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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窮,然而性感

徹底的孤獨,與所愛的人、世界隔絕,和酷刑相比,到底哪一個更難以忍受?

到達幾天之後,我學會了問人們:你來自東德,還是西德?22年過去,牆倒塌了,德國統一了,但生活沒辦法一筆勾銷。往日隔絕的,不只是地理——1989年東德人跨越柏林牆之後,一臉茫然,他們的地圖裡沒有西柏林,牆這邊的街道對他們是那麼陌生。遠不止如此,冷戰在人們心上烙下的印記,需要幾代人的生活,才能真正彌平。

花白卷髮、眼神在鏡片後一直閃爍的烏蘇拉,在一個大風天帶我們遊覽柏林。對於這座城市,她有講不完的故事。15世紀開始,柏林先後成為勃蘭登堡公國、普魯士的首都。從壯美的勃蘭登堡門進城,沿著菩提樹下大街,古代人可筆直通向國王的城堡。拿破侖在歐洲四處征戰稱雄,佔領柏林時,擄走了門上的勝利女神和四架馬車。幾年後,拿破侖戰敗,法國才把勝利女神還給柏林。

柏林地下是砂石,不像薩克森或者黑森林地區富饒多礦。普魯士雖然強盛一時,但那時的世界終歸是羅馬的,倫敦的,巴黎的。柏林的世紀是20世紀。魏瑪共和國曾把這裡變成最繁榮、自由的城市,很快,希特勒把它變成自己的舞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策源地,而戰爭最終也結束於對柏林的轟炸。然後冷戰開始,鐵幕拉下,就在城市中央。它複雜深重的命運,一直持續到冷戰結束之後,餘音未絕。

1961年,東德築起柏林牆,勃蘭登堡門一帶變成無人區,荒草叢生,野兔肆虐。現在勃蘭登堡門是柏林最重要的旅遊景點之一,有人穿著舊軍裝與遊人合影賺錢,有人在這裡抗議示威——這次是工會,柏油馬路上用磚砌出一條長長的路痕,那是柏林牆原來所在的地方。遊人跨越其上,以示歡快而廉價的慶祝。

烏蘇拉講話時不停地神經質地把衣襟拉直,帶有濃重口音的英文,常常讓人難以辨識,但“牆倒塌”,一定是重要的時間點。我們談到《柏林蒼穹下》,那個長著翅膀的男人,在柏林的上空,悲傷地看著這座城市。像很多城市一樣,柏林的各個角落都藏著故事,但它很幸運,這些故事都沒有被忘記。有二戰死難者紀念碑,有猶太人紀念館,有二戰時被害的同性戀紀念碑,有柏林牆紀念館……柏林可能是紀念碑(館)最多的城市,每一個災難都要被一再提醒,為了不要再次發生。

我問:“烏蘇拉,你來自東德還是西德?”

她反問:“你猜呢?”

我說:“西德。”

她很驚訝:“你猜對了,可是為什麼?常常有人猜我是東德人,因為我對東德瞭解很多。”

我說:“有一次你提到,現在整座城市都是我們的了。”

整座城市都是我們的了,這句話中驕傲擁有的語氣觸動了我。在一個極權國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這種理所當然的驕傲——城市是我們的,土地是我們的,卻只能是市民社會、民主體制的基礎。

東德人和西德人的這種不同,處處皆見。二十多年前,有東德少年出國,遇到幾個西德的同齡人,最令他吃驚而羨慕的是對方的自信。經歷了兩德時期的老人總結為:在西德,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是,我是一個自由人,我可以做任何事,直到有人告訴我說不能做;可是在東德,人們從小被教育,你什麼都不能做,直到有人允許你去做。

使人民恐懼,這是極權社會最重要的統治工具。讓恐懼從小灌入,在心裡扎根。德國統一之後,德累斯頓公共電視台被西德人接管。編輯彼得回憶說,當時,上司走進會議室,氣勢頗強。她講了一番話,等待大家的回應——作為西德人,她習慣了辯論和質疑,但是會場一片沉默,沒有人說話,“因為我們已經習慣了服從。”

離開柏林市區,經過很多方方正正、毫無特色的蘇俄式建築,來到斯塔西監獄博物館,約亨·沙德勒(Jochen Scheidler)在門口等待著我們。

這座紅磚建築曾是東德關押政治犯的監獄,斯塔西,就是東德安全局。1968年,蘇聯和華約成員國的坦克開進捷克,鎮壓“布拉格之春”。年輕的東德物理系大學生沙德勒和一些朋友上街散發傳單,呼籲人們反對聯軍的行為。傳單上寫著:“公民們——同志們,聯軍的坦克只是為敵人服務。想想社會主義在世界的聲譽吧。我們要求事實的真相。沒有人愚蠢到只考慮自己。”他被投入這家監獄,監禁一年半之後,才被送到法庭審判,判刑兩年半。

沙德勒花白短髮,面膛曬得很紅,皺紋縱橫,兩腳外八字叉開,站得筆直,斯文、健壯,十分有尊嚴。看不出這是一個曾經剝奪他自由的地方,他謙遜地微笑著,按照安排得當的路線,一一展示昔日政權的罪惡、犯人的痛苦,只有很少的時候,憤怒使音調變高了。

我們走過監獄的花園,在這裡住了一年半,沙德勒當時卻不知道這個花園的存在。他們不能去花園散步,也看不到——牢房要麼沒有窗戶,要麼窗戶是不透明的。一個殘酷的玩笑是,唯一一個曾經享受過這個花園的犯人是監獄長,兩德統一之後,他被送到了這座監獄。

這裡關押的都是未進入司法程序的政治犯,他們認罪之後,才會被移交法庭,判刑轉入別的監獄。不認罪,就要繼續在這裡承受酷刑、孤獨,和“不知何時結束”的絕望。而認罪,是背叛自己的信仰和生命,向政權妥協,可是,日子總算會有個頭兒。

犯人可能被關入陰冷潮濕的地下室。酷刑有很多種,其中一個是容一人站立,卻又不能直立的凹壁,沙德勒要我們想像一下,在這裡站上一天會怎麼樣。應該想像的有很多,在二樓的單人牢房,僅容一張單人床,一個馬桶。守衛隨時會用門口的窺視孔巡查,白天不可以躺在床上,必須坐著,卻又無事可做。他在這裡生活了一年半,在訊問中,秘密警察說,如果你想見你父親,就得認罪;你想知道你女朋友怎麼樣了嗎?她根本不關心你……

徹底的孤獨,與所愛的人、世界隔絕,和酷刑相比,到底哪一個更難以忍受?

沙德勒出獄之後,物理研究的路自然斷了,他做了一段時間的工人。他困惑、憤怒,“每天早上醒來,我都覺得胃痛。”直到今天,他仍然相信共產主義理想,只是它被壞人利用了。

德國統一之後,這座監獄成為博物館,一些之前的犯人被邀請、培訓成為導遊,用自己的親身體驗,告訴人們當時發生了什麼。沙德勒也是其中之一。

最後,沙德勒帶我們到監獄後面一間簡陋的水泥空房,這是當時他們放風的地方,頭頂鐵絲網之上的天空,是他們無法抵達的自由世界。監獄生活的記憶就壓在他的胃上,“現在好多了,因為我可以幫助人們瞭解那段歷史。”沙德勒的英文發音有點含混,這段結語卻清晰有力,顯然精心準備,已經講了很多次,卻仍然直通肺腑:“如果你覺得這座監獄很可怕,43年前,我就在這裡。我們必須保衛民主和民主體制,我們必須做些什麼,不只是為了民主,也是為了生活。”

很難想像一直重複講述自己所經受的痛苦是什麼感覺,博物館盡量不讓這些倖存者講得太多,還安排了心理醫生幫他們咨詢。可是仍然有人在導覽的途中突然崩潰,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很多東德人想要忘記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兩德統一後,東德的領導人並沒有被清算,沒有高官被懲罰,沒有一個斯塔西成員向政治犯道歉——前監獄長還聲稱這是最好的監獄。電影《竊聽風暴》中良心發現的竊聽人員純屬虛構,現實對於沙德勒來說僅僅是:沒有獲得應有的公正,一生卻已經在折磨和黯淡中過去。但他仍然選擇了面對和反擊。

“你們在網絡上能搜索到我的名字,我年輕的時候演過布萊希特的話劇。”我們告別時,沙德勒說。

可是,“整座城市都是我們的了”,“我們”到底是誰?過了一段時間,我才明白,無論烏蘇拉是否有意如此,這句話還有別的含義。

“這不是統一,是吞併。”來自東德的小說家舒爾茨說,他用兩手並列,五指交錯,來表示統一與融合,用右手包住左手,來表示他對於兩德統一的觀點:是西德吃掉了東德。

舒爾茨生於1962年的德累斯頓,東德疆土。柏林牆倒塌時,他在萊比錫。1989年歐洲發生的這一系列變化,意味著冷戰有了結果:極權體制潰敗於民主體制,社會主義輸給資本主義。這二者常常被畫等號,但是很多東德人認為,這是不同的。

1989年,萊比錫以及其他東德城市爆發了大規模的遊行示威,東德人民呼籲改革,他們已經厭倦了獨裁者。可是和其他東歐國家不同,東德人沒有機會重新建設自己的國家,他們有一個富有的兄弟——也有人認為這是他們的幸運之處。歐洲共產主義國家之間貨貨相易的經濟體系解體之後,東德工業已接近崩潰,如果可以買便宜質量又好的西德產品,誰要買又貴又糙的東德貨?更不用提東德政府已經欠下了大量債務,經濟和政治的破產在即。1990年8月23日,東德人民代表大會做出決議:德意志民主共和國人民議院決定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從1990年10月3日起依據《德國基本法》第23條加入德意志聯邦共和國。

1990年,舒爾茨和朋友們在萊比錫創辦了一份報紙。國家正在改變,他們認為自己必須參與到新國家的建設當中來,個人的文學夢想並不重要。他們自己採訪、編輯、印刷、發行,舒爾茨還曾到菜市場門口去賣報紙。“我們想建立的新國家,是一個有人性面孔的社會主義國家。”舒爾茨和他的朋友們認為,只是因為斯大林主義者當政,社會主義理想才變成專制體制,它應該有新的可能。

當時許多東德人都有這樣的夢想。德累斯頓當地報紙《薩克森日報》政治版的主編烏韋·彼得說,那一年真是最好的時光,老大哥沒有了,有錢的兄弟還沒有來。他們有了夢寐以求的新聞自由。他們討論,如何在新的國家裡,留住東德的優點。“什麼樣的優點?”我問。他說:“比如說,社會主義體制裡人和人之間比較平等,也比較喜歡互相幫助,西德人就比較冷。”一個例子是:東德的女性往往都有一份工作,而在西德,女性在結婚後就要謹守傳統,相夫教子。

可是一切都來得太快了。西德政府慷慨地將東西馬克的兌換比率定為1︰1或2︰1,而當時自由市場上的比率為10︰1和20︰1。舒爾茨記得,當時商店裡所有的商品都賣空了,社會主義的人們沒能抵制得了物質的誘惑。

商業經濟隨著民主制度來臨了,手工作坊式的報社終究無法應對資金雄厚的西德媒體集團。舒爾茨離開了萊比錫,搬到柏林,開始寫小說。他的積蓄只夠生活一年,他計劃一年之後,如果寫作不能維生,就去開出租車。一年之後,他的小說集出版,受到評論界的好評,還獲得了很多獎項。作為德國統一後最重要的小說家,君特·格拉斯稱他為“我們新時代的敘事者”。

儘管在一個以恐懼威壓為統治手段的制度裡,很難談到真正的平等,可是進入另一個以財富來區別人們的社會,“人人平等”的理想再次復活了。

“統一意味著你從這邊拿些東西,從那邊拿些東西,但是,東德什麼都沒剩下。”的確,對於西德人來說,生活並沒有改變,可是對於東德人來說,一切都變了,自己必須也改變,去適應這個新的國家。這讓人們難以相信:過去發生的一切,真的一文不值嗎?那些一生篤信的理想,還有青春,都只是笑話嗎?

舒爾茨已經成為德國政府激烈的批評者之一。他說,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競爭,使得西德成為比較好的政府。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也有類似的觀點,不過他說的是:社會主義唯一的成就是使資本主義在競爭中接受了自己的理論,這很諷刺。一些歐洲國家建立了更甚於社會主義國家的福利制度,包括西德。可是競爭的消失,使得情形壞了,舒爾茨說,現在德國貧富差距變大,看電影、去餐館吃飯,對他的很多朋友來說,成為了奢侈的活動,“還有,你總不能把水拿來做生意吧?水是公共產品,不應該私有!”

我們坐在舒爾茨家附近的咖啡館。這裡是普倫茨勞貝格區,屬於東柏林。他說:“我還是希望住在原來東德的地方。”除此之外,統一之後,很多人離開東德,房租變得很便宜,藝術家和移民們蜂擁而至。其結果是,許多年後,這裡到處是咖啡館、世界各地風味的餐館、店舖,充滿活力,可是也有點時髦了。

柏林咖啡館很多,人們喜歡坐在戶外閒談,曬太陽。街區都有大樹濃蔭,空氣純淨,每一樣顏色都很濃。我想著人們悠閒的生活,乾淨的空氣和食物,這幾乎是我所見最好的社會制度了,或許還想起了自己的國家,聽著舒爾茨的批評,忍不住說:“也許,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的社會制度,完美的社會。”

他說:“對啊,所以我們每天都得鬥爭,為了民主和平等。”

我開始熱衷於尋找東德人的面孔,有點猶疑和哀傷,又是親切的,和西德人的渾然自信比起來,這種複雜更令人觸動。經歷過苦難的堅定,更強壯。

烏莉就是這樣的例子。在六月的新克爾恩街區文化節,烏莉和朋友們在一所廢棄的監獄表演了一出現代舞,來表達當人們被囚禁時的感受。平時,烏莉在小學教小孩子跳現代舞,借舞蹈來表達自己。尤其是在移民子弟學校,“這些小孩子的身體是非常緊張的”,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家,他們有太多東西要適應,語言,文化,這讓他們很不自信,尤其是女孩子,可是當經過一些舞蹈練習,身體打開的時候,她看到孩子們眼睛突然亮了,那一剎那的光彩,讓她很有成就感。

烏莉動作誇張,表情也比常人放大,薄薄的嘴唇塗得鮮紅,和綠色外套形成戲劇性的衝突。每年都有很多藝術家來到柏林,這裡真是一個令人興奮的地方,房租比別的大城市便宜,生活豐富多元,什麼樣的怪人都有,可是過一段時間,沮喪總會到來,永遠有更年輕、更拚命的藝術家來到這裡,房租一天天漲起來,難道要永遠做免費的藝術嗎?烏莉也在擔心這個,可是,她搖搖頭,管它呢,以後再說,至少現在,柏林是天堂。

新克爾恩原屬東德,同樣因為便宜,是移民和藝術家的聚居地,也是最有活力的地區之一。烏莉說,雖然同居於此,實現著兩個層面的多樣性,但是移民和藝術家的生活完全沒有關係,移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作息,而藝術家晝伏夜出,怎麼能讓兩種人的生活發生關係呢?也許烏莉的工作,是一種這樣的努力。

為什麼她會對這些移民小孩的神情這樣敏感?她說:“因為我來自東德,我知道那種在邊緣的感覺。”10歲時,烏莉隨父母遷移到西德,雖然講同一種語言,卻是完全不同的文化,她必須察言觀色,重新學習一套規則。“我在兩種社會制度裡都生活過,這一點對我很重要。我很慶幸沒有繼續生活在一個極權國家,否則我可能已經被抓起來了,可是我也不喜歡物質主義,用金錢來評判一個人是不對的。所以我要利用在兩種體制裡的好處,我用現在享有的言論自由,去批評這個體制的缺點,讓它改進;我用東德人的邊緣經驗,來幫助移民。”

對於週三晚上的歐洲城市來說,人多得不尋常。珍寶公園的草坪上,人們或坐或站,三五成群,照例是人手一瓶啤酒。很多人站在一邊,仰頭看著一部線條與色塊變幻、不知所云的短片,那是一部當代藝術作品。酒水攤和燒烤攤前面,擠滿了人,德國人秩序井然的神話沒有上演。

這是“扎根柏林”(Based in Berlin)當代藝術展的開幕之夜。參展藝術家來自四海,但他們現在都住在柏林。柏林市長沃維萊特出席了開幕式,展覽想要表達的是,這是柏林,是當代藝術的世界中心,對年輕藝術家敞開胸懷的城市。跟所有地方一樣,多半的作品不明所以。至少有兩件作品,是以一堆破爛磚石為主要內容;有一幅在牆上貼滿了放大的1塊、2塊的歐元硬幣的模型,還有幾件,是以柏林夜店場景為內容的視頻。德國記者麗貝卡總結說,看樣子,我們可以得出兩個結論:柏林很窮,夜店很重要。

在公園裡,每個人看上去都很開心,而原本該是夜晚主角的藝術展室裡,觀者寥寥。麗貝卡提著啤酒瓶說:“我覺得藝術展不重要,大家只是太愛柏林,太驕傲於自己是個柏林人了!”

“二戰”之前,柏林曾經是德國的商業中心、媒體和出版中心、金融中心……隨著戰爭爆發、戰後柏林的被分割,產業都搬離這個不安全的城市,銀行搬到法蘭克福,媒體和出版公司搬到漢堡,工業搬到慕尼黑、斯圖加特。在東德的封鎖下,西柏林的日常物資都需要盟軍空運,更談不上經濟的發展。很長時間以來,為了維持這個象徵意義極強的城市,德國聯邦政府十分善待西柏林,包括財政撥款,讓人們無需工作也能生活,而城中男性也無須像其他西德男性一樣服兵役。

直到今天,在德國所有聯邦省份和城市中,柏林是最窮的地方之一。也有人說,柏林人已經習慣了被供養,他們太懶了。

1960年代,美國總統肯尼迪在柏林發表演說時慷慨說道:“我是一個柏林人。”他想要表達的是,美國將會站在西柏林、西德人這一邊,抗擊共產主義陣營。被東德圍困的西柏林人,需要得到同盟。

而冷戰結束之後,“柏林人”在生長出新的含義。

柏林被稱作最不像德國的城市。如果發生了日本海嘯一樣的重大災難,德國人會像日本人一樣秩序井然嗎?麗貝卡說,德國其他地方也許會,我想柏林人不會,因為其他地方只有一種人,可是柏林,什麼樣的人都有。

麗貝卡是德韓混血兒,儘管出生在德國,但是黑髮、黃色皮膚、個子矮小的她,從小就要面對這個問題:“你是哪個國家來的?”她說:“我是德國人。”對方問:“那你爸是哪兒來的?”她說:“我爸也是德國人。”對方問:“那你爺爺是從哪兒來的?”一直追蹤到亞洲族裔才肯點頭罷休。有時候,對方會強調重點說:“你到底是哪兒來的?”生性幽默的她回答:“我從我媽肚子裡來的。”

儘管對於希特勒的種族政策有很多反思,但是德國人並沒有完全走出種族優越感。移民仍然是德國最重要的社會問題。白人天生地覺得自己是這塊土地的主人,對於其他膚色的人,如果你說你是德國人,他們會懷疑地看著你,“可是如果你說自己是柏林人,所有人就都理解了。”麗貝卡說。

歷史上,柏林就是一個開放的城市。17世紀,國王弗裡德裡希·威廉一世公開邀請被法國驅趕的胡格諾派教徒來到柏林,填補“三十年戰爭”造成的人口空虛。到威廉一世去世時,定居的胡格諾派教徒佔到柏林總人口的20%,柏林成了一個移民城市。

而冷戰結束之後,便宜的房租吸引藝術家和移民來到這裡,讓柏林真正變成了國際化的都市,一個當代藝術的中心。這也改變了柏林愁雲慘霧的沉重形象。

今天,柏林的面貌也跟柏林市長沃維萊特有關。2001年,他在競選時公開宣佈:“我是同性戀。”他給出了柏林的新描述:貧窮,然而性感。柏林的夜店越來越有名,鄰近國家的年輕人,會在週末、假期來到柏林,租一套公寓,盡情享樂。沃維萊特四處推廣柏林的新形象,市政府支持各種關於藝術、多元文化的活動。6月的每個週末都閒不下來,世界狂歡節、同性戀遊行、街區48小時藝術節……柏林像一個永不結束的派對。

很多人批評沃維萊特四處作秀,但也有很多人喜歡他。德國記者瑪雅說,過去,德國人出國總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是德國人,因為戰爭和屠殺的歷史,也因為德國人既有的固執、僵硬形象,可是沃維萊特改變了這一形象,德國人也可以很酷,很幽默,為什麼不呢?

“每個人都是世界的一部分,可是總有很多人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維蘭德·施佩克,柏林電影節全景單元負責人、泰迪熊獎創辦人說。

施佩克生在德國西南部,1960年代末,少年的他發現自己對男性有好感,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歐洲的政治運動才剛剛開始,也不認識其他的同性戀。20歲時,他知道了一個男同性戀組織。他去參加活動,卻把對方嚇了一跳。組織內都是比較年長的人,忙著跟世界解釋,男同性戀不都是娘娘腔,也可以是陽剛的男人。可是作為新的一代,施佩克是個火焰男孩,渾身色彩繽紛,紅色頭髮,藍色指甲。他也並不是想裝扮成女孩,可是他很清楚,他不想變成傳統的男性形象。

如果說作為同性戀本身就意味著活在邊緣,那麼施佩克選擇了一條更窄的路。他希望自己是雌雄同體。他不喜歡落入一切陳規,包括舊有的性別觀念。

施佩克離開家鄉,來到柏林。當時是西方社會運動的夢幻時期,不同領域的浪潮並進。連同性戀組織都有共產主義、女性主義、社會民主主義各種流派,互不服氣,吵個不停。施佩克抱著很大的期望加入,結果卻非常失望。他自認左翼,但他不喜歡結黨,不喜歡教條。他和同樣失望的一些朋友們開始了一場新的運動:反對男性霸權。“我們覺得問題不在於我們是同性戀,問題在於這是個男權社會。我們是男人,我們應該去統治女人,但我們不想,我們還要阻止其他男人這麼幹。如果每個人都平等了,男同性戀也就沒有問題了。”

弔詭之處在於,男人總是喜歡自以為是的發言,嗓門又大,施佩克和他的朋友們不想這麼做。他們要學習傾聽和理解。可是如果不說,怎麼推廣自己的理念呢?沒有推廣,又怎麼促成改變呢?

所以這個運動沒有成功,但是有很多認同這一理念的男同性戀因此找到他們。而不屈服於陳規的思考方式,也貫穿了施佩克的人生。

1970年代末,施佩克拍了一部電影《柏林牆之東》,講述自己的愛情故事。之後,他加入柏林電影節全景單元。那時,美國、德國、加拿大、英國、意大利,都已經有了酷兒電影節,1987年,這些電影節的負責人在柏林聚集。他們在同志書店開了一次會議,結論是:同志社區內的亞文化固然重要,可是如果在柏林電影節這樣的層級舉辦同性戀電影節,意義非同尋常。

第一年的泰迪熊獎,很少人知道,只有一些知識分子、同志組織者來參加。第二、第三年,人漸漸多起來,派對成為最受歡迎的部分。“這很重要,因為酷兒喜歡派對,異性戀也喜歡派對。”他們選擇有名的地點,邀請明星,同時派對開放給所有人,“以前異性戀覺得是被排除在外的,現在我們不排除任何人,每個人都可以來。我們要帶著社區走出去。”

今天泰迪熊獎已經成為國際性的著名獎項,西班牙導演阿爾莫多瓦就從這裡成名。而2011年6月,30萬同性戀走在柏林的大街上。在更早一周的同性戀嘉年華中,男女同性戀在街頭跳舞、喝醉。

今天在柏林街頭的同性戀們,他們沒有經過抗爭、運動,自由似乎與生俱來,但他們真的明白自由的意義嗎?沒有經過痛苦經驗的淬煉,如果沒有努力爭取,自由還會可貴嗎?

四年前,施佩克去波蘭華沙幫助籌辦酷兒電影節。波蘭社會還相當保守,大街上有很多人抗議,政府撤回了國有電影院。可是這時嘉賓也請來了,又完全沒有錢,要怎麼辦?“這種事情的發生,會把你一下子踢回三四十年前,那時候我們在德國經歷的是完全一樣的事情。可是現在,在柏林,你看到很多被寵壞的同性戀,他們不做任何政治努力,好像一切權利都是理所當然。”

這些年,施佩克冬天籌備柏林電影節全景單元,夏天去各地幫忙舉辦酷兒電影節。他知道自己的形象、名氣可以幫助那些生活在困境中的人們,華沙,聖彼得堡,薩拉熱窩,西西里……這些地方發生的事提醒他,權利不是從天而降,而且很有可能再次失去,必須要為之奮鬥。

而某種程度上,他追求“在邊緣”的感覺,他想要有反省的生活。在社會結構的運動中,很多人從邊緣進入主流,困難消失了,生活變得庸常。同性獲得結婚權之後,家庭變得和異性戀一樣了。但施佩克不想這樣,他在世界各地工作,和朋友、伴侶建立新型的家庭,承受著不確定性帶來的危險,也享受不確定性帶來的美好。

在柏林化石一樣疊加的歷史中,貧窮而性感成為最新的一層。它是新的政治,也是新的生活。