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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斷章

我想對我而言,答案很明確,不經反省的、太輕易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

——這是什麼?

——這是一個蘋果。

——這是一個香蕉嗎?

——不,這不是一個香蕉。這是一個蘋果。

這是我們在德語課學的句子。進入一門新的語言,似乎要先進入智力上的幼稚狀態,重歷一種文明的萌生與成長。神經質地確認一種水果,反覆地誦讀數字,每個詞都要分陰性與陽性,可是為什麼沙拉是男的披薩是女的?老師一攤手,我也不知道,就是這樣的,習慣形成,只要記住就好了。

老師叫Axel,來自斯圖加特,瘦長,禿頂,微微駝背,行動輕緩,常常浮現一抹詭異的微笑。從白紙教起,就要有原初的表達能力——圖畫與戲劇。Axel每天都帶來很多卡片,讓我們把圖畫和單詞對應。我們常常看著圖畫大笑,這種稚拙筆法,是屬於幼兒園小孩的。我問:Axel,這是你畫的?他說:對啊,這是我的藝術作品。我們大笑。他說,不要笑,我辦過展覽的。

今天聽錄音,一對老頭老太太去超市買菜。稱完了土豆、胡蘿蔔、香蕉,稱蘑菇。224克,好嗎?太多了,拿掉一個,再拿掉一個,198克,這樣好嗎?這樣很好。

Axel一邊寫下“結婚”這個詞,一邊指著圖畫裡的老頭老太太說,他們結婚了,他們不孤單了,結婚很好。我說:不,結婚不好。Axel瞪大眼睛:結婚不好?我說:是的。Axel走到我前面:為什麼?我一時不知如何表達,只好說:因為買菜要花太長的時間。Axel說:哦,不過一旦決定了就好了。

Axel兩年半之前在玻利維亞結婚。看樣子他覺得結婚很好,可是結婚這個單詞太複雜,怎麼也記不住。於是他現填了《結婚進行曲》,教我們唱,大意就是,結婚啊,結婚啊,結婚真好。結婚啊,結婚啊,結婚後在床上就不孤單了。我用中文對同學說,現在是開始耍流氓了嗎?可是童男子J天真地問Axel:為什麼結婚了在床上就不孤單了?

我們在德國待兩個月時間,組織者Martina安排了兩個禮拜學德語,她說,不期待你們學到什麼程度,但是希望你們感受一下德語。

有趣的人往往都是自己文化的叛徒,我常常這樣覺得。單一的視角是可厭的,我從來不覺得天真是一種美德。

但我對學習外語都沒什麼熱情,因為沒有耐心跨越過背單詞記語法的童稚階段,貌似保持對中文的忠誠,其實為懶惰。

老師讓我們用表情圖畫講故事。想家的男孩搶走了所有悲傷的圖畫,給自己製造了一個眼淚滂沱的情境。我只好用剩下的圖創作了本人的第一個德語故事:我工作。我聽故事。我寫下來。我很開心。我睡了。

講完之後,為這個無聊的故事驚喜了一下:簡單的言辭有另外一種力量。今天,Axel帶了一張叫作《December》的鋼琴獨奏CD來上課。打開音樂,他讓我們朗讀課本中的一封信。我幾乎流淚。譯文如下:

親愛的Sara:

你不在這裡。我很難過。

我彈琴。我工作。我寫作。我等待。

你什麼時候來?

你難過嗎?你快樂嗎?

你在做什麼?

你在哭嗎?你在笑嗎?

你在工作嗎?你在聽音樂嗎?

你在等待嗎?

你住在漢堡。我住在柏林。

我很孤獨。你很孤獨。

但是這很快會過去。

我做夢了。夢見未來:

你住在漢堡。我也在漢堡。

或者:我住在柏林,你也在柏林。

你和我。我和你。

我很快樂。你很快樂。

我寄了花給你。

你會很快來嗎?

我愛你。

Jan

Axel真的是藝術家!

昨天下課時,我問:Axel,你為什麼做老師?他說:我為什麼做老師?因為我喜歡做老師啊。我說:真的嗎?他說:真的啊,要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我開始搜腸刮肚組織語言。上個禮拜情形很糟,兩個中國學生,一個不停打噴嚏,眼皮耷拉,一個一直低頭看手機,搞不清楚在幹嗎。常常Axel拋出一個問題,半天無人回應。我勉強睜眼,腦子一片糨糊。看他坐在那裡,浮現不易察覺的微笑,似乎對我們譏諷又無奈。我從難堪、抱歉轉為好奇,Axel這麼有趣的一個人,到底為什麼要每天五個小時對著不專心的笨學生?

腸子刮干了,還是沒講出什麼,我張口結舌。像上課的慣常情形一樣,Axel沒讓這尷尬的空白持續下去,他帶著終結對話的認真說:當然很複雜。Axel大學時讀藝術,可是做藝術家太窮,沒辦法養活自己,所以他開始做老師,“做老師對我來說非常簡單,又能賺錢。”同時他導演話劇,寫音樂,寫文章。在維也納,在玻利維亞,在美國。這兩年回到柏林,Axel沒有再做藝術了,“柏林藝術家太多了,更不可能靠藝術賺到錢。可是我已經48歲了,我不想再那樣了,辛苦做一個項目,一分錢都沒有。”他開始收拾課本,笑容浮上來,惡狠狠地說:“所以我恨當老師,我完全是為了錢!”然後眨一眨眼睛,像是說:你滿意了吧?

今天德語課程全部結束,Axel很認真地道別。我發現他頭頂雖禿,金色眉毛卻長得快要遮住藍色眼睛。他說,希望你們回去之後,寫一些關於德國的文章,可是不要只寫好的,德國也有很多不好的方面,你們只要寫真實的東西就好了。我想,Axel是個好老師,而我,至少在這個禮拜,也是一個好學生!

再見,Axel。

收到Martina的信:Yujie,我要介紹Maya給你認識,她去過兩次中國大陸,馬上要去台灣,最重要的是,她做的巧克力蛋糕是柏林有名的!Maya回信說:我們約什麼時候都行,來我家也行,去外面也行,我剛從中亞回來,那兒比中國人還隨性,所以,你什麼時候想來,打電話給我就行了!

這讓我稍微想念了一下在中國的日子。通常不知道第二天要幹嗎,被放鴿子是常事,當然,有時候也放別人的鴿子。有次和朋友們約吃飯,我在餐廳坐了一個小時,第二個人才出現。可是“隨性”也意味著半夜可以拉一個朋友出來喝酒,或者約定一個明天的採訪,這個採訪很可能遠遠超出約定的時間,只是因為大家聊得很開心。在德國,沒錯,Maya說,即使是好朋友打電話:我們好久沒見了,哪天一起聊聊吧。對方會說,好啊,我看看……三個禮拜以後有空。“他們不是真的沒時間,就是不習慣那樣。”

Maya的臉圓圓的,高,胖,穿著黑色長裙,走路以肚臍為中心,左搖右晃,是個神氣的女人。夕陽從她身後照過來,臉上金色的絨毛隨風飄搖。據說柏林天氣比往年暖了很多,但六月還是如此清涼。坐在她家的陽台上,我毫不客氣地喝酒吃蛋糕,很快把自己搞得暈暈乎乎。

Maya來自萊比錫的一個小鎮,屬於東德,緊鄰西德。1945年,東、西德劃界的時候,鎮上很多年輕人跑去西德。媽媽的哥哥和姐姐也離開了。外婆對當時還不到20歲的媽媽說,如果你也走了,我就上吊。當時媽媽有一個男朋友,男孩也去了西德。有一天他回來問媽媽,跟我走好嗎?媽媽說,不行。男孩在疆界另一邊,每個禮拜都爬到一座山上,向這邊的媽媽揮手。這樣持續了十年。十年後,男孩撐不下去,結婚了。媽媽也結婚了,有了Maya。但是,Maya說,這是一個非常糟糕的婚姻。

1990年,兩德統一之後,當時的男孩已經變成老頭,他回到萊比錫找到媽媽。兩個人都已離婚,可以重新開始了。可是經過了這麼多年,兩個人都已經改變很多,想法、觀念、經歷都不一樣,終究寫不成童話。

我問,是什麼樣的不一樣呢?Maya說,在東德,通常女人都要工作,都覺得男女是平等的,但是西德人還是認為,女人就應該像個女人的樣子,待在家裡做家務。這種性別觀念,Maya覺得是最主要的錯位。

兩德統一前,萊比錫是東德最重要的抗議中心。1980年代的東德,已經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封閉、壓抑。Maya和朋友們在家裡組織半地下的音樂會,文化沙龍非常活躍,政治也在鬆動,“那時候真的很酷。”

Maya帶我到一片工地,那裡曾經是國王的城堡,柏林的政治中心,二戰時城堡被炸掉了一半,東德政府索性拆掉,蓋了工人文化宮,那是一個典型的共產主義建築,可以開會,可以演出,方正,恢弘,但很無聊。1990年代之後,這裡失去了政治功能,變成了藝術展覽空間。緊接著,統一之後的德國政府說要恢復古老德國的榮耀,於是把文化宮拆了重建城堡。Maya說,“他們就想把東德的象徵物拆掉,證明西德一切都是對的,問題是,又沒有國王,你修個城堡幹嗎?”更諷刺的是,因為沒錢,工程也停了。

東德人沒有辦法接受統一,他們是在懷念社會主義時代嗎?還是痛切自己的歷史、生命被抹去了?在魏瑪,包豪斯的學生Alex說,“我去過北京,覺得好親切,那些社會主義建築,大樓,紀念碑,德國很多人想拆掉這樣的建築,覺得太難看,而且是威權的象徵,可是我覺得,那也是我們的歷史啊,幹嗎要拆掉,然後修一些假古典建築?”

我想,這些哀婉社會主義歷史的人,也許曾是體制中的異議者,也曾因為體制的黑暗而充滿憤怒、否定一切。看到他們,令我觸動。該怎麼看今天?我今天,又怎麼看我的父母,或者早期的中國共產黨人?與其期待後事之明,也許應該學會和歷史共處。

Maya的英文,口音很重。學德語的時候,Axel告訴我們,德語和英文不一樣,不要連讀,要一個字結束再開始另一個字,可是很多德國人在講英文的時候,飛速而含混地講一大串,沒有停頓,沒有標點,兼有英文和德文的發音,像一段意識流的小說,話音落時已經是一段故事的末端。我很喜歡和Maya聊天,可是每一次都累個半死。

Maya是一個有意思的人,不拘一格。2008年,她作為IJP1的夥伴去中國,正遇到四川地震,很多人去災區收養地震孤兒。同行的德國記者寫了一篇這樣的文章,發表在德國右翼報紙上,文章說,因為中國的一胎化政策,很多家庭沒有兒子,所以他們去災區只是想要個兒子。Maya說,天哪,我真不能相信她寫出這樣的文章,太丟人了!她根本不去瞭解中國,每天只想待在房間裡和男朋友講電話,採訪了一次就寫出這樣的稿子,太丟人了!

在那一次的旅行,Maya結交了一個中國朋友,一起跑到江西鄉下,玩得很開心。但她還是忍不住說,我覺得很多中國人很無聊,他們想的事情都是一樣的。我點頭同意,沒錯,基本上就是賺錢。當然,她說,德國也有很多無聊的人。比如說,她的一個好朋友是gay,“他成天都在發愁,因為好像gay得有gay的樣子,要常去健身,身材要好,得喜歡Madonna,要不然好像就格格不入,可是有一天,這個男人突然愛上了一個黑女人,他嚇壞了,怎麼跟身邊的人解釋?她雖然很美,但似乎不符合標準意義的美。他糾結死了。”

而她的另一個朋友,是一個異性戀的女人,在男同志組織工作,幫助他們,也是他們最好的朋友。有一天,這個女人和男人結婚了,結果所有這些同志都不再和她來往,他們覺得,她背叛了他們。“你能想像嗎?她為他們工作了那麼久!”Maya停住了,很激動。

我們在Maya住的街區散步。她驕傲地說,這是同志聚居的區域。“一戰”之後,這一帶聚集了很多同性戀和藝術家,非常活躍。希特勒上台之後,很多男同性戀被用粉紅絲帶區別開來,送到集中營,所以這裡的街頭有一個小小的角落,紀念在納粹時期的同性戀受害者。

我又想起採訪Wieland時,他說,今年的同志遊行,有20萬人在街上,可是我想,天哪,我就是為了這些人做同志運動。對,他補充說,我是為了他們,為了今天的盛況,可是不代表我要和他們在一起啊。

沒錯,如果自由與生俱來,人們知道自由意味著什麼嗎?那會不會只是一種隨波逐流——無論那是什麼樣的潮流?沒有經過痛苦經驗的淬煉,沒有死之終點,人們會珍惜生活嗎?我想對我而言,答案很明確,不經反省的、太輕易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

我已經很努力在交朋友了。當時的日記裡我寫道。

我赴每一個約,我也發出很多邀約。可是後來還是忍不住抱怨,德國人太難交朋友了。典型德國人Patra臉上露出老實巴交的歉意:的確,我的朋友都是同學,同事,很多年累積下來……聽說德國人成為朋友需要很久,可是當他們認定你是朋友,就會非常可靠。只是我來自中國,只有兩個月,方生即死,來不及等待。

我坐在咖啡館,天花板是一群裸男的春宮圖。對面的大叔不停地踢桌子,對著右下方的空氣怒吼。所有的waiter/waitress都穿鼻環。一口黑啤酒下去,臉皮很快發麻發脹,腦中物輕飄起來。我在日記本上又寫下:以後不能在白天喝酒了。

不喝酒無以遣寂寞長日。有天醒來,房東粉紅色的被子像工業城市的污染塵霾一樣壓住我,沒辦法呼吸,也沒辦法起床。我打開電腦,沒有信,沒有人答應接受採訪,也沒有人記得我。我上網,看新聞,看八卦,不停地刷屏,屏幕只閃爍,沒有更新。我吃了麵包,又吃香蕉,又吃櫻桃。腦子裡沒有任何東西。像魯濱孫在孤島已經停止張望海上,可有一縷煙嗎?有一線船帆嗎?世界一定還在運轉,充滿熱騰騰的慾望,在自我毀滅的途中,可是這一切都和我沒有關係。

海上終於出現了船,Maria和Lene來了。我大聲對她們說,你們是我的老朋友!似乎自己也難以置信,這兩個只見過幾次的丹麥人!可是她們知道我叫大頭,我們都認識Sam,她們還會說一點中文(Lene最喜歡說,too much麻煩)!和初次見面的人相比,需要解釋的東西少太多了。

她們第一次到北京,去女同志酒吧,有人說,你們等一下,我去給你們找一個會說英文的。Lene說,可是喝了兩瓶啤酒之後,我發現每個中國人都會說英文!接下來令她們暈眩的就是,沒完沒了的TP話題。每個人都問,你們誰是T誰是P?兩個人對看一會兒,Maria說,她現在越來越T。最早她們互換衣服(多半是裙子),後來Lene變短髮俊俏,T恤仔褲,Maria拍拍Lene變胖的肚子,現在她有這個,也穿不下了。

Maria很幽默,她的幽默來自毫不設限的聰明頭腦。她講起自己大學時曾經去給妓女當助理。老闆在裡面工作,她在外間一邊看書一邊接電話:哦她現在有活兒,得等一下。我笑,Maria你好有趣啊。她笑,是嗎?Lene說,對啊,我就是喜歡你的幽默感,又很活潑。Maria說,可是我看見喜歡的人就緊張,完全說不出話來。我驚訝,真的嗎?Lene說,對啊,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很緊張,躲在廚房不敢過來跟我講話。Maria說,所以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對這種在一起時間很久還仍然相愛的情侶非常好奇,不拘一格的雙魚座Maria,和秩序井然的處女座Lene,相同和相同溶為倦怠,在差別之中又凝固著陌生。怎麼會在一起這麼久但還是相愛的?Maria說,我和她還是最談得來,最瞭解彼此。那你們吵架嗎?我問。Lene說,吵啊,都是些特別傻的事兒,“你上次說,我沒說,你說了……”但我們互相太瞭解了,知道這些不會讓我們分手。

兩年前在哥本哈根,Maria和Lene帶我們去看演出。一個調皮的五人男生和聲團,唱好多黃歌,接下來就是Maria她們的節目。有人全身赤裸,只包紮了陰莖和戴了假髮,有人腆著肚子在舞台邊上自顧自地跳,Maria蒙著黑色網紗,Lene的裝扮很像海盜,她們唱著,到底是誰怪異?誰怪異?然後指著台下的我們:就是你!你!你!

丹麥人常到柏林。因為柏林物價便宜,遍地夜店。她們會約一些朋友,從哥本哈根坐長途客車過來,租一間公寓,開一整個週末的派對。可是Maria和Lene有一陣沒來了。因為去年冬天,Maria在街上和朋友聊天,一塊雪從屋頂掉下來,砸在她頭頂。她說:哥本哈根的冬天很危險!她在家休息了半年,不能到太吵的地方,不能坐飛機。

她們的朋友J有四年沒來柏林了。J高,瘦,挺直。闊嘴加上沒有眉毛,看起來有些凶相,但其實他不過就是個小甜心。他很怕鳥,我們在餐廳吃飯的時候,有一隻麻雀飛了進來,J嚇得直往我懷裡鑽,Maria和Lene大笑說,看,什麼是T。J以前也做媒體,應該是一種富裕、縱情的日子。平時勤奮工作,週末徹夜跳舞,做愛,不被羈絆。可是四年前檢測出了艾滋病毒,一切都翻轉了。他在酒吧講出這些的時候,我表面鎮定內心不定,我是不是聽錯了?被寫了很多次從浮華到寂寥的故事,現在就在面前,艾滋病毒攜帶者?為什麼要告訴我?

每月一次的土耳其同志派對。J看著舞池裡:好多我喜歡的類型啊。音樂鼓點急搗密語,瞬間靜止,一下,再一下,輕,再輕,試探,挑逗。肚皮舞者顫動著身體,媚眼四飛。然而我們在兩點離開,人們正酣。Lene自言自語:這個時候回去正好,不然Maria要生氣了。

回去的路上,我發短信給Lene說,謝謝你們陪伴我在柏林的孤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