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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兵的春節

戰爭真的太可怕了,你們年紀太輕都不知道啊!

這年冬天,我和朋友在淡水一家咖啡館聊天。朋友是第一次來台灣旅行,她個子雖小,話音卻快而脆亮,辟里啪啦,在咖啡館的空氣裡作響。在台灣待了幾年,習慣了人們低語克制、務實不打擾別人的作風,跟她說話,我感到久違的痛快過癮,又心驚肉跳,生怕被人側目。

正當這時,有人揚聲說:“你們是大陸人吧?”

我轉過頭,看到旁邊一張四人桌,一個捲曲短髮、有些富態的中年婦人正揚起下巴看著我們,神情和善,旁邊坐著一個頭髮似雪的老太太。

我們說:“對啊。”

中年婦人說:“我一聽口音就知道,來來來,一起坐……你們是哪一省的?”

我有點驚訝,大陸遊客在台灣越來越不受歡迎,常常被譏誚為太吵、不禮貌,很少有陌生人在公共場合如此熱情。朋友說:“我是四川的。”我說:“我是甘肅人。”

“甘肅人?”中年婦人聲音提高了,喊著:“爸爸!這裡有一個甘肅人耶!同鄉耶!”

一位老人剛走出洗手間,他快速點著枴杖,在座位前站定了,問道:“哪裡?甘肅人在哪裡?”他把枴杖靠在桌邊,伸出右手:“沒想到碰到老鄉啊!”他臉頰浮出密密的黑斑,鼻樑邊生了一個黃色的膿痂,眉毛像兩叢懸崖邊的枯草,皮膚鬆鬆兜住一塊塊往下墜落的內部組織:眼袋、臉頰、下頜。

儘管口齒含糊、身體驚人地衰老,但老人的思維和動作都很敏捷,他抓住脖子上的藍色帶子一扯,扯出一張卡片,指指上面的數字“13”:“民國十三年,我已經九十歲啦!”過了一陣,他又拉起衣領,把左胸前的徽章往外拽了一拽,徽章中間是圓形的青天白日,兩邊是展開的鷹翼:“我是空軍!”

老人叫曹潤霖,是1949年跟隨國民政府撤退到台灣的空軍,也是我在台灣見到的第一個甘肅人。當年來台的外省人,多數來自東部:上海、浙江、江蘇、山東、廣東、福建……台灣的外省菜,指的是上海菜、江浙菜、山東饅頭。到台灣的一百多萬外省人之中,甘肅人只有3900多名,老人就是其中之一。

曹潤霖生在蘭州,他印象裡,20世紀初的蘭州全是泥地,沒有公路,也沒有通電。抗戰中,他考入位於四川西部的空軍學校。那時候,空軍是中國的希望,是民族英雄。但是他一路駐守、一路撤退:成都、南京、瀋陽、北京、昆明、金門、台北。

九十歲的曹潤霖,急於炫耀自己的青年時光:“我們年輕的時候啊,空軍很帥的。一到假期,就開著Jeep,到學校找學生,一起去看電影。拉風得很。”他特意用英文說Jeep,假牙讓很多音節含混不清。

他聽說朋友是四川人,立刻改用四川話:“四川人?格老子你寺四川人?四川哪哈底?”他又恢復國語:“我在四川駐軍過兩年啊,那時候川大、金陵女子大學,我都認識裡面的學生。”

朋友擠擠眼睛:“女生吧?”

他大方地點頭:“是女生。”

老太太漠然坐著,好像什麼都沒聽到。

中年婦人說:“這是我媽媽。老了,無所謂了。”

雖然已經12月,亞熱帶沒有冬天。六十多歲的女兒,帶著九十歲的父母來淡水散心。但是曹潤霖對淡水的夕陽沒有興趣,他急著在兩個大陸遊客面前,一樣樣擺出自己的過去。他拿出一把小刀,執意要切橙給我們吃。他掂著手裡的小刀說:“這個小刀可不簡單,是蘇聯炮彈做的。”

唯有回望歷史,才會理解這個一心惦念青春風流的衰朽老人,經歷了怎樣的戰亂流離。這是20世紀的中國人共同承擔的命運。而他又是如此幸運,從20世紀存活了下來。

1924年,曹潤霖出生的那一年,孫中山在廣州創立了軍事飛機學校,在他提出的眾多口號中,其中有一條是“航空救國”。經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各個國家都認識到現代戰爭全新提速,騎兵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有坦克、鐵路,飛機佔領了天空。有野心的軍閥紛紛創設航空機構,無論是逐鹿中原,還是救亡圖存,在戰爭年代,最有殺傷力的武器優先。在孫中山的號召下,許多華僑自費學習航空技術,學成之後,再募款購買飛機,回國革命。

然而中國現代空軍的建立十分艱難。“九一八”事變後,日軍轟炸錦州。1932年,中國空軍在上海第一次迎戰日軍,一敗塗地。當年,中華民國陸軍軍官學校航空班擴建為中央航空學校,從南京遷到杭州筧橋,蔣介石親任校長。

那時的中國沒有工業基礎,所有的飛機都靠進口。但日本已經建立起強大的空軍,日軍相繼轟炸上海、武漢、廣州……中國空軍儘管英勇,實力卻懸殊。到1937年,中國在戰前買的飛機大半折損。這時,蘇聯支援的殲擊機、轟炸機,經中亞、烏魯木齊運往蘭州,再分赴東部前線。蘭州,這座群山包圍、黃河邊的安靜小城,成為了後方的飛行訓練中心。

日本人很快意識到蘭州的重要性,連年空襲蘭州。1939年,中蘇空軍聯手,將日軍趕出了蘭州上空。飛機的轟鳴,被擊落在皋蘭山的日本飛機,影響了蘭州少年曹潤霖的一生。

抗日救亡、保衛家園的時代氛圍中,飛行員是拯救國家的希望。齊邦媛在《巨流河》中,寫到戀人張大飛。日軍佔領東北之後,大飛的父親被日本人澆油漆燒死。為報國仇家恨,大飛於1937年底投軍,選入空軍學校,畢業後即投入重慶領空保衛戰,被選為第一批赴美受訓的中國空軍飛行員。1942年夏天,他回國成為中美混合大隊的一員,報紙稱他們“飛虎隊”。

齊邦媛寫道:“新晉階中尉的制服領上飛鷹、袖上兩條線,走路真是有精神!此次告別,他即往昆明報到。由報紙上知道,中美混合大隊幾乎每戰必贏,那時地面上的國軍陷入苦戰,湖南、廣西幾全淪陷,空軍是唯一令我們鼓舞的英雄。”

那時,空軍的待遇也比陸海軍高出許多。一名陸軍士兵每月伙食費2元,外加3毛錢草鞋錢,而空軍學校的畢業生,每月工資75元,半年後加到150元。工資多到無處可花,每個人都買最好的衣服,照相機、馬靴,每人都有一輛三槍牌自行車。開著Jeep四處兜風、約會、看電影,空軍過著風光時髦的生活,也冒著極大的風險,每次飛行前,都必須簽下遺囑。

曹潤霖考入空軍軍士學校時,已是抗戰後期。當他畢業時,抗戰已經結束了,迎接他的,是國共內戰。1948年,他作為國軍空軍的一員,參加了遼沈戰役。這場戰役的傷亡人數仍有爭議,按照官方數字,殲滅國軍47.2萬人,俘虜32.43萬人。曹潤霖活了下來。

“指揮官臨陣脫逃,”曹潤霖舉起雙手,“投降了,做了俘虜。林彪對我們說,兩個選擇:留下做解放軍,或者返鄉。我拿著路條,回家了。我要回家。”他回到蘭州,又從蘭州撤退到台灣。

那場戰役,是國民黨潰敗、失去大陸疆土的關鍵一役。

從那之後,我常常接到曹潤霖的電話,囑我有空去家裡玩。他必定十分寂寞。

台灣老兵曾經是熱門的時代故事。1949年,國民黨在內戰中失利,率領軍隊、公職人員等到達台灣。國民黨發明了很多詞彙,“撤退”“轉進”……來解釋這一行動,但其實質不過是失敗,對個人而言,就是生離死別,是逃難和流亡。從蔣介石到普通外省人,都以為不過是暫居,很快就“反攻大陸”,沒想到一待就待了下來,與家鄉相隔四十年。

1987年,台灣開放老兵回鄉探親。漫長的隔絕之後,重逢滿是淚水,又是喜,又是悲,情感激盪難平。老兵們思念家人,也覺得內疚,他們不僅無法照顧父母,還使家人受到牽連,在政治鬥爭中受苦。老兵通常在台灣又娶了妻子,家鄉的原配帶大孩子,照顧公婆,仍在苦苦等待。這讓老兵更加內疚。在經典的探親故事中,也有失望。老兵發現,自己日思夜想的故鄉,早就變了樣子,離開得久了,多出許多親戚,並沒有感情,卻羨慕自己手中的鈔票。老兵們霍然意識到,故鄉已變了他鄉,原先一直認為的“他鄉”才是故鄉。

《巨流河》的作者、20世紀離亂中國最好的記錄者齊邦媛,曾和學者王德威合編《最後的黃埔——老兵與離散的故事》,都是那段悲傷沉痛的歷史。其中有一篇《老楊和他的女人》,老楊是一個外省老兵,退役後在山裡放羊為生,娶了一個半瘋的原住民女人。有一天,老楊消失了,他回老家看自己的母親和妻兒,大家都以為,他不會再回來了,他一定留在了老家。沒想到,一個夜裡,老楊出現了,他“掛念著山裡的女人和牲畜”。

但是,台灣本土意識興起之後,老兵變成了歷史的棄兒。他們原本就不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承認,現在,“中華民國”、國民黨、抗戰,都成了台灣的包袱。他們在炮火中、屍體堆裡走過的幾千里路,沒有人在乎。2000年,民進黨候選人陳水扁當選。他說,老兵“把錢領一領跑去大陸花,再回頭唱衰台灣”。許多老兵在接受採訪時痛哭失聲,他們覺得,“台獨”將會引發戰爭,而“戰爭真的太可怕了,你們年紀太輕都不知道啊!”

除夕夜,我到西門町,和老人一家吃年夜飯。平時擁擠的街道,這天空無一人,除了幾家餐廳,路邊的門都緊閉著。路燈靜默,人走過時叭地亮起,走過後又熄滅了。

西門町曾是外省人聚居地,這家餐廳是外省人常來的,能做較為地道的北方菜。發黃的白色桌布和白色椅套,和服務生的制服一樣,都有些年月了。晚上七點,已經滿座,我們只能坐在二樓的過道。

曹家一家四口,老夫妻和兩個女兒。這就是曹潤霖在台灣的所有家人。難以想像剛來台灣時,他是如何度過的。曾經每年春節,甘肅同鄉會都在這裡聚會。有三四千人,曹潤霖說。但是現在,只剩三四人,老的老,死的死。“甘肅同鄉會”仍勉強存在,老人所剩無幾,年輕人主要是為了和大陸做生意。

在淡水見到的是大姐,小女兒也不年輕了,聲音一樣清亮。老太太穿著深藍色羽絨服,仍漠然坐著。小女兒對大姐說:“媽媽知道今天是春節嗎?”大姐夾起一片魚,放到老太太的碗裡。老太太夾起來放在老頭的碗裡。大姐從雞湯裡夾起一塊雞肉給老太太,老太太又傳遞給了老頭。老頭不要,夾起來放回最近的盤子,老太太急了,要把雞肉放回雞湯。女兒們想攔住她,但怎麼也攔不住。

老人說:“我這個太太,年輕時候很美的,是我在雲南認識的。”這時老太太突然說話了:“你說的人家聽得懂嗎?”

我老實說:“有一些的確聽不懂。”

老頭炫耀了半天,此時威風都沒有了,歎氣指著自己的牙齒:“我這個假牙。”

老太太得意了:“你看,我說的她就能聽懂。”

老頭說:“你說的她能聽懂?”

老太太說:“我說的她肯定能聽懂。”

無論怎樣的老兵故事,其中都沒有這樣一個好色多話,又如此真實的老人。衰老令他苦惱:“有人說什麼美女,屁,是年輕,等老了你看看,臉型都會變。”他惦記著年輕時在北京的女友,可是他“不敢見了,我一看她,是個老太婆,她一看我,是個老鬼,好恐怖好可怕喲”。

大女兒說:“爸,你的照片帶了沒有?”

老人在書包裡窸窸窣窣地翻,翻出一張照片,年輕的曹潤霖站在飛機旁,手背在後面,一身軍裝,戴著蛤蟆鏡,蜂腰寬肩。

對於共產黨的得勝,曹潤霖豎起大拇指,認為毛澤東會用兵,周恩來的情報工作做得好,在國民黨內部安插了好多特務。“胡宗南帶著部隊去延安剿匪,結果毛澤東早就知道了消息,騎著毛驢,跑了!”曹潤霖連說帶比畫,好像在說評書。“蔣介石有軍事長才,但是心眼太賊,喜歡聽小人的話,喜歡聽奉承,聽人山呼萬歲,放屁,誰能萬歲?”

曹潤霖從蘭州撤退到了台灣,“有一個朋友沒趕上飛機,後來就被……”他用食指指著太陽穴,搖搖頭。父母和妹妹留在蘭州,對他的行蹤秘而不宣。

我問:“那對您家裡人有影響嗎?”

“他們問我妹妹,你哥哥呢?我妹妹說,我不知道啊!我還想問你們呢!”曹潤霖眼睛一瞪,“我來台灣怎麼了?不就是來台灣嗎?有錯嗎?”

1987年,台灣政府開放探親後,曹潤霖也曾回蘭州探望家人。後來漸漸不去了,離開數十年,家已經很陌生了。曹潤霖少年離家,父母去世後,親戚們本來就不熟:“除了發發紅包,還能做什麼呢?再說他們現在也不缺錢了。”

曹潤霖又罵馬英九,他上台後,為了顯示公正,砍掉了軍公教的福利:“他媽的國民黨下回不選它了,民進黨也行,只要能治理好台灣就行。”

曹潤霖絮絮叨叨,把自己一生的故事都講完了。大女兒說:“難得有人願意聽老爸講話。”小女兒一直在劃手機,偶爾勸大家吃菜。但菜都沒怎麼動,又端了下去。

老頭說:“你們這一代是最幸福的,沒有戰爭。”大姐說:“怎麼沒有,馬上要打了!中國人不打不團結。”轉頭問我:“大陸對釣魚台的事情怎麼樣?你覺得會打嗎?”我說:“我想……應該打不起來。”大姐有點失望:“蛤?是喔?”老頭:“最好不要打,你們不知道,戰爭太殘酷了……”

九點一過,人們陸陸續續離席了,短暫的年夜就要結束了。老人又窸窸窣窣,從包裡翻出一本紅色封面的《甘肅文獻》,打開裡面,找到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位長髮姑娘,背景是黃河邊的雕塑——黃河母親。照片背面寫著:“給帥哥,能遇見你是我們有緣。”老人得意地朝我晃了一晃,說這是蘭州一位妹妹送給他的。他囑我回到大陸後,也寄給他一張照片。

這本《甘肅文獻》,就是台灣的“甘肅同鄉會”出版的刊物,已經出到第78期。封面是甘南的瑪曲草原,封底是張掖濕地公園。開篇文章是《中華文化——廿一世紀屬於中國人》。在第85頁,有曹潤霖寫的《給甘肅老鄉的寄語告白》,他引用了麥克阿瑟的名言“老兵不死,只是凋零”,結尾處說:“老一輩大多走了,有的病了,有的走不動了,只有不多的老弱病殘,說起來難過,而在台出生的年輕一代,各忙各的事業,對於鄉親也無多少認同,我看等我們尚存的老一輩走了,同鄉會的大門還能開多久,後繼無人,只有關門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