們的隊伍將步入死亡。為了不讓父親聽見我的下頜在顫抖,我緊緊咬住嘴唇。還有十步。八步。七步。我們慢慢往前走,就好像跟在靈車後面。還剩四步。三步。溝和火焰就在那兒,離我們如此之近。我已經聚起體內剩餘的所有力量,準備衝出隊伍,撲向鐵絲網。我在內心深處和父親告別,和整個世界告別,然而,那些詞語不由自主地衝到我的唇邊,Yitgadal veyitkadach chme raba……願他的名光大神聖……我的心彷彿要炸了。我與死亡天使狹路相逢……

不。就在離那道溝兩步遠的地方,我們奉命左轉,進了一座棚屋。

我緊緊抓住父親的手。他對我說:

「你還記得查希特夫人嗎?火車上的那個人?」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夜,我們在集中營度過的第一夜,這一夜讓我的一生成為漫長的黑夜,被加上七重封印[3]。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煙。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孩子的臉,在靜默的藍天下,他們的身體漸漸蜷曲。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火焰,從此以後一直在消耗著我的信仰的火焰。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黑色的沉默,永遠剝奪了我生的慾望的黑色的沉默。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時刻,我的上帝、我的靈魂被謀殺,我的夢想化為荒漠。

我永遠不會忘記,哪怕注定與上帝活得一樣久。永遠不會。

我們奉命進入一個長長的棚屋,屋頂上有幾扇泛著藍光的天窗。地獄的前廳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那麼多驚惶不安的人,那麼多叫喊聲,那麼多牲畜一般的殘暴。

十來個囚犯手裡拿著棍子到處亂敲,不管是誰,毫無理由。他們嚷嚷著:「脫光衣服!快點兒!出來!只准把腰帶和鞋子留在手上……」

每個人都必須把衣服扔在棚屋的角落裡。那兒已經有一堆衣服了。新的和舊的西裝,被扯破的大衣,還有些破破爛爛的衣服。大家都光著身子,凍得發抖。

屋子裡有幾個黨衛軍軍官兜著圈子,在找身強力壯的人。如果這裡欣賞的是雄壯,也許應該裝出強壯的樣子?父親的想法正相反,最好不要太顯眼。別人的命運也會是我們的命運。(後來,我們發現自己當時想的沒錯。那天被挑中的人編入了特別行動組,在焚屍爐工作。我們鎮上一個大商人的兒子貝拉·卡茲,一個星期前隨第一批人來到比克瑙。得知我們到了,他托人傳話,他就因為身體強壯被挑中了,親手把自己的父親送進了焚屍爐。)

棍棒如雨點般落下。

「去剃頭髮!」

我手裡提著腰帶和鞋,被帶往理髮師那裡。剃刀剃去了我們所有的頭髮,掃光了身上的毛髮。我的腦袋裡始終轉著一個念頭:不要離開父親。

從理髮師的雙手中解放出來之後,我們開始在人群中遊蕩,碰到了不少朋友和熟人。遇見他們讓我們內心充滿了喜悅——是的,喜悅:「感謝上帝!你還活著……」

有些人在哭。他們用盡了餘下的力氣在哭。為什麼他們會被帶到這裡?為什麼他們沒有死在自己家的床上?哭泣讓他們的話語變得斷斷續續。

突然間,有人衝上來抱住我的脖子——耶希爾,錫蓋圖猶太教堂拉比的兄弟。他熱淚滾滾。我相信他是因為自己還活著而哭,喜極而泣。

「別哭了,耶希爾,」我對他說,「讓我們為別人感到遺憾吧。」

「別哭?我們正踏在死亡的門檻上。我們很快就要邁進去了……你明白嗎?要邁進去了。我怎麼能不哭呢?」

透過屋頂泛著藍光的天窗,我看見夜在一點點消散。我不再感到害怕。一種非人的疲憊壓垮了我。

那些不在了的人甚至不曾觸動我們的記憶。「誰知道他們怎麼樣了?」我們仍在談論他們,卻並不為他們的命運而憂慮。我們沒有能力思考任何事情。感官統統不再運作,一切都模模糊糊。我們沒有什麼可以抓住的。自我保護、自衛和自愛的本能都消失了。在清醒的最後一刻,我感覺我們彷彿是遭到詛咒的靈魂,在虛無的世界裡遊蕩,我們被判在各個空間流浪,找尋人類的救贖,找尋忘卻,直至人世的盡頭——注定找尋不到。

早晨五點鐘左右,我們被趕出棚屋。又一次挨了牢頭的打,但是我已經不再感到疼痛。刺骨的風裹著我們。我們光著身子,鞋子和腰帶拎在手上。一聲令下:「跑步!」我們跑了起來。幾分鐘後,我們來到一個新的棚屋。

門口放著一隻汽油桶。我們被命令消毒。每個人都把身子浸濕了。接著是洗熱水澡,速度很快。從水中出來後,我們被趕到屋外。再跑。又是一座棚屋,這裡是倉庫。長長的桌子上面堆著小山一般的囚服。我們跑過去,他們把褲子、上衣、襯衫和襪子拋給我們。

片刻之後,我們已經不再是人了。如果不是在如此悲劇的場合,我們一定會大笑不止。真是奇裝異服!邁爾·卡茨是個大個子,他的褲子卻是小孩的號碼,而瘦弱的施特恩整個兒淹沒在他的上衣裡。於是大家進行了必要的調換。

我看了一眼父親。他變化真大!他的眼睛如此暗淡。我想要和他說點什麼,但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夜色完全消失了。晨星在天空中閃爍。我也一樣,完全成了另一個人。那個研究猶太教法典的大學生,那個曾經的孩子,在火焰中消失殆盡,只剩下一個與我相仿的軀殼。黑色的火焰進入我的靈魂,吞噬了我。

幾個小時內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我已經喪失了時間概念。我們什麼時候離開家的?而聚居區呢,火車呢?只有一個星期嗎?還是一夜?——只有一夜?

我們在這冰冷的風中站了多久?一個小時?只有一個小時?六十分鐘?

這一定是場夢。

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囚犯在勞動。有些在挖溝,另一些則在運沙子。沒有人看我們。我們彷彿是沙漠中的枯樹。我身後有人在說話,我不想去聽他們在說些什麼,不想知道他們都是誰,在談論什麼事。人們不敢大聲說話,儘管周圍沒人監視。他們竊竊私語,也許是因為瀰漫在空氣中的嗆人的濃煙……

我們奉命進了另一座棚屋,吉卜賽人那種棚屋。五個人一排。

「不許動!」

這兒沒有地板,只有一個屋頂和四面牆。我們的腳陷入泥裡。

我們重新開始等待,我站著睡著了。我夢到一張床,還有母親的愛撫。然後我醒了,依然站著,雙腳陷在泥裡。有人癱了下去,就在地上躺著。

有人在叫喊:「你們瘋了嗎?他們叫我們站好。你們想給大家帶來不幸嗎?」就像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還沒有全落在我們頭上似的。

漸漸地,所有人都坐在了泥地上。但是我們隨時都得起來。每進來一個牢頭,都會看看誰的腳上還有新鞋。新鞋必須上交,根本無法反抗,棍子如雨點般落下,再說到頭來也保不住。

我的鞋子也是新的,但上面沾了厚厚的一層泥漿,沒有人注意到。我感謝上帝的恩賜,感謝他在無邊無際的美妙宇宙中創造出了泥漿這種東西。

突然間,四周變得鴉雀無聲。一個黨衛軍軍官走進來,身上散發著死亡天使的氣味。我們盯著他厚厚的嘴唇。他站在棚屋中央開始訓話:

「你們是在奧斯維辛的集中營……」

他停頓下來,他在觀察自己的話所產生的效果。直至今天,我依然記得他那張臉。一個高個兒男人,三十歲左右,罪惡銘刻在他的前額和瞳孔上。他盯著我們,彷彿我們是一群得了麻風病的狗,命懸一線。

「你們要時刻記得這一點,」他繼續說道,「永遠記住,什麼時候都不要忘記。你們是在奧斯維辛。奧斯維辛不是療養院,而是集中營。在這裡,你們必須勞動,否則就直接進煙囪吧,或者進焚屍爐。勞動或者焚屍爐——選擇在你們自己手中。」

這一夜我們已經歷了太多,以為再也沒有什麼能讓我們恐懼了。但是他乾巴巴的話讓我們戰慄。「煙囪」在這兒不是一個沒有意義的詞:它在空氣中飄蕩,混在煙霧裡。也許它是這裡唯一具有真實意義的詞。黨衛軍軍官離開了棚屋。牢頭們隨即出現,叫道:

「所有有專長的——鎖匠、木工、電工、鐘錶匠——向前一步走!」

我們被帶到一座石頭蓋的房子裡,得到命令可以坐下。一個吉卜賽囚犯負責看管我們。

父親突然覺得肚子疼。他站起來走向吉卜賽人,用德語禮貌地請求道:

「請原諒……您能告訴我廁所在哪裡嗎?」

吉卜賽人打量了他很長時間,從腳到頭,似乎是為了讓自己明白,眼前這個和他說話的人是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人,是一個活人,有身體,有肚子。突然,他彷彿從長時間的昏睡中驚醒過來,給了父親一記耳光,父親立刻倒在地上,然後爬了回來。

我驚呆了。我怎麼會這樣?剛才他們當著我的面打了我的父親,而我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我只是看著這一幕,保持沉默。如果是在昨天,我可能會將指甲插進這個罪犯的肉裡。我的變化真的這麼大嗎?僅僅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悔恨開始啃噬我。我只有一個念頭:永遠不會原諒他們這麼做。父親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在我耳邊悄悄地說:「我不疼。」他臉頰上還留著那個人的手印。

「所有的人都給我出去!」

又進來十多個吉卜賽人,加入看管我們的隊伍。周圍全是警棍和鞭子的聲音。我根本來不及思考便開始跑,盡量躲在別人身後,避免挨打。外面是春天的陽光。

「排好隊,五個一排!」

我早晨看到的那些囚犯正在一邊勞動。沒人看著他們,只有煙囪投下的陰影……陽光和夢把我弄得昏頭昏腦的,我感覺到有人在拽我的袖子,是父親:「往前走,我的孩子。」

我們往前走。門開開關關。我們一直走在帶電的鐵絲網間。每走一步,都有一個畫在白色佈告牌上的黑色骷髏頭盯著我們。牌子上寫著:「當心!生命危險!」簡直是嘲諷:這裡還有不會對生命造成危險的地方嗎?

吉卜賽人在一座棚屋前停下。黨衛軍接替了他們,將我們圍住,還有手槍、機槍和軍犬。

我們大約走了半個小時。我看向四周,發現鐵絲網在身後。我們已經出了集中營。

這是五月美麗的一天。空氣中瀰漫著春天的氣息。太陽向西面落了下去。

但是我們才走了一會兒,就看見了另一座集中營的鐵絲網。眼前是一道鐵門,上面寫著:「勞動就是自由!」

奧斯維辛。

第一印象是,這兒比比克瑙好。營房不是那種木頭棚屋,而是兩層的水泥房子。其間還散佈著一座座小花園。我們被帶到其中一座水泥房子前,在門口席地而坐,又開始等待。每隔一會兒,就有人被叫進去。人們要淋浴,還有進集中營一定要填的表格。哪怕每天要進出不同的集中營好幾次,每次也都要洗澡。

從熱水中出來之後,我們一直在黑夜裡發抖。衣服留在了水泥房子裡,據說會發別的衣服。

將近午夜的時候,我們奉命開始奔跑。

「再快點兒,」看守叫道,「跑得越快,睡得越早。」

瘋跑了幾分鐘以後,我們來到了另一座水泥房子前。有一位負責人在那裡等我們,是一個年輕的波蘭人。他衝我們微笑,然後開始講話。儘管我們疲憊得要命,但是都耐心地聽著。

「朋友們,你們現在是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你們面前是一條漫長的苦難之路。但是不要喪失勇氣,你們已經避開了最大的危險——通過了選拔。所以,積聚起你們全部的力量,不要喪失希望。我們所有人都能夠等到解放的那一天。要相信生活,要有一萬個信心,驅走絕望,驅走死亡。不會永遠都是地獄……現在我有一個請求,更確切地說是勸告:希望你們團結友愛。我們都是兄弟,我們遭受著同樣的命運,我們頭頂飄蕩的是同一種煙。大家要互相幫助。這是活下去的唯一的辦法。我說得太多了,你們已經累了吧。聽好了:你們是在十七號營房,我是這裡的負責人。如果你們對誰不滿,可以來找我。我說完了。你們去睡吧。每張床兩個人。晚安。」

這是我們來這裡之後,第一次聽到帶人情味的話。

我們一爬上床,就立刻睡死過去。

第二天早晨醒來,營房裡的「老資格」並沒有對我們動粗。我們梳洗完畢,拿到了新衣服。他們還給我們送來了黑咖啡。

十點鐘左右,我們離開了水泥房子,為的是方便打掃。在外面,太陽讓我們感到溫暖。每個人都精神了很多。頭天晚上的睡眠讓我們得到了恢復。朋友們又見面了,還交談了幾句。我們什麼都說,除了那些已經離開的人。大家都覺得離戰爭結束不遠了。

中午時分,湯送到了,每人一盤濃湯。儘管已經餓得難以忍受,我卻動都沒動那盤湯。我還是過去那個被寵壞了的孩子。父親吞下了我的那一份。

在水泥房子的陰影下,我們小睡了一會兒。泥地棚屋裡的那個黨衛軍軍官應該是在騙我們:奧斯維辛其實是個休息的地方……

下午,我們又一次奉命列隊。三個囚犯搬來一張桌子,還有醫療器械。每個人都挽起左邊的袖子,排隊從桌子前面經過。三個「老資格」手上拿著針,為每個人刺上號碼。我成了A-7713。從那以後,我沒有別的名字。

黃昏時分,開始點名。勞動組都回來了。大門旁邊,樂隊在演奏軍隊進行曲。成千上萬名囚犯排隊經過,黨衛軍在核對人數。

點名結束後,所有營房的囚犯都解散了,各自去找尋朋友、親人,以及在最後一趟火車上站在一起的人。

日子就這樣過去。早上是黑咖啡,中午是湯。(第三天,不管是什麼湯,我都能吃得津津有味。)下午六點鐘點名,然後發放麵包和別的吃食。九點鐘上床。

我們到奧斯維辛集中營已經八天了。這天點過名,大家都在等待點名結束的鐘聲,我突然聽見有人穿過一排排隊伍詢問:

「誰是錫蓋圖的維塞爾?」

找我們的是一個戴眼鏡的小個子紳士,有一張蒼老的、佈滿皺紋的臉。父親回答:

「我,我是錫蓋圖的維塞爾。」

小個子紳士看了他很長時間,瞇起眼睛。

「您認不出我了……您認不出我了……我是您的親戚,施泰因。您忘了嗎?施泰因!安特衛普的施泰因。雷澤爾的丈夫。您的妻子是雷澤爾的姨媽……她經常給我們寫信……她的信寫得多好啊!」

父親沒有認出他來。父親可能只是和這個人打過照面,因為他總是忙於社區事務,很少有時間關注家裡的事。而且他在家總是心不在焉地想著自己的事情。(有一回,一個表姐到錫蓋圖來看我們。她住在我們家,而且和我們同桌吃飯,可直到兩個星期之後,父親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父親沒有想起施泰因。我卻認出了他。我見過他的妻子雷澤爾,在她去比利時之前。

他說:「我是一九四二年被送到這裡來的。我聽說你們那裡也有人被送過來,所以就來找您了。我想也許您有雷澤爾和我兩個孩子的消息,他們留在安特衛普……」

我對他們的情況一無所知。一九四年以後,母親只收到過一封他們寄來的信。我撒謊說:

「是的,母親收到過你們家的消息。雷澤爾很好。孩子們也一樣……」

他高興地哭了。他本來想再待一會兒,打聽更多細節,沉浸在好消息中,但是一個黨衛軍走過來,他必須走了,嚷嚷著第二天再來。

鐘聲響了,我們可以解散。我們去領有麵包和人造奶油的晚飯。我餓得要命,就站在原地,很快便把自己的配額吞了下去。父親對我說:

「不要吃這麼快。明天還要……」

他的勸告來得太遲了,我那份食物已經一點兒不剩了,而他的甚至還沒動。

「我不餓。」他說。

我們在奧斯維辛待了三個星期,一直無所事事。下午和晚上,我們總在睡覺。

我們唯一擔憂的是如何才能在這裡盡可能長久地待下去,我們害怕走。這倒也不難,就是不要登記為技術工人。非技術工人會被留到最後。

第三個星期一開始,我們營房的負責人被撤職了,因為他太有人情味。新的負責人非常殘忍,他的助手是真正的魔鬼。好日子過去了。我們在想,也許還是走的好。

我們那位安特衛普的親戚施泰因繼續來看我們,時不時會帶來半份麵包。

「瞧,這是給你的,埃利澤。」

他每次來都哭得稀里嘩啦,任憑淚水在臉上幹掉。他經常對父親說:

「照看好你的兒子。他太弱了,太瘦了。也照看好您自己,這樣才能通過篩選。吃啊,不管是什麼,不管什麼時候,能吞下去就盡量吞下去。身體弱的人在這裡可堅持不了多久……」

可他自己也那麼瘦,那麼乾枯,那麼虛弱……

「支撐我活在這世上的唯一理由,」他總是說,「就是弄清楚雷澤爾是否還活著,還有孩子們。如果不是為了他們,我根本堅持不下來。」

有一天晚上他來找我們,顯得神采奕奕。

「從安特衛普來了一批人。我明天去看看。他們肯定會有消息……」

他走了。

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他應該是得到了消息。真正的消息。

晚上,我們躺在床上吟唱哈西德派的歌曲,阿基巴·德魯邁爾那深沉而瘖啞的聲音令我們心碎。

有人在談論上帝,談論他神秘的行事方式,談論猶太民族的原罪和贖罪日的到來。而我已經不再祈禱。我以前是多麼相信約伯[4]!我並不否認他的存在,但是懷疑他是否絕對公正。

阿基巴·德魯邁爾說:

「上帝要考驗我們。他想看看我們能否控制惡的本能,能否殺死內心的撒旦。我們沒有權利絕望。如果他無情地懲罰我們,那是他愛我們的表現……」

赫爾施·格努德依然專注於《卡巴拉經》,他談到世界末日和彌賽亞的降臨。

聽著他們的閒談,我不時想著:「媽媽現在在哪兒?齊波拉呢?」

「你媽媽還年輕,」有一次,父親說,「她應該在勞動營裡。還有齊波拉,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不是嗎?她也應該在那兒……」

我們多麼願意這樣想啊!我們假裝相信事情就是這樣。如果換作別人,會相信嗎?

所有技術工人都被送到了其他集中營。剩下我們不超過一百人,只會做些簡單的工作。

「今天輪到你們了,」營房負責人的秘書向我們宣佈,「你們和運輸物資一起走。」

十點鐘,我們拿到了當天配給的麵包。十來個黨衛軍圍著我們。門口的標語牌依然是:「勞動就是自由!」他們點了人數。現在我們來到了鄉間,路上陽光燦爛,天上有幾朵白雲飄過。

我們慢慢往前走。衛兵們也不催趕。我們樂得享受一會兒。穿過村莊的時候,很多德國人盯著我們看,臉上沒有絲毫吃驚的表情。也許他們已經看過不少這樣的隊伍。

在路上,我們碰到一些年輕的德國姑娘。衛兵們開始和她們調情。姑娘們開心地笑著,聽憑衛兵擁抱她們,和她們打情罵俏,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一路上他們都在笑,都在開玩笑,說情話。至少在這段時間裡,我們無須忍受喝罵和棒打。

四個小時後,我們到了新的集中營——布納[5]。鐵門在我們身後關上。


[1]為讚美上帝、祈求彌賽亞盡快降臨的禱文。死者的復生與彌賽亞的降臨相關聯,故亦常作為哀悼的禱文。

[2]阿拉米語。

[3]《聖經·啟示錄》中提到七封印會在末日審判之時打開。

[4]《聖經》中的人物,以虔誠和忍耐著稱。

[5]奧斯維辛三號集中營,為勞動營,負責修造建築和生產橡膠、汽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